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8年7月7日
地點:復旦大學光華樓西主樓1001室
主辦: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創作與研究中心、《南方文壇》雜志
召集人:王安憶、陳思和、白志繁、張燕玲
作家:東西、林白、田耳、凡一平、陳謙、映川、李約熱、朱山坡、光盤、劉春、小昌
評論家:陳曉明、謝有順、黃偉林、何言宏、郜元寶、張新穎、王宏圖、鐘紅明、周立民、李偉長、黃平、黃德海、項靜、張定浩、木葉、曾攀、李一、金理、相宜、吳天舟
陳思和(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教授):今天非常高興一大批廣西作家遠道而來,雖然是第一次在復旦大學開這個會,但我對大家并不陌生,凡一平是復旦的學生,林白、東西也常來常往,還有好多作家雖說沒有見過,但我在《上海文學》當主編時就請張燕玲組編過廣西作家專輯,很多名字都是非常熟悉也經常關注的。今天的會由王安憶老師提議,她是中國作家中看作品看得最多的人,幾乎每個雜志都看,并會及時做出她的判斷。前年我們在她的提示下開了一個溫州籍作家的研討會,王安憶老師基本可以講出每個作家的特點。今年,她希望能在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中心的平臺上展示廣西作家的風采,我們聯合《南方文壇》也準備了很久,下面就請燕玲先介紹一下廣西的作家們。
張燕玲(《南方文壇》雜志主編):感謝安憶老師的創意,感謝思和老師和金理團隊的具體策劃和實施,感謝上海的批評家。按照思和老師的策劃,本次與會者由幾部分組成,一是三位對廣西文學創作最了解的批評家李敬澤、陳曉明和謝有順。李敬澤因為要主持評魯獎,7月以后任何的研討會都不能參加了。二是上海批評界的才俊,即陳老師的“先有評論,后開會”,他們在陳思和教授、金理老師的組織下,一一選擇廣西作家并發出自己的評論。三是以林白為首的廣西籍作家,包括昨晚從舊金山趕回的陳謙、從新加坡趕回來的映川;東西主席的廣西民大八桂創作崗的團隊:復旦作家班出身的凡一平、朱山坡、李約熱,三位都是廣西作協副主席;湖南籍的田耳,現在供職于廣西大學君武文化研究院,他與小說家光盤、朱山坡并稱為“廣西后三劍客”,他們都是廣西作協副主席。還有寫《一個人的詩歌史》的詩人劉春,以及兩位“80后”:一位是最年輕的入選中國21世紀之星的小昌,他的新長篇《白的海》,剛剛發在《中國作家》今年第3期頭條;另一位獲“駿馬獎”的年輕女作家陶麗群,她成了昨天航班取消的受害者,她沒有我們的幸運,晚了兩小時便改簽不到機票。我們一行16人,包括兩位廣西批評家黃偉林教授、曾攀副教授,以及《廣西日報》文藝部副主任蔣林,在廣西文聯黨組書記、主席白志繁的帶領下,歷經航班被取消、通宵退票、重刷購買,終于今天凌晨趕到復旦,雖沒有唐僧師徒的八十一難,卻有唐僧取經的虔誠。
陳思和:現在請白志繁主席致辭。
白志繁(廣西文聯黨組書記、主席):大家上午好!歡迎大家出席“廣西作家與當代文學”學術研討會!一起分享12位廣西作家的成長經歷與體會。借此機會,我謹代表廣西文聯,向王安憶教授及復旦大學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表示誠摯的敬意!向與會的各位專家、作家和朋友,表示熱烈的歡迎和衷心的感謝!
文學新桂軍作為廣西的文藝品牌之一,近些年來,備受國內文壇關注。正如陳思和教授的描述:“上世紀80年代以來,林白一代、東西一代壯年作家力作不斷,李約熱、朱山坡等青年作家平地崛起,陳謙等海外華文作家影響日新,文脈不斷,枝繁葉茂,成為當代文壇一道奇觀”。中國作協副主席、上海作協主席王安憶教授主持的復旦大學當代文學創作與批評研究中心,也正是為此而精心創意,聯合《南方文壇》,在這里研討廣西近三代作家對當代文學的貢獻。
1997年冬,在中國作協、廣西壯族自治區黨委宣傳部的支持下,《南方文壇》聯合中國作協創研部、廣西作協等單位,在南寧舉辦了“東西、鬼子、李馮創作研討會”,與會專家把東西、鬼子、李馮稱為“廣西三劍客”,對他們深切直面現實的文學精神,以及犀利尖銳的文學個性,給予了高度評價,并認為以他們為代表的廣西作家群正在中國文壇崛起。時至今日,“廣西三劍客”的品牌效應,歷久彌新。18年后即2015年秋,在北京,《南方文壇》又聯合《文藝報》、廣西作協,召開“廣西后三劍客:田耳、朱山坡、光盤作品研討會”,獲得和18年前一樣的鼓勵與評介。
今天,我們又相聚復旦大學,研討以林白、東西為代表的廣西作家群,再度把廣西作家融入中國當代文學的格局。我認為,這是復旦大學專門為廣西作家搭建的學習與提升的良好平臺,希望廣西作家包括我自己,珍惜良機,虛心問學,忠誠文學,奮斗不懈。
時值中國改革開放40周年、廣西壯族自治區成立60周年,梳理、總結與研討廣西文學60年,有著特別重要的意義。被譽為“中國文壇批評重鎮”的《南方文壇》,為了講好廣西故事,已經付出了極大的學術努力,在今年第3期推出由陳思和教授、金理副教授組稿的“廣西作家研究”專輯,頗受業內關注。
我特別想說的是,大家都深知名校復旦大學的聲望與影響力,都知道王安憶、陳思和、陳曉明以及在座各位專家的名字意味著什么!知道海派文學批評的認真與率真!也都應該明白,這次研討會不僅是12位廣西作家的光榮與夢想,更是廣西文學的榮譽與發展機遇。特別期待廣西作家們強化文學自覺,深悟批評之道;深入生活,勤勉筆耕,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導向,努力講好廣西故事,創作出更多無愧于民族、無愧于新時代的新作品,為廣西文學園地培植更豐碩的果實,也為中國當代文學增添富有個性和魅力的新圖景。
王安憶(作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這個創意不完全是我一個人的,我們中心是我和張新穎負責,幕后是陳思和。我們中心前兩年一直在做個體作家的研討會,也取得了一點成績。但后來我覺得應該改改,不要總是請個體作家。于是我們就開了溫州作家的會。這可能和我個人的取向有關。我在上海生活,我認為包括上海在內,我們都處在普通話的邊區。普通話是一個簡化的語言,并且是以北方話為基礎,相應地,南方的語言則在整個語言版圖里被不斷地邊緣化。語言上的統一對政治、經濟有好處,可對藝術來講卻是很大的損失。我覺得方言的問題非常重要。比如普通話里的動詞很缺,但方言會把名詞動詞化,把形容詞動詞化,它能給我們的語言提供很多養料。現在有了網絡語言后,語言簡化、淺近化的趨勢越來越嚴重,在這個背景下,我個人認為方言就變得更加重要。前幾年上海出了一本書叫《繁花》,它企圖為上海的方言找到一個書面語的形式。我不能說它就非常成功,里面的用字有些我也懷疑,但它確實做出了一定的貢獻,里面的句式和普通話不太一樣。我們現在太習慣用普通話創作,而《繁花》的努力卻是把經過啟蒙、經過異文化改造過的敘述回到有區隔、有地方性的狀態中,從那里面找到一些資源重新出發。上半年我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本科生的是創意寫作,在香港選我課的學生大部分是港生,他們和內地生有很大不同,寫的東西和我們在這邊教的MFA學生不一樣。我們MFA的學生同質性很嚴重——不僅僅是語言的同質,語言驅使他們選擇某一種形式,形式又驅使他們去尋找某一類的題材,某一類題材又驅使他們尋找了相同的價值觀。語言的問題聽起來簡單,背后的內容,包括政治性的內容是相當復雜的。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我長期以來一直對普通話以外地區作者的寫作非常好奇,他們講故事的方式、注意生活細節的方式和普通話體系里的人很不一樣。今天來了很多廣西的寫作者,我沒有聽過地道的廣西話,但我知道廣西有一個戲曲叫彩調,從小我看劉三姐的電影,就覺得它的表現能力很強。相較而言,上海的原創能力比較弱,語言也受限制,我們不太能用自己熟悉的方言寫作,上海也沒有大的劇作好的劇種。這可能是我個人的偏見,我覺得上海話的品質不夠好,歷史也太短,滬劇不夠抒情,表現力不好,滑稽戲會聽到很生動的表達,卻又很粗鄙。在上海我們缺少好的資源,說話表演各方面主要還是以普通話的方式,必須要把自己納入普通話的體系里。今天我們希望能向語言資源更好、更豐富的同行學習。
