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少東
禮拜天下午,我進入叢林
看見一位園林工正在砍伐
一棵枯死的楊樹。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眾多黃葉震下。
每一斧子下去,都有
許多光亮漏下。
最后一斧,楊樹傾斜倒下
炙熱的陽光轟然砸在地上
我曾持久觀察高遠的一處
寒星明滅,失之西隅
展翅的孤鷹,在氣流里眩暈
我曾在20樓的陽臺上眩暈。
那一刻,思之以形,而忘了具體
無視一棵欒樹,花黃果紅
譬如飛機騰空后,我從不慮生死
只在意一尺的人生
一架山嶺,淡于另一架山嶺
曾設想是一顆絕望的脫軌的衛星
在太空中一圈一圈地繞啊
無所謂叛離與接納
我思之者大,大過海洋與陸地
我思之者小,小于立錐之地
我之思,依然是矛與盾的形態
向晚未到時,躺在草坪上看云
滿天的鱗片。一條大魚沒有頭尾。
我認出這是卷積云,沒有云影
落在平均主義的草皮上。
不似烏云下有電閃雷鳴。
白白的,缺少下雨的儀式感
儀式感這東西很重要。
會讓你明了下一程的發展。
許了心愿后,會吹滅蠟燭
簽訂協議后,會握手拍臂
吻過左眼后會讓你吻她的右眼
但皸裂的卷積云沒有。
我們之間的預知缺位太久。
你不知道秋天的會議要討論什么
我們再不會為了一次會盟
在各自的雙唇涂抹牲口的血。
不會在荒野,插草為香,
為一句不被風吹滅的誓言。
我們努力拼湊摔碎的陶罐,
欲再次置之高閣,但總是
找不著上下的那兩塊。
找不到缺失的魚頭和魚尾。
那丟失的兩端,也是
我們正走失的兩端。
一天白云,支離破碎
遍體鱗傷的天空下,
我最想親歷的儀式是
捧著自己的骨灰,走過
割草機剛割過的草坪
酢漿草的花,連片開了
我才發現中年的徒勞。
眾鳥飛鳴,從一個枝頭
到另一個枝頭。每棵樹
都停落過相同的鳥聲
曾無數次快步穿過這片叢林
回避草木的命名與春天的艷俗。
老去的時光里,我不愿結識更多人
也漸漸疏離一些外表光鮮的故人。
獨自在林中走,不理遛狗的人
也不理以背撞樹的人和對著河流
大喊的人。常側身讓道,讓過
表情端肅,或志得意滿的短暫影子
讓過迎面或背后走來的趕路者。
我讓過我自己
直到昨天,在一片杉林中
我遇見枯坐如樁的吹簫人。
駐足與他攀談,我說
流泉,山澗,空蒙的湖面。
他笑,又笑,他一動不動,
像伐去枝干的樹樁。憂傷
生出高高的新葉
轉身后,想了想,這些年
我背負的詩句與切口——
六孔的,八孔的,像一管簫
竹的習性還在
一個人在月臺上踱步
南風順著軌道吹來,
許多人乘早班車走了。
群山若蕩開的一層層括號
此刻空曠,沒有釋言
從來沒在感到適意的地方住過
我一直在尋求某個季節的某一天
夏天的,秋天的,或冬天的;
不被生活拖扯的不得心安,不像
這春風中不可抑制的綠;
某個午后,不是離開,而是到達
像這出入快捷的小站,
在某地,盤桓數日
站外,山另一側的那地方
有各種不同的天空,
湖水四時各異,林壑尤美。
夜晚,粗大的星星
讓我激動
其中三顆位于宜居帶,這已確定
在我四十光年外,有顧盼的水光。
宇宙太大了,如若孤懸一個我,
多么岑寂又無趣啊
過去,水瓶座的我屈從
鏡中的我,水中倒映的我,還有
你們眼中折射又反射的我
此后好了
我活于三顆不同行星上
前世又來生,獨立又完整——
一個上輩子指定的我
一個下輩子修來的我
一個從不違背自我的我
我們同期生存,穿梭往來
清晨,被鄰居鳥籠里的清脆喚醒
迷迷糊糊的曦光還未散開
躺在床上,想這四年來的懶散
沒有養過一只飛禽一葉花草
偶爾捉住撞擊玻璃的麻雀
撫摸一下翅膀后,也隨即放飛
陽臺上都是沒有舍棄的空花盆
那些花花草草,早已枯死
盆中,唯母親生前培過的土
還在。我時常探望,憂傷時澆水
此時,132平方公里的巖石
沉浸在不可擊穿的黑色里
像某年秋夜的海水一樣黑
像書寫某段歷史的墨汁一樣黑
紅色的鳳凰木花在風中戰栗
下弦月擱淺在空中
像彎曲多年的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