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雯
從十七年文學開始直至新時期文學的漫長時期,農村題材小說一直是中國文學創作的絕對主流。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中,無論是十七年文學中最為重要的若干作品:柳青的《創業史》或者浩然的《金光大道》,還是至今仍然在文學性上被廣泛認可的作家趙樹理和劉紹棠,農村題材的小說和它們的創作者都是最有分量和最為核心的部分。相較而言,寫作以城市生活為核心的作家只有老舍等寥寥可數的幾人。
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農業國家,農業人口占據社會的絕大多數,而當時的眾多作家本身就是鄉土作家,農村題材小說反映著中國社會的主要現實狀況,其重要程度毋庸置疑。當然,近代以來,城市被認為是腐朽生活方式的展現之地,城市文學本身也常具有消費、娛樂特征,因此以城市生活為主體的文學創作在當時天然的具有政治不正確性,難以成為經典之作,自然成了中國當代文學歷史的薄弱部分。新時期以來,以城市生活為題材的作品雖然也層出不窮,出現了如王朔、王安憶等優秀作家和一批有較大影響力的作品,但作品總體的深度和廣度,成為文學史經典的數量和質量,仍然遠不如農村題材創作。雖然,每個作家的創作方向不是單一的,但對比兩種題材經典作品的數量和影響是有不小差異的。觀察中國當下最為重要的實力派作家,側重農村題材小說寫作的作家從數量上,到文學地位上,總比例依然高于城市題材寫作的作家。以上判斷,從作家寫作題材和創作狀況,作品的經典化數量,包括中國重大文學獎項的分布就可以清晰的看到。
進入新時期以來,中國城市化進程高歌猛進,社會結構變得更為復雜,人們的生存空間和生存方式都大為拓展,文學作品的題材和形式也必然隨之變得多樣和豐富。各類以城市為主要背景的小說,包括與之相關的職場、官場小說,打工文學,家庭生活小說,愛情小說,還包括大部分底層敘事以及各類海外作家的作品。小說的主人公或成長在城市,鄉村在他的生活中幾乎是不存在的,或者主人公雖然出身于農村,與鄉村還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都已經來到城市生活,矛盾的焦點發生了轉移,鄉村只是一個背景,故事的核心已經在中國的某個或大或小的城市中展開。這個時期以城市生活為背景的小說開始增多,但卻常常被批評為不夠廣博和深厚,缺少思想根基和精神背景,是表達物質與欲望的淺薄之作。
一
新世紀以來,傳統實力作家如劉慶邦、陳應松、閻連科,包括莫言和賈平凹都堅持著他們在農村題材上的開拓,寫作了一大批反映中國鄉村現實的作品。他們作品中的鄉村更多還是在反映改革開放后的激烈社會矛盾,或者更早期動蕩時代的鄉村故事,對當下農村的新變化體現較少。敏銳如莫言也感受到了與當下農村現實的陌生。他在近期的一次對話活動中談到了農村的種種新的現象,這些已經和自己曾經熟悉和深刻感受的農村有了不少的距離,曾經的赤貧已經在減少和消失,曾經的勞作方式也有了巨大的改變,和過去相比,主要社會矛盾也模糊起來。他也談到了自己與這種農村新現實的疏離,發現了變化,但還沒有找到對這種農村變化的新的表達方式。從事農村題材寫作的實力新人也有出現,比較有影響的葛水平、胡學文、郭文斌、季棟梁等,都是這一時期出現的具有相當實力的作家,他們多在農村生活多年,對鄉村的現實生活有深刻的了解。他們所寫作的農村同樣多為改革開放后一段時間的鄉村社會矛盾,或者是書寫作為記憶的鄉村傳奇,但與當下較為切近的鄉村現實也已有了距離,觀察和表達都不夠充分。這兩類作家作品構成了當代農村題材小說的主流。
與此同時,文學創作的另一類分支在悄然成長。
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來,人們開始習慣于用出生年代對作家進行代際劃分,這里我們就用這樣一個被簡化的也較為通用的方法來觀察:“70后”“80后”到今天逐漸壯大的“90后”寫作城市小說的作家,從構成比例到寫作成就都在攀升。也就是說,有更多數量和更有水準的青年作家在表達他們在城市中的生活、經歷,成長與發現。在青年一代小說家中,寫作題材的側重格局已經發生了改變。
讓我在這里例舉一下最新的《小說月報》百花獎的獲獎青年作家作品,以及2017年各個文學排行榜青年作家的創作成績,作為這一文學創作方向的參照。
