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年紅
黃蝴麗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右手一攤,走了。
守在黃蝴麗身邊的兒媳白谷靜,在忙亂中把戒指丟了。
渭河在這關中大地上流淌了不知多少歲月,除了多雨的季節,她都很安靜。渭河的北岸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北蟒塬。北蟒塬分為三道:河北岸至第一道壁立的土坎,叫塬底下;順著土坡上了土坎,叫頭道塬;頭道塬向北,很短的距離,又是壁立的土崖,上去就是一馬平川,叫二道塬;這三道平地東西很長,南北狹窄,北依渭河,登高望去,就像一條土黃色的巨蟒,東西橫臥在關中大地上。這北蟒塬上民風淳樸,說話大嗓門,吃飯端老碗,人們直來直去,生冷蹭倔占全了,脾氣耿直。雖說主流是好的,可也難免出幾個心術不正的活寶,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給這單調的生活,添點異樣的色彩。
下了頭道塬不遠,就是縣城。縣城不大,就建在渭河邊上。離縣城幾里路的頭道塬上,有個小村子,叫發雜村。黃蝴麗的娘家在隔了兩個堡子同在頭道塬上的黃家莊。她在十六歲的時候,嫁到發雜村,給村里老戶黑瑖常做了婆娘。
發雜村本不叫發雜村。發雜村本來的名字叫諶家莊。這里離縣城很近,在那兵荒馬亂的歲月,經常有逃難的外地人從此經過,那時諶家莊民風淳樸,只要沒有戰亂,平時城門大開,那些外地人走乏了口渴了坐下歇歇腳討口水喝倒也常見,有些要飯的乞丐,不時也來討口吃的。諶家莊村里人對這些人倒也沒有排斥。這些外地人魚龍混雜,里面不乏江湖人士,其中有個叫沈緄的家伙,在村子周圍胡轉,轉到村子東北角紅鳥溝的時候,無意中抬頭看見一個當地人叫做狗鼻梁的大土梁,不由眼前一亮:端南正北的走向,兩邊是深溝,頭朝南,尾細頭大,這像啥?他走到西北角的一個漢塚頂上,細細朝狗鼻梁看去,更是大驚失色:這條土梁不是活脫脫一條土龍嗎?完完全全一個縮小版的北蟒塬啊!這是傳說中的“土龍護村”啊!西南角的那個村子,一定大有來頭!不過,土龍雖然護佑這個村子,可是由于土龍太過強勢,把村里人都壓得性格懦弱了一些,習慣了平靜安逸的生活,大部分都膽小怕事,遇見厲害人,屁都不敢放一個,更有甚者,有幾個娶了母老虎的,只要聽見河東獅吼,就嚇得不知道東南西北了。沈緄決定不走了,就在這落腳。他叫了幾個同道中人,拿了羅盤,細細地在狗鼻梁周邊轉了幾天。找到了土龍的命門,焚表燒香,專門針對這個村子的老戶,禳治了一番,就在那命門處偷偷掏了一個狗窩似的窯洞,連夜搬了進去。叫了幾個和他一起玩的江湖術士,掐指演算了一陣,大喜過望,相對而言:“成了,壓住了,把本地人壓住了,風水轉過來了,能發我們這些雜七雜八的了!”他們商量了一陣,決定把這個風聲放出去,多拉些江湖上的混混過來,壯一下聲勢。就這樣,狗鼻梁成了江湖混混的聚集之地。抗戰勝利后,一些給鬼子背過槍,顧過事的主,老家待不下去,也有一些逃了過來。就這樣,狗鼻梁窯洞越來越多,聚集了五谷八雜的社會混混,哪里口音都有。狗鼻梁儼然成了一個村落。解放后,隨著政府加強管理,狗鼻梁的部分人不想住窯洞了,這些人以成分好為理由,強勢進入諶家莊,自己給自己劃了莊基,由于他們很有一些江湖習氣,村里老戶有些怕他們,他們盡管胡弄,沒有顧慮,胡吃海喝,日子比村里老戶過得滋潤多了。沈緄說這都是他的功勞,因為他把土龍的命門改得不保護村里老戶了,只保護他們這些新來的雜姓,所以他們背地里把諶家莊叫發雜村,后來就慢慢叫明了,弄得諶家莊本名反倒沒人知道了。再后來,城市大發展,村里老戶也知道了這個典故,就把狗鼻梁用拖拉機拉土拉平了,都墊進縣城的高樓大廈地基下了,那土龍容身處,挖成了一個大坑,塬上陰陽先生黃老先生推著個自行車從縣城回家上坡時,路過此處,嘆息一聲:“土龍不存,其村不保。”果然,十幾年后,村子拆了,片瓦無存。
黑瑖常在黑家是這一輩人的老大,同時也是諶家同輩的老大。黑家本不姓黑。村里老戶都姓諶。到了黑瑖常這一輩娃娃出生的時候,也按以往的規矩搞排行。黑瑖常家是諶氏家族的側枝,不是嫡系,黑瑖常在這一輩的娃娃里是老大,可把他媽葉嬌綠高興壞了,畢竟是老大啊!這可是值得自豪的事!這葉嬌綠娘家比較殷實,時不時從娘家搞些吃喝、衣料回來補貼家用,再加上黑瑖常他爸是個經常被“倒了的葡萄架子”把臉劃爛的主,見了葉嬌綠就像老鼠見了貓,有時候剛想發表個意見,葉嬌綠一聲獅吼“敢!”,嚇得他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這葉嬌綠最恨人喊她“諶葉氏”,誰這樣喊她,她就吊著個驢臉,聲大的像驢叫喚:“我有名字!我叫葉——嬌——綠!”所以她在這諶家莊確實是個異類,村里人都怕她。等到過了兩年她生了二娃的時候,前面還有一個本家哥哥生了個男孩,所以他的二兒子只能在同輩排老三了。葉嬌綠心里不服氣,就在孩子過滿月那天胡攪蠻纏,撂出話來,她的二娃要在這一輩孩子里面排老二。門中幾個老輩的婆娘回去給家里掌柜的一學說,那幾個老人不愿意了,就去找葉嬌綠他老漢問個究竟。誰知剛一進門,不等大家開口,葉嬌綠倒是先說上了,憑啥讓他的孩子為三,這和他家瑖常就不連貫了么!親弟兄兩個,老大后面是老三,不知道的還以為老二咋的了。不行,我家二娃就要為二!幾個老人面面相覷,這哪里行啊?這不是欺負人么!老人們不答應了。“放肆!”年齡最大的老人怒吼道。可誰承想這葉嬌綠自有她的絕招,就見她冷不防從懷里掏出一個麻紙包包,卻是她上集的時候拿了二合綠豆,在驢莊集上賣老鼠藥的那里換的“五步倒”。就見她拆開紙包,大吼一聲:“我不活了”,就把那包老鼠藥往嘴里倒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個眼疾手快的老頭,一掌把那包老鼠藥打落在地,葉嬌綠作勢要爬到地上去舔那老鼠藥,被另外一個老頭攔腰死死抱住,她還一蹦三尺高,罵得不得落火。幾個老頭一看這架勢,心里涼了半截。他們勸了一陣葉嬌綠,待她平靜下來,就問她到底想咋樣?這時候葉嬌綠他老漢拿了個底大口小的白鐵皮茶壺,捏了一把在周陵上采的文王蒿,就在地上支了兩塊磚,生了火,煮了起來。幾個老頭子,喝著文王蒿煮的茶,苦口婆心地勸著葉嬌綠兩口子。那男的說他沒有意見,他老婆說咋辦就咋辦。幾個老人心說你這不是屁話么!大家就勸葉嬌綠,逼得急了,葉嬌綠突然暴怒了,大喊道:“你們真的不叫我二娃當老二?”大家異口同聲說自古就沒有這個理,就說我們不管了,你愛咋的就咋的去。說罷,幾個老頭起身就要走。葉嬌綠起身攔在門口:“你把我屋當了啥了?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不死的,我看你們誰敢走!這事不說好,明天我再去集上,買了老鼠藥,到你家去喝!給你出人命!”一時把一幫老漢給震住了,幾個老漢面面相覷,都不敢走了。唉,遇見個女漢子,沒一點脾氣。就都一個個低著個頭,圪蹴在地上。
