穆干事在社會復雜觀念沖擊下,面臨裁軍三十萬的進退去留壓力,他迷茫、他困惑,他既想靠走關系,也想好好干工作實現個人愿望。可現實的迷霧一時障眼,他的夢想能實現嗎?
穆干事與機要處方參謀一起吃夜宵,彼此都很投緣,氣氛自然蜜水一樣樂融,觥籌交錯間獲知一條驚天消息:自己所在的宣傳處要與保衛處合并了,這次精簡整編,省軍區政治部也就動了這兩個處。嘿嘿,真是怕什么便會來什么!
夜市上人聲鼎沸,好一派熱鬧光景。老穆的頭腦一下子蒙了,街邊小販的叫賣聲接連不斷地灌進耳朵,似乎要挑戰忍耐的極限。一個賣花女孩神秘兮兮地走來游去,不時伸過來一束鮮花,大哥前大哥后地招徠生意。方參謀就著酒氣拍了一下穆參謀:“咋了,嚇成這樣子,這不成了孬種嗎?”“你才孬種呢,我是考慮別的事兒,來,干完這一杯。”說完話穆干事一仰脖就把玻璃杯干了個底朝天,受他情緒感染,平時不愛喝酒的方參謀也利索地喝干了杯中殘酒。
夜宵像湯圓灌了北風,眨眼便索然無味,很快草草收場,本來說是穆干事埋單的,結果讓方參謀搶了先。實在講,穆干事這會兒哪還有勁頭管這玩意兒哩,方參謀當然心知肚明。卡拉OK聲若即若離,煩人地繞來繞去,兩人在路燈下擺了擺手,拖著影子顧自各奔東西。
整整一個晚上,穆干事都睡不安穩,輾轉反側想的全是精簡事兒。應了一句俗話:星星伴著月亮轉,孤愁的人兒沒人勸。其實自從媒體炒作部隊體制編制調整改革的新聞,他的心就沒踏實過。沒想到轉眼就泰山壓頂了。是啊,裁到宣傳處,自己這顆沒根底的草兒自然不能幸免。照平時場面上說的,處里其他四個干事人人都有來頭,他數來數去,還就自己是衣下擺溜邊兒——離領子(導)太遠!本來他是不怕轉業或下放的,自打去年從集團軍機關調到這個省軍區機關工作,進了省會城市他就心靜如水了。他想,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早該知足了,怎么說也比那些背著麻袋四處打工的退伍戰友強呀。問題的癥結在于老婆剛剛隨軍,戶口還在外省小縣沒遷來哩。省會駐軍單位哪個不是人滿為患呢,要是一刀劈中自己,就只能下到僻遠單位了,作為一個快調正營的干事,捫心想想,下去后發展空間確實有限得可憐,那份想安家省城的夢想也就只好付諸東流了。
這么想來想去,腦瓜兒越發昏昏沉沉,正愁悶難解時,起床號嘟嘟響了起來,穆干事只好勉強撐著爬了起來,圍著操場轉了幾大圈,早餐也懶得吃,就沒精打采地拐進了辦公樓。一路上碰上的同事目光都像怪怪的貓眼。整個上午接了兩個老鄉的電話,全是天南海北扯淡的老鄉,說東扯西好像都是來送安慰藥的。他強打精神跟妻子撥了個電話,聽到她一口興奮躊躇滿懷等待進城的熱情勁兒,到嘴的話在喉嚨管里撲騰了兩下,最終沒有蹦出來。
他咽了一口茶水,心想就沖妻子這股信任勁兒,也得使出渾身解數搏一搏。可是悶愁了一整天也沒理出個頭緒來,晚上便約上方參謀和李助理,來到中山風味美食街侃大山,指望聊出個錦囊妙計來。這兩位鐵哥們兒,平時沒少得過他們的高見。可是今天酒過三巡也沒扯出個名堂來。穆干事急得直灌悶酒,平時一向最愛吃的油淋牦牛干巴,今晚怎么嚼咬也感到膩味。
氛圍像一堆絲網緊壓頭頂,越掙越多,越扯越亂。這時在財務處工作的李助理開了金口:“不是咱哥們兒沒高招,是你這小子太清高,怕銅臭染壞了身價,你想想這年頭舍不得往外掏兩個,哪個領導跟你鐵呀,你又找誰辦得通事兒?”“這倒也是,你把部領導整鐵了,不就有了金靠山,精簡整編叫誰下去,那還不是領導一句話!”方參謀眼睛亮閃閃地跟著附和。一聽這話,穆干事就急得腦門冒青筋。可不!這些年自己不就是不會溜須拍馬,才像浮萍一樣漂了好幾個單位么。這碼事想一想都讓人心疼,但又不得不小心地面對。他焦急地反問:難道除了請客送禮這碼子下賤事,就沒有別的好辦法?李助理大為不解地反駁:“請客送禮可是大學問!一般人想送禮還不一定能進得了領導家的門,像你們主任是新來的,聽說人又清正謹慎,你想想一般的小干事能沾上邊嗎?”是啊,看來也只能孤注一擲了——靠上個把部領導才能高枕無憂,可是怎么才能靠上呢?穆干事也不由得不朝這方面想了,不由得心里不著急。這時,對機關情況較為熟悉的方參謀抬高聲調論起門道:你們主任看來一下子沒法弄明白,就只能從副主任身上找突破口了,可是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自然奏不了多少效,你想在這節骨眼上,誰會那么老實呢?老實講此時此刻也不算個高招,得想想別的辦法,比如你這個新聞干事會寫文章,可以幫領導暗中捉捉刀、亮亮臉,這不就比送禮強多了,兩下都體面。再說領導也不少你那幾個錢,當然這得看人家領導有沒有這份愛好才行。
