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萬磊
提起張奚若,多數人會聯想起兩件事:一件事是,1941年,在國民參議會會議期間,他當面指責蔣介石過于獨裁,蔣介石則反駁說張奚若過于“刻薄”,由此就有了再次邀請時張奚若發的八字電報:無政可議,路費退回。另一件事是,整風運動初期(1957年5月13日),張奚若提出了十六字批評:好大喜功,急功近利,鄙視既往,迷信將來。這兩件事給人以這樣的印象:不管哪個黨、哪個政府、哪種主義領導,張奚若都是油鹽不進的刺兒頭和“硬漢”。但很少有人探討這種民主氣質和科學精神的來源,這似乎并非自明之理。
硬漢素描像
張奚若喜歡頭戴寬邊禮帽,手拄文明杖,架一副黑色的寬邊眼鏡,頗似歐洲的舊派紳士,既講究又不失平易。
對于這個硬漢形象,徐志摩有一段素描文字。1925年秋,北京三大副刊之一的《晨報》主編徐志摩請好友張奚若提意見,張奚若說改也白搭,不如停辦。徐志摩對這個“有名的炮手”誠懇約稿,張奚若卻寫了一篇《副刊殃》,對思想界的墮落極為反感,借此直抒胸臆。徐志摩在這篇文章后加了一個很長的附注,對張奚若進行了素描:
奚若這位先生,如其一個人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是個“硬”人。他是一塊巖石,還是一塊長滿著蒼苔的,像老頭兒的下巴:這附生的青綠越顯出他的老硬,同時也是他的姿態。他是個老陜,他的身體是硬的,雖則他會跳舞;他的品性是硬的,有一種天然不可侵不可染的威嚴;他的意志,不用說,更是硬的。他說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說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的說話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幾段,直挺挺的幾句,有時候這直挺挺中也有一種異樣的嫵媚,像張飛與牛皋那味道;他的文章,更不用說了,不但硬,有時簡直是僵的了!
如果對張奚若的出身和成長經歷有所了解,大約就能知道這個硬漢的“硬”是有原因的。張奚若1889年10月16日出生于陜西省朝邑縣一個中醫世家,通過私塾接受啟蒙教育。成年時考入新式學堂——三原宏道高等學堂,該校較早聘請了外教和海外歸來的留日學生,這些留日學生創辦了《夏聲》等進步報刊,也帶來了中國同盟會在日本創辦的《民報》,學生們自然浸潤了民主思想,這里還較早教授自然科學、英語和近代社會科學知識。早在1907年,張奚若與學生自治會楊鶴慶等人曾鼓動學潮,趕走了當時學堂中一位教學無能又尋釁毆打工友的日籍英語教師謝華(佐滕晉三),張、楊二人由此遭勒令退學。二人于次年先后入上海理化專修學堂和中國公學讀書。
在上海學習期間是張奚若實踐和磨煉革命意志的關鍵時期,也是他人生觀和價值觀確立的關鍵時期。1908年,張奚若秘密加入了同盟會,結識了陜西籍的于右任、楊西堂等革命志士并多次參與革命行動,輾轉于上海和日本等地,先后結識了宋教仁、吳玉章等人。在辛亥革命期間曾被清軍羈押入獄兩月有余,在湖北襄陽革命軍光復南陽后得以出獄。袁世凱出任大總統后,張奚若深感辛亥革命只是讓中國換了個招牌,并未讓中國走向現代化。他決意出國攻讀土木工程專業,“預備學些實在學問,回來幫助建設革命后的新國家”。由于是自費赴美的留學生,他接受了忘年交楊西堂的資助。楊西堂還把女兒楊景仁許配給他,并隨后將訂立婚約的女兒送往英國攻讀英國文學,二人在英國辦理了結婚手續。