《小說月報》百花獎是一個主要由讀者評選,專家確定,風格傳統中平的文學獎項。在2017年的《小說月報》百花獎的獲獎作家中,中年以上的實力派作家包括王蒙、馮驥才、李存葆、阿來、韓少功、蘇童、遲子建、范小青、葉廣芩、裘山山、葉彌、張欣等多屆百花獎得主,他們的創作風格多樣,除了作家張欣為寫作城市小說的代表人物之外,多數作家寫作鄉村和城市題材并行,但是各有特色與側重。
傳統知名作家之外,獲獎作者中還有一大批近年活躍于文壇的“70后”“80后”代表作家,如徐則臣、張楚、弋舟、葛亮、石一楓、雙雪濤、周李立等。顯而易見的,年輕一代作家的創作路徑已經發生了改變。徐則臣在小說《摩洛哥王子》中繼續他的北漂生涯,葛亮的《問米》中掙扎在陰陽兩界的通靈師,弋舟描述城市警察生活的《出警》,石一楓《地球之眼》中屌絲與富二代生活的雙重失敗……這一批青年作家,他們幾乎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將自己的寫作重心放到了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們,在這個獲獎名單中,幾乎沒有見到寫作鄉村生活的青年作家。
而在今年剛剛評選出的各種2017年度小說排行榜中,也可以發現相似的情況。諸多代表不同媒體立場,不同風格取向的排行榜幾乎涵蓋了這一年度大部分優秀的作品。這些風格各異,手法多樣的作品,都各自在尋找與這個時代的交匯點。筆者統計的多個排行榜中,對傳統中短篇小說進行排行的有三個排行榜,包括“中國小說學會2017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2017《收獲》文學排行榜”“2017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北京文學》月刊社),被不同排行榜重復選入的青年作家有孫頻、胡遷、張悅然、葛亮等,他們的作品都是表達不同人群在城市中各個層面的生存狀態,而其它入選的“70后”“80后”作家,除了東紫寫的鄉村母親,董夏菁菁寫作軍事題材,其它如弋舟、魯敏、南飛雁、貝西西、周嘉寧、張楚也都在講述人們在城市中的種種遭遇,即使是專門寫作中國農民的陳倉,寫的也是農民進城后的故事。
長篇小說的創作也是如此。掃描13個長篇小說和圖書排行榜,重要作品中當代農村題材還有關仁山寫作的《金谷銀山》和梁鴻的《梁正光的光》作為代表,兩部長篇是從兩個完全不同的角度講述新農村的故事,這也是碩果僅存的兩例。而最常被提到的青年作家和他們的作品有阿乙《早上九點叫醒我》、徐則臣《王城如海》、任曉雯《好人宋沒用》、郝景芳《人之彼岸》、石一楓《心靈外史》……這些小說在用不同的方式展現了中國城市的今天和未來,這些寫作者也都在成為中國新一代作家的中堅。更為有意思的是,在第二屆中國長篇小說年度金榜(2017)中位列第一的作品是《尋找張展》,它的作者孫惠芬曾經專門致力于寫作鄉村題材小說,但這部長篇卻是她的轉型之作,完全擺脫了鄉村的影子,寫了當下官二代青年與他的親人間的代際沖突。孫惠芬還專門提到,她以前的小說寫的人物都是在鄉村,或者從鄉村出走。而《尋找張展》是以一個下一代的視角,來審視父輩三十年來的奮斗,她有了一個全新的觀察社會變遷的角度。這部小說的寫作也可以看作是一位農村題材作家面對新時代時對寫作的轉型和調試。
二
從以上傳統作家的轉型和青年作家寫作城市題材小說比重的壓倒性優勢可以看出,文化最終反映現實。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中國當代文學在鄉土敘事方面十分發達,但面對城市經驗卻顯得稚拙。上世紀90年代之后,以城市為背景的文學作品持續增多,相對于農村題材小說,還是被認為是缺少社會影響力的,經典化的、能夠進入當代文學史的作品明顯不足。大量作品對城市生活的描寫是消費化娛樂化故事化的,與中國歷史悠久,傳統深遠的農村題材作品相比尤顯輕飄膚淺。那時的寫作手法也更近傳統都市小說,多為日常生活敘事,被認為體現了商業時代中產階級美學趣味。缺少純文學作品所應該具有的縱深感和創造力。事實上,正是因為這群人缺少歷史,他們變化的迅速,他們的價值觀的混雜不明才令文學對它失語。不過,讀者需要表現這個龐大人群的文學作品,作家更需要對這樣的生活保持好奇與關注,投身書寫這個時代的一切。