談論了老半天,啤酒喝了十幾瓶,穆干事雖然有了九分醉意,但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他理了理頭緒,猶如醍醐灌頂,發現無非兩種“靠法”:一是李助理的送禮法,二是方參謀的作文法。前一種方法確實太倉促了,再說自己家庭負擔那么重,也沒這個經濟實力。后一種辦法倒不失為上策,當了七八年新聞干事,報刊上的朋友還真不少,碰巧分管干部工作的高副主任就是個文章迷,聽說寫得不多,但興趣不低,關鍵是要看他喜歡在什么報刊上發表哩。這樣一想心里亮堂多了,穆干事一口氣干了一瓶啤酒,方參謀和李助理看到他走出了愁緒,也為他分外高興。三個人又連干了三瓶啤酒才搖搖晃晃地扭扶著歪回宿舍。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穆干事就有事沒事地在政治部值班室門口晃悠,盡管腦袋昏痛得歷害,可一想起正事就渾身激靈著。好不容易瞅著值班員上廁所的機會,逮住公務員小吳問起高副主任的報刊訂閱情況,沒想到被小吳一聲首長的事兒不能外傳為由,刷了他個滿滿的閉門羹。老穆聽得滿頭冒青火,但不便發作,只好趕緊抽身走人。
接下來一連幾天不舒服,幸好周五輪上個值班的機會,他抓住打飯太慢的由兒狠狠地克了公務員小吳一頓,一向溫和的老穆發這么大的火,著實弄得小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晚飯后,趁小吳去部領導辦公室打掃衛生的機會,老穆翻開了小吳的床頭柜。一張部領導的報刊訂閱表赫然醒目地夾在一堆白紙中,讓他雙眼發亮,神清氣爽,真格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老穆心里琢磨著,這篇理論文章要是發在報紙上肯定長不了,也不好收藏,領導不一定喜歡。他仔細點數高副主任的雜志訂閱情況,發現國防大學學報的作者多是軍以上高級干部,估摸著難上。但另一份中級院校辦的《基層政工研究》倒是可以試試,說來也巧,過去在老部隊帶過自己一段新聞業務的張干事,上完研究生正好留在那兒做編輯,給這老哥說說情由,弄他三四個頁碼應該不成問題。這樣一想老穆興致高了起來,不一會兒看著小吳進門,眼光也柔和了許多。
老穆急不可耐地和方參謀煲起了電話粥,一番“運籌帷幄”后,便合計著怎樣一步步對癥下藥:這就是要寫領導喜歡的文章;要寫像領導寫的文章;要寫超越領導以往水平的文章。這是方參謀再三叮囑的“八寶經”,只是后面這條讓他犯難,這個水平關可不那么容易跨越。
接下來的日子,穆干事以寫一篇從嚴治軍的通訊稿為由,推掉了處里很多應酬和雜事,跑起了省市圖書館,還通過關系查閱了幾家院校報刊資料室,又厚著臉皮找大軍區政工研究室和理論研究室的老鄉,傳真來一批相關資料。一連半個月,老穆一下班就直奔家里堆砌這樁方塊字游戲,沒有哪一天晚上不是超過零點。選題換了又換,稿子改了又改,好不容易熬出了個初稿,題目是《預備役部隊黨委班子能力建設應該注意的幾個問題》。他興沖沖傳給大軍區政研室的鐘研究員指點,沒想到被老鐘不客氣地批評了一頓,說像個講話稿,不像理論文章。一陣電話戰下來,文章思路重新推了一遍,高得有點似乎不像高副主任的東西,題目也被改成《當前預備役部隊黨委能力建設的誤區和對策》。穆干事盯了半天,心想:還是改得好,思路水平高點總不是壞事,但語調一定要改得像高副主任的風格。接著幾個晚上挑燈苦戰,終于造出了一個“重磅炸彈”。他偷偷傳給大軍區的幾位老鄉行家指教,都說寫得老到。