陳思和:非常抱歉今天的會議時間很緊,而大多數廣西的朋友都是半夜里到,幾乎沒睡。為了會議緊湊,下面就把時間交給郜元寶老師。
郜元寶(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第一場,先請三位外地與外校評論家發言。先請陳曉明教授。
陳曉明(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非常高興、非常榮幸參加這個會,剛才王安憶老師的發言非常好,她非常重視方言,她覺得方言和寫作有關系,這是一條思考文學變革的新的思路。我們過去考慮區域地區,考慮文化風土人情歷史文化性格,然而更需要強調的是,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肯定決定著生活的狀態,也決定著感受這個世界的方式,不管作家對地區的生活還是對人物的感受,都跟語言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對方言的研究,這些年越來越弱,因為注重普通話以及外來理論,對文學語言本身研究非常少,更遑論深入到方言層面。這一點是非常重要,非常有意思的。
方言如何提供新的文學特質,如何提供對世界新的感知方式,這方面還是有非常大的空間。維特根斯坦說過,我的語言世界就是我的世界。他說出的話幾乎是論斷形式的,但非常值得我們探討。我關注廣西作家很多年,因為我本人也是屬于方言地區,福建閩北,閩北是古音,我們說話說古漢語,我生活在非常荒蠻非常閉塞的地區,與廣西作家寫的狀態非常有共鳴,特別喜歡。一開始讀林白,后來讀東西、鬼子、李馮、凡一平,再后來讀光盤、朱山坡,后來讀映川,映川比較雅,屬于女性主義。每一次都被他們的生活打動,過去關注廣西作家對生命狀態的把握,(那是)非常絕對的把握,這一點令我吃驚。我一開始談廣西作家的時候用“廣西三劍客”,我覺得他們出來就是要“殺人越貨”,其實是直擊生活本質。東西就是如此,當時還有鬼子和李馮,他們也是非常好的作家,這幾年看他們作品比較少。
廣西作家給我非常強烈的印象是,他們有非常鮮明的個性和共性,每一個人都非常奇特,包括都愛取一些古怪的名字,敢于和這個世界做出區別。誰敢把自己的名字搞得怪怪的?這本身就是一種勇氣,現在父母給孩子起名字很費心思。我們會看到廣西作家有東西、凡一平,還有光盤,還有李約熱、朱山坡,他們在追求一種生活的另類狀態,這是他們的勇氣,是對待文學的方式。廣西的作家,同時也是群體的特征非常鮮明,我一直尋找他們群體的共性,我一直沒找到一個解釋的答案,今天王安憶老師提供了一個途徑,一個思路——方言問題,可能在方言上對他們的共性能找到新的東西。這種方言本身會成為他們對生命狀態的理解。廣西作家從總體來說他們對生命狀態尤為關注。像莫言、賈平凹、閻連科那些鄉村書寫的作家,他們關注歷史,他們始終能夠把人和歷史的生活、命運寫得非常博大精深。廣西作家以及這批作家,他們重在對生命狀態的把握,在對生命狀態的把握上,他們寫的方式是從歷史剝離出來,有時候歷史被他們重新地虛空化,到了后來,(變得)后歷史化——歷史變成破碎的,更加凸顯人命運孤立無援的狀態,人和歷史和生命環境是對立的,是災難性。廣西作家總是寫個人和外部世界建立起災難性的關系,這是他們要把生命的狀態孤立出來審視的文學方式。
廣西作家還有一點讓我值得贊嘆:他們對文學的純粹和虔誠,徹底和絕對。不知道他們在世俗的意義上如何做到絕對,德國浪漫派施萊格爾兄弟的絕對性是和上帝跟神的絕對。在這一批廣西作家這里,在沒有上帝沒有神的情況下,這種絕對性是如何建構的,這一點讓我感到驚異。廣西作家讓我尤為感到欽佩和需要致敬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特點,非常擅長運用苦難這個材料,書寫苦難。他們在處理苦難的時候,總是把苦難的生活處理得生機勃勃,非常有魅力,但是我有時候想,如果不調用那么多苦難資源的時候,你是否也能夠把這么一個生命孤立的狀態和現實的災難性的關系建立起來,能不能刪除一些苦難資源。如果在這個情況下寫作,我會更加佩服廣西的作家。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非常高興來自己求學過的復旦大學研討廣西作家群。并不是每個地方的作家都可以當作一個整體來研究的,比如我所在的廣東,作家們來自五湖四海,寫作風格差異極大,就很難概括出他們的共性,但廣西作家的地方風格是存在的,而且比較清晰,這不完全是因為廣西作家群中的大多數人來自廣西本土,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家有一種朝向本土的寫作自覺。
地方性并不是空洞的,它包含了這個地方的經驗、語言、記憶。不一定是方言寫作,但你能感到作家筆下人物的腔調、口氣、用詞,和廣西這個地方的環境大有關系。通過文學,可以了解一個地方的風情,可以認識一個地方的人是如何生活,他們靈魂的形狀又是如何的,這種寫作的地方性意義值得肯定。
但我對廣西作家的閱讀感受,不僅于此。我感受最深的,是他們身上尖銳的現實感。他們所寫的生活,往往都是身邊正在發生的、未經時間淘洗的現實。中國的許多作家,長于歷史性的寫作,我們的評價體系對有歷史感的寫作也較為認同。廣西作家卻持續書寫正在發生的現實。東西、林白、田耳、凡一平、陳謙、映川、李約熱、朱山坡、光盤、劉春、陶麗群、小昌等人,寫了大量當下、此時的人物群像,很多都是邊緣人群,都是一些渺小但真實的個體。通過這種現實感,可以看出一個作家身上背負了些什么,那些蜂擁而來的現實,包括尖銳、苦難的現實,作家感受到了,并覺得自己有書寫的責任,這是了不起的。
每個時代都需要通過文學和藝術的記錄,來了解那個時代的人都在經歷著什么,想些什么。為什么前幾天上映的電影《我不是藥神》受到普遍好評?打動大家的正是這種現實感。這部電影,從藝術上講談不上有多好,故事并不新鮮,人物性格發展邏輯的每一步都可以預估到,開頭的觀賞效果也不好(鋪墊繁冗,多是臟亂差的小巷鏡頭),主要人物全是好人、批判矛頭只指向資本等,也顯得假,但《我不是藥神》敘事流暢,并完成了對一個法律事件的思考,具有了其他電影沒有的現實感,也算難得。絕癥病患者如何吃到便宜的藥,一個只想賺錢的生意人如何完成人格的轉變,這樣的故事之所以感動了不少人,最重要的就靠電影踩中了時代的敏感點,直面了大家關切的現實問題。
這些年,作家們躲在書齋里靠二手經驗寫作,已是普遍的趨勢。全國范圍內看,很少有一個地方的作家像廣西的作家這樣,普遍書寫當下的現實——對當下題材的敏感已成為廣西作家的一個寫作傳統。而且,他們寫的當下生活,往往不是他們自身的生活,他們寫的現實跟他們自己的生活有巨大差異。他們關懷他者,更多的是書寫被損害、被侮辱、被遺忘的人群。讓那些幾乎沒有聲音的人,那些聲音很微弱的人,或者即便發出細小的聲音也很快被淹沒的人發出聲音,這是寫作永恒的主題。如果說作家有什么使命,這就是最重要的使命:讓無聲者發聲,讓小聲音被放大。面對這個世界的喧囂,面對正在興起的“90后”“00后”,我的心里是有一種憂慮的。今天多少寫作者,在作品中寫了一種奢華的城市生活,他們筆下的主人公,天天住賓館、游歷世界、購買奢侈品,并將它指證為這就是今天多數年輕人的生活。那些在村莊、工廠、街道角落里的破敗的生活,卻很少有人關注和書寫。這其實是一種生活的殖民。過去經常講文化殖民,但很多作家從來沒有想過存在一種生活的殖民,也就是說,一種強勢的生活殖民了那些沒有聲音的生活。對這種生活殖民的反抗,主要靠作家來完成。假若沒有作家站出來記錄這些人的聲音和生活現狀,任由一種奢華生活來代表這個時代,那再過幾十年,后來的人回憶這個時代的生活的時候,就會以為今天的人都在喝咖啡,都在住高級賓館,都在世界各地旅行。其實不是。這個時代還有大量的年輕人根本沒有喝過咖啡,沒有出過國。如果沒有人寫這種無聲者的生活,對生活的殖民就會越演越烈。廣西的作家往往站在無聲者或者弱小聲音這邊,不太寫面上熱鬧、時尚的生活。他們筆下的邊緣人、被苦難壓扁或者逼瘋的人,在當下的寫作界,有重要的意義。他們看見了現實中不為人知的一面。
