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畢業了,我放棄了體制內的工作,從內地跑到了經濟發達的廣州。
第一所供職的學校,是當時在廣州知名度較高的一家民辦學校。和我一起來的有35位大學生,均畢業于名牌大學,而我只是來自于一所普通的大學,不免相形見絀。后來,才知道是以前發表的一些“豆腐塊”文章幫助了我,校長拍板說:“這孩子文章寫得好,語文肯定也會教得好的!”
入職不久,按規定還不能上講臺講課,只是見習。我見習的是三年級,班主任姓章,懷孕了。每天,我在班級后面聽課,做記錄,琢磨著怎么上課。看到章老師大著肚子,身體不方便,加之上課心切,我偷偷地向她求情,她竟同意了。第一節課,我做了充分的準備,備課的教案就寫了四五張。滿懷信心地上了講臺,結果,才15分鐘,我就把課講完了。剩下的時間不知道怎么安排,站在講臺上的我不知所措。教室里亂哄哄的,孩子們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簡直像菜場一樣。
章老師上臺及時救了場,學生安靜了。走下講臺,我沮喪得幾乎流下眼淚,恨不得教室能裂出一條縫,我好鉆進去。下課了,章老師安慰我:“其實,你這算不錯了,作為一名新老師,講了15分鐘,把重難點也講出來了,不簡單。我第一次上講臺,還沒這么好呢!下次,你會講好課的,畢竟,你底子好。”她的一句“不簡單”逗笑了我。我知道,她這是努力給我挑出閃光點,鼓勵我。
后來,章老師又偷偷地給了我鍛煉的機會,讓我講一些“自讀”課文。她在教室后面坐著,寫聽課筆記,把我上課的過程清清楚楚地寫下來。課后,一條一條跟我分析,哪些地方上得好,那些地方需要改進,講方法,提點子。就這樣,我慢慢地摸到了一些門道,知道了上好一節課的流程、技巧、方法,也知道了講課不能滿堂灌,老師心中應該有學生。走上講臺,我也有了一些自信。
到了十一月左右,章老師待產,請假離校。我接手了章老師帶的這個班,教語文,兼任班主任。因為有了前面幾個月章老師的指引示范,接班伊始,還算順手。那時年輕,沒有家庭的羈絆,有大把的時間。想著閑著也是閑著,便找來了不少教育類的書,一邊看,一邊思索,遇到好的點子、方法,就運用到教育實踐中,受益匪淺。還偷偷地寫了一些“豆腐塊”,心想:老校長招聘我過來,不就是因為我會寫文章么?荒廢掉了,豈不可惜?把一些文章投寄了出去,竟然也發表了。《廣州日報》就發表了我的兩篇文學作品,還有一篇文章,是記錄我上課的一個片段,取名為《面對美麗的想象》,也發表在了《廣東教育》雜志上。
課上得順手了,發表了幾篇文章,我就有些飄飄然,“翹起了尾巴”。想想,當時真有些不知天高地厚。這時,我教育生涯中第二個關鍵的人走進了我的視野。2000年左右,學校經濟條件好,隔三岔五地請一些教育名家來講課,鹿潤卿老師就是其中一位。她是學校聘請的教學顧問,來自于廣州朝天路小學。是鹿老師,給了我醍醐灌頂的覺醒,也給了我下定決心改變自己的動力。
鹿老師是第二學期來到學校的。第一次見到她時,不是在課堂,也不是在會議室,而是在路上。她夾著一本聽課記錄本,匆匆地趕往教室,正準備去聽某位老師的日常課。我并不認識她,只覺得這位老師氣質非凡。近六十歲的人了,脊背挺拔,穿著優雅利索,走起路來腳下生風。這只是匆匆一個照面后的印象,后來有了真正的接觸,才知道鹿老師的人品與學識,才是真正讓我仰慕的地方。
幾天后,鹿老師到班級聽我的日常課。第一次被特級老師聽課,心中難免有些惴惴不安。記得那節課講的是《跳水》,我是好好地備過課的。課堂上,我依照自己的設計,引入、讀題、品析、朗讀、啟發,教室里氛圍融洽,甚至熱烈,我也自我感覺良好。鹿老師坐在課室后面,聽得很認真,學生在討論的當兒,她還走進學生之中,傾聽孩子的發言。好幾次,還借過學生的書,看孩子們在書上的批注。聽得認真時,還對著我點頭。我想,這肯定是對我的認可吧!
如我所想,這一節課多多少少是受了點表揚的。鹿老師提出了不少優點,譬如課堂氛圍好,學習氛圍濃厚,指導學生朗讀到位。接著,她給我提建議,一個詞語該如何去教,學生才能學得懂,學得透;一個句子該怎樣去讓孩子體會到它的精妙、形象;甚至細致到我的板書、朗讀、肢體語言……她娓娓道來,每一處都切中要害,每一處都有建設性的意見。末了,她告訴我:語文教學,還是要腳踏實地,創新肯定是需要,但還是要從基礎的聽說讀寫訓練做起,讓孩子夯實基礎,形成素養,花里胡哨是要不得的!