稿子是寫出來了,但愁絲卻沒少一根。是啊,方參謀、李助理說得不無道理。如果先給高副主任閱看,在這個敏感時候,萬一領導謹慎拒絕了,豈不白費心機。假如看了又發表不了,豈不弄得更尷尬,看來只能發出來再說,發出來總是個肯定,也可給領導一個驚喜。俗話說:伸手不打送禮人。何況又有幾人知曉,或許這就是一種世故吧。
寄稿前他給《基層政工研究》雜志的張編輯打了個電話,這老兄果然古道熱腸,一口應承要幫大忙,還說高副主任是雜志的老作者,既然你事先不好告訴領導,由他來溝通好了,還可趁機美言幾句。聽他這樣一說,老穆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大截。
當天下午,老穆就鄭重其事地來到振興路郵局,他雙腳頻生輕風,擦過身邊的人臉像湖面的荷花一樣親切可人,他小心翼翼地把稿子放入特快專遞信袋,寄給張編輯。心情舒暢得猶如連上了持續一生的希望。他輕松地邁進街口,如釋重負地望了望藍藍的遠天,感到生活的美好其實無窮無盡,哪怕有一絲悲觀失望也是自尋煩惱。
然而,這樣的好心情卻只持續了三天。那天上午,省軍區機關調整精簡教育動員大會上,副政委的講話讓人膽戰心驚,滿篇都是減人的信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政委的壓陣講話更是上火,還為一個說情電話不點名地罵了娘,說再碰到就要嚴肅處理,氣氛頓時緊張得不得了。那晚他忍不住又給張編輯撥了個電話,老張這回回話卻有些馬大哈:收到了,有空看看再說吧,沒什么大不了的事,用不著那么著急。難道張編輯那兒有變故?不過他以前也有這種做事漫不經心、說話模棱兩可的怪脾氣,真是讓人歡喜也讓人憂愁。可不管怎樣,稿子沒發出來,心里怎么也踏實不起來。
門前花壇的菊花一連幾天都是奄奄一息的模樣,他感受到了一種難耐的煎熬,就像過去人們常說的那種漫漫長夜無邊無際的感覺,晚上也有了失眠現象。他明白了,世間最難對付的事兒就是等待。趁這空當他寫完了那篇常掛嘴邊的從嚴治軍通訊稿,傳給軍區小報的鐵哥們兒。他想不能給人留下蒙人說謊的印象。盡管這樣,日子還是踏實不起來。這會兒,各種小道消息甚囂塵上,一時有人傳說張三裁減了,一時又有人傳說李四安排轉業了,思來想去他都感到自己在劫難逃,而那救命的理論文章卻遲遲沒一點消息。電話這幾天也突然變了個樣,似乎打得越多,越出鬼名堂。老張的回話也好像越來越有點玩世不恭,但又始終留有余地。老穆心想,這年頭老感情或許越來越不受用了,再急也無用,但等著總比不等多一分希望啊。
這天一上班,宣傳處長就笑瞇瞇地把穆干事叫進辦公室,慎重地交代:“軍區報社的闞處長來咱們省軍區搞調研,你陪他去下面幾個單位轉轉吧,看你最近好像情緒不太好,也算是出去散個心吧。”嗬!真是越怕什么,越是碰到什么。老穆心里這么想,嘴里卻不敢說出來,極不情愿地領受了任務。本來出差是個美事兒,可以躲掉文山會海,躲掉清規戒律,可是在精簡這節骨眼上,誰愿意打這個“盹”呢?但是不服從領導安排的負面影響自然不可低估,搞不好就會自毀長城啊。老穆嘆了口氣,心事重重地走回自個兒辦公室。
調研的事情確實豐富多彩,由于相關的軍分區、團隊領導多與闞處長熱絡熟悉,一路上工作節奏并不緊張,開會聽匯報的時候很少,多是現場參觀,游山玩水的,間隙安排個唱歌或跳舞的小活動,同行的司機小吳都感慨這是一種休閑。老穆的心情卻是閑不起來,隔三岔五給辦公室的同事和收發員打電話,說東扯西地探問情況,盼著雜志社的好消息。
又是一個難耐的一周,磨磨蹭蹭地搖過去了。闞處長的調研活動也好不容易準備結束了,在軍分區的歡送午宴上,同辦公室的高干事發來一條短信:祝賀老兄,高副主任表揚你稿子寫得棒。這消息不亞于一聲春雷,使老穆興致陡然升得老高,爭著跟闞處長喝了一大杯白酒,弄得闞處長也高興得一個勁夸獎起穆干事能干起來。