大家防顧著葉嬌綠,怕她再弄啥出格的事,一邊商量這個事咋弄。商量來商量去沒個主意。就在這時一個老人無奈地感慨道:“要打破咱堡子人老多少輩子的規矩,除非你不姓諶!”這本是無心的一句話,誰知一直犯著麻病的葉嬌綠卻聽進去了。葉嬌綠蠻橫地接口道:“哪怕不姓諶,我娃都不為三!”年齡最長的那個老頭,是族中長老,坐在八仙桌旁,自打進屋就一言不發,這時候卻冷不防一拍桌子,開了口:“葉氏,這是你說的,你這一脈從此不再姓諶!好!我成全你!幾個老兄弟不忙走,今個就攤個整晌,把這個事弄定穩了,好遂了葉氏這個心愿!”大家就又問了葉嬌綠他老漢,他說自己沒主意,葉嬌綠說啥就是啥。大家又問了幾遍葉嬌綠,葉嬌綠還是那幾句話:“哪怕不姓諶,都不叫我娃為三!我娃就要當老二!”咬鋼嚼鐵,分毫不讓。
大伙見葉嬌綠王八吃秤錘鐵了心,他老漢又屁都不放一個,只管悶頭坐著,一個個就都寒了心,大家互相看了看,都站起來,抬腳朝外走。族長撂下一句話:“從今往后,你家和姓諶的沒有一絲半毫的關系了,你愛姓啥姓啥去,你娃愛當老幾當老幾去!”葉嬌綠見老人們弄不過她,氣焰又囂張起來了,她把一只腳踏在門檻上,擋在門口,蠻橫地說道:“走不成!你幾個老不死的,好吃難克化(消化),不叫我屋姓諶,你幾個得給我弄個姓來!”這下可把大家難住了,沉默了一陣,就有個老頭提出讓他們姓葉,可葉嬌綠說你這不是欺負我呢么,哪有兩口子一個姓的?何況還是夫隨妻姓?門中一個老頭也說,孔夫子說了“同姓通婚,其后不藩”,這不成,葉氏再不對,咱也不能咒人家么。又是一陣飛星火濺的唇槍舌劍,一直折騰到雞叫三遍,一屋子的人都瞌睡得張口掰眼,哈欠連天,事情還是沒個眉眼。有個老頭嘟囔了一句:“吃了晌午飯就把人喊來,天都黑成啥咧還不叫人走,又不管個飯,把人餓得眼前發黑腿發軟,路都走不動了。”推開窗子,外面黑的伸手不見五指,天真黑!確實黑!這時族長開了腔:“我說葉氏啊,這選不如碰。剛才有人說天黑咧,他也餓得眼前發黑,推開窗子,外面啥都看不見,確實黑,咱今個跟黑有緣,各位不要費心了,我看就叫他們姓黑吧!這是天意,你就跟天姓吧!”旁邊一個老學究模樣的老頭,顯得很有學問地接了一句:“這個姓好,百家姓里有呢。”葉氏有些不情愿,族長就說了,看看我們的腳上小拇趾,趾甲旁邊都有個小趾甲,五趾六甲,這是老秦人的標志。我們的老祖宗老秦人,崇尚黑色,秦人尚武,黑色代表勇敢,代表實誠,實在,好話說了一大堆。最后,那個老學究又補充道,黑色在五行中屬水,位居北方,面南,為九五之尊位,水又為財,姓黑可富,姓黑有福,可入仕為官。葉嬌綠一聽姓黑有這么多好處,轉怒為喜,歡天喜地地答應了。一幫老夫子,這才搖搖晃晃地走出葉嬌綠的家門,拖著餓得前心貼后背的身子回家。自此,葉嬌綠這一脈,就姓黑了。在農村,這叫一脈兩姓。
轉眼間,黑瑖常到了十六歲。在當時,這年齡就該問媳婦了。有媒人來說媒,說的是向東隔了兩個村子,同在頭道塬上的黃家莊堡子的黃氏女。這黃氏和黑瑖常同歲,也到了該出閣的時候了,別看她瘦瘦小小的,卻滿臉透著機靈,為人極有心計。兩家人一拍即合,沒有多長時間,就把婚結了。結婚的時候,黃氏女從娘家帶了一幅老畫,畫中是個長著老鼠胡子的男子,那人圈著腰,背上背了個包袱,賊眉鼠眼,就是秦腔戲里的婁阿鼠,活脫脫一副賊形。她把這張畫像貼在房子一個隱秘角落,說是他的祖師爺,初一十五就燒些香,雙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詞。
老族長真是個神人!村里人驚奇地發現,這黑瑖常自從娶了黃氏進門后,全家的生活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窮得叮當響的日子,卻起了變化。麥收前青黃不接的時節,村里人端著個老碗東家進西家出,你借我一碗面,我借你一碗米,互相接濟著度過麥收前的難關。可這黑瑖常家,今年卻一改往年做派,不向村里鄉黨張口。更為奇特的是,就在這天,快到中午時分,村里飄起一股肉香。村子就這么小,誰家中午炒根蔥全村都能聞見,更何況是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香。有個小孩饞得口水流到胸口,對他媽說,香的很,是雞肉,媽呀,你把咱家的老母雞也殺了,我快饞死了。孩子的媽媽正在搟面,摻了玉米面的面不筋道,正心焦呢,就掄起搟面杖順手在那小孩頭上敲了一下,笑罵道:“饞貓鼻子尖,不吃就聞見。”又心疼地摸摸小孩的頭:“還指望它給咱下幾個雞蛋呢!”誰知,那個正在下蛋的母雞,再也沒有回來。村里有好事之人,外號“黑老鼠”的,尋香溯源,發現這香味卻是從黑瑖常家里傳來的,不過,黑瑖常家卻是大門緊閉。“黑老鼠”是村里頭號好吃懶做之人,在吃嘴這個問題上,最愛助人為樂,不管村里誰家有啥好吃好喝的,只要他知道了就賴在人家屋里不走,非要給人家幫忙吃完了才走。唉,好吃喝不吃到肚子,放壞了他看著心疼啊。他聞見肉香饞蟲上腦,腿都邁不開了,就去拍門,奈何門里一直沒有人應聲,只得悻悻地走了,嘴里“不要臉,吃獨食,死得快”地罵了一路。在這之后,黑瑖常家經常飄起肉香,葉嬌綠出來的時候臉上慢慢的也有了橫肉,說話的聲音也比原來大了,村里一些愛開玩笑的婦人糟蹋她:“老葉,你原來叫喚的時候,像個小毛驢,這陣憋(吃,不莊重的說法)得好,叫喚的時候,聲大的跟驢給馬身上撲的時候一樣,你趁著一點,小心下個騾駒出來。”哈哈哈哈,惹得大家一陣大笑。這葉嬌綠也是個好吃懶做的主,原來家里窮得人都吃不飽,也不養個豬啊羊啊的,雞鴨就更沒養過。可是自打這黑黃氏進了門,這自家后院就熱鬧了,鴨子一片雞一群,要啥有啥,他家的雞鴨,是全村所有人家的總和還多。不過,村里其他人家養的雞鴨,失蹤率明顯比原來高了許多。就這樣黑瑖常家里經常性地飄起肉香。當然了,每到這個時候,他家總是大門緊閉,任誰叫門都不開,村里人把他家這招叫做“裝死”。不過每當他家吃肉的時候,村里就有人罵大街——雞或者鴨子丟了。總之,葉嬌綠家,生活確實改善了。村里人見了老族長,都說他給葉嬌綠弄了個好事,葉嬌綠家改姓改發了,唉,這葉嬌綠有福啊,娶了個心靈手巧的兒媳婦。
