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逸塵
所謂“視域”,通常是指一個人的視力范圍,因而它是一種與主體有關的能力。德國的胡塞爾等現象學家們賦予視域以特殊的哲學意義,認為它是一個人在其中進行領會或理解的構架或視野,視域就是一個人的生活世界。個體因處于某種傳統和文化之中,因而居于某個視域里。視域本身總是一個形成的過程,文本的意義便是在這樣的視域中被確定的。中國當代小說批評中,視域的概念似乎較少被批評家使用,也就是說,我們很少將小說放在某一特定的視域中進行批評與闡釋,更不要說有意識地建構某一視域里的中國當代小說。
之所以想到“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里的中國21世紀小說,是緣于習近平總書記近年來提出,又多次在國內國際場合強調和闡述的“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理念,以及我對21世紀以來中國小說的總體性認知與判斷。目下,文學界(包括文學理論批評界)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理念還沒有更深入的認知與理解,我們的思維與視野,也還不曾達到俯視世界的高度與境界;或言之,還沒有自信,認為自己可以對世界發言,用自己的思想理論和作品去對話與影響世界。整個20世紀,我們就是在西方思想與理論的籠罩下生存與發展的。經過一個多世紀的艱苦卓絕與前赴后繼的奮斗,中華民族終于越來越接近偉大復興的中國夢。在這個歷史背景里,也只有在這個歷史背景里,“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理念才能在東方的文明古國——中國出現。
2017年12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發表主旨講話,對“人類命運共同體”做出了完整地闡述:“人類命運共同體,顧名思義,就是每個民族、每個國家的前途命運都緊緊聯系在一起,應該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努力把我們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個星球建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國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變成現實。”①這一思想理念,其意義顯然超越了理論與思想,也不是簡單的世界話語權的獲得,而是站在人類歷史與現實的高度,為世界未來的發展與和平指明前行的方向,展現出中國領導人面向未來的長遠眼光、博大胸襟和歷史擔當;既具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哲學底蘊,又充滿時代的創新氣息,更是中華民族文化自信的集中展現。
從上述意義上講,我認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理念的提出與踐行,無疑是中華民族真正走向世界、實現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性轉折,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事件。因此,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里的中國當代小說,或者說21世紀中國小說就是一個擺在了中國作家與理論批評家面前的偉大而堂皇的、且具有現實與歷史意義的命題。這個命題的核心是人類的視角,表達的是對人類命運的整體性關切,是對和平與發展的向往,以及在“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里的中國人的生存經驗和思考。我們還可以將這一命題延伸,就是倡導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中的世界當代小說;因為,當“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理論為世界各國人民所認同的時候,“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中的世界當代小說也就成為題中應有之義。當然,此為遠景與后話。
回到中國當下小說的狀態中來,有一個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無法釋懷——近二十年來的中國小說,甚至于整個文學都缺乏主義和思潮的引領與推動。日常經驗的崛起與好看故事的興盛,或許算得上是當下小說創作的主流。作家對日常經驗的挖掘越發深入,對故事本身的依賴也越發嚴重。誠然,上個世紀末現實主義的回潮以及作家對故事的青睞,無疑增強了中國作家表現現實生活的能力,小說的細節描摹與情節密度有了明顯提升;但是,問題的另外一面也隨之而來,對表現什么的重視遮掩了怎么表現的缺失。換言之,小說文體的探究幾乎無人問津,曾經的先鋒作家也早已不見了蹤跡,或者也隨波逐流,在對好看故事的追逐中迷失了方向。令我焦慮和憂心的是,當文學徹底的“經驗”化和“故事”化了,面對“一鍋粥”般的創作實踐,批評還需要什么方法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不要說對西方20世紀文學理論與批評方法食之不化,就是化了也無用武之地。
現實主義當然并不意味著老套與過時,當我們回顧19世紀西方現實主義,或曰批判現實主義經典的時候,其人物刻畫與思想的深度,就讓我們當下的現實主義寫作不能不為之汗顏了。是否可以說,我們仍然是滯留在現實主義的表層,而沒能夠進入到現實主義的深層結構之中?作家畢飛宇在浙江大學的一次演講中開頭便說,就小說的修辭而言,現代主義小說也許是沒法學的。它的代表性作品都帶有孤本的性質,沒有普遍性。從現代主義小說那里,我們能夠學習的是文學的精神,也就是創造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由此論之,中國當下的許多作家是否有偷懶、甚至淺薄的嫌疑?如果連起碼的“形而上”空間與審美意味也喪失殆盡,這樣的小說又如何能與世界文學對話?
