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碩
在潛逃的前幾年,王軍輾轉湖南長沙、廣東廣州等地,一直依靠乞討為生,常常上頓不接下頓,生活十分貧苦。有好幾次,他想要去投案自首,甚至想到過自殺,但始終沒有勇氣
“銬起來!”2018年3月21日,上海青浦警方組織警力趕赴安徽省寧國市,在當地公安機關的協助下,將畏罪潛逃28年的犯罪嫌疑人王軍成功抓獲。時隔多年,從警察口中再次聽到熟悉的鄉音,王軍身形一顫,馬上便知道了這是怎么回事。他暗自嘆了口氣,低頭上了警車,原本打算要隱瞞一生的秘密也隨之被揭開。
7月13日,上海市青浦區檢察院受理了這起28年前的舊案。8月21日,該院將王軍涉嫌故意殺人案報送至上海市檢察院第二分院審查起訴。
“一號命案”震驚古鎮
1990年6月14日,家住上海市青浦縣(現上海市青浦區)某居民小區五樓的顧先生下班回家,用鑰匙打開家里房門后發現,家里靜悄悄的,沒有聲音,衛生間和臥室的門緊閉,客廳地板亂糟糟的,桌子邊上有一點碎玻璃和血跡。他以為出生剛滿3個月的女兒摔傷了,妻子卓女士可能帶著孩子到醫院去了。豈料,當他打開衛生間的門時卻發現,卓女士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沒了氣息,地板有血跡擦拭過的痕跡,女兒也不見了蹤影。
他馬上跑到附近的銀行,請銀行工作人員用電話報了警。警方進行現場勘查時,在顧先生家中的臥室衣柜內發現顧先生已經死亡的女兒。經鑒定,顧先生妻子系被他人加害致機械性窒息死亡,女兒系被他人加害致顱腦損傷死亡。同時,警方在現場提取到疑似犯罪嫌疑人留下的指紋。
經過走訪排查和線索比對,警方將目光鎖定在青浦某職業技術學校的一名學生王軍身上,發現該學生在案發當天有重大作案嫌疑。但在對王軍實施抓捕時,他已經逃之夭夭,不知所終,公安機關隨即對王軍上網追逃。
很快,命案消息便傳遍了小鎮的大街小巷,兇狠歹徒勒死母女的說法在坊間流傳,整座小鎮都被這起兇殘的殺人案攪動著,小城鎮一貫的平靜和安寧瞬間被打破,人們紛紛猜測兇手的作案動機,甚至擔心自己成為下一個被害人,案件造成了極大的社會震動。1990年7月26日,上海市青浦縣檢察院以涉嫌故意殺人罪對犯罪嫌疑人王軍批準逮捕。
隨后,公安部門將此案列為“一號命案”全力偵查,但多年來,王軍如人間蒸發一般杳無音訊,始終沒有到案,案件偵破一時陷入了僵局。顧先生無故失去了妻女,悲痛欲絕。28年來,他始終想不明白,平日里,自己一家人并未和人結過冤仇,究竟是什么原因,兇手要將妻子和出生不久的女兒殘忍殺害,讓自己承受這么大的傷痛。
真相揭開令人大跌眼鏡
自1990年到如今,該案的偵查人員換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偵查機關始終沒有放棄對王軍的追捕。1998年,辦理此案的上海某刑偵支隊將王軍列為001號在逃犯罪嫌疑人上網追逃。在2011年的“清網行動”中,公安部門又將王軍作為這次行動的重點對象,在全國范圍內進行梳理排查,可惜案件偵破工作一直未有突破性進展。
然而,28年后,就在所有人都認為追捕行動幾乎不可能再完成了,或者也有人猜測王軍也許早就不在世上時,案件偵辦卻突然迎來了重大的轉機。
2018年初,得益于刑事偵查科技手段的進步,偵查人員利用新技術,對該案重新進行梳理。就在這次梳理過程中,公安人員通過技術升級后的人像比對系統,成功梳理出16名年齡和外貌與王軍相似程度較高的人員,并分別提請當地公安機關協助查詢。而在這16名可疑人員中,一個名叫“徐即”的安徽寧國籍男子引起了偵查人員的注意。經當地公安機關協查,辦案人員發現,該名男子戶籍系從外省市遷入,且其身份證年齡與在逃犯罪嫌疑人王軍僅差三歲,身份十分可疑。
民警當即趕赴安徽省寧國市,在當地警方的協助下獲取了“徐即”的生物信息,并立即與王軍父母的DNA進行比對。鑒定結果顯示,雙方存在親緣關系,“徐即”的真實身份就是王軍。偵查人員難以按捺激動的心情,追捕28年的逃犯終于現身了!偵查機關立即制訂抓捕計劃,成功將王軍抓捕,并押解回上海。
一晃28年過去,王軍早已不是當年的學生模樣,他很快便承認了自己確系當年“一號命案”入室行兇案潛逃的兇手。據他交代,1990年,自己在青浦某職業技術學校讀書,還不滿18歲,成績不好,經常逃學。在案發前幾個月,王軍曾幾次被同學帶到同學的哥哥(即顧先生)家里玩游戲。
在那個年代,“小霸王游戲機”在學生群體中非常受歡迎,也非常流行,游戲種類有“魂斗羅”“坦克大戰”等,只要將游戲卡插在電視上即可進行操作。王軍對這種游戲玩上了癮,陷在游戲的世界里無法自拔。由于到過顧先生家幾次,王軍對其住址有些印象,但每次去的時候,均沒有碰到顧先生的妻子和女兒。
在案發當天早上,王軍又逃課了,他打算去顧先生家打游戲。在乘公交車來到顧先生所住的小區時,由于記不清楚顧先生家具體在哪一幢樓里,王軍還向保安打聽和詢問,稱自己是顧先生妹妹的同學,今天是來他家打游戲的。
在問到門牌號后,王軍來到顧先生家門外,發現顧家的門虛掩著,沒有上鎖,里面也沒有聲音,他以為沒人在家。豈料,當王軍在客廳里翻找游戲機時,顧先生的妻子卓女士聽到動靜,突然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看到陌生人在東翻西找,卓女士第一反應是家里進了小偷,她立刻驚叫起來,向門外大喊“抓賊啊!抓賊啊!”
