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海
20世紀以來屈指可數的文學批評家韋勒克曾說“現實主義”是一個最槽糕的詞匯。言下之意,大概是有“現實”一旦主義便無足觀的意思。博學睿智如韋勒克者,尚且對現實主義如此困惑,可見其內涵之豐富、外延之患漫。長期在蘇聯文學傳統的思維外殼籠罩下的中國現代以來的文學,對現實主義更是欲說還休。更何況除了蘇聯老大哥的遺產,中國式的現實主義理解還有咱們自己悠久的文以載道、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時事而作的思想根子。
有鑒于此,言及現實主義,相關著述真可謂車載斗量,汗牛充棟。但究竟什么是現實主義,想說清楚的人多,敢說清楚的人也多,但能說清楚的人真不多。這自然不僅僅是學者智慧單方面的問題,還涉及到咱們這片神奇土地上的現實,畢竟并不是誰都可以插一杠子、拿得了“主義”的。一言以蔽之,不管你有“主義”還是沒“主義”,現實就在那里,但都意味著一種主義。難得糊涂也是一種糊涂,這是中國智慧,但也正是中國現實主義的精髓,一如孔子向老子問道,高手過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難道不是嗎?
所以,討論中國現實主義的文學問題,倘若執著于“現實主義”的知識考古,一味追問其詩學、文藝理論向度的闡釋層級,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肅然起敬的神圣工作,甚至可以說是神圣家族的事業。這當然非常重要,能者亦代不乏人。
縱觀這一問題的學術史,置身革命年代以來的現代中國,從20世紀至今,討論現實主義的問題,事實上很明晰地劃出了一道從“理想的現實主義”到“現實的理想主義”的軌跡。“理想的現實主義”,是盡管置身嚴酷現實中,卻活在理想主義里。現代文學里的左翼文學、革命文學,哪怕是通俗文學、鴛鴦蝴蝶派,都是如此。人們雖有著各種掙扎,各種血淚和苦痛,但都有夢可做,愿不愿意醒來,那是另外一回事。革命要浪漫,不浪漫哪個來革命呢?這毫無疑問當然是一種現實主義,而且是革命的現實主義,只不過說的是理想。“現實的理想主義”則是談理想太遙遠,談“理想的現實”反而距離現實近一點。學術界所謂的“思想淡出,學問彰顯”,大致也是同步的一個表現。大氣候如此,談思想太扯,誰會真的去相信太監大談特談生孩子的經驗呢?還好大家不論態度氣量和年紀,似乎也都飽經滄桑、醉眼朦朧,畢竟想要叫醒一個裝睡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動輒一個億的小目標顯然是調侃,還清斗膽扛起來的兩屁股房屋貸款,可能更為現實的“理想”主義一些些。這難道不正是我們現時代的“現實主義”嗎?
大家都是明白人,現實主義要的就是明白人。但現實主義文學并非要大家僅僅做一個知道現實主義的明白人,更不應該去追求讓大家做一個閱讀現實主義文學之后知道“現實主義的限制”的明白人。現實主義文學追求的,恰恰是理想。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充其量不過是魯迅先生曾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譴責小說”的境界。這也就是為什么那些粘合各類段子、新聞、噱頭、猛料、奇談、軼事的小說為什么不被看好的原因吧。曾幾何時,我們是多么頻繁地可以在許多小說里看到傳播泛濫和不泛濫的段子和笑話啊。但我們很明確地知道,那不是好小說。這樣的小說家不但沒有才華,甚至沒有頭腦,連屁股決定腦袋的庸劣的官員還不如。
我很清楚地記得,2000年左右人們聚談必講段子,甚至有好事者存留了不少段子以備聚談不時之需,大有大躍進時期全民詩歌的風貌。然而很快,這樣的文學和社會言語時尚,在一陣熱風之后便過去了。于是又產生了另一個思維誤區。有識者以為是這樣的現實主義不夠深刻,存在虛構的、湊笑的成分太多。按理說,置身生活內部的作家必有猛料。于是有非虛構文學來襲,流風所披,影響至今。的確,非虛構文學大纛之下,現實主義文學確實有“睜了眼看”的味道。環境污染問題、鄉村衰弱問題、農村養老問題……一時間,非虛構文學雖大多不是小說,但洶洶而來的氣勢,不亞于五四新思潮引發的問題小說熱潮。
但二者的差異也是明顯的,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是被“主義”照亮的問題,有聚光之下以微觀說宏觀、聽將令以助威吶喊“前驅者”的邏輯在在焉,更有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啟蒙與被啟蒙的思想覺醒在焉。一句話,五四問題小說雖現實主義得幼稚,但畢竟是有高遠的理想在。非虛構文學當然也是現實主義取向的,以前看到不敢說的、不敢怒不敢言的,現在有而言了,這當然是需要勇氣的。睜眼自然比閉眼勇敢,所謂敢看,雖未必敢于如魯迅“直面慘淡的人生”,但怎么說都是進步和勇氣。非虛構文學的局限也很明顯,它們不是太像小說,大多反而是類乎回鄉偶書,或是隨筆所記,或是以散文寫來,背后或濃或淡的都是鄉愁。現實主義文學,顯然不能是這樣偶書、隨便的。我們深深知道,沒有理想的現實主義,最終的結局,非但不會有現實,也不會有主義,更不會有力量,更不要說有批判的力量。
現實主義文學的生命是理想。理想當然需要想象。文字時代的想象,較之讀屏(圖)時代的想象,孰優孰劣,這個真不好說。正如古人所說的詩與畫,究竟是一律還是不一律,錢鐘書的經典長論《詩可以怨》對此有精辟發凡。問題都是老問題,但讀圖(屏)時代的確已經來臨,而且泛濫成災。圖像信息包裹著我們這個時代的每一個人,加之各種人工智能設備推波助瀾,這不能不對現實主義的理想問題產生困擾,同時也是啟發。
眼見為實,觸目皆圖,我們還需要想象嗎?我們還會想象么?我們該怎么樣想象?……這些問題,無疑都在更糾纏著我們對理想的再定義與再理解。顯然,讀圖與否,并不能成為現實主義文學尷尬的理由。好的文學是有人氣、有人味、有人情的藝術。機器和程序可以“寫出”詩歌,甚至也可能會碼出小說,這個一點都不用懷疑。但細細想來,畢竟少了點什么。在我看來,那就是創作者作為真實的人和作為一個存在于塵世間的活人的理想。
可以說,現實主義的“主義”是有理想的主義,但又并非是一味闡釋現實的主義,而是能夠提升現實、生產現實、制造現實的“主義”,是能夠將現實不斷推向高處、遠處和深處的主義。俗話說,沒有理想的生活是豬的生活。現實主義文學,當然不可能、也不應該滿足于豬的理想。既然如此,沒有理想言說的現實主義文學,則只能是尬舞,甚至不過是純粹打發老年無聊時間與生命余熱的廣場舞。由此可見,理想的高度、深度和廣度,將是新時代現實主義文學的一大難題。然而事實上,現實主義文學的根本問題,從來如此。
魯迅說:“從來如此,便對么?”那么,誰又能說“從來如此”的東西就一定是錯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