米歇爾·阿勒芒在《阿蘭·羅伯-格里耶》一書的引言中作了這樣的論述:“作家在其中運用多種割裂的手法,阻止那種因果連貫的結構,否定那種反映一個已變得無法想象的世界之嚴密結構(已成為過去)的做法。敘述片斷之間愈來愈多的錯位,故事情節的循環加快了時間和空間的循環,這些都與按年代敘述的直線性針鋒相對。”②消除個體性和對物的強調讓小說的現實模糊起來。羅伯-格里耶在《為了一種新小說》中說:“從福樓拜到卡夫卡,一種演變關系被強加給了人的精神,它呼喚著一種變化。曾經激勵著這兩位作家的這一描寫的激情,正是人們在今天的新小說中發現的東西。在這一位的自然主義和另一位超感覺的夢幻譫妄之外,勾勒出了一種陌生體裁的現實主義寫作的那些首要因素,現在,這樣的一種寫作正在誕生。”③20世紀中國社會變革激蕩的程度堪稱世界之最,21世紀以來的中國社會仍然處于改革與變動不居之中,激蕩程度并不亞于20世紀。然而,我們的文學卻并沒有出現類似于法國“新小說”那樣的文學本體層面的變革,即便書寫的是現實題材,也依然與波瀾壯闊的社會變革、時代精神拉開了相當的距離。思想與批判精神的缺失,使得當下的現實主義敘事無法在更為宏闊與深刻的文學空間拓展與提升其品格。
當“底層文學”的苦難敘事、世俗的娛樂化敘事,還有對歷史的戲說構成了21世紀初年中國小說的主流,這樣的小說是無法與世界對話的,更不可能對世界產生深刻的影響。2006年,德國漢學家顧彬稱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這番不敬之辭在中國文學界引起軒然大波。十余年后,當我們冷靜下來細細品咂,會發現顧彬的過激之辭還是不無道理的,至少話糙理不糙。
與顧彬的唱衰不同,幾年前,美國華裔作家哈金的言辭則是建設性的。他倡導中國作家創作“偉大的中國小說”——“一部關于中國人經驗的長篇小說,其中對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④“深刻、豐富、真確,并富有同情心”似乎也算不上多么高的標準,從視域的角度論之,“使得每一個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國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認同感”還是偏于中國之一隅。而我所謂的“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里的中國小說想象,應該具有更加寬廣的世界性視野和人類共通的情懷。這種視野和情懷首先是具有超越性的:超越狹窄逼仄的底層視角,超越雷同世俗的日常經驗,超越陰冷晦暗的情感態度,超越表潛浮泛的價值判斷。具體到當下的小說創作來說,那就是,即便不能給現實生活的諸多問題提出解決方案,至少也要寫出迥然不同的生活經驗;即便不能貢獻整體性、超越性的思想智識,至少要具有思辨的眼光和立場;即便不能在形式上開掘創新,至少要趨近于優雅高貴的文學氣質。
反抗和懷疑的氣質,是創造精神和文學抱負的結合。就像屠格涅夫筆下的俄羅斯鄉村,《獵人筆記》也是寫鄉村底層人民的苦難。當然,揭露與批判農奴制是它重要的主題;但在描繪農民悲慘的現實生活及處境的同時,屠格涅夫仍然不忘以細膩的筆墨展現他們豐富的內心世界、高貴的道德倫理、他們對自然的熱愛以及鄉村頗富詩意的環境與生活。給讀者印象深刻的觀感便是,無論生活如何悲慘、境遇如何窘迫,作品中人物的生命總是縈繞著宗教般虔敬安詳的光環,他們的生活也充盈著道德的高貴與詩性的力量。格非與賈平凹應該算是同代作家,他們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就產生了重要影響;但格非是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賈平凹則是在現實主義里融進自己的地域鄉土風俗與傳統文化精神,雖然走的并不是一條路,但在對文學優雅氣質的追求上,卻算得上殊途同歸。從《秦腔》《老生》到《極花》,賈平凹一直堅持著自己樸拙的鄉土文學敘事與散淡的詩性寫意風格,在極其有限的生活幅面中考察人物的內心和情感,沒有對外部世界的激烈批判,有的是沉靜深邃的靈魂自省;格非雖然在30年后放棄了先鋒性探索,與他當年的幾位同道一起在長篇小說中心甘情愿地選擇了現實主義。但是從《望春風》等作品中可以看到,格非小說那種自江南水鄉綿延而來的濕潤質地和詩性精神依然固執地存在,并持續生長著。