王軍被突如其來的叫喊聲嚇壞了,來不及解釋自己的來意,沖過去試圖捂住卓女士的嘴,不讓她叫喊。卓女士退到廚房,隨手拿起一把菜刀進行反抗,掙扎中割傷了王軍的手臂,頓時鮮血直流。王軍上前搶下了菜刀,將卓女士推搡到了衛生間里,兩人撕扯和扭打在一起。王軍從卓女士背后用左手捂住她的嘴巴,用右胳膊鎖住她的脖子,用力勒緊。幾分鐘過后,王軍感覺到手沒勁了,卓女士也不再掙扎,松手后他才發現卓女士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王軍頓時愣住了,感覺到事情鬧大了,呆坐到地上不知該如何處理。他沒有報警和求救,反而想出了一個迷惑別人的辦法,他在客廳內找到了紙筆,在紙上書寫下了一行字“我終于報仇了!”意圖誤導他人以為這是仇家所為。寫好字條后,他用自己的外套將地板上的血跡擦干凈,就在準備逃跑時,突然聽到臥室中傳來陣陣的啼哭聲。
他推開臥室門一看,搖籃里有一名嬰兒正在大聲地哭。王軍怕哭聲引來鄰居的注意,于是打開了床邊的大衣柜,將嬰兒抱起后扔了進去,關上門迅速離去。當民警趕到時,嬰兒已經沒了氣息。
兩次被抓“變身”富商
“這些年,我東躲西藏,過得并不好,有了新的身份后才敢結婚生子,近幾年才逐漸安定下來,沒想到還是逃脫不了。”王軍在看守所向辦案檢察官說道。據悉,被抓時,王軍已是兩個小孩的父親。
王軍交代,因案件發生時,被害人用菜刀割傷其手臂,案發后,他手臂上綁著的繃帶曾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又聽到大家紛紛議論說顧先生家里死了兩個人后,他覺得自己徹底完了。王軍心生恐懼,擔心警察遲早會找到自己,他不想承擔刑責,便連夜乘火車向南方逃走,沒想到,這一逃就是28年。
那么,王軍被抓時使用的名叫“徐即”的身份證從何而來呢?經查詢發現,王軍在以“徐即”的身份生活的這些年里,曾兩次受到相關處罰,他是一名有犯罪前科的人員。
原來案發時,王軍系未成年人,當時還沒有身份證,乘坐火車也不受限制。在潛逃的前幾年,王軍輾轉湖南長沙、廣東廣州等地,一直依靠乞討為生,常常上頓不接下頓,生活一度十分艱苦。有好幾次,他想到要去投案自首,甚至想到過自殺,但始終沒有鼓起勇氣。后來,王軍經人介紹學習了烹飪技術,于20世紀90年代中期逃至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先后在烏魯木齊等城市的餐館打工。
1997年,王軍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奎屯市的一個餐館做廚師時,認識了一名經常來餐館消費的老板。在得知這位老板有門路可以辦理身份證后,王軍便稱自己是一名孤兒,從小在新疆長大,請求這位老板為自己辦理一張身份證,并將拍好的個人照片交給了他。一個多月后,這位老板給他拿來一張身份證和戶口本,戶口本上只有“徐即”一個人的名字,戶籍地是新疆的奎屯市。王軍請這位老板吃了一頓飯,表示感謝。他心中真是高興極了,他以為,以后就算被查問也有了“身份證據”,至少不用再東躲西藏、惶惶不可終日、一看到警察便躲得遠遠的了。
在取得新身份后,王軍有了掙錢的打算。他認為單單依靠做廚師掙錢沒有前途,便和朋友在奎屯市共同開了一家發廊。然而,合伙開的發廊并沒有走正道,他為了快速掙錢,招攬了一些婦女在發廊內搞起了皮肉生意。1998年,發廊被當地公安機關查處,王軍因容留婦女賣淫被勞動教養半年。
王軍被公安機關處罰后,逐漸放下了戒心,他認為只要有“徐即”的這個身份,即使再犯什么事也不用怕被人揭穿之前的命案,便開始思念起了自己的家鄉和親人。然而,為了逃避罪責,他還是不敢跟家人聯系。為了離家鄉更近一點,1999年初,王軍獨自一人來到浙江省杭州市。因為之前容留婦女賣淫被處罰過,他身上的錢財已經所剩無幾。剛到杭州時,王軍以在西湖景區賣花為生,在此期間,還認了一位干媽,這讓他時隔多年第一次感受到了家人的溫暖。
