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生經歷或成長際遇來說,魯迅先生也是一個相當繁復的存在,在作為文學家的大纛背后其實相當長一段時間內(1912—1926)隱藏著中華民國僉事的公務身份(其間亦有在北京高校的兼課講師角色),在成為專職教授(廈門大學、中山大學)短暫一年以后,他卻選擇了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角色,當然期間也牽涉到由官場到文壇的收入變化,“魯迅在北京的經濟收入在1915年前后比較穩定,生活安定,1921年前后政府拖欠薪水顯著,經常舉債,為生計奔波。魯迅經濟收入在1924年是個轉折點,出現業余收入高于工資收入,統計發現,講課費、稿酬、版稅占全年收入的59%。從經濟上講,魯迅開始了由公務員向自由職業者身份的轉變。”①
對于魯迅擔任教育部官員14年的歷史,吳海勇曾用《時為公務員的魯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一本書的篇幅進行了專門描述,相當清晰地梳理了魯迅不同時間段的公務生涯、優勝劣汰記略、上司與同事、公余時間、氣質契合與否,資料翔實,亦有一些論斷切中肯綮,他曾經如此界定公務員,“公務員,顧名思義,也就是服務于政府機關的公職人員。試用于民國時期的中國公務員制度,是西方現代政治體制的‘舶來品,而西方的公務員制度又轉受中國科舉取仕傳統的啟發,緣此公務員原本是中國士人的勢力范圍,具有天然的親和力。魯迅如何就不能做這個‘官?任職教育部十數年而最終離去,魯迅實在是民國早期公務員制度的一個生動案例?!雹?/p>
相當耐人尋味的是,作為文學家的魯迅相當厚重地再現了這種經歷乃至氣質,其雜文具有相當凌厲的殺傷力,其中亦有一絲“紹興師爺”氣,可謂是舊傳統與現代政治體制崗位的糅合??梢岳斫獾氖?,他自身的氣質個性鮮明,具有強烈的孤絕風格,對自己所從事的行當,不只是公務員,還有兼職/專職的大學教師/學者身份亦相當不滿,因為時事政治、學院政治、經濟糾紛、考核機制等如影相隨,他最終棄絕了教授。③
當然,如果歷數魯迅公務員經歷中特別令他印象深刻甚至傷腦筋的事情主要有:
其一,陳源對他紹興師爺出身及文字風格的大力批判。魯迅先生在《不是信》的正式回應可以顯示出在嬉笑怒罵之余他還是耿耿于懷的,“這幾天,我的‘捏……言罪案,仿佛只等于曇花一現了,《一束通信》的主要部分中,似乎也承情沒有將我‘流進去,不過在后屁股的《西瀅致志摩》是附帶的對我的專論,雖然并非一案,卻因為親屬關系而滅族,或文字獄的株連一般。滅族呀,株連呀,又有點‘刑名師爺口吻了,其實這是事實,法家不過給他起了一個名,所謂‘正人君子是不肯說的,雖然不妨這樣做。此外如甲對乙先用流言,后來卻說乙制造流言這一類事,‘刑名師爺的筆下就簡括到只有兩個字:‘反噬。嗚呼,這實在形容得痛快淋漓。然而古語說,‘察見淵魚者不祥,所以‘刑名師爺總沒有好結果,這是我早經知道的。”④某種意義上說,陳源是魯迅筆戰的第一個真正對手,即使他們不屬一個重量級,但我們要認真對待陳源和魯迅之間就此事展開的論辯,要認真探究并借此發現與辨析魯迅和紹興師爺行當有交叉但更多是貌似而神異的存在。⑤
其二,魯迅和當時教育總長章士釗之間的筆墨官司。尤其是在女師大事件中章士釗非法免去了魯迅在教育部的職務,魯迅寫有理有據、筆鋒老辣的訴狀進行申訴,終究獲勝:1926年1月16日,新任教育總長易培基以此案乃前任章總長辦理為由取消了過去對魯迅的免職處分,而平政院于2月23日開會做出裁決,判定魯迅訴勝,正式取消章士釗對魯迅的處分。不必多說,這些現實事件可能會對魯迅造成深遠的影響,尤其是在他有關公務的小說創作中會有直接或曲折乃至另類的呈現和反思。