這句話,讓我羞愧、臉紅。雖然她說得很委婉,沒有直接批評,但是,我卻比挨了批評還難受。她的話,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這些年來,我始終都記得,并且以此來鞭策自己,生怕自己又誤入歧途,陷入了花架子的泥沼之中。當今語文教學改革風起云涌,她的觀點不僅沒有半點落后,甚至歷久彌新。
我再也不敢花里胡哨地上課了。她反復強調的“一課一得”,“備課要做加法,上課要做減法”,我都聽進了心里,同時,也用到了課堂上。她每天照例去聽我的課。起初,我如坐針氈,后來也就慢慢習慣了。上完課,鹿老師都會趁熱打鐵給我評課,娓娓道來,不分巨細,提缺點,給建議,讓我如沐春風,也受益匪淺。直到有一天,她告訴我,我的課有些味道了,也扎實了。聽到這句話,我的一顆心才慢慢放下來。
四年級的老版教材中,有一篇《海濱小城》的文章,文質兼美。我喜歡那開得火紅的鳳凰花,也喜歡海邊輕拂的微風,毫不猶豫,便選了這篇課文作為學校例行公開課的內容。我很快寫好了教案,有些沾沾自喜地交給了鹿老師。半天工夫,鹿老師把我叫到了她的辦公室,遞給了我修改過的教案。我翻了一下,臉迅速地紅了。五張信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批注,紅色的字,娟秀、認真,如螞蟻一般。她告訴我:教案思路還不錯,課堂設計的架構還可以,但是,很粗糙,細節值得商榷。
我接過教案,都不敢看她,就匆匆地逃走了。回到辦公室,又感動,又羞愧。鹿老師提了很多建設性的意見,一條條工整地寫在邊上。她批改得很仔細,連錯別字都用紅圈圈了起來。最后,她還給我寫了一段批語:“上好一節語文課,不僅要吃透教材,把握重難點,還要將你吃透的知識、智慧、素養,通過一節課傳遞給孩子。所以,你要站在孩子的角度去設計這一節課,重視每一個細節,每句話、每個詞、每一個過渡,都為孩子著想。”
我開始了第二輪的備課。這一次,我不敢再馬虎,每一個提問,每一個過渡語,都寫得十分細致。寫完,我數了數,足足有十五頁信紙。我以為,這次應該可以得到鹿老師的認可了,可是交上去又被打了回來,上面還是密密麻麻的批注。她告訴我,備課,其實應該備學生,應該站在兒童的角度去教語文,讓我重新修改教案。接著,三次,四次,五次,直到第六次,鹿老師才告訴我:就按這一份教案上課。一節《海濱小城》的公開課,我足足備了六次課,寫了一百五十多頁的信紙,手寫得酸腫麻脹,中指磨出了厚繭。當時,我是頗有些怨言的,心想:不就是一節公開課么,用得著這樣大動干戈?這不是折騰人么?
一番折騰下來,沒有白費功夫,這節公開課出乎意料地成功。科組評課時,鹿老師破天荒提出了很多優點,不遺余力地表揚了我。那些怨言也隨著我的喜悅煙消云散。我想感謝她,散會后專程到她的辦公室。她開玩笑說:“這下,不怨恨我了吧?”我不好意思地點頭,心中疑惑:她怎么知道我怨恨過?“我可遭不少人怨恨過,這我還是很清楚的。只不過,你們上好了課,怨恨也值得!”我們小談了一會兒,她告訴我:年輕人,是要上好公開課的。上好一節公開課,學到的東西不比看十本專著差。改教案、磨課都是歷練,經過這些歷練,你會懂得怎樣的一節課才是好課。
多年后回憶起來,我才覺得自己是多么的幸運——作為一名剛入職的老師,有這樣一位特級老師坐在你課室后面,為你的課堂把脈坐診,為你解惑釋疑,這是何等的福分和機緣;一次次細批詳改,面授機宜,將為師和授課的秘訣和盤托出,于我而言,這又是何等的幸運?這些際遇為我順利走上教育道路奠定了最堅實的基礎。
2005年,我離開了那所學校,再也沒有遇到過鹿老師。后來,和章老師一起吃飯、聊天、憶舊,談到鹿老師,她說:鹿老師的人品、課品都堪稱一流,很多年輕老師都受到過她的指引、鼓勵,她生完孩子回去工作,也從鹿老師身上獲益很多。章老師還說,鹿老師和當年一樣,氣質儒雅,舉止言行讓人如沐春風。
真好,這就是她在我記憶中的模樣。
(作者單位:廣州市白云區培英實驗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