高速公路兩旁的樹草,在風中像迎送的舞蹈隊。下午,三菱車一路奔回省城火車站,老穆送走闞處長就直奔辦公樓,一按電梯,正好碰上高副主任和司機急匆匆地走出電梯口,他給穆干事扔下一句話:你那稿子寫得不錯,以后要多寫一點啊。說完就鉆進轎車絕塵而去。
老穆頓時高興得哼起了漁民小調晃進辦公室,一看信架上果真有一堆自己的信件,一本長長的《基層政工研究》雜志信封赫然醒目,打開一看是第12期,自己那篇盼星星望月亮的稿子刊登在中間欄目,整整占了四個頁碼,高副主任的大名閃閃發亮。他的心情也豁然開朗了許多,看著對面的報架,渾身一股當家做主的氣概,順手瀏覽了一遍軍區小報,自己那篇從嚴治軍的通訊稿發了個三版頭條,通欄標題,視覺效果非常好。老穆興奮地感慨:真格是蓮結并蒂,喜事成雙啊!一定是張編輯給高副主任的美言生了效,要不很少表揚人的高副主任不會在電梯口這么客氣。自己應該好好向高副主任匯報一次,把感情拉近一點總不是壞事。
上班,他就直奔高副主任辦公室,結果一上午去了三次都是人空門關。悄悄一打聽,才知高副主任母親去世了,他請假15天回山東老家料理后事去了。他有些悵然地回到辦公室。
十天后的下午,機關突然召開干部大會,宣布精簡干部分流命令,處里原來傳說來頭很大活動最多的高干事、王干事都分流去了干休所和人武部,自己留了下來,在新合并的宣保處當干事。他暗自慶幸自己提前采取了高明對策。
散會回到辦公室好久,也止不住興奮勁兒,這時收發員送來一封掛號信,打開一看又是一本刊稿的第12期《基層政工研究》雜志,他想老張寄這么多份干嗎呢?仍然格外珍惜地翻閱著,忽地從中掉下一頁信箋,一看就知是張編輯的墨寶:
小山兄弟,你好!上次趕急寄去的刊物想必收到,因出現了一點技術錯誤,雜志社忙于整改重印,沒有來得及跟高副主任聯系并寄刊,新刊印好后打他辦公室電話又沒人接,只好過些天再說,不知會不會耽誤你的大事。此前我提前寄去的錯刊本來要收回,考慮都不是外人,就不那么麻煩了,希望不要外傳。順寄新刊一本。代問高副主任好!祝順利!進步!愚兄張斌12月26日。
這封信讓老穆看得天昏地暗、目瞪口呆,這么說高副主任壓根兒就不知道理論文章一事?那他表揚的是什么稿子?自己這幾個月的努力豈不是枉費心機?難道大伙兒認可的潛規則并不靈效?他提起電話詢問收發室,高副主任第12期《基層政工研究》雜志是什么時候到的?回答是還沒收到,他們也很奇怪這期雜志怎么拖了這么久。老穆真想打電話問問“神通大王”高干事,那天高副主任表揚的是什么稿子,為什么這年頭的事兒那么難以預料?可是老高被精簡去了干休所,聽說正鬧著小情緒,這時候哪好意思開這個口呢?
這么想時一陣急雨就噼里啪啦下了起來,天空時灰時暗,間或有一道閃電劃過。
作者簡介
周承強,男,七十年代出生。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青創委委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湖北省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某市文聯副主席、市作協副主席、珠風小說創作研究會會長、赤壁文學院副院長、劍麻詩社社長。曾參加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屆高研班和廣東省作協首屆小說高研班學習。1988年1月開始發表作品,迄今已在全國多家報刊發表小說、散文、詩歌等文學作品千余篇(首),部分作品先后入選《中國年度最佳詩歌》等30多種選本,已出版詩集12部。曾獲第十二屆全軍文藝獎、《解放軍文藝》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第三屆全軍網絡文學大賽一等獎、廣州軍區首屆戰士文藝獎、第六屆湖北文學獎提名獎等多種文學獎項,并被《詩選刊》評為 “中國首屆十佳軍旅詩人”。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