有一次,客戶向王軍預訂了鮮花,并要求王軍送到自己的公司里。王軍攜帶鮮花來到客戶的公司,發現辦公室內空無一人,桌上放著一塊名貴的手表。他將鮮花放好后,順手牽羊竊取了這塊手表,把手表放在兜里后迅速離去了。手表還沒來得及賣掉,王軍便再次被警察抓獲。1999年10月,因犯盜竊罪,王軍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一年六個月。
出獄后,王軍入不敷出,生活再度陷入了困境,于是又做起了自己的老本行,在浙江各地的酒店里做廚師。幾年后,王軍積攢了一些錢,他干脆自己開了一家火鍋店,并在開店期間結識了現在的妻子。王軍以“徐即”的身份同妻子辦理了結婚手續;但王軍一直欺騙妻子及妻子家人稱,自己是新疆人,從小是孤兒。婚后,王軍來到妻子的老家安徽省寧國市生活至今,妻子先后生下了兩個孩子。
經歷了結婚生子,王軍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幸福,逃亡生活似乎逐漸有了盼頭和希望。他的工作勁頭更足了,近幾年雖然市場不大景氣,他卻同時開了三家飯店,一年下來盈利不少,收入不菲,儼然“變身”成為一名富商。看著孩子逐漸成長,王軍的內心深處卻有著另一層擔憂:萬一哪天自己的真實身份被曝光,當年的事情被揭穿,以后讓妻子和孩子們如何自處?這個心結始終困擾著他。
“對于結婚這件事,我心里很矛盾。一方面渴望擁有親情和家庭,另一方面也擔心眼前的幸福隨時會化為泡影。最后,我還是選擇了結婚,企盼用親情沖淡對殺人回憶的恐懼。”王軍向檢察官說道,“我女兒出生后,在我第一眼看到她時,我腦子里立刻出現了那個可憐的小嬰兒,以前的畫面一下子全部呈現在我的眼前。我也很害怕自己的孩子學壞,擔心他們像我一樣走上歪路,我不在乎他們的學習成績怎么樣,只要他們做個好人就行。”
2016年,王軍將自己的戶口從新疆遷到了安徽省寧國市,以為余生都將在妻子兒女的陪伴下安穩度過,他也將28年前的噩夢逐漸放下,卻沒想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自己仍然逃不脫法律的嚴懲,他犯下的罪過終要他自己去償還。在王軍被捕的前一周,安徽省寧國市警方通知王軍配合調查取證,提取了王軍的生物信息,那時,他既害怕又心存僥幸,擔心失去眼前的幸福,又想著,也許公安機關因為別的事找錯了人,自己能逃過一劫。
落網之前,王軍也曾動過繼續逃亡的念頭。“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庭,還能逃到哪兒去呢?就算逃得再遠,也始終逃不出自己的內心。”王軍承認,被捕后在看守所內,他第一次睡了個踏實覺。
“28年來,我沒有睡過一個好覺,睡著了也經常做噩夢,要么夢到當年殺害被害人的畫面,要么夢到警察破門而入把我抓走。每次看到電視上報道在逃的嫌疑人被抓獲,我更是幾天睡不著。”王軍對檢察官哭訴道,“被害母女其實與我無冤無仇,這些年我始終活在愧疚和自責中。我也無顏面對已經年邁的父母以及我的妻子和孩子。父母養育了我17年,妻子和孩子也陪伴了我十余年,我留給他們的卻是一輩子的陰霾。”
“快30年了,我最懷念的還是當初在家里的時候,跟爸爸媽媽和弟弟坐在一個桌子旁吃飯。其實,去年,我獨自開車來上海參加培訓,路過青浦時遠遠望了幾眼。”王軍默默低下了頭。(本文所有涉案人員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