時間長了,村里人慢慢覺得不太對勁。幾個婦人到葉嬌綠家串門,坐在院子做針線活,納了一陣鞋底子,有個婦人憋了一泡尿,想去后院,黑黃氏堅決不讓去。她說雞正在牧(母雞發情)呢,你往那里一圪蹴,尿泡尿事小,雞情緒不穩定,把你啄爛了我沒啥賠你么。笑嘻嘻地說著,堅決不讓去后院。從門縫看進去,幾個背簍扣在地上,里面似有小動物在撲騰。某日,隔壁對門的幾個婆娘又坐在她家院子納鞋底,大家東家長李家短東拉西扯了一陣,有個對門的婦女,平時頗有心計,這次丟了一個半大公雞,那天幾只雞在門口街道上嬉戲,黑黃氏提著擔籠從地里回來,從雞群過了一下,自己還目不錯珠地瞅著,這黑黃氏目不斜視,挺直著腰板過去了,也沒見她有啥舉動啊,那只小母雞咋就不見了呢?她約了幾個婦女,和她們暗中捏了個和和(互相配合),坐著坐著,冷不防立了起來,直朝后院沖去,嘴里喊著:“吃壞肚子了,憋不住咧,跑后咧!我要上茅子!”就向后院沖去,黑黃氏大喊“不敢去,雞牧著呢”,就要去阻攔,旁邊兩個婦女一左一右,拉住黑黃氏,說道“人有三急,叫她趕緊去,小心濺到褲子上了!”另一個坐著沒起來的婦女說道:“不要緊,雞把她啄爛了我給她縫上,今個都拿著針線呢,嘿嘿嘿。”二人笑嘻嘻地把黑黃氏緊緊拉住。那婦女沖到后院,做出跌跌撞撞狀,撞開了幾個背簍,幾個半大雞驚慌地四散而逃。那婦女眼睛四下亂瞅,那撞開的背簍里,卻是幾個大小不一的半大雞!啊!那只尾巴上染了一片綠的小公雞,不正是自家前幾天失蹤的那只嗎?那婦女本想發作,卻又懼怕葉嬌綠這只母老虎的潑賴,又是在她家,天時地利人和自己一樣都不占,也就沒敢言傳,裝模作樣進了茅子,出來后裝作什么也沒發生的樣子,和黑黃氏她們閑諞了一陣,悶悶不樂地回家了。那婦女回家后,把自家的雞緊緊圈在后院關了禁閉,再也不敢放到街道上。不過,黑黃氏偷雞的事經過幾個婦女的嘴,卻傳開了。
解放了,提倡“婦女能頂半邊天”,婦女社會地位大提高。村里婦女和男勞一樣,晚上都去上夜校。夜校的老師,告訴大家。婦女和男人一樣,也都要起個名字,這天晚上下課后,老師問黑黃氏想好了沒有,黑黃氏憋了半天說她不知道起啥名字好,回去和家里商量。老師說不用商量了,你讀一下黑板上,我剛給你們教過的那幾個字:“蝴蝶真美麗”,行不?就用這幾個字給你做名字,咋樣?黑黃氏說這是五個字啊,沒有五個字的名字么。那老師說表達出這個意思就行咧,你看就用這里面的“蝴蝶”的“蝴”和“美麗”的“麗”,這兩個字咋樣?你姓黃,就叫“黃蝴麗”好了。不由分說,拿過黑黃氏的本子,在封皮上端端正正寫下了“黃蝴麗”三個字。從此,黑黃氏有了自己的名字。你還別說,這個夜校老師,真是有才,黃蝴麗真像一只穿梭花叢的蝴蝶,辛勤地掠奪著花花草草甜美的花蜜,滋潤著自己的生命。她真是一只“美麗的蝴蝶”,名副其實。
土改、入社、食堂飯、大躍進、三年困難、鄉黨們總算都渾全著過來了,大家生活都有些困難,面有菜色。村里只有黑瑖常一家,面色紅潤,身體健康。到了生產隊時代,黃蝴麗用自己靈巧的雙手,做了一件大得不成比例的夾襖,這件夾襖常在黃蝴麗又瘦又小的身上,簡直就像瘦狗身上掛了個袍子,滑稽極了。上工的鈴聲一響,黃蝴麗也和其他婦女一樣,撂下飯碗就往大槐樹底下走,找婦女隊長,等她派了活,就和一幫婦女嘻嘻哈哈地到地里去了。干活磨洋工是黃蝴麗的強項,她很有眼色,深得“不打勤不打懶,專打不長眼”的精髓,隊長在和隊長不在絕對是兩種干法,卻從來沒有被批評過。下工的時候,她也和大家一起走,走著走著,不是肚子疼跑后(跑后:拉肚子),就是咋一不小心把手帕或者頭巾丟了,要回去找,反正跟大家很少能走到一起。等到她回家的時候,那件夾襖就像王剛在《宰相劉羅鍋》里演和珅穿的那件胖衣一樣,鼓了起來,使黃蝴麗顯得很富態,但是很協調。回到家里,她立即緊關大門,走到廚房,解開對門襟夾襖的疙瘩紐子,變戲法似的,一樣一樣往外掏,幾根蔥,兩個紅芋,一穗玉米,一把綠辣子,幾個洋柿子……應有盡有,只要是生產隊種的,她懷里都能掏出來。她手腳又麻利,一會兒就飯菜飄香了。隔三差五,再從懷里掏出小雞小鴨來,所以她家不缺葷腥。吸取以往的教訓,她把這些活物從來都是立即殺掉,燉到鍋里,“賊沒贓硬似鋼”,她深諳個中深味。說來也怪,那些小雞小鴨對她有感情,看見黃蝴麗比見了他媽還親,黃蝴麗從雞群走過,它們從來不吭一聲,任黃蝴麗動作。后來斗爭壞分子,有人把黃蝴麗告了,說她是“黃鼠狼”,經常偷群眾的雞,可又拿不出證據來。那時候可不管這些,見群眾舉報,民兵就押了黃蝴麗,和其他壞分子一起斗爭。開始黃蝴麗嘴還硬著不認賬,后來被那些老養不住雞的群眾起哄,聲勢有點大,黃蝴麗慌了,就承認了。問她把雞藏在哪里了,她說葬埋了,問她葬埋在哪里了,她不說話,實在問急了,她拍了拍肚皮,說葬埋到肚子里了。從此,黃蝴麗得了個外號:“雞墳”。這是后話。
黑瑖常和黃蝴麗生了五個娃娃。他的孩子和村里其他人家的孩子比起來,就是生活在蜜罐里。那個時代,孩子們缺吃少穿,特別是農村孩子,有的家庭買不起布,就給小孩不穿褲子,說是小孩子屁股天生不怕冷。眼看孩子要上學了,才失急慌忙地求親戚告朋友問四鄰,給孩子找塊布,好賴縫一下,掛到下身遮遮羞,好讓孩子去上學。有的家庭實在找不下,就只好讓孩子推遲一年去上學,極個別者,因此問題一直就沒有上學。至于吃的,就更是饑一頓飽一頓得了。至于水果,更是孩子們神話中的東西了。有一次,黃蝴麗的小兒子,悄悄拿了一個蘋果出來,在大槐樹底下,給村里的正在玩泥巴的孩子們炫耀,誰知被一個餓極了的女孩子,一把搶走了,他去追,那孩子把蘋果放進爛泥里,他只好不要了,上去打了那女孩兩個耳光。誰知那孩子看他轉身走了,把蘋果從爛泥里摳出來,塞進嘴里,瞪大了眼,把那蘋果帶著污泥,吃得連渣都不剩。這些吃喝穿著,黃蝴麗給他的孩子們從來就沒有缺過。這是因為黃蝴麗,有著一雙“靈巧的雙手”啊。