除了現實感,廣西作家身上還有一個亮點,那就是普遍有現代感。很多地方的小說是很老套的,多是傳統現實主義的寫法,沒有探索新的藝術經驗的熱情。但廣西作家每個人似乎都有一種不甘心、一股勁,他們不愿只講一個老實的故事、傳統的故事,他們追求對現實的變形,渴望寫出一種生活的荒謬感和分裂感。這是很現代的一種藝術思想。敘事視角的獨特,語言的速度感,人物塑造上的不落俗套,賦予了小說一種形式感,使得廣西作家的小說面貌不陳舊,骨子里都有一種文學的現代精神。
這是很重要的。文學經過一個世紀的探索,一個世紀的西方影響,到今天,如果仍然只是追求講一個老實、傳統的故事,這是荒唐的。這種陳舊的寫作如果被廣泛肯定,那就意味著這一百年先賢們的藝術探索都白忙了。寫作還是要有廣闊視野,要尊重人類已有的藝術遺產,在這個基礎上,再尋找屬于自己的一條細小的路。要有不竭的藝術探索的精神。這大概就是我對廣西作家群的總體感受:地方風格顯著、現實感強、有現代意識。
黃偉林(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很高興參加這個會。廣西在大家的心目中是一個非常遙遠,也是非常荒漠的地方。在近代廣西比較出名的主要是兩個事情:一個是太平天國,另一個是桂系。兩者皆以軍事出名。其實,在文化上,廣西也一直想有所作為。比如說到清代,廣西出了四個狀元,這個數字在全國排名第五,和北京持平;又出了臨桂詞派,主流的中國文學史一直寫到清代,才出現廣西的名字,廣西才出現具有全國影響的文學群體;跟臨桂詞派差不多同時代,廣西還有嶺西五大家,桐城派的余脈,梅曾亮有言說:“天下之文章,其萃于嶺西乎”。到民國,雖然桂系是軍事集團,但在好幾次軍事的勝敗反復之后,桂系也意識到單憑軍事的強勢不能成事,開始明白需要全面的建設,當時稱之為四大建設。第一個政治建設,求的是自治,軍事上求自衛,經濟上求自給,第四個文化建設,求的是自覺。這是李宗仁說的。可見當時的廣西已經有了文化的自覺。這一頁很快翻過去。1958年廣西成了壯族自治區,文化上的自覺就是創作了《劉三姐》。劉三姐本來是流行于桂、粵、湘、貴等地的民間傳說,但因為歌劇《劉三姐》和電影《劉三姐》的出現,終于成為廣西的文化符號。陳思和老師主編的《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專門對《劉三姐》有分析。到了上世紀80年代,外省可能沒有注意,1985年3月,當時梅帥元和楊克合作在《廣西文學》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百越境界》。這篇文章在廣西影響很大,提出廣西文學屬于以屈原為代表的楚文化傳統以及更為離奇怪誕的百越文化傳統,應該將這個文化傳統與西方現代主義進行一個融合,創造出新的廣西文學。這種文化上的沖動一直持續。我大學畢業后回到廣西跟文壇的朋友有接觸,寫過一些評論文章,包括1986年讀到林白的小說《從河邊到岸上》,覺得很不錯,文章中也有評論。可是整個80年代廣西文學影響還是很微弱。一直到1996年,廣西文學出現了一個爆發,當時林白已經離開了廣西,影響很大了,但許多人并不把她作為廣西作家。廣西本土的文學直到1996年才引起廣泛的關注。東西的《沒有語言的生活》、鬼子的小說,以及張燕玲主持的《南方文壇》改版都是在這一年出現,“文學桂軍”這個概念也已經出現。緊接著,1997年出現“廣西三劍客”,2015年出現“廣西后三劍客”,到今年2018年出現復旦大學“廣西作家與當代文學”的論壇。我從桂林來到復旦,想多聽聽大家對廣西文學的看法。謝謝大家!
王宏圖(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廣西去過一次就是桂林,路途遙遠。我本人怕熱,熱帶地區去得比較少,熱帶地區很危險。廣西從地理緯度來看,是熱帶和亞熱帶地區;在后結構主義看來,在丹納《藝術哲學》當中系文學作品時代種族環境,但是環境對人的影響是直接身體性的,前段時間到新疆待了近十天,十天流的汗還沒有到上海一個小時流的汗多,地理跟人的身體性聯系在一起。林白老師早期作品《從絢爛的色彩》,在江南梅雨天,陽光盡管很充分,絢麗的熱帶的色彩,那么多植物水果,也是不會有的。有的老師說到廣西作家苦難,東西朱山坡他們作品當中寫到苦難,他們苦難有一種特別的東西,有一種輕盈的感覺;黃偉林老師說受到南美魔幻現實主義影響。《百年孤獨》,是我讀的長篇小說最感到輕快的一部,盡管有各種苦難,有家族毀滅,但是讀的時候并沒有多少沉重感覺,最后一個小燈,永遠不會有再生的感覺,不會賺取多少眼淚,而且有一種歡快。在座廣西作家也從事電影電視劇創作,電影鏡頭變化不會粘滯。
我們過分推崇沉重感。當代文學和文學批評當中,我們對俄羅斯文學很崇拜,動不動托爾斯泰;俄羅斯文學當中,也有輕盈的源流,像《偉岸的火》,也有一種輕盈的感覺在里面。我發覺廣西作家給我們當代文學有一個很大的啟示,那就是我們是不是對待苦難只有一種方式——宗教虔誠,這種文學判斷方式占據道德制高點,你不這樣就是不虔誠,有一種宗教圣徒感,這個盡管是欽佩,但是是不是有另外對待世界的方式,像輕盈的方式?我看到《耳光響亮》,盡管生活很苦難,但是有時候發覺有發笑的感覺,有一種幽默感。對傳統文化當中的過分嚴肅的東西,把輕快和幽默感注入;東西的小說,在語言方式方面給當代文學有貢獻,在對待世界、看待苦難的方式方面也有非常獨到的地方。
何言宏(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教授):每次回復旦開會都特別高興。非常感謝燕玲老師和王安憶老師、陳老師邀請參加關于廣西作家的研究與討論。我的任務是討論劉春。廣西的詩歌創作非常活躍,有些方面還很領先,在國內很受關注,很有影響。廣西有非常好的詩人,像劉春、黃芳、劉頻和非亞等,還有從廣西走出去的楊克,都是很重要的詩人。可以說從80年代以來,廣西的詩歌,一直都是中國詩歌界很有活力、很受關注的組成部分。特別是《自行車》和劉春他們的《揚子鱷》,都是我國極具特色和文學文化史意義的兩份詩歌民刊,也具有非常自覺、明確和可貴的先鋒性的詩學立場。以這兩份詩歌民刊為品牌和平臺,集聚了一批又一批的詩人們,是不可忽視的詩歌力量,非常需要進一步的討論和關注。
劉春除了是一位詩人,還是一個批評家、一個非常重要的出版人,和一位很有影響的詩歌文化傳播者,所以,我接受到這樣的研究任務特別高興。我們的詩歌界、文學界有不少這樣的詩人和作家,他們的成就不光是在自己的創作方面,還有其他豐富的文學實踐,怎么在整體上來關注,怎樣進行全面性的綜合討論,劉春恰好是一個很好的個案。因此在接到這個任務以后,我認真閱讀了他的詩歌創作和評論文字,也盡可能多地了解他的詩歌活動,覺得從詩歌文化的角度來從總體上討論劉春的詩歌實踐,應該是一個很好的方法,恰好也很符合我這幾年正在嘗試去拓展的學術路徑和學術領域。以此來考察劉春的詩歌實踐,一個具體的關鍵,就是看能不能在他豐富的詩歌實踐的背后,尋找到一個共同的內核。實際上在劉春大量的、形形色色的詩歌實踐當中,無論是他的詩歌創作,還是詩歌活動以及詩歌批評當中,都有一個共同的內核,那就是他非常重視個體的心靈活動,這非常重要!