更令人興趣盎然的是,作為“中國現代小說之父”的魯迅如何在小說中展開整體批判時呈現公務?畢竟,小說作為一種獨特的文體,和現實存在著繁復而迷人的對話關系,而魯迅最精彩的小說創作《吶喊》《彷徨》都是在北京完成,爭議不斷的《故事新編》是一部寫了13年的跨時空創制,但亦和公務息息相關,簡而言之,魯迅大約有六成小說涉及了公務。當然,這里的公務不只是現代語境里的指涉,由于魯迅小說世界涵容廣闊,尤其是其間既有古老帝國清王朝的落日余暉,甚至有先秦諸子、歷史神話傳說的早期指涉,所以這里的公務亦包括貌似沒有編制的民間鄉紳系統及其類似模型。
相較而言,此類現實與虛構關系的精深研究并不多見,論者多關注魯迅公務員相關身份的日常,或文學作品的文本分析,或者進行單篇小說分析時偶有涉及,不成系統。為此,本文從三個層面展開論述:一是官本位的悖謬;二是敗德的鏡像;三是際遇與再現的技藝,關注公務員生涯之于魯迅創作風格的可能影響。
一、官本位的悖謬
毫無疑問,魯迅先生小說書寫重要指向就是批判國民劣根性,而官本位正是中間相當重要的一環。作為歷史的“中間物”,魯迅既有祖父中翰林以后做知縣的歷史傳承與群眾期待,同時又有在新型體制中摸爬滾打的體驗,他對官本位思想的實際感知與文本再現都是相當深邃而全面的。
(一)官本位傳統根深蒂固
或許是由于封建王朝統治過長,圍繞官本位的理念與實踐在中國人頭腦中變成了代代相傳的文化基因,這種認知讓官本位高高在上,成為某種特權思想,甚至成為一種救贖。
《狂人日記》作為魯迅先生第一篇白話小說,引人注目的是其“封套”結構(古文楔子+白話正文)展示的張力,令人心潮澎湃乃至振聾發聵的“吃人”真相的揭露和“救救孩子”的呼聲其實已是過眼云煙,因為托名的男主人公“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矣”。這個和魯迅祖父周福清一度相似的候補經歷相當吊詭地呈現出魯迅背后的悲憤與無奈:被官方收編(或主動招安)和具有中西方文化思想元素的清醒狂人⑥居然是對立統一的存在。
《長明燈》當然具有豐富的隱喻。吉光屯及長明燈其實就是傳統文化(糟粕)的象征,他們為對付企圖熄滅此燈的瘋子可謂不遺余力、群策群力。其中憤怒的闊亭曾經想打死他,“這樣的東西,打死也就完了,嚇!”灰五嬸否定這一做法,“那怎么行!他的祖父不是捏過印靶子的么?”于是眾人難免面面相覷。相當有意味的是,這種情況甚至到了中華民國時代似乎仍有余韻?!秱拧分泻妥泳龥_破習俗的涓生,其身份也是一個公務員,“我所豫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闭且驗楸晦o退,他們才失去了賴以支撐的經濟來源,可見在魯迅或者時人的心目中,公務員依然是不錯的差事?!豆枢l》中亦然:一方面是“豆腐西施”楊二嫂對“我”的奉承:“你放了道臺了”,而另一方面兒時的伙伴、歷經歲月摧殘后的中老年閏土見面后吐出的居然是“老爺”。
某種意義上說,對官本位的崇拜和奴性養成往往是一體兩面,而奴性的形成機制卻又可以繁復多樣,或威逼利誘或狐假虎威或以苛律嚴令冷酷拷打逼他們就范,但也會形成一種令統治者不愿看到的效果:“酷的教育,使人們見酷而不再覺其酷,……人民真被治得好像厚皮的,沒有感覺的癩象一樣了,但正因為成了癩皮,所以又會踏著殘酷前進,這也是虎吏和暴君所不及料,而即使料及,也還是毫無辦法的。”⑦