由于數學不好、不喜歡畫圖,1915年秋張奚若轉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政治學。1918年,當時哥大的比爾德(Charb Beard)和羅賓遜(Jame Robinson)在紐約市中心設立了社會研究所,邀請拉斯基(Harold,J.Laski)以及拉斯基的老師巴克(Earnest Barker)在該機構講學,張奚若欽佩比自己還小4歲的拉斯基的學問,較早地將拉斯基的思想介紹到國內。回國后,張奚若就囑托楊景仁聯合金岳霖、徐志摩等,在北京辦了《政治學報》,由上海中華書局印刷兼發行。《政治學報》是國內研究者很少重視的一份雜志,一共出了3期,作者多為時在哥倫比亞大學研習政治學的中國留學生和部分已經回國的留學生。現存能夠看到的僅有2期,出刊時間分別為1919年12月1日和1920年8月1日。張奚若在第1期上發表了《主權論沿革》,對狄格著《公法界之大革命》和拉斯基著《政權性質論》的書評,在第2期上發表了《社約論考》,對巴克著《希臘政治理論》以及一篇題為《國家社會》的書評。在國內呆了一年多時間,張奚若于1921年再度赴英、法、德、意等國游學,專門進行人權和民主思想考察研究,直到1925年初回國,擔任北京國際出版交換局局長。可以說,他的前半生只有兩個關鍵詞:革命、民主。
1927年夏,張奚若在蔡元培邀請下,出任南京國民政府大學院高等教育處處長,1928年入南京中央大學,1929年調入清華大學任教。其實他也對“書生從政”頗有微詞,他勸導學生,做改革家為上策,做政治學者是中策,做普通公民是下策,但決不可蠅營狗茍。在主持西南聯大政治學系期間,他告誡學生“升官發財莫入此門”,堅持“政治學系”不是“政治系”,只教為學為人的方法,不教當官的技巧。正如他的學生端木正回憶,“他并不絕對斥責教授做官,他膺服‘哲人君主之說”,他“雖不反對學者從政,卻非常反對政客教書。”
1952年11月,張奚若出任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部長。隨著院校和專業的合并和分拆,諸多一流教授被迫轉崗或改變研究方向。1955年他在第一屆全國人大二次會議上提出中小學“減負”和提高大學教育質量的建議,1957年他又在政協全體會議上提出“文化教育建設必須在生產發展的基礎上逐步予以發展,因此普通教育事業的發展必須按照適當的比例進行。”由于重工業體系建設是新中國的重中之重,他只能顧全大局,壓縮教育經費。此后張奚若擔任了中國人民外交學會會長。1960年11月5日上午,周恩來在人民大會堂約請國務院各部委黨外正、副部長時親切地稱其為“奚老”,并肯定張奚若在外交學會的工作,“最忙的是張奚老”。周恩來還檢討了自己對張奚若阻止拆牌樓的建議批評過于嚴厲,同時談到張奚若能夠接受毛主席的批評(毛主席對張奚若的十六字批評評價是“好人說錯話”),體現了思想進步。1973年7月18日張奚若逝世后,鄧小平主持追悼會,廖承志在悼詞中說張奚若“努力貫徹執行黨的對內對外政策”,“努力從事社會主義教育事業和人民外交活動,不辭勞苦,鞠躬盡瘁,作出了有效的貢獻。”浸淫到骨子里的民主氣質
在1930年代的“民主與獨裁”以及“全盤西化與本位文化”論戰中,張奚若不顧與蔣廷黻和胡適的同窗之情,毅然割袍斷義。因為他深知蔣廷黻的“開明專制”意在抬高國家權力,而所謂的“民國”已經異化為“黨國”,三民主義已經異化為取消民權的“二民主義”,蔣介石已經異化為“大獨裁者”。所以,他既反對蔣廷黻的“開明專制論”,又反對國家社會黨人提出的“國家社會主義”主張。同樣,在胡適、陳序經與十教授有關“全盤西化與本位文化”的爭論中,他既反對本位文化論者的提法又反對全盤西化論者的提法。他說,“中國本位文化建設運動就是獨裁政制建設運動!”因為所謂的“本位”就是國家獨裁,就是蔣介石獨裁。而一味地要求“全盤西化”,則是數典忘祖,要知道“民族的自尊心是不應該打到的,民族的自信心是不應該搖動的。我們今日再不如人,我們還應該使大家明白這不過是一個時代陡變的暫時現象。我們若急起直追,是不難于相當時期后恢復我們舊日的地位的。”張奚若在清華大學沒有擔任任何行政職務,卻在政治系乃至整個學校都有很高的威望和很大的影響,所以在抗戰全面爆發后北方淪陷,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先在長沙建立臨時大學,后遷至昆明,西南聯大的第二任政治學系主任便由張奚若擔任。汪子嵩回憶說,昆明“一二·一”學生運動剛結束,運動時期的刊物《罷委會通訊》要停刊,他和昆明學聯的幾個學生準備出版《學生報》。