劉春是“70后”詩人,是非常領先和活躍的一位“70后”詩人。他自己非常贊同關于“70后詩人”的命名,他曾談到過有一次曾經策劃關于“70后”的詩歌展示活動,但他中途打住了。因為正是在這過程中,他意識到個體性的極端重要。劉春整個的詩歌實踐都很強調個體性。他的詩歌創作具有突出的個體性,他的不少詩作,特別是幾首關于樹的詩篇,都表現了個體從群體中逸出和析出的感覺與主題。劉春的詩在表達個體性的時候,特別強調個體的精神體驗和獨特命運,個體的日常生活、心靈世界,一些灰暗的時刻,個體在困境中的堅韌,他的修道者般的熱忱,在他的詩歌中表現得都很突出。我在閱讀中,也常引起共鳴。劉春的很多詩歌都寫了一些重要詩人,從對中外重要詩人的認同中來表達自己十分強烈的精神傾向。詩歌界都知道他是批評家,但這往往遮掩了他的詩歌創作成就,實際上,他的詩歌成就和詩歌水準一點也不亞于他的詩歌批評。
劉春在詩歌批評方面,以一人之力撰寫四部《一個人的詩歌史》。他選擇中國當代詩歌史上30多個重要詩人,來給他們做一些評傳性的評論。劉春《一個人的詩歌史》的寫作非常特別。他通過對每位詩人代表性詩歌文本的解讀,通過詩人的書信、訪談、對話等資料,在這個基礎上從詩人的成長史、命運史、心靈史的角度來給詩人們做評傳,匯聚成了一部非常獨特、生動可讀的“中國當代詩歌史”。他的“詩歌史”,實際上就是當代中國詩人的心靈交響。
劉春是記者出身,又是詩人,他的寫作超越了我們學院派容易犯的死板的程式化的毛病,形成了獨特的“劉春體”,在文學批評的批評文體方面,無疑是一次成功的探索與實踐,非常可貴,非常值得祝賀。劉春自己創辦了“揚子鱷詩歌論壇”,最近又介入詩歌出版,隨著劉春詩歌文化實踐的越來越展開,越來越豐富,他必定會取得越來越多的詩歌成就,這也必然會意味著劉春個體性的心靈世界、個體性的詩歌文化越來越開闊與深厚,對此,我真的是充滿期待!
林白(作家):王安憶說到方言寫作,我這幾十年把自己的方言翻譯成普通話寫作,我發現這個是非常糟糕的方向,直到2016年我到香港待了一個月,才發現原來我是有方言的人,我母語是廣東話,我是粵語方言區長大的人,這么多年沒有想到利用這個優勢,于是猛醒。我還是想試一下,看看粵方言怎么進入,但是非常困難,很多東西得放棄,留下的很少,要改造方言,變成文學語言非常艱難,要么方言力消失,要么變成一個狹窄的局部的東西,方言區之外的人不知所云……很復雜的事情。現在還在嘗試之中。廣西人很容易被認出來的,我在任何一個地方,十次有八次人家一眼認出我是廣西人,偶爾有說我是福建人的,說我是福建人我會比較竊喜,說我是廣西人我很不爽。長期以來,對自我身份的認同,自我認知,自我想象,總是在搖擺之中,探究起來有很多復雜的原因。廣西人,除了相貌特征——比如云南作家,就不會一眼看出來,貴州也不會,甚至廣東也不會一眼看出來——廣西,除了外貌的特點,像馬來人種,還有其他的行為特質,有點憨,有點二,有點神經質,有一點小自卑,內心有一些小動作出來,會比較古怪,反映比較遲鈍,有時候你跟我講話,我直直看著你,反應慢……覺得可能跟語言有很大關系。我從小有普遍話崇拜心理,有線廣播一播,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開始播音了,覺得非常好聽;我跟小伙伴講話,為了表現自己有水平,盡量講書面語言,用方言來講書面語言,表明自己比凡俗生活高出一頭。現在一開會說話,群里說每個作家準備三五分鐘發言,每個作家都表示很驚嚇,不懂講,“識聽無識講”,沒有說會的,不懂講。我一講話,我自己聽到自己說出的普通話很怪異,馬上大腦一片空白,馬上受到制約,馬上不知道該怎么辦。現在我來參加這個會議,王安憶老師對方言的表現力的思考,是一個很好的提醒……我現在有點覺醒,希望自己將來仍然依靠蠻力寫作,但是蠻力這個方向有所變化,還是野蠻的寫作,但是方向可能會向我認為比較有表現力的方向努力。那天看金理發的相宜畢業典禮的發言,有一句話印象特別深:“祝我們所有的缺點都能自圓其說”,這個話簡直太好了,我一樣,祝我所有的缺點都能自圓其說。
陳謙(作家):很高興有這個機會來向大家學習。剛剛王安憶老師講到方言,我是在美國開始學習寫作的,境況更復雜些。我寫作中基本沒有方言的運用,曾試過用廣西話,但發現非常困難。我寫廣西生活的時候,人物的思維語言會下意識地自動翻譯成普通話,比如我試過用“友女”這樣的詞,大家讀了無法理解,甚至覺得很可笑,無法體會廣西語境下它所表達的那種含義微妙的親密,連自己都覺得無趣,只能放棄。后來又受英文的影響,復句變得很長,有時讀起來有很尷尬的狀態。我后來意識到其實這些并不那么重要,我們自己的身份,我從哪里來,我的文化,這些才是根本。我對廣西的認同是在美國完成的。以前在中國,廣西是落后地區,我的很多廣西朋友告訴我,他們出省求學、工作,有自卑感,普通話也不會說。我這種自卑感不強,雖然我自己也是上大學才開始在日常里說普通話,我在去美國之前甚至沒有離開廣西30天以上的生活經歷。到美國后,發現大家世界上什么地方來的都有,只要你的文化有根基,敢于堅持和呈現,就是強勢,也被贊賞。比如你從中國來,自己人之間說到北上廣深,大家馬上覺得就這是比較高大上,但對美國人而言,我從廣西來跟別人從北京上海來,基本沒有差別,突然間發現這一切都沒有了關系,重要的是你的文化傳承是什么,你是誰。我這下意識到最重要的是你要獨特,我們自然就找向各自文化的東西。我這些年小說寫的人全部是廣西的人,他/她怎么樣去到美國,怎么在那里發展,承受的東西是什么,她的過去對她的今天帶來的影響是什么,我關注這些,變成很自然的過程。
東西(作家、廣西作協主席):廣西地處邊遠地區,上個世紀80年代廣西作家曾有過一個口號,那就是打過長江去,只要在長江以北發表作品就是不得了,而對我而言,北方非常遙遠,我的想象力只能到達上海。上海有《收獲》雜志,有《上海文學》,有復旦大學,我當時對上海充滿想象。今天上海復旦大學中國當代文學寫作與研究中心在這里給我們開這個會,可能冥冥中是有那么一點緣分。就像有的人一見面就有親切感,為什么?可能是前世的緣分,也可能是基因的原因。剛才幾位老師說讀廣西的作品感覺語言獨特,感謝閱讀。王安憶老師在閱讀我們作品的時候,也許你不知道這些作家在寫作之初可能也讀了你的作品。不經意就受影響了,這種影響最后又反射回來。這就是緣分。我喜歡跟上海的編輯、評論家們打交道,他們不需要你套近乎,作品他覺得好就會發表,作品好就會講好,差就會講不好。我非常享受這種若即若離的關系。