他們的三個男娃,老大叫黑蒙,老二叫黑徵,老三叫黑欣。兩個女兒,大的叫黑絮絨,老二叫黑謝燕。可謂兒女雙全,有福之人。黃蝴麗和黑瑖常心中有個一定之規,就是要讓兒女們有餓不死凍不死的手段。她從小就教他們,手要快,人要賴,會轉移。手要快:手快有,手慢無。人要賴:寧昏倒,不認卯!會轉移:賊沒贓,硬如鋼!萬一失手被人抓住,堅決不認,可以編一萬個理由,說明不是你干的,只不過你倒霉恰巧碰到現場了,實在抵賴不過,只承認這一次的,以前的一概不認,記住,“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打死也不認!不過,他們不敢打死你,沒人敢送人命!關上大門,來到后院,他和黑瑖常做了教官,這姊妹五個經常性地技術比武。孩子們耳濡目染,變被動為主動,慢慢的,每天晚上,后院的柴房就成了比武大會,幾個孩子爭先恐后地展示自己當天的收獲。說來也怪,別看黑欣是老小,可他的戰果總是最輝煌,他拿回來的物件不一定大,但一定價值最高。黃蝴麗每次讓五個娃娃說一下經過,一定是黑欣的最精彩。黑蒙是個文藝青年,愛好拉個板胡,心思就沒在學黃蝴麗的手藝上,每次領了她的任務出去,回來一看就是應付差事,草草弄點東西了事。老二黑徵,喜歡搶,只要他看上誰的東西,一言不發,掄圓了拳頭,上去就搶,他嫌黃蝴麗這個手藝扭扭捏捏不痛快,所以也不上心。所以他每次拿了東西回來,經常后面跟了受害者找上門來哭鬧。大女子黑絮絨,最愛顯擺,黃蝴麗順手拿回來的物件,里面有稀奇古怪的稀罕物,都讓這黑絮絨悄悄拿出去炫耀了,好幾次被原主人認了出來,搞得黃蝴麗要和人唇槍舌劍,爭長論短,顏面盡失。只有這小兒子黑欣,陰沉穩狠,數行善變,毒辣果斷,如變色龍般善于偽裝,腳步輕靈,出手極快,口才又好,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從上小學開始,筆墨本子,各種文具,就沒有讓黑瑖常和黃蝴麗操過心。拿同學們練練手,提高技術水平的同時,副產品就是文具盒、鉛筆橡皮、各種本子等等,就連加入紅小兵,紅領巾都是“拿”別人的,說是他姐用得愛惜,保管得好,現在還嶄新的,就給他了,省了三毛錢。拿了同學們的東西,大大方方地用著,從來不怕別人認出來,比如偷只文具盒,他最少偷倆,回去后拆開,重新組裝,分給他哥或者他姐一個,自己留一個用著。假如有同學看著眼熟,他會大大方方地讓對方看,對方看蓋子是他的,再反過來一看底子,那絕對不是,小孩子單純,不會多想,就不敢吭聲了。偷來的大量文具,和前面幾個哥哥姐姐換著用,而且換的頻率還很高,搞得同學們霧里看花花了眼。黑欣幾乎沒有失過手,偶爾一兩次失手也不要緊,有他媽黃蝴麗的真傳呢,賴唄,裝傻,裝死,躺地上學驢打滾,說別人訛他。總之,抱腿抹鼻涕裝死等等都玩得很溜。那時候每家都有一畝自留地,地里要上糞,如果實在那天沒有戰果,放學回家,路過飼養室的時候,他就抱起一塊牛糞帶回家,放到自己家糞堆上,不然的話,老覺得今天心里空落落的。黑欣的悟性和靈氣,以及對這門手藝的熱愛,讓黃蝴麗喜上眉梢,她不但盡心盡力對黑欣傾囊相授,還在生活上偏向著他,每天中午放學回家吃午飯,黑欣的碗底都比那四個哥哥姐姐多了一個白水雞蛋。“由不得人么,這可是自己的衣缽傳人啊!”黃蝴麗心里暗暗想到。
快開學前的幾天,黑欣和黑蒙、黑徵兄弟三人拉著架子車去地里割草,太陽快壓山的時候,烏云從西邊上來了,“云在西,水積極”,一場大雨壓了下來,二人都在架子車底下躲雨,不想雨越來越大,把躲在架子車底下的二人淋成了落湯雞。雨似傾盆,天越來越黑,伸手不見五指,要是一般孩子,早都嚇哭了,可黑欣兄弟三人不但不害怕,心里邊還在想著歪點子。黑徵對黑欣說,渠岸那邊就是大隊的蘋果園,現在的蘋果雖然不太熟,個子長夠了,能吃了。黑欣心領神會,就在架子車轅上卸下擔籠,讓黑蒙看人,兩人溜進蘋果園,趁著天色,把最大的蘋果折了一籠又一籠,直至架子車裝不下為止。這時候雨小了,三人拉著架子車,消失在夜色里……
三人回到家時,已經半夜了。黑瑖常和黃蝴麗看見泥母豬似的三人,不由大驚失色,面面相覷,異口同聲道:“完了完了!死定了!”正在興奮不已的兄弟三人,看見黑瑖常和黃蝴麗的表情,如涼水澆頭,這倆老家伙從來都是見贓心喜的主,今天這是怎么了?兄弟仨忙問為什么?黃蝴麗沉聲道:“你們還是太年輕了,我不是給你們說過,‘狂風地里偷人,大雨傾盆養神么?咋就不聽呢?為啥就忍不住呢?”黑瑖常接口道:“風過無痕,雨過留印,雨中做賊乃是大忌!現在,你們趕緊走第二部,移贓!”天快亮的時候,所有的蘋果都進了滲井半中腰的那個土洞里了。弟兄仨抹得像個土猴一樣,困得眼都睜不開了。黃蝴麗說道:“趕緊走第三步,裝死!”就讓他們躺到炕上,頭上抹了一點藥水,蒙了濕毛巾,睡了不要起來。
果然,第二天早上,大隊看果園的人背著個火藥槍找上門來了。這個看果園的,叫任槌紫,打園里(周圍)有名的二流子。他和大隊革委會主任夏柳他爸,也就是夏袏,經常在一起鬼混,最喜歡夏柳那桿火藥槍。夏袏也是狗鼻梁窯洞里搬到村里的江湖人士,原來在老家給日本鬼子背過搶,后來為了一個窯姐兒,和同樣給日本鬼子背槍,當保安團長的表哥干了起來,由于被他表哥追殺,就撇下父母,拖家帶口逃了過來,陰差陽錯地到了這北蟒塬上,落腳在狗鼻梁的窯洞里。后來因為一段奇遇,認識了當地人典弘貴,也就搬進了村子。他隱瞞了自己當漢奸的經歷,后來由于高工分的誘惑,揭發“恩人”典弘貴有功,再加上他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雇農,成分比貧農還好,于是他就把兒子夏柳推薦給工作組,讓兒子當了大隊革委會主任。夏袏自己背著個獵槍,以給生產隊看莊稼為名,胡球亂轉,打個野兔什么的野物,給自己解饞。任槌紫跟在夏袏尻子后頭,替夏袏背個槍,有時候也能自己放幾槍聽個響,夏袏吃剩下的骨頭,也能隔三差五解個饞,好處多多。這不,立秋后,夏柳把他安頓到大隊果園來了。