從此角度看,《孔乙己》中的孔乙己作為高不成低不就的科舉應試失敗者,做一個怪胎和卑賤物,成了底層人士的談資和笑話而不自知,他也有自己的小毛病,如懶惰和小偷小摸,終于偷到丁舉人家去了,“‘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后來怎么樣?‘怎么樣?先寫服辯,后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髞砟??‘后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睂Τ晒φ叩哪绨莺蛯κ≌叩睦淇巅`踏令人不寒而栗。類似的還有《白光》中的陳士成,作為一個官本位理念深重卻又是生活中的失敗者,連他自己的私塾小童都看不起他,最后他發了瘋,追尋白光而死,魯迅寫道:“至于死因,那當然是沒有問題的,剝取死尸的衣服本來是常有的事,夠不上疑心到謀害去:而且仵作也證明是生前的落水,因為他確鑿曾在水底里掙命,所以十個指甲里都滿嵌著河底泥。”結尾這段話中恰恰反襯出普通人和世界的殘酷,即使成了尸體,他也缺乏應有的被尊重。
(二)轉換中的尷尬
魯迅的深刻和偉大之處之一就體現在他對文化革命的深切認知上,政權的更替甚至是政治體制的轉換都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但有關思想的更新和文化范式的轉換卻往往顯得緩慢而沉重。吳海勇指出公務員系統的“辦公室惡俗”:“同事憊懶、懈怠,只顧喋喋不休,那是流言、小道消息的滋生和散布之地,還有不得不打交道的勢利小人。更可恨的是有人道德嚴重滑坡甚至作奸犯科,讓人慚愧悔恨與其曾經共事?!雹鄰母袑嵉慕嵌日f,這更多是一種現象描述,而更深層的原因是官本位劣根性的跨時空表征及其新式發展。
1.新的悖論。可以理解的是,《示眾》中看客們的焦點,“一個是淡黃制服的掛刀的面黃肌瘦的巡警,手里牽著繩頭,繩的那頭就拴在別一個穿藍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币籽灾?,這里的現代公務成為愚昧無知的看客們獵奇化、符號化的存在,類似的《一件小事》中的巡警成為一個中立的仲裁或執法者。而《起死》中的巡士的存在卻是幫好事之徒莊子收拾殘局的國家機器,甚至面對五百年前復生的固守彼時歷史記憶的漢子也自顧不暇,魯迅用這個故事狠狠地嘲弄了那些企圖以古代中國傳統文化拯救現代中國人的妄想和迷夢。
但更常見的往往是新的潰敗?!豆陋氄摺逢U述了一個時代轉換中“失敗的成功、成功的失敗”的悲劇故事。一開始葆有理想和激情的魏連殳要面對謀生的壓力和逼迫,但此時卻是失敗的成功,因為信念還在;無奈之下,他轉向自己革命的對象——杜師長做幕僚,貌似得意狂歡,最終卻自戕而死,變成了“成功的失敗”,因為他背叛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而其中最大的反諷之一就是,啟蒙者/革命者卻倒向了舊式的官本位機制。
《藥》中的夏瑜是一個被敘述的暗線,他的失敗之處在于,作為一個被囚禁于牢獄的革命者,他卻備受被啟蒙者的嘲諷和命名(瘋了),甚至被親人出賣求榮獲利,“你要曉得紅眼睛阿義是去盤盤底細的,他卻和他攀談了。他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你想:這是人話么?紅眼睛原知道他家里只有一個老娘,可是沒有料到他竟會這么窮,榨不出一點油水,已經氣破肚皮了。他還要老虎頭上搔癢,便給他兩個嘴巴!”這當然可以彰顯出夏瑜面對舊式公務系統的失敗、悲劇性以及反諷意義。
2.舊的逆襲和新舊合流?!峨x婚》中的七大人作為地方鄉紳的代表,對潑辣少婦愛姑的打壓卻是采用了多管齊下的方式:以舊文化糟粕(如墓里出土的古人屁塞)的神秘性進行文化資本炫耀、以打手進行人身威嚇、以假洋鬼子的言辭進行堵截,最終逼迫愛姑以90元大洋離婚就范。其中耐人尋味的是,舊對新的收編(如對假洋鬼子的狐假虎威使用)。
