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新年
隨著市場經濟時代的到來,就像廣告興旺發達一樣,新時期文壇上崛起了一批文學命名家,有“新時期”,于是便有“新時期文學”,僅僅新字輩的名詞就拖家帶口一大隊。早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有先知先覺的文學命名家急不可耐地搶注了“新世紀文學”的概念。就像能夠由小腿聯想到了大腿一樣,文學命名家由“新時期文學”順理成章地聯想到了“新世紀文學”。“新世紀文學”這種命名就像一個窮極無聊、沒有任何幽默感的笑話。我很奇怪,怎么沒有更加好大喜功的文壇領軍提出“新千年文學”呢?新千年文學難道不是比新世紀文學牛皮了十倍?可惜當代文學命名家沒有足夠的信口開河開創千年大業的勇氣。
其實,世紀是剛剛一個世紀前西方用大炮送來的禮物。清末光緒年間存在著三種主要的紀年方式:朝廷使用的光緒紀年,維新派使用的西方基督教紀年,革命派使用的黃帝紀年。西歷1900年為光緒二十六年,黃帝紀元4611年(《黃帝魂》)。1900年,20世紀開幕,義和團運動爆發,慈禧太后向列強宣戰,八國聯軍侵華,并且攻入北京,慈禧太后與清宮倉皇“西狩”西安,史稱“庚子事變”。次年,簽訂了著名的《辛丑條約》,按中國一人一兩計,共賠償列強4.5億兩白銀,本息合計達9.8億兩,列強駐兵中國,拆除大沽口炮臺,解除中國的國防,中國向西方全面門戶開放。
1899年12月20日,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的梁啟超,由日本橫濱啟程前往美國檀香山。西歷1900年1月30日夜,為中國舊歷的除夕,在日本往美國的太平洋舟中,在過去與未來、東方與西方交媾的時刻,梁啟超寫下了著名的《二十世紀太平洋歌》:“亞洲大陸有一士,自名任公其姓梁。盡瘁國事不得志,斷發胡服走扶桑。扶桑之居讀書尚友既一載,耳目神氣頗發皇。少年懸弧四方志,未敢久戀蓬萊鄉。逝將適彼世界共和政體之祖國,問政求學觀其光。乃于西歷1899年臘月晦日之夜半,扁舟橫渡太平洋。其時人靜月黑夜悄悄,怒波碎打寒星芒,海底蛟龍睡初起,欲噓未噓欲舞未舞深潛藏。其時彼士兀然坐,澄心攝慮游窅茫,正住華嚴法界第三觀,帝網深處無數鏡影涵其旁。驀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關鍵之津梁。”①新舊兩個世紀、東西兩個半球以及新舊兩種時間、新舊兩個世界的交合,帶給梁啟超巨大的沖擊。“世紀”這個時間概念與“太平洋”這個空間概念同時向我們打開,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時間與空間體驗,一種嶄新的時空意識,一種全新的世界觀,誕生了一個孤獨的現代的我,好像宗教經驗所描述的那種覺悟的境界。這便是中國的現代與現代性,以及現代主義文學的初始情境。空間的拓展,越界,與異質的、陌生的他者文化的接觸,從連根拔起,到無家可歸,身心分裂,靈魂出竅,神不守舍,魂不附體,漂泊流浪,成為了現代中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宿命。現代人獲得了自我,失掉了生命的根據;失掉了家園,獲饋了無限的鄉愁。
前溯至1800年,時為嘉慶五年,對于大清的中國人來說,這一年幾乎沒有什么新鮮事情發生。康乾盛世隨著乾隆皇帝的去世即將成為過去,大清處于風雨飄搖之中。嘉慶元年,白蓮教起義爆發,開啟了漫長的末運、衰世與亂世。龔自珍是這個時代誕生的天才與代表人物,他充滿了“日之將夕”的時代的預感。但是,這是歷史學家后來的敘述。前一年,嘉慶四年正月,太上皇乾隆帝駕崩,嘉慶皇帝宣布前朝重臣和珅二十大罪狀,下旨抄家,抄得白銀八億兩,相當于大清政府十五年的財政收入,因此有“和珅跌倒,嘉慶吃飽”之說。
1800年這一年全世界人口接近十億的臨界點。亞洲是世界的中心,生活著六億多人口。這是世界原創文明與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文明”的重要起源與主要誕生之地。中國是真正的中央之國,名副其實的天下中心,中國的人口接近四億,超過全世界總人口的三分之一,接近歐洲的兩倍。今天的超級大國、全球唯一的霸主美利眾合眾國還是蠻荒之地,小國寡民,僅僅只有530萬人口,即使整個北美也只有區區700萬人口。