任槌紫是順著架子車的車轍印找過來的。昨晚的一場大雨,今天早上肯定出不了工,大家也就難得的睡個懶覺,晚起來一會。那些車轍印沒有一點破壞,黑瑖常和黃蝴麗也知道,車轍印和三個娃的腳印一直通到他家來了,可消除痕跡的工作量太大,根本不可能消除,也就沒有去管。他們只是把進自己家門的痕跡消除了,把架子車抬到后院,不讓留下痕跡。任槌紫順著車轍印尋到黑瑖常家門口,不管三七二十一,一腳把門踏開,嘴里罵道:“出來,我把你們一窩端了!”停了一陣,黑瑖常和黃蝴麗才邊整理衣衫,邊從房子往出走,邊走邊嘟囔:“好不容易下個雨,不叫人睡個安穩覺,在那學驢叫喚呢!得是你媽死了急著報喪呢?”出來一看是二流子任槌紫,心里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任槌紫吊著個臉,霸道地說道:“黑瑖常,黃蝴麗,把偷蘋果的賊交出來,跟我走!要不然你兩口子也是個包庇罪!”說罷,就往房子里闖。黑瑖常和黃蝴麗一聽任槌紫讓他們交人,立即就大聲嚎啕起來,他倆一把鼻涕一把淚,捶胸頓足地說他的兒子發燒了,都在炕上睡著呢,把任槌紫領進房子,掀開被子讓他看。果然,炕上的被子下,黑欣兄弟三人縮成一團,瑟瑟發抖,臉色發紅,頭上蒙著濕毛巾。黑瑖常和黃蝴麗對任槌紫說:“娃昨晚發燒了。我兩口子折騰了一晚上沒睡成。這不天快亮的時候,能好一點了,我倆乏得不行,剛睡著一會,你就學驢叫喚,把我倆叫起來,還把我的門踏了,給我家擱事。你是啥人嘛!”任槌紫拉了黑瑖常出門,指著地上的車轍印和腳印,惡聲惡氣地說:“你眼瞎了?看看這是啥?”黃蝴麗說道:“這是跟我屋不對的人給我屋擱事呢!一看就是專門弄成這個樣子的!”任槌紫也不接話,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過了一陣,只聽“咣當”一聲,頭門又開了,進來了幾個背著老牛腿(漢陽造)步槍的漢子,后面跟著任槌紫。原來,任槌紫到大隊部報了案,夏柳就把這事交給民兵營去抓人。那些民兵一聽來了精神,背了步槍,拿了怵繩,就跟任槌紫來到黃蝴麗家。一路上,任槌紫和他們商量了行動步驟。他們沖進院子,二話不說,就兵分兩路,一路直奔紅芋窖,一路直奔滲井。紅芋窖的那路人馬當然一無所獲,直奔滲井的那幾個民兵,有任槌紫帶著,揭開滲井上蓋著的青石板,沿著腳窩下去。下到半中腰,發現那里有塊木板,微微地高出井壁,不仔細看還發現不了。就推了一把,那木板卻輕輕地倒了,里面別有洞天,一股沒有成熟的青蘋果好聞的氣息涌了出來。那個民兵大聲朝上喊道:“找到了!多得很!藏得個妙……”在上面的任槌紫,踏開廂房的門,沖到房子,直接就把黑欣三人揪了起來,也不叫他們穿了衣服褲子,就那樣把他們拉到滲井跟前,把怵繩往黑欣腰上一綁,讓他下到滲井,又把擔籠也撒了下去,讓他兄弟三人把蘋果弄上來……
批斗、背綁、臉上寫“小偷”、帶紙糊的高帽游街、關飼養室、罰工分,折騰了幾個月才算消停了下來。不過,用黃蝴麗和黑瑖常的話來說,這是給他們上了一課。黃蝴麗告訴黑欣,這個挫折算個屁,想當初,你老娘我也有失手的時候。你要有記吃不記打的勇氣,學會厚臉皮,記住:臉皮厚,吃個夠;臉皮薄,吃不著。要能忍,能狠,敢干。她帶黑欣去看電影,回來了用黃繼光、邱少云、董存瑞、江姐的英雄事跡教育黑欣,說你學的手藝在實踐中也要這么用。她對黑欣說:“賊沒贓,硬如鋼”,這次事件的教訓就是,一來沒有把握好天時地利,二來沒有發揚連續作戰的精神,妥善及時處理戰利品,致使一時失利。但是,你在這次事件中也有可圈可點的地方,就是你打死都不認賬,見人就喊冤裝可憐,皮開肉綻嘴不松。“孺子可教也!”黑瑖常插了一句。聞聽此言,黑欣滿腹委屈化作了提高手藝的動力。只是,他把對任槌紫的仇恨暗暗記下了,最后在任槌紫的女兒任君爽身上報了仇這是后話。
黑欣最愛他媽黃蝴麗。有一年夏天,黃蝴麗說她想吃西瓜,到了晚上,黑欣就和他的兩個哥哥去偷。連著兩個晚上,他兄弟三人偷回來的西瓜雖然都是挺大的,可切開一看,都是白瞪眼——生生貨,黃蝴麗慨嘆道,吃個瓜就這么難,還講究有手藝呢。三人不死心,第三天晚上又去偷。月色皎潔,綠茵茵的瓜地里,大大小小的西瓜,皮色翠綠,就像一個個沉睡的乖孩子,黑欣他們三個左摸一個,右摸一個,放在手里掂一下,都沉甸甸的,不像黑瑖常給他們說的,皮要發白,重量要輕一點的熟瓜特征。就在這時黑蒙朝前方一指,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順著黑蒙指的方向,明亮的月光下,一顆圓溜溜的西瓜,閃著亮光,仿佛在向他們招手。那顆西瓜,瓜皮不見綠色,已經是淺色的了,在皎潔的月光下,閃閃發亮,三人大喜,就讓黑欣去把那西瓜揪下來。黑欣小心翼翼地緊貼地皮,仿佛地老鼠一樣,輕輕地爬過去,手猛地一抱,使勁就拽了一下。誰知那“西瓜”猛地站了起來,大吼一聲:“滾!你都是第三天來偷西瓜了!瓜還沒熟呢!你個天殺的,把你爺我的撒(頭)差點揪掉了!”說罷,掄起手中瓜鏟就砸了過來。黑欣一愣神,撒腳就跑。邊跑邊打呼哨,給那兩個家伙發暗號,意思是風緊,扯呼!兄弟三人一溜煙地向西跑去,下了葦子壕,不見了。原來,這片地里的西瓜還沒有熟呢。那瓜客發現有人偷西瓜,有些生氣,心想西瓜還沒有熟,熟了給鄉黨吃幾個又能咋呢?關鍵是你現在偷去了就糟蹋了,看著可惜。就剃了光頭,躺在瓜地中間,身上蓋了茅草和瓜蔓,把光光撒(光光頭)露在外面,白天干活乏了,迷迷糊糊竟然睡著了。月光下,他的光光撒被黑家三兄弟當了西瓜,被黑欣猛地一揪,疼醒了,當下就暴怒了,去追打黑欣。不承想這三個家伙鉆進了葦子壕。這葦子壕簡直就是個小森林,里面的生態自成系統,葦子密布,有各種小鳥,毒蛇也不少,一般沒人進去。瓜客在葦子壕邊叫罵了一陣,悻悻地回瓜庵子去了。他數著月亮周圍的星星,一夜未眠。瓜客嘴不牢,第二天就把這事報告給了生產隊長,后來傳得全村都知道了,再后來,這次偷瓜行動成為北蟒塬眾多偷瓜事件里的經典,鄉黨們茶余飯后閑諞時的一段傳奇。
黑瑖常是個有學問的人。他上過私塾,算盤打得在這北蟒塬上無人能出其右;一筆娟秀的蠅頭小楷,看了他的字,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個清秀的女子寫的。其實,他是個清瘦的高個子男人。他沉默寡言,在家里對黃蝴麗唯唯諾諾,屁都不敢放一個。不過,這都是表面。黃蝴麗也讓他學自己的手藝,他這人悟性極高,舉一反三,后來他的手藝其實是比黃蝴麗還要高的。最可怕的是,他有理論,他用理論指導實踐,他把黃蝴麗的手藝上升到了另外一個高度和深度。幾個兒子里,他最看好黑欣,他用言傳身教影響著黑欣,黑欣潛移默化地受他影響,手藝和理論慢慢地超過了黃蝴麗。黑瑖常經常去狗鼻梁,和住在窯洞里的一個老頭經常閑諞,成了莫逆之交。這老頭是從中原逃難過來的,早年是個江洋大盜,年輕時候奸淫擄掠,無惡不作,老了怕仇家追殺,攜家帶口,混進逃難人群,一路向西,來到這北蟒塬,在狗鼻梁落了腳。這老家伙是個人精,對世事早已看透,也難得在這有個能在一起說話的人,就把《增廣賢文》上的話,結合自己的處事心得,給黑瑖常傳授了一些。他指點黑瑖常:“要富自己,先窮四鄰”,是啊,四鄰和自己日子過得差不多,在誰跟前顯富貴呢?