而另一個值得反思的個案文本則是《阿Q正傳》,具有革命意愿、基礎和部分行動力的阿Q最終卻被出賣:他先是被機關槍伺候,一群人(兵、團丁、警察、偵探們)一擁而上抓住的,他是現代國家機器的執行者捕獲的。接著是走程序的審判,審判者對阿Q奴性的蔑視,在“不要跪”的斥責中,“阿Q雖然似乎懂得,但總覺得站不住,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而且終于趁勢改為跪下。”而過程其實也就是誘引就范的展開,阿Q被定了死罪,簽字畫押時,不識字的阿Q面對這種規矩卻難免羞愧,“阿Q要畫圓圈了,那手捏著筆卻只是抖。于是那人替他將紙鋪在地上,阿Q伏下去,使盡了平生的力氣畫圓圈。他生怕被人笑話,立志要畫得圓,但這可惡的筆不但很沉重,并且不聽話,剛剛一抖一抖的幾乎要合縫,卻又向外一聳,畫成瓜子模樣了?!弊罱K阿Q被槍斃了,但反思現代(新)的發展,不難發現,它更多是被舊傳統逆襲后的新式裝扮,骨子里依然是舊的,它是非不分,對底層依然是蔑視且缺乏起碼的理解、認知的,并最終實現新舊合流,也呈現出辛亥革命的某些弊端。
二、敗德的鏡像
魯迅在教育部的主要工作(所謂“做官課程表”)包括:1.閱處公文;2.開會;3.辦會;4.外出調研;5.部門交涉;6.應酬與儀式;7.其他領導交辦之事。⑨這些事務,多數都是相當瑣碎而繁冗的,尤其是,在這個巨大的行政機器運轉中,個體往往是相對渺小無力的,而且往往被異化成螺絲釘或其他零件。但作為權力運行的齒輪之一,他們中間的某些分子深諳官本位中的權錢、權色交換之道,大肆謀取私利。即便如此,這種行當/職業也對個體人形成了性格鐫刻。魯迅小說中不乏對“敗德”的描述。
(一)偽善陰損
一般而言,普通公務員具有較大壓力,一方面他們需要面對上級領導,這關系到其升遷改派調動等命運,時間久了難免滋生奴性;而另一方面他們又要面對瑣碎事務的煎熬,因此在處理下層或普通人事務時又可能耍耍官腔,利用小權力折騰下人或宣泄壓力,尤其是經過長時間錘煉,性格中難免有分裂陰損成分。魯迅在小說中不乏此類書寫。
《端午節》這篇小說疊合了魯迅的現實身份——既是公務員又是兼職大學講師,亦有被欠薪的經歷。茅盾指出,“我以為《端午節》的表面雖頗似作者藉此發泄牢騷,但是內在的主要意義卻還是剝露人性的弱點,而以‘差不多說為表現手段。在這里,作者很巧妙地刻畫出‘易地則皆然的人類的自利心來;并且很坦白地告訴我們,他自己也不是怎樣例外的圣人。”⑩不必多說,魯迅在小說中呈現出對人性的理解之同情——屁股決定腦袋的合理性,但同時魯迅也對其奉行“差不多主義”進行批判:從此角度看,他缺乏踐行的能力,大的事務方面,在教員們集體游行討薪時,“他仍安坐在衙門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討債?!痹诩彝ナ聞盏奈⒂^層面,他無力面對無米下炊的現實,只會對妻子鬧脾氣耍橫,讓小廝賒酒自爽,甚至以知識的面具來躲避現實,也打壓妻子的不滿,而這種陰柔性格恰恰是老吏懦弱陰損而又自私的表現。
《弟兄》作為一篇不太容易理解的小說亦與公務員身份密切相關。小說開頭在無聊八卦的公益局同事面前的沛君呈現出“瘸子里面選將軍”的優越性,而在他弟弟靖甫出疹子診斷未出疑似猩紅熱時他也幫忙熱心看病,在中西醫先后確診搞定病情后,他卻夢到弟弟去世,自己卻要照顧其一家人等大家人口操持的瑣碎、粗暴,揭示出其內心怕承擔責任的私心。幸好這只是夢,靖甫醒來后表示要譯書掙錢,而他在推遲上班后,卻積極處理關于無名男尸的公文,“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靜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著呈文,一面伸手去揭開了綠銹斑斕的墨盒蓋?!