現在流行一個詞,叫厲害,但在寫作上,我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厲害,每次寫作的時候如果不把自己當成文學愛好者就寫不好。廣西的作家為什么有點荒誕,他們的格言可能就是卡夫卡的格言,即“所有的障礙都摧毀我”。這種自我感覺是有道理的,和地理環境與當初對文學的神圣感都有關系。作家愿意聽好話,但如果都是好話,作家會質疑,真有那么好嗎?我的寫作當然也有問題,所以才越寫越難。這時候如果評論家批評我,那是對我自我認知的肯定。以前寫作時,一往無前,有激情有勇氣,但是隨著寫作的展開或者年齡的增長,我覺得寫作越來越難。我在寫作過程中經常想,我們應該有什么樣的文學法則?廣西作家的寫作是挑戰文學法則的,每一次寫作都有可能改變文學法則。如果我們的文學法則一成不變,永遠用一個文學法則來要求創作,那文學就會變得越來越簡單。為什么作家想表達的東西,會被誤讀,是我表達得不好或是信號被阻隔了?也許,這和我們只用固定的不變的文學法則要求文學創作有關。另外,在聽大家發言時,我有一個聯想,那就是大熊貓現象。大熊貓有野生的也有圈養的。都是大熊貓,野生的很艱難,也很稀缺,某種程度上,是靠野生的大熊貓證明大熊貓之所以是大熊貓。但是,現在的游客只要跟圈養的大熊貓拍一張照片,就興奮不已。我們正在模糊野生和圈養的大熊貓的區別。如果讀者和作家也忽視了這種區別,那寫作將會變得越來越平庸。
郜元寶:第一場先到這里。請大家合影,茶歇。
張新穎(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很榮幸主持第二場討論,先請鐘紅明老師。
鐘紅明(《收獲》雜志副主編):非常高興參加今天的會,每次到復旦參加研討會跟在其他地方參加研討會不一樣,人濟濟一堂,極其認真,不管被評述的人還是評述的人。來復旦參加這樣的活動非常開心。作為編輯,在研討會上,是帶著聆聽的耳朵來的,今天看到這么多廣西作家,我認識的人在中國其他地方相比較而言是最多的,并且也是做過責編最多的地區,近年來有很多的機會去廣西,認識他們作品,也認識他們人,這種感受非常立體。
第一個發廣西小說的作家是鬼子,我自己個人覺得余華曾經說過一個雜志的編輯跟作家之間建立唇齒相依的關系對他來說是很珍惜的。對我們編輯而言也是,作為橋梁,是文學與讀者之間的橋梁,把一本雜志、一本老牌雜志做好,承載更多優秀的作品是編輯的幸運,遇到很多優秀作品。從我自己閱讀和編輯廣西作家的作品來看,有很顯著的特性。一個是他們介入歷史現實有非常尖銳的角度,這種尖銳和其他地方不一樣。他們的作品往往有一種寓言性,東西小說給我這種非常強烈的感受,他里面有非常極端成為悖論的東西,在現實是無解,在歷史中可能也是無解。
讀到廣西作家很多作品,他們的小說從來不停止在故事的層面上,在看完這個故事以后,在當時覺得這只是一個民間敘事視野,到以后它很有可能成為公眾視野里所關注的問題,這也是他們以文學的方式,對于這個社會,對于人性的體察達到非常敏銳的程度。對于很多的寫作者,尤其是年輕寫作者,寫作資源可能是問題,在他們作品里有時候感到一種蒼白,這種細節的表現,他的設想和他所表達出來的程度有差異,但是廣西的寫作者感受不了這些,這可能跟他們本身的現實生活非常豐富有很多的細節有關系,也和語言表達自覺的追求有關系。我希望作為一家雜志能夠有更多廣西寫作者的作品加入。
周立民(上海巴金故居常務副館長):我最早感覺到廣西文學的整體實力,是十幾年前陳思和老師主編《上海文學》時,委托張燕玲老師組織過一次廣西作家專號,盡管是短篇小說為主的專號,但是,能夠感受到廣西新一代作家創作的生機勃勃,每一個人個性都特別強,能夠看出廣西文學的豐富和博大。這種大,從今天的會場上也能夠體現出來,廣西文學整體的胸懷比較大,林白老師,我以為她早就是北京作家;映川、陳謙,海外作家嘛,但是,廣西是她們的“娘家”,走到哪里都是自己人;小說強勢的時代,他們也不排斥寫詩的,劉春就來了;現在連田耳都成為廣西的劍客了。上海天天在說“海納百川”,但是不是有這樣的胸懷呢?我不敢說。
這一次我的任務是評論映川的作品,這也是一個有自己鮮明特點的作家,她的作品讓我充分感覺到廣西的作家文字背后總是有一股勁,不知道這個勁是哪里來的,或許來自十萬大山,也可能來自漓江清泉,柔中有剛。這個勁兒很像她一篇小說里的人物,那個人的兒子丟了,他開一個小飯店就不走,非要等到兒子回來那天,人家都要動遷了,他確信一定能在這里等到兒子。泛泛而談,我說她的作品表現的是世俗時代的男歡女愛,但是,這個時代怎么寫,對于作家來說,是一種極大的挑戰。文學需要世俗的滋養,卻又不能跌倒在世俗中,映川的很多作品表現出她獨有的想象力,為我們面對這樣的一個時代提供了一種打量的眼光。
跳出具體作品,我又在想,我們以及文學該怎么面對這樣的世俗化的時代,現在的姿態似乎有點過于簡單,要么在默默地認同它,要么用一個姿態來拒絕它。作家,除了王安憶老師說的語言資源問題,還有一個精神資源的問題:面對這么復雜的社會現實和身處的困境,我們的精神資源從哪里來?有什么能夠給我們提供精神上的資源?這不是大問題,這是需要作家認真思考的切身問題,不然,文學就很容易掉落在生活的泥淖中。從文學史上看,我有時候也在疑問那些前輩作家都有精神資源嗎?好像也沒有。一個不經意的細節又讓我感覺能夠達到他們那種境界也不是偶然的,分明還有一種強大的東西在他們的身后。比如喬伊斯,這個人吃喝玩樂,好像一個游手好閑的公子,與平常人未見得有什么兩樣。可是我在讀他們的傳記,有一個細節還是讓我震驚:有一個人問他,喬伊斯先生對歐洲經歷過這場災難有什么看法?當時,“一戰”剛過,傷痕累累。喬伊斯答道:聽說歐洲剛剛打過一場仗。——好像他僅僅是旁觀者,似乎跟他沒有關系。這句簡單的話讓我感覺到它的背后有一個很強大的精神東西在那里,既讓他跟這個時代有聯系,又站在這個時代某一個角落里,讓歷史的巨浪帶不到他,裹挾不了他。這些或許也應該給我們今天的人一點啟示。
田耳(作家):這次來上海是來見各位老師,我是2006年上海首屆作家研究生班,陳思和老師、王安憶老師都跟我們講過課,當時我們是在青浦西岑鎮,2008年畢業,到現在正好十年。除了湖南老家,到的最多的地方是上海和廣西,上海呆了兩年,現在生活在廣西。當年來上海讀書,是上海作協秘書長臧建民老師給我打電話,說我們關注你的創作,邀你來這里讀。當時碰到一個情況,我,沒工作,有一個單位叫我去實習,所以有點矛盾,要不要去?臧老師說十年辦五屆,我想第一年不來,第二屆第三屆等我有了工作,停薪留職去也不遲。我父親還是閱歷比較多,他說趕緊去吧,小縣城的工作機會不缺,上海這個班萬一只辦這一屆呢?沒想到,我父親一語成讖。我感到來上海兩年經歷巨大的轉折,鄉下的孩子進城見了世面,膽大了。現在生活在廣西,和廣西的緣份也是在上海建立。當時那個班請了東西老師給我們講課,我得以認識東西老師,這以后才與廣西有了接觸,直至調動。
剛才說方言,讓我印象最深的是金宇澄老師,他反復提到這個問題。金老師現在給人一個印象,不愛多說話,但是我印象里當年他挺能說的。我們班沒請他講課,他沒事經常抓我們去他辦公室講寫作,印象中我和姚鄂梅聽得較多。他很強調要用方言來寫,我聽得認真,卻無從入手,有一次也反問,金老師說得沒錯,你能不能寫一個范本給我們看看?