乾隆三十四年(西歷1769年)正月初五日,英國人瓦特發明了新的蒸汽機,乾隆五十四年(西歷1789年)五月初二日法國舉行三級會議,引爆法國大革命。②乾隆年間在泰西發生的這兩個事件將改變世界歷史,成為人類文明重要的轉折點與分界線。大西洋即將代替亞洲大陸成為世界的中心,海盜即將代替農民成為地球的主人。嘉慶五年的中國人對19世紀地球上即將發生的天翻地覆的驚天巨變渾然不覺。盡管在17世紀明末,西方的傳教士已經將西方的幾何與邏輯帶到了中國,并且曾經用紅夷大炮幫助明朝抵抗過清軍,甚至南明的宮廷病篤亂投醫地信奉過西方天主教并且向教皇發出過求援書信。當乾隆皇帝編纂《四庫全書》的時候,英國正孕育與爆發工業革命,蒸汽機發出了威震全球的怒吼。號稱中國知識最發達的《四庫全書》時代,四庫館臣對西方茫然無知。他們認為,康熙時代南懷仁所著地理書《坤輿圖說》是根據東方朔《神異經》與周密《癸辛雜識》等古書杜撰的:“疑其東來以后,得見中國古書,因依仿而變幻其說,不必皆有實跡。然核以諸書所記,賈舶之所傳聞,亦有歷歷不誣者,蓋雖有所粉飾,而不盡虛構。”③當西方殖民主義全球征服不斷地走向高潮之時,中國在封建專制政治的黑暗統治下發生了知識的巨大倒退。到了清末的保守派,他們對于世界民族競爭的大勢懵然無知。魯迅說到大學士徐桐:“他不但連算學也斥為洋鬼子的學問;他雖然承認世界上有法蘭西和英吉利這些國度,但西班牙和葡萄牙的存在,是決不相信的,他主張這是法國和英國常常來討利益,連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隨便胡謅出來的國名。”④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一個更習慣自己關起門來過日子的國家,用新時期新啟蒙主義思想家們的話說,是一個閉關自守的國家。乾隆五十八年,按西方的上帝的兒子的算法則是1793年,這一年因為英國馬戛爾尼訪華載入史冊,并且因為20世紀80年代新啟蒙主義的過度詮釋而著名。馬戛爾尼贈送給乾隆皇帝的禮物中最著名的是裝備有110門大炮的英國最大的軍艦君主號的模型。英國海盜通過搶劫西班牙黃金船已經成為現代世界首富與霸主。乾隆皇帝對英國威武的大炮不屑一顧,對英國的貿易要求不為所動,“天朝物產豐盈,無所不有,原不借外夷貨物以通有無”,直到1840年鴉片戰爭尤其是1900年八國聯軍把中國打成“市場經濟國家”。現代中國,桃源夢碎,中國人的家園,變成了白人殖民者與西方冒險家的樂園。1935年,清華大學學生蔣南翔憤懣地發現:華北之大,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詩人和戲劇家田漢在《義勇軍進行曲》中發出了悲愴的時代奏鳴: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現代中國與現代世界觀是西方殖民主義與帝國主義入侵的產物。梁啟超在《論民族競爭之大勢》中說:“天下勢力之最宏大最雄厚最劇烈者,必其出于事理之不得不然者也。自中古以前,歐洲之政治家,常視其國為天下,所謂世界的國家(World state)是也。以誤用此理想故,故愛國心不盛。真正強固之國家不能立焉。(按:吾中國人愛國心之弱,其病源大半坐是,而歐人前此亦所不能免也)近四百年來,民族主義,日漸發生,日漸發達,遂至磅礴郁積,為近世史之中心點。順茲者興,逆茲者亡。”“前代學者,大率倡天賦人權之說,以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權利。此天之所以與我也,非他人所能奪者也。及達爾文出,發明物競天擇,優勝劣敗之理,謂天下惟有強權,(惟強者有權利謂之強權)更無平權。權也者,由人自求之自得之,非天賦也。于是全球之議論為一變。各務自為強者,自為優者,一人如是,一國亦然。茍能自強自優,則雖翦滅劣者弱者,而不能謂無道。何也?