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勰說:“句有可削,足見其疏;字不得減,乃知其密。”這句話是說文中不應有多余的字句,文字要達到高度精練。但是,我們在讀許多名作時,往往發現一些看似與文本中心內容無關或關系不大的文字,它們大可以刪減,實質上卻是文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這就是所謂“閑筆”,而閑筆自有其作用。
葉圣陶先生說:“就寫作的理想說,一句話該有一句話的必要和效果。若是可有可無的話,就不必寫。要判定某一句話是否可有可無,不妨就從必要和效果著眼。”這句話說得極是,如果從必要和效果著眼,我們就可發現名作中的“閑筆”實際上并不等于廢話,可謂閑筆不閑。
有一個例子。周作人寫的《烏篷船》一文,其中有一句:
三道船篷之高大約可以使你直立,艙寬可放下一頂方桌,四個人坐著打麻將——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吧?小船則真是一葉扁舟,你坐在船底席上,篷頂離你的頭有兩三寸,你的兩手可以擱在左右的舷上,還把手都露出在外邊。
以前,我覺得這段文字破折號后面“這個恐怕你也已學會了吧?”是多余的,可以刪去。后經仔細品味,其實有用。——它一下子拉近了和讀者的距離,況且這篇散文本身就是書信體的。朋友的情誼往往就在這樣一句“閑話”之中得以表現的,如果句句話都是直奔主題的話,既少了情趣,又顯得不近人情。僅此一筆,即表現出和朋友親密的關系。
孫犁的《荷花淀》描寫了抗日戰爭時期以水生嫂為代表的一群婦女成長為抗日戰士的故事。在寫到她們尋夫未遇時,宕開來一筆,描寫中午的白洋淀風光:
現在已經快到晌午了,萬里無云,可是因為在水上,還有些涼風。這風從南面吹過來,從稻秧上葦尖吹過來。水面沒有一只船,水像無邊的跳蕩的水銀。
這處景物描寫看似“閑筆”,卻有兩個作用:一、襯托了以水生嫂等尋夫未遇的失望、落寞心情;二、就是這處景物描寫使小說行文節奏舒緩,與接下來的緊張氣氛相映襯,使小說情節跌宕起伏。古人云“文武之道,一張一弛”,此乃“一弛”也。
名篇《荷塘月色》里的閑筆更多。讓我們來看一下。如: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
——“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
——“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以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
——“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都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
古人謂之曰“閑筆”。閑者,與正事無關也。這些句子看似與“荷塘”“月色”皆無關,實則別有他用,很值得細讀。我曾上過一堂公開課,讓同學們專門學習《荷塘月色》中的“閑筆”。——想不到這堂課引起同學們極大的興趣,他們還從來不曾從這個視角來學習課文。我問大家,《荷塘月色》里的這么多的“閑筆”能否刪去?怎樣理解它們?它們有何作用,有怎樣的魅力?
課堂上,同學們的討論很是熱烈。尤其是對文章結尾一句“輕輕地推門進去,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大家討論分析得尤為到位。他們說,此句看似稀松平常,但仔細分析后發現,這看似平常的一句話,實在是一處生花妙筆。
第一,說明作者夜游荷塘時間之長。一般說來,丈夫夜深未歸,作為妻子是不會輕易“睡熟的”,但文中妻子確確實實是“睡熟”并且已是“睡熟好久了”,這一筆,說明作為丈夫的“我”獨處月下、完全陶醉在美景之中,夜深了仍未回,連久等丈夫歸家的妻子都“睡熟好久了”,這就很自然地讓人想到作者心里“頗不寧靜”,為了平復心情,是需要一段時間的。
第二,說明妻對“我”為排遣不寧靜的煩悶心緒、外出散步已是習以為常了。“我”處于苦悶、寂寞的精神狀態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是有一個較長的時間;否則妻對“我”的夜深未歸不會以為常,也不會“睡熟好久了”。
第三,這一“閑筆”,照應了文章開頭“妻抱著閏兒,迷迷糊糊哼著眠歌”的描寫,有首尾呼應之效。
文中其他幾句閑筆,同學們經過玩味,也都感到它們雖與“正事”無甚關系,但也各有各的作用。有了它們,文章才算是完美的。
名片鏈接
毛榮富,中學語文特級教師,全國優秀語文教師,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從教30余年,發表文章千余篇,著有《元明散曲》《作文散步》《漫步教壇》等專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