第一位邀請公開演講的教授就是張奚若。這位言辭犀利、邏輯嚴密的政治學家對蔣介石沒有一點客氣,嚴厲指責國民黨政府是“一個腐化、無能、自私的政府”,如果變成一個黨政軍合一的政府,“那就會更腐化,更無知了”。在西南聯大與云南大學聯合舉辦的時事演講會上,張奚若更是毫不客氣地將國民黨政府稱為“黑匪”,他還給國民黨政府下了“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定論,公開聲稱自己是無黨無派,早已脫離國民黨。他甚至公開提出,請蔣介石“下野”或“滾蛋”。在當時一黨專政和個人獨裁的政治局面下,敢如此說話的,是真男兒。何兆武先生在《上學記》里回憶,在西南聯大時,他經常聽到張奚若發牢騷:“現在已經是民國了,為什么還老喊‘萬歲?那是皇上才提的。”即使在新中國成立后,1956年上半年的一次學習會上,對在會上喊出的“毛主席萬歲”,張奚若還是率性直言,“喊萬歲,這是人類文明的墮落。”毛澤東對張奚若提出的十六字批評“印象深刻”,但在此后的反右派運動中批評“好大喜功”的張奚若卻得以幸免,何以如此?在1958年1月28日舉行的最高國務會議第十四次會議上毛澤東給出了答案,“我很欣賞這幾句話。這幾句話是好人說的,說這個話的人并非右派,我很喜歡這一位,這個人是個有正義感的人。”
1950年3月底4月初,張奚若又聯合馬寅初、錢端升、羅隆基、老舍、馮友蘭、陳序經、竺可楨、梁思成、金岳霖、曾昭掄、周培源等人,共同致電聯合國秘書長賴伊,呼吁聯合國制止美國盜用聯合國名義對中國、朝鮮以及東亞地區的侵略罪行。作為一個敏銳的政治學者,張奚若在朝鮮戰爭爆發前已經預見了美國可能進行的干預,由張奚若領銜簽署的這份留美學生的聲明,顯示了其洞察力和領袖群倫的士林之風。
張奚若有個最根本的看法,類似美國聯邦黨人在討論美國建立何種政治制度時的看法:并非人人都是天使。即使按照孫中山的權能分立理論,人民有權,政府有能,但政府官員在理智、經驗和具體操作上都有局限,他們的智力也并非完全高于普通人,所以權力不能“無所不包、無所不能”,必須受到限制。有鑒于此,張奚若認為國民黨最大的問題是少數人“將一切財富集中在他們手里,完全以鞏固政權為目的,是不顧人民死活的,他們的經濟是有辦法的。他們不但有印刷機,還有黃金和外匯。”1947年7月,張奚若在聞一多遇難一周年之際寫下紀念文章,行文雖在歌頌聞一多,但也抒發了自己的人生追求,“誰能像你將‘人民看作真正的主人翁,社會的主體,將自己的生命完全獻給他。”張奚若何嘗不是如此,民主、自由是浸淫在他骨髓里的氣質。
科學是訓練出來的國民素質
在西南聯大政治學系,錢端升、張奚若和王贛愚被稱為“政治系三杰”。張奚若圍繞原著精讀、課程體系、專題研究等三個方面有梯度、有層次地開課,尤其重視學生課程論文的材料引用、注釋、參考文獻,以此作為判分依據。據說,1936年秋,有八位學生選修了張奚若的《西洋政治思想史》,一個零分,三個不及格,唯有張翰書的課程考試,既有問題意識,又符合學術規范,得了滿分。可以說西南聯大在當時國內學術規范做得不夠好的情況下,為后來一批杰出的政治學者可以和國際同行對話做了良好的學術準備。
即便是對自己欽佩的拉斯基,張奚若仍以科學的標準評判拉斯基1936年出版的《歐洲自由主義的興起》,他認為拉斯基最大的失誤就是沿用了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解釋歷史。他將科學和思想作為中西分殊的主要原因,他認為“現在一般人只知注重特殊科學或學術而不知科學化的思想方法和態度更是重要。一種特殊科學只能作它的特殊范圍以內的事,但科學化的思想、態度與作事方法卻是效力普遍,應用無窮的。”如果普通國民都有這種“科學化的思想、態度和作事方法”,那么整個社會就不會出現無思想、無能力導致的混亂,社會上專家固然重要,但能夠統攬全局的科學決策者更重要,現代化說到底是思想的現代化,思想的現代化就是科學思維方式的養成。
責任編輯:鮑家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