社教運動剛開始的時候,黑瑖常得知了一個消息,自己改姓“黑”以前的一個同門兄弟在外地工作,上級準備提拔他,他就寫了一封告狀信,寄到人家單位,說人家把家里的上中農成分謊報成中農,欺騙組織,單位領導拆開信一看,娟秀的蠅頭小楷,一絲不茍,就認為寫信人是個正人君子,他就起上了心,派了外調人員,到生產隊了解真實情況。外調人員到發雜村以后,通過走訪群眾,和組織接洽,了解到人家確實是中農成分,回去了就如實匯報。黑瑖常為了達到目的,就組織了一幫人,給那個同門兄弟硬是把成分補劃成了上中農,又給部隊寫了一封舉報信,誣告那個外調人員徇私枉法,包庇本單位人員。就這樣硬生生把那個同門兄弟的事攪黃了。這事后來被村里人知道了,罵他瞎了良心,黑瑖常和黃蝴麗辯解道,他們兩家就是普通鄉黨,他已經不姓諶,姓黑了,他覺悟高,這是為組織負責。做這一切的時候,他沒有避開黑欣,而是讓黑欣看著,潛移默化對黑欣進行影響。他反復以此事為例,給黑欣販賣那個中原老頭的“要富自己,先窮四鄰”的理論。他教育黑欣,小偷小摸沒意思,就是練練手,要做大盜,小盜竊財,中盜竊名,大盜竊世,大盜乃賊中最高境界也。我雖然沒有盜他一物,可我打斷了他進步的道路,是為竊世,為賊之最高境界也。黑瑖常平時話不多,可他這番說辭令黑欣刻骨銘心。是啊,人要有志向,做賊也要有志向,要做大賊,大賊者,要盜世!對!盜世!此后,黑欣在學校上學的時候,一邊用手藝解決生活、學習中所缺,玩耍中不忘手藝的進步;一邊比過去用功地讀起了書,這學習么,也進步了一些,學習雖然不是前幾名,在全班倒也算個中上,他雖然聰明,可他不忘他的手藝,畢竟有些分心,不能全心全意去學習啊。
轉眼幾年過去了,高考制度恢復了。就在這一年,黑欣高中畢業了,他也和眾多的高中畢業生一樣,要參加高考了。只是恢復高考第一年,制度還不太完善,高考過程中還有許多漏洞。他到在縣城工作的他二爸黑吠家里去,讓他二爸托人,詳細問了一下高考的流程,心里有了主意。報名的時候,他故意和一個學習不錯,但性格懦弱的同學一前一后報名,后來考試座位果然連在一起,考試的時候,他們就一前一后坐著。那個同學很拘謹,膽子較小,嚴肅認真地答題,遇見監考老師走過來,嚇得他戰戰兢兢的,手都發抖了。其實,他沒有任何違規行為。剛恢復高考,卷子很粗糙,裝訂線上面是密封區,要填考號、姓名、學校。黑欣發揮特長,用他長時間練就的賊眼,把前后左右抄了個遍,就這,還是覺得自己的不如別人。是啊,以他平時的學習成績,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一心沒有二用么。到了他最怕的語文考試的時候,作文就把他的分數拉完了。黑欣心里想著“完了完了”,這考試一結束,自己就要面朝黃土背朝天了,兩年的高中同學,就要作鳥獸散了,不由黯然神傷,破罐子破摔,連考試信息都懶得填。眼看考試要結束了,他的作文還沒寫呢。誰知這家伙命中有這一下,他無意中賊眼一掃,發現他前面那個同學試卷上竟然也沒有填密封區的內容呢!那個卷子,答得可是真好,特別是作文!他就心里動了一下,在草稿紙上把自己的信息用鉛筆淡淡描了幾遍。就在這時,下課鈴聲響了,老師宣布考試結束,命令大家立即站起來,留下卷子,朝外走。那個同學糊里糊涂就站了起來,懵懵懂懂朝教室外面走去,黑欣掃了一眼,那個同學竟然真的沒有填考試信息!真是天助我也!黑欣哪肯放過這個機會,伸出無影手,那張卷子就和自己的掉了個,他站在座位上,迅速填上自己的信息,走了出來……后來,那個同學落榜了,他回憶起了自己忘了填寫密封區的信息,只有怪自己了。而黑欣卻被某大學的中文系錄取,成了一名天之驕子——大學生。那位同學呢,卻留在了農村面朝黃土背朝天,戳牛后半截去了。黑欣深深地體會到了什么叫藝多不壓身,看來,不光是知識改變命運,手藝也能改變命運啊!黑欣打心里感激他老媽黃蝴麗,感激他給自己傳授的“手藝”。
幾年大學生涯,我們的大學生黑欣,就跟黑瑖常和黃蝴麗沒有開口要過一分錢,每次放假回家反倒帶些吃喝、物件孝敬他倆。在同學中,他儼然富翁般的存在——吃喝不愁,衣服考究,帶著高干家庭才能有的手表,衣服都是最流行的,他走過的地方,喇叭褲像拖把一樣,把他走過的地面拖得干干凈凈。他提著日本進口的東芝錄音機,放著流行歌曲,走路扭來扭去的樣子,一度成為校園里的偶像。好多女生說他像白馬王子,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感覺怪怪的;后來一個同學說了,他姓黑,他的模樣也有些黑,這不是白馬王子,而是黑驢王子,大家恍然大悟,才知道為啥感覺怪怪的了。是啊,“黑驢王子”叫著貼切,聽著舒坦,后來,大家都叫他黑驢王子,再后來,嫌叫“黑驢王子”麻煩,就簡稱“黑驢”。本宿舍的同學跟著“黑驢”倒是沾了不少光,只要跟著他,就能吃香的喝辣的,一個個紅光滿面。不過,有些經常丟東西的同學,慢慢的心理不平衡了,就去偷別人,有人手藝不精,做事的時候被人捉住,替“黑驢”同學背了黑鍋。這偷盜的事,一經發生,容易形成風氣,就很難扭轉。一時間,象牙塔里烏煙瘴氣,等到黑欣畢業的時候,學校里偷盜成風,被社會上尊稱“賊大”。
好不容易熬到了畢業,終于走出象牙塔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走上社會天地寬,伸臂踢腿拳腳展。那個時代,大學生都是稀罕,畢業了國家是包分配的,不用找關系,都分得差不多。本著哪里來哪里去的原則,黑欣被分配回了老家,經人事部門再分配,到了渭河南岸城郊的一個中學,當語文教師去了。
這個坐落在渭河南岸的城郊中學,一直以來以校風淳樸著名。師生員工相親相愛,大家互相包容,老師的宿舍、辦公室,學生的教室、宿舍等等,除了寒暑假,幾乎都不上鎖。走讀生的書包,就沒有往回背過。不管是誰,用別人的東西都會說一聲,被借東西的同學也因為自己的東西能被別人借用而自豪。剛來到這個學校,黑欣也被這里的一切感染,為之高興。他熱情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勤奮地備課,上課,給學生認認真真地講課,工作踏實而勤懇。周末,騎上自行車,跨過渭河,穿城而過,上了吳家堡坡,回到北蟒塬上的家里,一邊咥著黃蝴麗給他搟的燃面,一邊激動地給黃蝴麗和黑瑖常講著他的學校,他的學生,他的工作。他說得眉飛色舞,黑瑖常和黃蝴麗卻慢慢地皺起了眉頭:啊?這么好的地方?這么多的肥羊?這么瓜的一群,那是真正的肥羊啊!你黑欣不下手,你也是瓜么!還有臉在這里嘚瑟!