畢業后,2011年去廣西,2014年調到廣西,感覺到一個巨大的差別,那就是我從最能說話的地方去到中國最不善言談的地方。我在北京待一年,在上海待兩年,基本上全是聽課,北京的課上海的課,我感覺上海人說話比北京人更厲害,為什么?因為北京的課聽多以后,你會覺得有同質感,但是上海人有意形成各自表達的風格,就是所謂的腔調。周立波很火的時候,我感覺很多上海人都能這么說話,所以對周立波并不很關注。到了廣西,我覺得廣西寫作者主要面臨的也不是方言問題,而是個性表達建立的問題。廣西的作家之所以風格如此的明顯,和別的地方的差別在什么地方?這個地方人們口頭表達相對較弱,到了廣西以后,你感覺到一種巨大的沉默,這里的人很熱情,但是我認識的人里頭會說的基本是寫作的幾個朋友。我到廣西大學,平時想拉人說話,找了幾個鄰居喝酒,但是沒話說。你到廣西后能感覺到沉默,這種沉默是發自天性的。為什么廣西人愛猜碼,其實就是因為沒話說。廣西作家的個性由此而建立,他們總是從沉默中生成表達的個性,他們的寫作總是要排除某種表達的障礙,所以往往個性獨特。小說對語言恰恰有很大的包容性,口頭表達最充分的地方和最不充分的地方,都能出作家。像足球為什么成為第一運動?籃球也好看,但強弱立判,美國可以霸凌,沒法跟他們玩。但是把手換成腳以后,沒有恒強恒弱,進球數少,一切皆有可能。小說成為強勢文體,語言上有一個窮上反下的功能,廣西作家嘴上即使不能說,但是用那種表達的艱澀寫成小說,反而自成一種風格,艱澀或流暢的語言在小說里并無高下之分。這是我感受到的廣西作家寫作往往獨具個性的原因。
映川(作家):感謝各位老師,這些年來我在國外待的時間比較長,參加會議特別少,我很珍惜這樣的會議,在這樣的場合,我總是能學習到很多東西。這些年,我和搞評論的老師接觸不多,有時候發表一些小說,編輯說可否找評論家幫寫一個評論什么的,我感到十分為難。因為我知道搞評論的老師都很忙,手頭上有很多工作,如果強行讓某位老師幫寫評論,既不好意思還對這些搞評論的老師有些不太公平。我們作家喜歡寫什么就寫什么,非常自由。好多評論家卻礙于情面,可能不得不寫許多人情稿,對他們來說,想讀自己喜歡讀的作品時間都受到了擠壓。
在廣西作協的扶持下,包括《南方文壇》,經常邀請一些評論家為我們寫評論,對我們作品進行評介,從那些不太多的文字當中我獲益匪淺。這次周立民老師給我寫的評論,我反復看了很多遍。有這樣一個老師很認真地幾乎把你寫的每一部作品都看完,沒法不感動。其他評論家對其他作家的評論我也閱讀了,幾乎所有評論家老師,在他們眼中并沒有覺得哪個作品是好或者壞,他們不做這樣的判斷,他們都盡可能地去理解作者在寫作的當時所想實現的目的,想達到的目標。我們在行進過程中所有的坑洼缺陷,評論家在表達他們意見的同時,也會努力地替我們搭建起外部的平臺,提供一些思路和更全面的視野。這使得,我能從另外的角度看自己,感謝評論家老師們替我回溯了我的寫作歷程,我想,我能抓住你們所有的期待。
今天大家話題提到廣西作家的特點,我特別喜歡被定義為廣西這樣一個地域的作家。雖然斷斷續續在國外生活了十幾年,有不少人問過,你為什么從來不寫國外的東西?他們講的時候我很震驚,我確實從來沒有想過要寫國外的內容,一點沒有這樣的意識。我整個心思放在國內,特別是和廣西多少有一些關聯的作品上。我沒有像東西、凡一平那么豐富的成長經歷,我的經歷比較平淡,包括受教育,在使用語言和表達上和他們有一定的距離,不是同一種類型,我很欣賞他們表現出來地域的特征,他們代表了真正的廣西特色。我也一直在反思如何不讓自己的作品像經歷一樣平淡,學習前輩,努力進步。
朱山坡(作家):小時候我們村里人說北方和南方的區別,標準是講普通話的地方是北方,講粵語的地方是南方。我生活的地方跟廣東交界,廣東對我的影響遠遠超過廣西對我的影響。粵語方言對我的影響蠻大。寫作以后經常會懷疑:一個連普通話都說不好的人能寫好小說嗎?剛才王安憶老師對方言的力挺,我心里真的很感動,很受鼓舞。上海這個地方,我不經常來,這是非常神圣的地方,這個地方有《收獲》《上海文學》《小說界》和上海文藝出版社,這四家對我的成長幫助非常大,還有我向往的復旦大學。中學時候讀王安憶老師的作品,非常喜歡。我也經常讀陳思和、郜元寶等老師的評論。看理論文章的好處是什么?評論家評作品,指岀的問題讓我很警醒,我努力解決這些問題。這些年上海的批評家,除了陳思和、郜元寶等老師以外,年輕一撥的批評家在全國批評界風生水起,備受矚目。我們“70后”作家對上海年輕的評論家真的很推崇。上海這個地方值得我致敬尊重,每到上海一次,我心里都很激動。我在北師大讀書,前兩天剛剛考完試,接著開這個會,如果這個會提前一天就趕不上了。感謝既漂亮又有才華的李一老師,咬著牙堅持把我那么難讀的小說基本看完,并專門寫了一篇漂亮的批評文章。王安憶、陳思和老師允許他們的研究生、博士生讀我的小說,真的讓我深受鼓舞,給了我繼續寫下去的勇氣。謝謝!
