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握宇
一九四九年后,對許多研究中國的西方學者來說,“紅色中國”與他們隔了一層“竹幕”,雖然可以立足香港收集各類信息,卻始終無法逾越邊界,親眼見證中國大陸的變化。這一狀況直到一九七二年尼克松訪華后才有所改變,一批批西方學者開始得到中國政府的批準來華訪問。他們大多同情共產革命,政治立場左傾,職業生涯剛剛起步,不憚于挑戰被中老年白人男性為主的“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所把持的“話語霸權”。
從中國訪問回國后,這些年輕人紛紛發表演講和文章,給西方民眾帶來關于東方“神秘國度”的第一手報道,今天我們讀到的毛澤東時代西方出版的中國游記大都誕生于這一時期。這批游記對中國的描述通常都比較正面,而這些年輕學者中的許多人日后也成為西方漢學界的中堅力量。然而,直到三十年后,他們才陸續公布一些細節,坦言當年出于種種顧慮,對旅行中的見聞有所取舍,并未呈現中國之行的全貌。
與上述這類游記不同,荷蘭萊頓大學的許理和(Erik Zurcher)早在一九六四年就得到一次難得的機會訪問中國。時年三十六歲的許理和是一名主攻佛學的漢學家,一九六四年九月他首次來到中國,一直待到十二月。在這三個月中,他給妻子寫了許多信,同時堅持記日記,詳細記述了自己在旅途中的見聞和感想。
二00八年許理和去世,但直到二0一五年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們的兒子在清點母親遺物時才發現了這批資料,并決定整理出版。兩年后,《在毛氏中國的三個月:“大躍進”與“文革”之間》(Three Months in Maos China:Between the Great Leap Forward 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由阿姆斯特丹大學出版社出版。全書以書信為主體,收錄了許理和寫給妻子的十六封家書,按寄出的先后順序排列,分別寄自北京、洛陽、南京、蘇州、上海、廣州和香港,其中主體部分是從北京發出的九封信,同時穿插日記的片段,對信中提及的人和事做補充說明。
這本書的史料價值顯而易見,因為在一九七二年前訪問中國并留下如此翔實記錄的西方學者實屬罕見,更何況這些書信和日記都是私人物品,從未公開發表,因此更真實地反映了作者的感受和觀點。不過,因為是書信體,作者對中國和中國人的觀感并沒有系統的論述,而是散見于全書的字里行間,需要讀者仔細發現與體會。
正如作者的兒子在介紹部分提到的,許理和出生于一個共產主義家庭,雖然本人并非共產主義者,但無疑是個“左派”。這一點從他剛到北京時對中國和中國人的積極評價便可看出。在許理和的第一印象中,雖然中國還不富有,但看上去糧食供應充足,老百姓“衣著整潔”“營養良好”。他不斷感嘆北京城的“大”和“新”:北京火車站“極為龐大和現代化”,而且只用了一年時間便竣工落成,而他下榻的民族飯店也很“嶄新和現代化”。來到北京的大街上,他發現這座城市“空間開闊,車輛稀少”,紫禁城則“極其宏大,令人印象深刻”。至于普通的中國人,雖然對外國人充滿好奇,但每個人都“非常友好,樂于助人”,社會的整體氛圍顯得頗為“平和”。
令人驚訝的是,許理和與另一名同行者竟然無須導游陪同便可在北京城自由行動。他們穿梭于胡同之間,流連于天橋和各類集市,與普通民眾隨意攀談。這種行動自由對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來到中國、一舉一動都受到嚴密監控的西方游客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也使許理和對中國的正面印象得到進一步加強,如食物便宜,沒有饑荒的跡象,北京城已經普及了自來水和電燈,大街上也見不到乞丐等等。所有這一切,都與許理和之前從書本中了解到的國民黨時期的中國形成天壤之別。
作為一名研究佛學的漢學家,許理和最感興趣的自然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他對京劇、皮影戲、說書等傳統表演形式興趣濃厚,還特地找到兩位老先生為其講解中國文化和北京的掌故,并與負責為萊頓博物館收集展品的隨行者從古玩市場購買了大量近代的字畫和日常物件,甚至穿上京劇的戲服化上戲妝拍了照片。然而,經過一次次“改良”,傳統表演藝術的形式雖然得以保存,其內容卻變成了謳歌革命戰爭,許多傳統劇目早被視作“封建糟粕”被禁演.這令許理和頗感失望。他對所謂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的新藝術形式并不以為然,在聽了一場模仿交響樂的形式編排的中國民族音樂會后,他認為這種表演顯得“非常俗套”和“程式化”,缺乏打動人心的藝術感染力。