黃蝴麗和黑瑖常對了一下眼神,心有靈犀一點通,他夫妻二人想到一起去了。這碎娃還是太嫩了,有必要對他說教一番了。二人幾乎同時板起了臉,異口同聲地對黑欣說道:“停下!”黑欣正諞得高興,嚇了一跳,對黃蝴麗和黑瑖常說道:“咋咧?”黃蝴麗怒道:“這么好的條件你不下手,你還好意思說!一會去給祖師爺磕三個頭,謝罪去!”黑瑖常慢條斯理地說:“書房戲房,哈(壞)娃的地方。你們學校里不是什么民風淳樸,而是渭河南邊經濟比塬上發達,人們都愛耍大毛罷了。這對你來說,是個好事,他們不設防,你就狠弄一把,快速積累你的原始資本。馬克思在《資本論》里都說了,資本的原始積累是血淋淋的,不擇手段的。娃呀,你以后的路還長著呢!你們兄弟幾個,從小到大,比別人吃得好,穿得好,這都多虧了你大我和你媽帶手藝著呢。你的身體從小沒吃過虧,發育得高高大大,穿的一點不像個農村人,走到城里的街道上,你往那里一站,一表人才,那是多么的排場啊!這都是我跟你媽用手藝換來的!祖師爺保佑,從來沒閃失過!這手藝,不管啥時候,可保你一世衣食無憂,貴賤不敢撂哈!你說的你們學校的情況,純粹是不設防,我跟你媽心都動了!要不是你在那里上班,你媽都要施展手藝去了!好好把握吧。”說罷,連連嘆氣惋惜之情溢于言表。黑瑖常和黃蝴麗帶了黑欣,到黑房子里,給“祖師爺”上了香,磕了三個頭。
黑氏父子娘兒三人當夜無眠,躺在土炕上,徹夜臥談。黃蝴麗和黑瑖常的一世經驗,就毫無保留地給黑欣交了底。這一夜,黑欣的內心,徹底沉淪了,沉淪到了一個貪婪地獄;這一夜,黑欣徹底學會了心惡面善,學會了……
星期一天不亮,黑欣就精神抖擻地騎著自行車,下坡穿城跨橋,回到學校,繼續為人師表,和祖國的花朵們繼續靈魂的接觸。新的一周新面貌,同事們都說黑欣精神面貌好得很。可是,他們哪里知道,接受了惡魔精神洗禮的這個人,他越精神,給大家帶來的噩夢就越深重。從這一天起,平靜的校園惡浪翻涌,再也不能平靜了。學校開始丟東西了,開始的時候,大家都不在意——不要緊,同事或者同學們拿去用了,用完了就自己回來了。可是,大家想錯了,這不見了的東西,再也不見回來了。慢慢的,學校變得不太平了,無論是教職員工,還是學生,只要手頭有貴重一點的東西,往往一不留神,就不翼而飛了,千呼萬喚也不出來。有的老師領了工資,還像往常一樣,隨便往口袋里一裝,身上熱了把衣服亂放,穿上衣服時,剛領的工資已經和他拜拜了,更有甚者,連衣服都不見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大家你猜疑我,我猜疑他,好端端的校園,不安寧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現象,學校領導開了幾次會,專門討論這個問題,還是不頂用,怕影響學校聲譽不敢報案,就向教育局悄悄非正式匯報了。教育局覺得這個事不敢隱瞞,還是讓學校向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查了一個禮拜,把周邊的閑人齊齊捋抹了一遍,沒有任何線索,又把一些平時表現不好的學生,挨個叫到辦公室談了話,還是沒有一點蛛絲馬跡,刨紅芋、搬玉米棒子、偷黃瓜、早戀的事倒也問出來幾個,唯獨這幾天發生的事沒有任何眉目。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校園已不復往日平靜。大家只好放下君子姿態,那就做個人常戚戚的小人吧。門,哪怕離開一分鐘,都要上鎖,就連窗子都要關上。東西沒有人敢亂放了,大家都過得小心翼翼的,心里十分壓抑。
學校老師里有一個異類,那就是生物老師宋莞洼。宋莞洼和黑欣一樣,也是渭河北岸北蟒塬上人,和黑欣是坡上坡下的鄉黨,在教師進修學校培訓了兩年,就參加了工作,比黑欣早幾年到學校。他愛好眾多,喜歡交往江湖人士,善玩槍弄棒,伸胳膊踢腿,身上江湖味十足,一副馬大哈的性格。學校里開始丟東西以后,大家都大門緊鎖,只有他仍然保持原來的生活習慣,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把大家給他的管好自己門戶的忠告拋到腦后,他的房門依然不上鎖,去上課、外出依然房門大開。不過,他不是個笨人,他這么做是有底牌的。他愛好養小動物,開始的時候,養了一只土狗,被學校勒令送人了,后來又養了幾只兔,又被幾個關系好的老師紅燒著吃了,本來都說了以后啥都不養了,誰知有一天他去校外農田去散步,無意中轉到菜農的菜地,漫無目的胡轉,忽然聽見“嗡嗡”的聲音,抬頭望去,卻是一個茅草搭就的小房子,檐下有臉盆大一片黑乎乎的東西,“嗡嗡”聲就是由那里發出的。他本來膽子就大,過去一看——令人頭皮發麻,卻是一堆土蜜蜂,在屋檐下銹成一大片,互相壓著,焦躁不安地爬來爬去。原來,這是蜜蜂鬧分家呢。宋莞洼一看興奮不已,立即跑回學校,找女同事借了條紗巾蒙了臉,把袖口,褲腿口用繩子扎了,又找了一個紙箱子,欻弄了一陣,做成了一個簡易蜂箱,給一塊硬紙板上抹了一些蜂蜜,跑去把那窩蜂給收了,就放在宿舍門口。他叫木匠割了幾個蜂箱,把這群蜂移了進去,精心看管,幾年下來,他宿舍門口的蜜蜂已經發展到五六箱子了,每年產的蜜已經吃不完,學校里相好的教職員工有時也能一飽口福。雖然這些蜜蜂不太蜇人,可大家還是有點害怕,都有點不大愿意去他那里串門子。校長找了他幾次,讓他把蜜蜂處理了,可他和蜜蜂有了感情,就笑嘻嘻地問校長:“領導,你娃賣不?”把校長氣走了,再也不管他和他的蜜蜂了。最近學校發生的這些事,他心里明白是內賊,他更明白,那內賊不敢到他這里來,不是怕他,是怕他養的這些小精靈。所以,他就繼續按原來的節奏和習慣,耍著大毛,外甥打燈籠——照舊。
黑欣雖然在學校里胡偷亂摸,卻也一直沒有碰過宋莞洼。畢竟那些蜜蜂和他不熟悉。他一直沒有動過宋莞洼,不代表他不想動,只是他確實心里畏懼那些小精靈,小時候夏天去紅鳥溝采酸棗,被馬蜂蜇了的經歷仿佛就在昨天,令他對這小玩意心有余悸。現在,宋莞洼離開房子繼續敞開房門,出門時向蜂箱子甩個飛吻,這明明是藐視自己呢么,仿佛宋莞洼那張邪氣的臉龐,在笑瞇瞇地、居高臨下地對自己說:“有種你來啊!”是啊,這宋莞洼看似耍大駒,裝大毛,實則算準了他不敢招惹蜜蜂。這宋莞洼的智商絕對不在黑欣之下,他對黑欣的心理把握得超準。黑欣明白這一切,他認為這是宋莞洼對自己的挑戰。他暗暗給自己弄了個課題,就是把宋莞洼蜂巢里的蜜蜂“拿”了。為此,他找了好多關于蜜蜂的資料進行研究,研究蜜蜂的習性,蜂箱的結構,他專門找到了當年給宋莞洼做蜂箱的木匠,謊稱自己收了一窩野蜂,讓木匠做了一個和當年給宋莞洼做的一模一樣的蜂箱,并給他說了分區的說明。結構,已經一目了然了。他又去請教養蜂人,拿著本子,認真地記錄,吃透了蜜蜂的習性。他下了功夫,做了幾年的準備,要在一個適當的時間,“拿”走宋莞洼的蜂蜜,用自己的神奇手藝,結束宋莞洼的大毛神話。