李約熱(作家):上海這個地方是我的福地,我早期的短篇小說《李壯回家》是在《上海文學》發的,王安憶老師去日本演講的時候提到這個小說,演講的全文發在《上海文化》上面,上海的朋友把雜志寄給我,看了之后深受鼓舞,那時我剛從縣里調到南寧,對我來說幫助太大了。非常感謝。后來我的第一個長篇小說也是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上海這個地方對我幫助太大了。我現在的身份有點改變,我被廣西文聯派去鄉下扶貧,每天跟老百姓打交道,下鄉時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每家每戶看農民養多少頭豬、牛,然后拍照,發到扶貧辦,然后給他們發補貼。一頭母豬補500塊錢,肉豬90斤以下300,90斤以上500,一頭牛,補2500。第二件事情,控輟保學,只要這個村里有一個輟學兒童,整個村就不能脫貧,我們鄉有20多個孩子跑到廣東打工,有些女孩子都有男朋友了,還得把她叫回來上學。都是很具體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了解了關于中國的鄉村是怎么治理的,是一種很鮮活的生活體驗。現在心里最想說的話就是謝謝上海,謝謝復旦。
凡一平(作家):非常高興再次回到復旦,我是1989年到1991年在復旦中文系作家班進修,雖然是進修生,但是在復旦受到非常正規的教育,我的老師陳思和上現代文學,梁永安老師上當代文學,駱玉明老師上古代文學,等等。復旦的兩年也是改變我命運的兩年,來復旦之前上的專科學校,受的教育,到復旦聽思和老師上文學史,別具一格,思路不一樣,確實給我們開闊了眼界。復旦的兩年確立了我的文學觀,對我以后的文學大有裨益。離開母校將近30年,這30年一直在寫作,是母校的關愛和抬愛,還有我自己努力,使我重新坐到母校的圓桌上。這30年有很多辛酸和歡樂,歡樂大于痛苦,創作確實給我們帶來快樂。這個月我已經滿54歲了,我把文學的前30年分一個階段,30年前,從事文學是改變命運的需要。我們同學徐彥平跟我一個宿舍,他現在是億萬富翁,離開學校的時候說你負責寫小說,我負責生意,現在徐彥平做的生意確實很大,現在在柬埔寨買了一塊地6萬公頃,6萬公頃是什么概念?25萬平方公里。西安的房子一平方米從2萬漲到6萬。他知道我來復旦開會,讓我轉達對老師的問候。
過去我說文學是改變命運的需要,把文學當成武器戰勝貧窮和命運,在戰勝命運過程中了解命運,了解人性。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又換一種思維,我重新再來,不把文學當做改變命運的工具,而把文學當成表達心靈精神滿足的手段,寫作非常快樂。過去寫一篇小說大病一場,現在不為功名寫作后,發覺寫完以后像排毒一樣。來之前剛剛完成一篇長篇小說,非常輕松,這次抱著非常輕松的心情來。寫作是很好的養生手段,過去寫一部小說大病一場,稿費不夠治病,現在當文學變成心靈的需要、變成精神的重要內容后,寫作非常快樂,這次來是轉折點,希望大家關注我,看到新的凡一平、新的作品很大的變化。
光盤(作家):時間關系,我只說一句話。每次參加這樣的活動收獲都很大。今天收獲主要有三個方面:王安憶老師說的方言思維對寫作影響的問題;陳曉明老師說的當下作品在過度消費苦難問題;謝有順老師說的作家不能簡單地理解現實主義問題,這些觀點對我有較大震動。這些年我越寫越把當年好的文學感覺丟掉了,我當年在《上海文學》連續三年發頭條,那時候的勁頭現在沒有了。每次開會對我的文學提醒很大的,回去要好好反思這一點。
劉春(詩人):能夠作為今天參加會議的唯一一個廣西詩人,感到非常榮幸也很不安。這些年以來,寫了很多詩,和上海文學發生過很多關系,在上海的刊物發了很多稿子,有好幾本書在上海出版的,雖然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上海分社。也更要感謝張燕玲老師和《南方文壇》對我一直以來的支持,近20年來,《南方文壇》不僅發表過我寫的十多篇文章,還發表過好幾篇評價我的文章。剛才大家介紹我是一個詩人,也是一個評論家,今天感覺到自己面目有點模糊,我覺得我的詩歌寫作遠遠比評論好,所以今天我還是愿意站在詩人的立場上談論問題。我們廣西的一些詩人曾經很“豪放”,覺得廣西詩歌和廣西小說差距很小,現在看來差距其實挺大的。我們廣西詩人,包括我在內,很多詩人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通過詩歌文體處理現實生活的能力遠遠不夠,力度不夠,深度不夠。對我個人詩歌寫作,何言宏教授進行了很多評價,他讀了我很多作品,也看得很準確很全面,給了很多溢美之詞,這讓我很高興也很慚愧,畢竟自己寫得還不夠好。我更想說的是,剛剛謝有順老師的講話,我非常有同感,我沒有想到一個小說評論家在評論廣西小說家的時候,我作為一個詩人會有那么大的感動和感觸。我原本一直以為自己與廣西小說家不同,我對文壇的態度是比較游離的,覺得自己不大像廣西作家,聽了謝有順老師的講話,我才覺得我的確是廣西作家的一員,我和廣西作家寫作價值取向是暗合的。剛剛李約熱說他參加扶貧,我也去扶貧過,我在鎮里當副書記,扶貧一年,扶貧第一天晚上放下行李去山里撲山火,每次和村民喝酒都喝醉,如果不喝醉,老百姓就不信任你。我還在新聞單位干了20多年。總之對農村、對基層、對現實生活有很多的體會。我的詩歌也和謝有順評價廣西作家的那樣,關注這些細小微小的事物,為沉默的人們發出微弱的聲音,把普通人的苦樂展現出來,包括我的一些文章也是這樣。所以,我今天很高興成為一個心靈上的“廣西作家”。最后,再次感謝會議的主辦方復旦大學和南方文壇雜志社,我的作品寫得不夠好,以后繼續努力。
小昌(作家):今天見了很多厲害的老師,感覺聽君一言勝讀十年書,學到了很多東西。我叫小昌,其實出生在山東,不過在桂林讀書,來廣西也有十多年了,已經成了個廣西人了,李約熱老師說我北人南相,很像個廣西人,像著像著就是了。后來我再提起我是個山東人時好多人都感到震驚,看來我已經廣西得很徹底了。特別榮幸能和各位老師一起,真心感謝張燕玲老師對我的照顧,感激不盡。
作為黃平兄所說的邊緣青年,我在這里說幾句。我在想如果我能上復旦大學可能就不是邊緣青年了。有時候我也很奇怪,每年名牌大學招那么多人,他們都去哪里了,我幾乎見不到他們,后來我才知道是被邊緣了。我也曾闖過上海灘,在松江區的富士康上班,我的那些同事基本上也是二三流大學的畢業生,今天來到復旦,感覺沒上過好大學真的就像沒上過大學。我在桂林電子科技大學讀的研究生,一進大學校門我就知道學術生涯結束了,這可能也是邊緣青年的淵源。我寫小說是連我自己也沒想到的,我是28歲才開始寫小說,寫小說的初衷可能是太無聊了,黃平兄說這樣的人是廢人,我覺得挺有道理,以后人工智能一來,廢人會更多的。所以我開始寫小說是破罐破摔,不過還想摔得響亮,后來摔得也不錯,今天就來復旦了。我之前那個叫《小河夭夭》的集子基本上就是青春的體驗,黃平兄說是誠實的,但我感覺這個誠實也很虛妄,誠實真的需要很強的能力。我還不具備這個能力。我再就邊緣青年說幾句,我還挺喜歡這個詞的,我做個比喻,之前看足球看籃球很好看,有一次我看了冰壺,相信很多人不太會看這么無聊的運動,我卻看進去了,后來只要有冰壺我就看,感覺這個運動很神奇,有點像冥想,看著那只壺慢慢滑行,真的挺讓人著迷的。我舉這個例子,想說我想在這個邊緣青年的路上越走越深,想看看自己到最后變成個邊緣老年的樣子。