比缛怂?,“作品寫張沛君的這種思想變化的脈絡,對于反映小公務員在那個社會里生活維艱之中的窘迫狀況,展示出在這種狀況下思想演變的軌跡,是異常真切的,是合情合理的。如果不問具體情由,不考慮人物所處的特定境遇,就把這種思想上的閃念稱之為人物本質上的‘偽善面目的暴露,恐怕是于理不通的罷。”11這當然揭露了常人可能有的缺點,但因為其公務員身份而顯得更引人注目,而其偽善宛如精神分析般的呈現成為他不懈怠的理由——他遠沒有和他人對比出來的那樣偉大。
《采薇》中魯迅亦表現出對公務系統的嘲諷,如貳臣小丙君毫無氣節,既是害死伯夷叔齊的元兇(其婢女阿金鸚鵡學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擊倒了二老的堅守),同時又在二老死后拒絕為其石碑題字,而自己卻享受現實的榮華富貴,頗為反諷。魯迅相當精準的地方還有對正面人物的人性挖掘,小說中的姜子牙是高效、睿智做事的人,但也精于公務,周王朝剛剛推翻紂王,需要收買人心,何況伯夷叔齊手無縛雞之力老邁垂死必將自行滅亡,何苦他來承擔兇手罪名呢?
(二)無聊刻板
不必多說,魯迅對公務員行當的無聊刻板有著相當清晰而深切的體驗,畢竟他又是敏感多情而又銳利的人。按照《魯迅日記》,1912年5月5日魯迅抵達北京,6日“坐騾車赴教育部,即歸?!?0日,“晨九時至下午四時至教育部視事,枯坐終日,極無聊賴。”到了月末29日,日記中只有“無事”二字,而這天是星期三,教育部的工作日。自此開始,“無事”二字頻繁地出現在魯迅日記當中,似乎已成了一種常態。據劉克敵的統計,“1912年自5月至年底,八個月的時間出現了12次,最多的一個月有4次。1913年則大致與1912年相同,‘無事之記載每月出現1到2次,全年為20次。1914年為22次,1915年為20次,1916年為19次,1917年為35次,1918年為40次。”他認為,“被魯迅以文字方式記錄下來的這些有關個人日常生活的敘事絕不會令人興奮,因為毫無驚險和刺激可言,它們只能給讀者,也給魯迅自己帶來更多的無聊與空虛感受……即便像魯迅這樣的意志堅強者,如果不甘于被這種日常生活所控制和免于墮落的命運,就必然要尋求一些外力以獲得支援力量,這也是我們從其日記中所看到的?!?2
《補天》中最令女媧感到訝異的是公務員身份的小東西:“然而更異樣了,累累墜墜的用什么布似的東西掛了一身,腰間又格外掛上十幾條布,頭上也罩著些不知什么,頂上是一塊烏黑的小小的長方板,手里拿著一片物件,刺伊腳趾的便是這東西?!辈粌H如此,他還指斥自己的神圣母親不合規矩,“裸裎淫佚,失德蔑禮敗度,禽獸行。國有常刑,惟禁!”而一旦不理會他,卻還會哭,“方板底下的小眼睛里含著兩粒比芥子還小的眼淚”。不難看出,魯迅的“油滑”源自對這些刻板而又虛偽的官員們的厭惡和憤怒?!冻鲫P》中則描述了關尹喜的偽善,表面上他對老子是尊敬的,其實不過是例行公事,并且剝削老子在木札上刻出自己的演講稿,但也不真尊重,最好不過是“提起兩串木札來,放在堆著充公的鹽,胡麻,布,大豆,餑餑等類的架子上”。同時他又以世俗人的精明看清楚走流沙的老子必然會折返來,從而洞穿了知識分子的弱點。