天理之公例則然也。我雖不翦滅之,而彼劣者弱者,終亦不能自存也。以故力征侵略之事,前者視為蠻暴之舉動,今則以為文明之常規……其甚者,以為世界者,劣等民族世襲之產業也,優等人斥劣等人而奪其利,猶人之斥逐禽獸,實天演強權之最適當而無慚德者也。茲義盛行,而弱肉強食之惡風,變為天經地義之公德。此近世帝國主義成立之原因也。”⑤劉師培在《醒后之中國》說:“吾所敢言者,則中國之在二十世紀必醒,醒必霸天下。地球終無統一之日則已耳,有之,則盡此天職者,必中國人也……時勢之所造,境地之所因,二千余年沉睡之民族,既為克虜伯格林放大炮之所震擊而將醒矣……中國其既醒乎,則必盡復侵地,北盡西伯利亞,南盡于海。建強大之海軍,以復南洋群島中國固有之殖民地。遷都于陜西,以陸軍略歐羅巴,而澳美最后亡。”⑥殖民主義把資本主義強行推銷到了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資本主義第一次用生意把整個世界統一起來。這就是資本主義全球化,或者說資本主義全球一體化。資本主義按照契約國家與等價交換的原則,宣示了資本主義自由、平等、博愛的哲學。我們把契約國家——現代民族國家視為天然,其實,現代民族國家只不過是資本主義的一個設計與工具。用大白話說,只不過是資本家的白手套。正如馬克思說工人沒有祖國一樣,資本沒有祖國。資本只有惟一的一種沖動,就是逐利的沖動;只有惟一的一個目的,就是對于商業利益的追求。列寧將帝國主義稱為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梁啟超則將壟斷資本稱為帝國主義時代整個世界的唯一主權。資本主義以競爭始,以壟斷終;以民族資本始,以跨國資本終。
19世紀,是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的時代,馬克思將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當作資本主義的本質。然而,隨著19世紀的結束,自由競爭資本主義時代終結,進入了壟斷資本主義時代,即帝國主義時代。1898年,新興資本主義國家美國為爭奪西班牙殖民地古巴、波多黎各、菲律賓與老牌殖民主義國家西班牙之間爆發的美西戰爭,是資本主義列強為重新瓜分世界殖民地而發生的第一場帝國主義戰爭。20世紀初,帝國主義成為了一個重要的話題與集中的論述。1903年,梁啟超在美國尤其是紐約親眼目擊了20世紀的怪物托拉斯:“紐約市于前世紀與今世紀之交,產一怪物焉,曰‘托辣斯’。此怪物者,產于紐約,而其勢力及于全美國,且骎骎乎及于全世界。質而言之,則此怪物者,其勢力遠駕亞歷山大大帝、拿破侖第一而上之者也,二十世紀全世界唯一之主權也。吾欲考求其真相也有年,今至紐約而始得此機。”⑦這個怪物不斷地吞噬自已的同類: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他在消化吸收自已的同類的同時,使自已變得無比強大。20世紀以兩次世界大戰顯示了新舊帝國主義國家與秩序之間的劇烈沖突。資本主義以自由、平等向封建主義發起的挑戰以壟斷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結束。在壟斷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時代,資本主義有關個人主義、自由選擇、自由競爭的古老傳說已經成為了一種巨大的諷刺。在拼爹資本主義時代,個人奮斗成為了“不可能的任務”。
19世紀以工業革命為標志,整個世界發生了劇烈的破壞與巨大的進步。1871年,巴黎公社起義的火焰被撲滅后,資本主義向帝國主義高歌猛進,就像1989年柏林墻消失后的世界一樣,歷史終結,人類進入了黃金時代,資本主義失去了任何質疑與批判的可能性。資本主義徹底征服了人以及自然,乃至消滅了黑夜與睡眠,創造了一個徹底效率化的合理化世界。我們面對一個徹底理性化的、“完美無缺”的世界。這個世界就是赫胥黎所描述的“美麗的新世界”。這個世界窮盡了人類所有的理性、計算、夢想、想象與激情。隨著巴黎工人起義被剿滅與資本主義全面勝利的黃金時代而來的是,20世紀世界經濟危機與市場崩潰,法西斯主義的興起與世界大戰。太陽下面沒有新事物,在原子彈護佑下脆弱而漫長的和平時代,我們重新預感到了世界經濟危機與市場崩潰、法西斯主義的興起與世界大戰的重臨。