青年作家董夏青青近年來,在中短篇小說方面用力,從《壟堆與長夜》到《在晚云上》,她通過一些列短章逐漸形成了富于象征性的詩意風格。她的小說不注重故事性,所以,在最新的短篇小說《在晚云上》(《解放軍文藝》2018年第3期)中,副團長帶隊去○三號峰會哨只是一條敘事線索而已,著力處卻在副團長和連長兩個人物身上。副團長是軍人世家,爺爺、父親都是軍人,從小就受到軍人的簡單與粗暴的規訓,灰暗的情緒一直籠罩著他的成長之路。當了軍人之后也是齟齬不斷,尤其是女友的跳樓讓他在情緒失控中大鬧連隊。連長就懷疑副團長,以他優越條件何以在這樣的鬼地方消磨時光,獻身事業?還是隱忍晉升?連長的父親是警察,事業并不順利,母親又失明,他似乎已經適應了邊防的枯寂與煎熬,仿佛這就是他的生命與生活。連長期待著對象的到來,那會帶給他一種新的人生。小說結尾的那片晚云上的麻雀既是一個意象,也是一種象征。殘酷的現實與歷史交叉在去○三號峰會哨這條遼遠蒼茫的敘事線上,不斷地回敘、插敘也在消解著現時態的詩意情境,讓人們浮想聯翩。小說意象最終所指向的是存在主義式的精神超越,釋放出一種打破心靈的局促與狹窄,讓精神飛升的向上拔擢、向外發散的力量……
長久以來,我們一直信奉著進化論,以為文學或藝術是一種線性發展的規律。因之,西方的理論方法與文學經典,一直以來都被我們的作家、批評家奉為圭臬。這當然與我們百年來所遭受的被侵略壓迫以及民族抗爭的艱困境遇有關。也許是上蒼將所有的才智與氣度一股腦兒地都賦予了春秋戰國與漢唐,以至于此后的千余年里,我們似乎鮮有偉大的理論與思想,影響或者普適于世界與人類;尤其是晚清以降,中華民族飽經外族侵略與戰亂,一個積貧積弱的民族連生存和溫飽都成問題,更遑論有偉大的理論與思想誕生。中國知識精英在20世紀初,一致將目光轉向西方,既非盲目,亦不是心血來潮,實在是因病久矣,苦無良策,無奈投醫。事實上,真正的文學藝術是要不斷的返回傳統本源的。老子就說:“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此之“反”,通“返”。在老子的哲學中,道的運動是循環往復的。李劼在《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中寫道:“正如文明是遞進的,文化是回返的,以文藝復興的形式。中國式的文藝復興自有宋年間悄悄開始,至《紅樓夢》問世方才彰顯其巍然恢宏的氣象。”“《紅樓夢》以回到神話的方式,清掃了被儒家和權術家所把持的奧吉斯特牛圈,同時又讓活在《易經》八卦里的中國人獲得了截然不同的人文品質。《紅樓夢》的清澈,使宋儒頓為泥土,使帝王術變得像房中術一樣委瑣。人,而不是囚禁人的種種桎梏,成為文學敘事的重心所在。這種對人的尊重,對人的標舉,不僅使儒家倫理顯得陳腐,而且也讓司馬遷《史記》變得可疑。”⑤近百年來,我們始終與傳統斷裂著,沒有真正地返回到先秦與漢唐,汲取那個偉大時代的宏闊的思想精神與氣質品格,又如何能創作出“偉大的中國小說”?在返回傳統中接續自身的精神根脈,確證自己的文化坐標,無疑將使得當下的中國文學獲得綿長的滋養和闊大的支撐。
“小說是一種智者的佳構、孤獨者的舞蹈。獨特的視角、精巧的構思、雋永的思想與哲學的深度,以及文體探索的多向度的可能性,給作家提供了巨大的文學性表現空間。遺憾的是,當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馬原、余華、格非、蘇童、孫甘露等為代表的先鋒文學作家的先鋒性喪失殆盡之后,‘形而下敘事’便成為中國小說主流敘事;尤其是進入21世紀,他們集體轉向長篇小說創作,并回歸現實主義,這無疑起到了一個反向的作用:即,讓更多的作家以為,看見沒有,先鋒文學尚且如此,何況吾乎?是故,中國當代小說離優雅高貴的文學還有著難以估量的距離的,思想與哲學的高度恐怕就更勉為其難了。”⑥也因此,當我隨感并想象著建構“人類命運共同體”視域里的21世紀中國小說的時候,心中充斥著滿滿的焦慮、惶惑與擔憂……
①《攜手建設更加美好的世界——習近平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的主旨講話》[N],《人民日報》,2017年12月2日。
②[法]米歇爾·阿勒芒《阿蘭·羅伯-格里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頁
③[法]羅伯-格里耶《為了一種新小說》[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頁。
④徐江《我們需不需要偉大的中國小說》[N],《北京日報》,2005年7月4日。
⑤李劼《歷史文化的全息圖像:論紅樓夢》[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頁。
⑥傅逸塵《“形而下敘事”:我們離優雅高貴的文學有多遠》[N],《文學報》,2017年6月 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