相當具有殺傷力的描述則是來自《理水》,魯迅在其中對公務、官員、官場惡習的描寫相當精彩。文化山上的學者們無聊瑣碎、自以為是已經令人大開眼界,巡視的大員們之表現則更令人作嘔:他們既顛倒黑白,又敷衍塞責,“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后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后,就傳見下民的代表?!倍?,他們還謊報災情弄虛作假,這一切都反襯出默默無聞、腳踏實地、無私奉獻的禹的偉大(甚至禹太太無法見自己的老公也是一種側面證明,當然也反襯出衙門的勢利和偏見),但等到大禹治水成功上京后,情況也發生了變化,“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說禹爺的行為真該學,皋爺的新法令也很不錯;終于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在我看來,這是浮華腐化的官場習氣對大禹的同化與腐蝕。13
從更宏闊的視角看,公務系統的劣根性其實是中華民族劣根性的重要組成部分,其衍生的奴性、陰損、虛偽等敗德特征,一直是魯迅大力批判的對象,也可以理解魯迅在其小說中對公務的書寫往往是批判的、負面的。
三、際遇與再現的技藝
本文標題的關鍵詞之一是“鏡像”,換言之,魯迅的公務書寫可謂其來有自,我們有必要探討其人生現實的際遇與小說虛構的繁復關聯,當然,這種書寫并非是直接對應,也可能是折射,甚至是一種創造性的凝練或臆想。
(一)北京時期
寫實的多元。作為魯迅擔任公務員最為集中的時空,北京時期可謂格外引人注目。魯迅出仕自然有他的多重原因,如人所論,“是國家的革故鼎新激發了魯迅的從政熱情,遵循傳統文化士官路徑的余緒,在繼承祖業、重振家風的實際需要和潛意識作用下,魯迅出仕了?!?4但無論如何,公務員行當并非與魯迅的核心氣質相吻合,加上欠薪、憊懶的制度等對人的打擊,再加上新文化運動風起云涌的推助,從周樹人到魯迅的轉換也就勢在必然。某種意義上說,魯迅此時的書寫既是一種自我排解,又是一種公開的使命(啟蒙、為人生等)宣揚,同時恰恰是由于正在感同身受,其小說風格往往也是寫實的。
這一時期的有關公務書寫的創作主要收集在《吶喊》《彷徨》中,還有《不周山》(后更名《補天》,收入《故事新編》)。不難看出,從整體風格上看,此時的魯迅往往是相對沉郁的、悲涼的(早期是悲壯),或許是近距離勾畫,書寫時恰恰是置身其間,內容上現實關懷較重,所以魯迅先生也顯得懇切實在?!讹L波》中的趙七爺,這個底層鄉紳,靠其殘缺的《三國演義》知識治理附近的村莊,在聽說八一嫂提及“衙門里的大老爺沒有告示后”變得怒氣沖沖,“‘大兵是就要到的。你可知道,這回保駕的是張大帥,張大帥就是燕人張翼德的后代,他一支丈八蛇矛,就有萬夫不當之勇,誰能抵擋他,他兩手同時捏起空拳,仿佛握著無形的蛇矛模樣,向八一嫂搶進幾步道,‘你能抵擋他么!”表面上看頗有喜劇效果,但對于文化“超穩定結構”堅固的鄉間卻又自成一統,魯迅寫出了其間的波瀾不驚與自身的邏輯。這恰恰也是《吶喊》的風格,指出問題所在,引起“療救的注意”,讓人努力前行。
魯迅也寫出了公務系統邏輯對人的圈限與傷害。比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他在做了杜師長幕僚之后的變化,前后對比鮮明,“他先前不是像一個啞子,見我是叫老太太的么?后來就叫‘老家伙。……”通過遵從世俗的快意人生與及時行樂來排解痛苦、壓力,而在對大良、二良們的態度轉變也呈現出他拋棄進化論而轉向舊傳統、把小孩當作附屬品/財物的觀念。某種意義上說,魯迅通過這種風格呈現出《彷徨》的整體格調,即發自內心的挫敗感、孤獨悲涼及憂郁氣質。
相當耐人尋味的是,在批判撻伐之余,魯迅對公務員行當亦有著了解之同情,不管是在《孤獨者》中的魏連殳身上投射了痛苦的自我,還是在《端午節》中對方玄綽也不乏理解:個體為謀生進入公務員系統之后的無奈乃至變異。我們不得不說,這其實是魯迅的一種自我排解與抒懷,如人所論,“魯迅花了大量的篇幅來描寫方玄綽要秉持‘差不多的精神使自己‘仍舊做官,根本原因還在于魯迅當時所面臨的嚴峻問題,是必須努力擺脫由‘無事而帶來的絕望與空虛。但真正能給予方玄綽希望的,仍是文學者的道路?!?5