讓許理和更為失望甚至傷心的是,他發現中國人對古建筑似乎并不重視。據他估計,北京城的各類古跡中,只有百分之二至三被當局視為最有價值的才會得到修繕,其他無數老建筑(包括北京的城墻、城門和寺廟)都年久失修,無人過問。他參觀了一些寺廟,雖然房子還在,但里面真正有價值的塑像和古董都被騰空,搬進了博物館。這種對待文物的態度,令許理和既感到惋惜又無法理解,他認為這是對藝術和文化的故意毀壞(vandalism)。在作者眼里,充滿魅力的老北京正日漸消亡,這座城市變得越來越新,越來越現代化,同時也日益顯得“乏味”和缺乏個性。
在北京待了一個多月后,初期的興奮逐漸退卻,許理和開始對這座城市感到有些厭倦,同時產生了強烈的思鄉之情,他開始頻繁提到一個詞:“被隔絕”(isolated)。之所以產生這種情緒,倒不是因為沒有行動的自由,而是因為資訊的匱乏:他既讀不到外國的報紙,也無法通過中國的媒體及時了解世界各地的新聞;妻子從荷蘭寄來的信,通常要等上數周才能收到;他試圖將在北京購買的中文圖書寄回荷蘭.卻發現各種手續麻煩得令人抓狂。這種與外部世界“被隔絕”的狀態令許理和時常感到“孤獨”“無聊”甚至“沮喪”。
從書信和日記不難看出.許理和對現實政治的興趣不大,因此書中并沒有多少篇幅發表他的政治觀點。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能感受到政治對每個中國人日常生活的巨大影響。各類標語、宣傳畫和毛的畫像隨處可見,旅行社為其安排的戲劇和電影無不讓他心生厭煩。但他驚訝地發現,絕大多數中國人對此習以為常,絲毫看不出任何不滿的跡象。基于這種觀察,他得出結論:“民眾已經被新政權徹底改造,對其表現出全心全意的支持。”
出了北京城,許理和的沮喪感變得更為強烈:他和隨行者再也不能隨意行動,無論去哪里都必須由導游陪同,參觀地點也幾乎全由旅行社指定。大多數時候,他們被嚴格地與中國民眾區隔開來,甚至在火車上吃飯時,列車長也要先把餐車里的中國乘客趕走,看戲時只能坐在前排,與其他觀眾隔開。在這種情況下,許理和幾乎沒有任何空間和機會與中國人進行私下的交流。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深切感受到了集體主義的強大威力。在目睹了一次次大規模的群眾集會和游行后,他不禁慨嘆組織者對這些大場面的掌控能力竟如此之強。
總的來說,作為左派,許理和站在同情中國革命的立場,承認共產黨確實改變了中國的面貌,在許多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不過,他同時指出,中國人的做法只適用于本國的國情,無法照搬到其他國家和地區。他覺得中國民眾的心理耐受力很強,而且對本國之外的人和事似乎缺乏了解的興趣——這種“封閉”的心態在他看來蘊藏著“危險”。許理和甚至進一步推論出中國人的思維和行為方式與西方人完全不同,令自我意識強烈的歐洲人根本無法適應。他坦言自己并不向往這樣的“東方”,如果哪個歐洲人自信可以像中國人一樣思考,那只能是自欺欺人。
許理和的這些論斷顯然帶有強烈的主觀色彩,而且這是他第一次訪問中國,雖然長達三個月,但所見所聞畢竟有限,對許多現象的觀察流于片面,在此基礎上所做的判斷也不夠準確。例如,他認為佛教在中國再也不可能復興了,事實證明他的看法過于悲觀;他預言中國會在二十年里發展成為世界一流的強國,結果未過幾年卻爆發了“文革”;他還斷言三十年后中國人會為毀壞古建筑而后悔,事實上有研究表明,在“文革”中幸存的古建筑卻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的房地產開發大潮中遭到更大規模的破壞。這些都表明,由于中國與西方的長期隔絕和中國社會的復雜性,即使來自歐洲漢學重鎮的許理和,一旦接觸到專業領域之外的現實問題時,也會屢屢做出誤判。
但不管怎么說,這本遲到了半個多世紀的游記從西方漢學家的視角,用大量的細節和生動的筆觸呈現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期中國社會的一幅幅速寫,并坦率地描摹了一位歐洲左派知識分子對“紅色中國”的復雜心態,是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貴史料。
〔Erik-Jan Zurcher & Kim van der Zouw(eds).Three Months in Maos China:Between the Great Leap Forward and the Cultural Revolution.Amsterdam:Amsterdam University Press,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