在新世紀過去的17年間,中國城鎮人口增長了三億多,巨型城市持續發展,中國發生著迅猛的,傳奇般的變革,無數家庭和個人也因此獲得了自己新的生活,這曾是純文學作品所疏于表達的部分。但文學現象的產生有著它的必然,在城市蓬勃發展了幾十年之后,作家的創作方向終于發生了根本性的逆轉。
與前代相比,青年一代作家里包括沒有經歷過物質匱乏年代的寫作者,包括第一代沒有鄉土經驗的寫作者,也包括中國新城市的拓荒者。在現實生活中,城市也早已經是他們的唯一生存之地,即便出身于鄉村,故鄉也僅僅是一個模糊的背影。因此,城市已經成為他們的來源與去處,他們擁有城市書寫與生俱來的優勢與潛能。另一個優勢是,這一代作家受到過良好全面的文學教育,熟練掌握經典敘事語言,尤其是20世紀80年代之后在中國深入人心的先鋒文學技巧。隨著他們在語言上,觀念上的成熟,最終,各種流派、技巧和觀念都成為他們文學創作的基本表現方法。此時由他們去發現和書寫的城市生活才漸漸脫離了浮華的外表。
于是,出現了一大批描寫不同階層,不同境遇的人在城市中的生活、經歷與成長的優秀作品。葛亮充滿小資文人氣息的城市書寫,石一楓從大院頑主到底層女性的階層跨越,徐則臣對北漂青年的長期關注,弋舟對城市人精神困境的再現……這一切構成了中國城市生活的最真實和最有活力的一面。城市不再是一個表演的舞臺,已經成為我們必需誠實面對的生存之地,人們要在這里面對誘惑、困擾和損害,尋找生活的意義,發現和確立自己的身份。因此,“城市文學”直到此時終于成為純文學創作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部分。我們看到了一個個氣象萬千的城市,這些城市不僅有美好的物質、日新月異的建筑,更有被反復書寫的心靈世界,飽滿豐富的人性。
與此同時,農村人口,特別是農村常住人口大量減少,農村也在悄悄發生著巨變。此時反觀對鄉村的書寫,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除了傳統作家對鄉村的回望,除了像《中國在梁莊》(梁鴻著)這樣極少數優秀的非虛構文學,今天,還滯留在鄉村的人們在如何生活和勞作,他們又在想些什么?這一切已經在文學寫作中越來越模糊。當代鄉村已經成為一個在文學作品中慢慢消失的隱秘之地。
三
新世紀以來,文學類作品的閱讀方式和閱讀群體發生了重大變化。傳統文學期刊、文學類書籍從大眾閱讀的主要提供者,轉變成為專業性文學閱讀的小眾書刊。大眾的文學閱讀迅速擴展到暢銷書和各類市場化的新生代文化文學類刊物。
除了紙質書部分,另一種全新的閱讀媒介“網絡閱讀”則用了20年的時間,從一個全然陌生的閱讀載體變得家喻戶曉。網絡閱讀既有晉江、起點這一類超長篇網文網站,各個風格自成一體;也有豆瓣閱讀這類兼顧城市小資群體,充滿文學青年的都市經歷與感悟,用“講個好故事”接近傳統文學趣味的文學網站;現在更出現了著名網絡作家七英俊、匪我思存等人轉用各種微博和微信公眾號為發表平臺,將有純文學風格和講故事兼顧的網絡文學帶給讀者。
這種種新的文學作品提供方式,文學閱讀方式,他們的讀者、作者、成名方式以及付費方式與傳統文學幾乎沒有交集。這樣的寫作更依賴非專業讀者的認可,因而也更加積極地尋找與社會的真實鏈接,要與社會的變遷發生聯系,出現了從安妮寶貝開始直到今天的一批有影響的網絡作家。它們的讀者群多為受到良好教育的城市青年,天然對親近的、代表先進文化和先進生產力的城市充滿興趣。更大規模、影響更為深遠的網絡文學,也促使著城市題材的文學作品進入了大眾的視野。以上種種,具有現實感和生命力的市場化文學寫作反過來也會激發并影響傳統文學創作。
今天的社會到底是什么樣的?文學對此又負有什么責任?我只能說,改革開放幾十年迅猛的發展和變化,城市是中國社會巨變之中最前沿和最有活力之處,需要有分量和有價值的作品反映這種社會巨變。每一位作家按照自已的背景、經驗和思考發出著自己的聲音。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就成為了一個日益壯大的群體的集體經驗。用藝術作品展現他們如何生長,如何面對自己的身份,如何確立自己的價值觀是一件有意義的事,也是一件必需的事。作家理應用自己的勇氣、力量和想象力來關注和書寫這片活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