(二)廈穗滬時期
“虛浮不實”。1926年8月,魯迅離開北京經上海奔赴廈門,在廈門大學他雖未擔任行政職務,卻也親身感受到校園政治——新加坡華人校長林文慶與他的多重沖突16;1927年1月,魯迅到達中山大學,擔任文學系主任、教務主任以及學校組織委員,忙得連軸轉,作為大學里的學官,他也深切感受到復雜的學術政治、時事政治、人事糾紛的纏繞;1927年9月底,他離穗赴滬,表面上看他未再擔任行政職務,事實上從1930—1936年他就任左聯盟主,成為“兩個左聯”的精神領袖卻因沒有實權而被另一個聽從將令的左聯小鬼擺布得七竅生煙,從“四條漢子”到重病中答復徐懋庸的公開信等,讓他備嘗無形公務纏身之苦,甚至也加速了他死亡的進度。
上述種種,也就足以說明為何《故事新編》除了《奔月》以外均涉公務,而無一例外的是,他對于其間的公務極盡嬉笑怒罵之能事。程度相對較輕的,如《非攻》中,楚王的角色只是一個不太聰明的見證人。而《鑄劍》始作于廈門時期,廣州時期的4月份才完稿,這個被稱為相對嚴謹正面書寫的小說中也有狂歡元素,比如歌謠中的猥褻小曲元素,但即使從對王的刻畫角度來看,他也近乎是五毒俱全的:1.有權就任性,殺害了眉間尺的造劍名師父親,他父親描述道:“大王是向來善于猜疑,又極殘忍的。這回我給他煉成了世間無二的劍,他一定要殺掉我,免得我再去給別人煉劍,來和他匹敵,或者超過他?!蓖趺菜仆绤s又百無聊賴:“游山并不能使國王覺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將有刺客的密報,更使他掃興而還。那夜他很生氣,說是連第九個妃子的頭發,也沒有昨天那樣的黑得好看了。幸而她撒嬌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別扭了七十多回,這才使龍眉之間的皺紋漸漸地舒展?!碑斎粐@他的一切近乎繁文縟節,即使在死后,“當夜便開了一個王公大臣會議,想決定那一個是王的頭,但結果還同白天一樣。并且連須發也發生了問題。白的自然是王的,然而因為花白,所以黑的也很難處置。討論了小半夜,只將幾根紅色的胡子選出;接著因為第九個王妃抗議,說她確曾看見王有幾根通黃的胡子,現在怎么能知道決沒有一根紅的呢。于是也只好重行歸并,作為疑案了。”
相較而言,此一時期的公務書寫風格大多“虛浮不實”,題材上往往指向了諸子百家、遠古歷史乃至傳說。可以理解的是,此一時段的魯迅,尤其是上海時期,身體健康每況愈下,作為自由撰稿人,也面臨謀生(天天碼字)的巨大壓力;同時作為努力扶持后進、甘心做梯子又胸懷天下的他來說,其實太多焦慮、緊張需要疏解。而在文化上亦有傳統的反撲可能,更有對新傳統的遺忘,如1933年和施蟄存關于《莊子》《文選》的論爭等。這些生存周邊都讓魯迅在處理公務議題時選擇了另類的風格:一方面是自我紓解,以樂寫悲更顯其悲,同時也是借各種幽默/反諷解壓;另一方面是繼續刨“壞種們的祖墳”,借較古的議題批判復古的幻想與建議。
需要指出的是,魯迅的公務書寫對于閱讀其小說來說只是一個層面或一個主題探究,他自然有他的整體性、超越性乃至客觀性,這當然是服務于他的國民劣根性批判與“立人”追求的,就如他小說中的辛亥革命書寫一樣,也有其高度和獨特形式,如人所論,“正是因為愛在他的心靈中扎下了根,他才會在虛構和想象時,沒有被自己個人的道德信念遮蔽住,而能成功聽到另一個超個人智慧的聲音。對于魯迅而言,辛亥是激發他創造性和形成獨特小說風格的重要資源。魯迅的辛亥故事不是自傳,不是史實記錄,純粹是魯迅式的幻想,是特殊的魯迅式晶體?!?7