相宜(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今天畢業離校之際,在我生活了十年的第二故鄉上海,討論故鄉廣西的南方寫作,對我而言是非常榮幸也很有意義的事,謝謝老師們。2013年,《北去來辭》出版時,我在《文藝報》發表的文章是當時關于此書最早的評論,林白老師看到后很喜歡,說她沒有想到繁密的線索中我會找到“尋找精神歸宿”這個角度。評論者的文章可以讓作者重新看待作品,對當時碩士一年級的我來說,是個難得的鼓勵。
林白是獨一無二的為寫作而生的人,她筆下源源不斷的生命力,催促著萬物飛奔,萬物生長,萬物花開。林白的作品,會讓所有對南方抱有想象的讀者感到滿足與驚艷。小說語言的敏感和想象力,猶如亞熱帶植物般茂盛洶涌,這源于林白詩人的筆力,語感優美又勢不可擋。
在她筆下的許多作品中,主人公一直在戰斗,自己與自己、自己與他人、與社會,甚至面對無物之陣的絕望和反抗絕望的戰斗。戰斗就是自我求索,自我和解的過程,林白一直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從廣西到武漢、北京,然后逃離北京,又回歸北京。她的寫作脈絡與其人生經驗緊密相連,作品展現出異于文壇眾多文本的特質,鮮活的熱情,蓬勃的野蠻,女性無意識的與有意識的自我成長。
《萬物花開》的附錄《萬物花開閑聊錄》是2004年陳思和老師和林白老師的對談。其中有個片段,陳老師問林白關于北上南歸與自身選擇的問題,林白說她在散文《內心的故鄉》中提到北京,引用了王粲的詩句“雖信美而非吾土”,她還說,“內心的故鄉將在寫作中出現。”在此,我也想引用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的詞句,那是我寫林白書評的題目,也是今晚林老師新書分享會的活動名稱,也以此獻給在座的南方寫作者和我自己:“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吳天舟(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今天能開這個會,說明能不能讓廣西被看見大概已經不是問題,但我想,讓什么樣的廣西被看見或許依然將是一個有待持續發明的提問。我到過桂林,在那里我看到米粉店、小巷子、三輪車、抗戰遺跡,但也同樣看到滴滴打車、萬達廣場、各色和上海一樣的連鎖品牌。我這次寫的是作家陶麗群的評論,我起先不太明白,為什么一個來自廣西的作家會選擇去寫都市題材的作品,而且寫得讓我相當熟悉。后來我想起這番我看到的景象,我就立刻理解了,其實地域早已在時間的流逝中被不斷地置換,它不再可能是劉三姐式的鄉愁,而是未竟,是被打開。廣西有豐富的歷史,有戰爭,有當下的貧困,有外來人口的流動,也有都市化,這些都構成了我們所謂現實主義的一部分,又同時在彼此間產生緊張。不同的敘事聲音其實也是權力的博弈,哪怕同為小人物,亦會有傾軋和遮蔽。用敘事去突破這種種的限制,呈現一個所謂的“廣西”面貌,可能會是一個永恒的挑戰。不過,限制本身即為美學,在地方與中心、鄉土與都市、方言與標準語間,已然有著豐沛的文學創作在生長。廣西的文學有根莖、有力量,它不應該是和他者同質化的存在,今天幾位作家的發言都拓展了我原本擁有的經驗,我很期待有朝一日能在文學中看到這些經驗轉換而成的敘事,看到一個不同于以往認知的、被重新發明的廣西。謝謝。
木葉(《上海文化》雜志編輯):我寫了一篇文章談作家東西《篡改的命》,發在《文學報》上,不再贅述。會議開始時,王安憶老師說到方言,在我看來,今天到場的廣西作家真正的方言創作似乎不是十分明顯。或許,可以在更廣的意涵上討論這個問題。方言是相對于普通話而言的,同時涉及思維方式等,那么,在整個世界的維度之中,相對于流布更廣、影響更大的英語等語言,漢語、華語、普通話是不是也算一種“方言”?或者說,如何看待在相當長時間內可能存在的方言性和必不可少的主體性?這是耐人尋味的。限于時間,就不展開了。說到底,不焦慮,每種語言都是自由的,而且是不斷生長和變化的,母語終究是最可信賴的家園,自我的主體性則永遠彌足珍貴,當“寫自己”和“寫世界”得到最佳的融會,好的文學就誕生了。
這期《南方文壇》大都看了,尤其是特輯,感覺廣西很多作家有一個共性,仿佛都或顯或隱地在書寫“變形記”,即注目于自我與現實乃至廣闊世界的不斷沖突和相互塑造。定浩的文中提到“缺乏耐心的荒誕”,我寫的那篇文章也講到耐心。福樓拜認為所謂才華就是緩慢的耐心。另一個對耐心極富洞見的人是卡夫卡,他把耐心上升到了“罪與罰”的高度,他特別指出了人類的兩宗罪:缺乏耐心漫不經心。由于缺乏耐心,人類被逐出天堂;又因漫不經心,便再也無法回去。
對創作者而言,耐心包括對寫作這件事的耐心,對小說中人物的耐心(洞察、體恤和愛),說到底是作家如何看待文學,又如何張揚自己。有了耐心,一個作家的鋒芒和光芒才會真的涌現。在年輕時或成熟后寫出一些漂亮的精彩的文本,這并不很難,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自身的變化,把這種光芒和鋒芒延續下去就頗為不易,有的人甚至偏離或背離文學。這時,對一個創作者而言,極其可貴的是如何不斷審視生活,不斷把自己變成“新人”“新作家”,即不斷回到自己的起點,回到最初的真摯、最初的信心乃至最初的困惑與沖動——在世俗的羈絆、影視等的利誘或擠壓中不迷失,同時敏感于科技的迅猛與魅惑,以及由種種因素所逐步加深的創作本身的難度,忠于自己的暗流,也忠于一束光。
王安憶:陳思和自己可能忘了,90年代末有一次他去上海戲劇學院上課,我也去了。他當時講陳染和林白時講到一個觀點,他說陳染是北京作家,北方作家有一種貴族氣,而林白是廣西作家,南方作家在倫理上比較模糊,他用了一個比較低的詞。有一個同學就起來問,為什么北方作家有貴族氣,南方作家比較低?我記得陳思和說,貴族氣是一種和權力、主流、體制比較近的東西,南方離中心比較邊遠,邊遠的地區倫理都是模糊的,它會出現混亂或者對某些秩序的漠視。我剛才說方言,方言這個詞可能用得局限了,在方言背后是對很多限制的抗拒,我們的普通話已經把很多字固定下來,但方言還是在一個自由的語境里。謝有順前面提到廣西作家的現實主義,其實廣西作家的現實主義很有意思,它是遠遠地觀看意識形態,對很多問題都有另外的解釋。比如李約熱的《青牛》,計劃生育制度出來后有很多不同的意見,莫言也寫反對計劃生育的不同聲音,他基本上是站在這個政策的對立面寫的。但《青牛》已經離開了這件事情的是非價值判斷,他對種種社會問題的看法不是意識形態式的。這可能就是遠離的結果。很高興今天能認識大家!
陳思和:我的觀點在很多地方會引起誤解,我老說民間藏污納垢,很多人以為藏污納垢是壞的話,其實我是褒義,藝術離不開藏污納垢,樣樣都清清楚楚這不是藝術。今天聽了大家的發言很感動。在上海這個地方,像王安憶這樣的作家很少,但是評論家很多。現在可喜的是,在作家協會周圍培養了一批相當有才華的年輕人,木葉、黃德海、張定浩、李偉長、項靜,等等,他們沒有博士氣,不會用一大堆的概念術語寫文學評論,這批非常活躍的評論家這次都被金理拉進來參與廣西作家的討論。我希望年輕一代的評論家能把廣西文學放在心里,把廣西作家的創作成果看成是我們自己的文學理念的追求,如果在未來的五年十年十五年里,這批年輕的評論家還會繼續地關心廣西文學的創作,那今天這個會就有意義了。我一直鼓勵年輕人和作家形成一種長期的關系,一直跟蹤性的關注作家,這樣將來就會出現另外一批像今天的莫言等人那樣優秀的作家。很遺憾今天他們沒有時間發言,但好在他們寫了文章,也在雜志發表了,會后的交流可能會比會上的更有意義。
(曾攀、吳天舟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