哈貝馬斯在《現代性的哲學話語》中指出:“眾多文獻告訴我們,鐵路在誕生的時候對當時人的時空產生經驗產生了革命性的沖擊。鐵路并未創造現代時間意識,可是,在整個十九世紀,鐵路的確成了現代時間意識震動大眾的工具:火車成了推動一切生活關系快速進步的顯著象征。”⑧19世紀,火車與輪船成為資本主義全球化的有效工具,把資本主義的征服輸送與擴張到地球上的每一個角落,產生了瓦爾特·本雅明與丹尼爾·貝爾的“震驚”這一新的美學經驗。21世紀,網絡顛覆、取代了傳統媒介,使全球化具有了前所未有的新的含義。網絡重組了人類的空間與時間,徹底改變了人與人、人與物的關系,重構了社會生活,使人類生活經驗在根本上獲得了一次涅槃。
在19世紀歐洲,文學的命運發生了奇妙的變化。按照斯達爾夫人的說法,現代文學是隨著19世紀——1800年的到來而誕生的。19世紀,歐洲文學達到了極盛與頂峰。19世紀成為了一個文學的世紀。正是在19世紀,英國著名批評家阿諾德提出,文學將取代宗教與哲學的功能。用羅蒂的話說,最近兩百年造就了一種文學文化。隨著壟斷資本主義與帝國主義時代的來臨,19世紀末,王爾德預言了“謊言的衰朽”。Fiction意指小說、虛構,Novel意為長篇小說與新奇的。然而,21世紀的作家已經喪失了一定的虛構的能力,小說再也沒有任何新鮮的花樣。今天,現實比小說家的想象力更加強大,比小說家的八卦更加新奇有趣與出人意外。相對野蠻生長的現實,小說家的想象力已經衰竭。小說家已經成為現實的一個低能、蹩腳的模仿者。因此,今天的純文學有時成為了“新聞串燒”,只得乞求于“非虛構寫作”。然而,“非虛構寫作”并沒有任何真正面對現實的能力與勇氣,只不過是“新時期”賣弄風情的、虛假的“純文學”黔驢技窮的最后表演。早在20世紀90年代,“純文學”就已成為俗艷的陳詞濫調。
許多年前,有人預言,游戲將取代文學的位置。2017年,王者榮耀作證:王者榮耀在移動平臺上的收入達到19億美元。20世紀拋棄詩歌沉迷于小說的大眾,21世紀拋棄了小說沉湎于游戲。如果說詩歌是古典文學,小說是一種最具現代性的文學,那么,游戲則具有后現代的品質,是一種典型的后現代文化。21世紀,商業(金錢)與游戲將沖擊宗教、哲學與文學的功能。
①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A],《飲冰室合集》[C],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7頁。
②麥肯齊《泰西新史攬要》[M],李提摩太、蔡爾康譯,上海:上海書店,2002年版,第9頁,第147頁。
③《欽定四庫全書總目》卷七十一《史部》二十七《地理類》四[A],《四庫全書》研究所整理《欽定四庫全書總目》(整理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980頁。
④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A],《魯迅全集》[C]第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314-315頁。
⑤梁啟超《論民族競爭之大勢》[A],《飲冰室合集》[C]文集之十,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0頁,第13頁。
⑥無畏(劉師培)《醒后之中國》[J],《醒獅》,1905年第 1期,第2-4頁。
⑦梁啟超《新大陸游記節錄》[A],《飲冰室合集》[C]專集之二十二,上海:中華書局,1936年版,第16頁。
⑧于爾根·哈貝馬斯《現代性的哲學話語》[M],曹衛東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年版,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