結 語
魯迅小說中的公務鏡像頗耐人尋味,作為一個深諳官場習俗、做過14年公務員的小說家,他的作品對此主題關注甚多。毫無疑問,他刻畫出了官本位思想的悖謬:一方面言及其傳統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卻又呈現出新舊社會轉型中的尷尬。相當犀利的是,他也再現了官場中的敗德,如偽善陰損、無聊刻板等。而在魯迅的個人經歷與公務鏡像呈現中亦有一種風格的關聯與變換:北京時期呈現出多元的寫實主義,而廈門廣州上海時期則顯得“虛浮不實”、走向狂歡。當然公務書寫只是上述小說的一個考察面向,我們不可忽略其整體性、超越性和立體性。
【注釋】
①韓大強:《魯迅由北京官場轉向上海文場的心路歷程——基于魯迅日記中關于經濟收入記載的分析》,載《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2期。
②⑧⑨14吳海勇:《時為公務員的魯迅》,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8頁,第220-221頁,第57-59頁,第26頁。
③參閱拙文《論魯迅對學院教授的棄絕》,載《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2年第3期。
④魯迅:《不是信》,見《魯迅全集》第3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37頁。
⑤參閱陳越:《擺脫陳源的陰影:也談魯迅與“紹興師爺”》,載《魯迅研究月刊》2004年第10期。
⑥參閱拙文《論魯迅小說中的癲狂話語》,載《中山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⑦魯迅:《偶成》,見《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600-601頁。
⑩茅盾:《魯迅論》,見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1913—1983)》第1冊,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5年,第291頁。
11王嘉良:《魯迅小說〈弟兄〉主旨新探》,載《求索》1985年第5期。
12劉克敵:《“無事可做”的“魯迅”與“忙忙碌碌”的“周樹人”——從日記看民國初年魯迅的日常生活》,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1年第3期。
13參閱拙著《張力的狂歡——論魯迅及其來者之故事新編小說中的主體介入》,上海三聯書店,2006年,第225頁。
15崔琦:《從〈游戲〉到〈端午節〉——試論魯迅翻譯與創作之間的互文性》,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16年第3期。
16參閱拙文《林文慶與魯迅的多重糾葛及原因》,載《四川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
17姜異新:《經歷·書寫·虛構——魯迅的辛亥與國民性經驗的審美生成》,載《魯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10期。
[朱崇科,中山大學中文系(珠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