轉眼到了陽歷五月底。立夏已經二十多天了,今年熱得早,這幾天怕熱的人已經換上大襠短褲了。那時候,人們沒有這么多講究,稍微厚一點的布料,大襠短褲下面不再穿什么內褲的,嫌熱。因為一些原因,原本在五一收假立即就開的夏季運動會,移到月底了。運動會開幕的這一天,全校的教職員工,全體師生都集合在學校的那個大操場,舉行著開幕儀式。儀式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有意站在最后一排的黑欣,下意識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悄悄地走了。他回到宿舍,從床底下拉出箱子,開鎖,取出一些器物,裝進一個黑布袋子。他收拾了一下,脫下運動裝,換上短袖上衣和大襠短褲,腳下換上一雙軟底拖鞋,走了出去。他悄無聲息地來到宋莞洼宿舍門口,朝蜂箱走去。說來也怪,那些蜜蜂竟然不蜇他。就見他動作熟練地用破壞性的手法,拆開蜂箱,把蜂蜜收進瓶瓶罐罐,割走飽含蜂蜜的蜂脾。他把那些拆開的蜂箱零件放在地上,拼湊成了三句話:“爺就把你偷了!”“耍錘子大毛呢!”“有種把我找出來!”他把工具收了起來,放進袋子,起身拿了蜂脾就走。誰知就在這時,一不小心踩到了剛才撒到地上的一團粘稠的蜂蜜上了,打了個趔趄,雞蛋大一團蜂蜜甩了出來,無巧不巧地飛進大襠短褲里面,粘在腿根上了。由于兩個手拿著工具和蜂蜜,重心不穩,跌了個狗吃屎,摔倒在地上。動作幅度大了點,把那些臨時聚集的蜜蜂激惹了。只見那些蜜蜂騷動了起來,密稠稠,漫天飛舞,嗡嗡聲不絕于耳。有些就向黑欣撲去,要去報復這個拆毀他們家園的家伙。黑欣捂住了臉,可是暴露在外的部分還是被蜇了幾下。腿根上粘了蜂蜜,十幾個蜜蜂要去把他們的勞動成果收回,就順著大襠短褲的空隙鉆了進去,落在黑欣的腿根上面,去收取他們被偷走的蜂蜜。他們的動作把黑欣嚇壞了,這里可是命根子啊,他本能地一巴掌拍在交襠,把那些蜜蜂大部分拍死了。不過,它們把尾巴上的毒刺都刺在黑欣的腿根上了。疼得黑欣“哎吆”大叫一聲,心中暗想:“這下完了!”眼前一黑,啥也不知道了。
黑欣醒來的時候,已經一絲不掛地躺在宋莞洼宿舍的床上了。原來,幾個散漫慣了的學生,懷著和黑欣一樣的心思,趁著大家都集中在操場,溜出來看看有沒有能順走的東西,最不濟找幾塊廢鐵賣了,換兩盒煙抽抽。他們胡轉了一陣,快到宋莞洼宿舍附近的時候,本想繞著走,他們也怕那些蜜蜂。誰知其中一個發現那地方的蜜蜂漫天狂舞,好像瘋了一樣,“蜜蜂瘋了!”其中一個說道。另一個接到:“趕緊走,瘋狗咬人會得狂犬病,這蜜蜂瘋了蜇人會得瘋蜜蜂病。”其中一個外號叫“彎彎繞”的腦筋靈活,他說道:“不對,肯定發生了啥事情,你把衣服脫了,給我。”把那倆同伙的衣服脫了,把自己的頭包上,光露出兩只眼,從地上爬了過去。剛爬過那排房子的墻拐角,就被眼前的情景嚇呆了,黑欣在地上呈“太”字型躺著,沒了聲息;幾個蜂箱,散成了零件,亂七八糟地扔著,蜜蜂們聚集成好多團團伙伙,還有大量沒有平靜下來的蜜蜂沒頭蒼蠅一樣在空中亂飛,十分狂躁。“彎彎繞”嚇得忘了他來做啥了,猛地站了起來,嘴里狂叫著,沒命地跑了,惹得一群狂暴的蜂蜜對他緊追不舍。他和那幾個同學跑到操場,大聲喊道“快快,,出人命了……”結結巴巴給他班主任說了生物老師宋莞洼門前的事,班主任讓一個學生去找宋莞洼,又讓一個同學去喊校長。大家跑到跟前,卻又都怕蜂蟄不敢近前,就在這時,宋莞洼急匆匆地趕來了,看見滿地變成零件的蜂箱子,有點氣急敗壞;看見昏倒在地造型像個“太”字的黑欣,卻又心有余悸;看見蜂箱零件擺的幾句話:“爺就把你偷了!耍錘子大毛呢!有種把我找出來!”卻又氣不打一處來。他也怕惹下人命,趕緊在宿舍門前的水龍頭上接了碗涼水,劈頭澆到黑欣臉上,就見黑欣動了一下,開始有了呼吸。他對蜂確實很有研究,那些狂躁的蜜蜂一見他,立即安靜了下來,空中亂飛的,也落了地,乖乖地聚集在一起。他趕走女同學,讓男老師和男同學圍了一個圈,把黑欣圍了起來,讓幾個身強力壯的老師和同學,幫忙把黑欣脫得一絲不掛,黑欣身上到處是蜜蜂蟄的紅包包,腫得發亮。特別是交襠,腿根上死了十幾個蜜蜂,腫得像熟透了的秦冠蘋果一樣,陽光下有些透亮,這場景,多年以后還有人調侃,宋莞洼知道怎樣解毒,他指揮一眾男生,一半人朝黑欣身上撒尿,哪里有紅包,就往哪里撒,偏不偏因為被當做賊無結果的兩個學生也在這圈人里面,這倆活寶就起了壞心,互相對了下眼神,裝作不小心的樣子,把尿線朝黑欣的鼻子、嘴里狠狠地沖了過去,以報被冤之仇。其實,不用他們這樣做,宋莞洼就找了根筷子,撬開黑欣的嘴,讓兩個年齡小的同學給他嘴里撒尿,童子尿解蜂毒,古書上記載著呢。他的偏方確實管用,眼看著黑欣身上的蟄傷不那么燥了,那些包包也沒有剛才紅的耀眼了,人也慢慢的緩過來了。宋莞洼讓大伙接了涼水,往黑欣身上澆,把黑欣身上的尿洗了一下,叫大伙把黑欣搬到自己的床上。他找了幾個紙箱子,把蜜蜂暫時收了起來。當天晚上,就叫來一個蜂友,讓他把這些小精靈接走了。
黑欣醒了,羞愧難當。學校待不成了,以前學校里發生的一切,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宋莞洼念鄉黨情分,讓他老家村子一個收豬販豬的伙計,開著拉豬的蹦蹦車,趁著夜里交警都下班了,把黑欣接了回塬上發雜村家里去養傷。他讓黑欣每天堅持用童子尿摻了黃酒飯前口服三次,再抹三遍蜜蜂蟄過的傷口,告訴他不要緊,很快就好了。黑欣低著頭,不敢看宋莞洼,宋莞洼安慰他說,養蜂是鬧著玩的,你拿點蜂蜜也是鬧著玩呢,沒事,咱倆是鄉黨,同是北蟒塬上人,人不親土親,我們是兄弟,不要往心里去。宋莞洼這人看著滿身江湖習氣,實則人很好,心大,沒壞心,能容人。宋莞洼還有點內疚,要不是自己養了這些蜂,也不至于讓黑欣受這些罪。
學校里有人要宋莞洼告黑欣,宋莞洼不同意,說黑欣和他是塬上鄉黨,坡上坡下連畔種地,自己抹不下情面。再者說了,誰沒有年輕過?誰年輕時沒有干過幾件荒唐事?不就是幾箱蜜蜂么,在學校養蜂本來就是鬧著玩的,還指望它發家致富不成?我是教生物的,也就是講昆蟲的時候抓幾只讓同學們看看罷了。對咧,養這玩意也很危險,我把它們都送人啦。我說哥們幾個,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了幾個毛蟲,糟蹋一個同事,造孽呢。他去找校長,校長也是個實誠人,正猶豫是不是把這件事上報教育局,聽宋莞洼說了自己的觀點,也覺得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不容易,年輕人么,誰還不犯點錯誤,以后改了也就行了。就沒有把這件事上報,并在會上再三申明,讓大家要有寬容之心,不要再議論此事。
黑欣被拉豬的蹦蹦車送回發雜村,窩到炕上不起來。他一絲不掛地躺在炕上,悶悶不樂。一日三餐,都要黃蝴麗給他做好端了進來。飯放在炕前的板柜上,他沒心思吃,就那么放著,涼了,黃蝴麗悶不做聲地拿去又熱,又放在那里。不知熱了多少次的飯,左右還是沒吃,最后都放壞了,黃蝴麗還是悶不做聲,拿去后院,給豬倒到槽里。一個星期下來,黑欣身上蜂蟄的地方,腫都消了,剩下針刺的一個小黑點,痊愈了。可他的心里,更難受了。學校,回不去了,他該怎么辦?
幾天一直沒有露面的黑瑖常來到房子,坐到炕沿,正眼都不盯他,冷著個臉,冷聲對他說道:“盜亦有道。看看你,不走大道,只知道玩你媽教給你的小手藝。大盜者,盜之大道也。大盜盜世,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你就不聽,好好反思一下,另外,你該挪地方了。明天就去找你二爸。”
黑欣第二天一大早,換上黃蝴麗給他早已準備好的衣服,就去找他二爸黑吠。這時候,黑瑖常和黑吠的老媽葉嬌綠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黑吠也就回老家的少了。黑吠出去的早,最早跟的是保安團,后來讓土匪俘虜了,就隨了土匪,后來解放軍剿匪,又被解放軍俘虜了,解放軍政策好,不打不罵,留去自便,他受不了種地的苦,不想回家,就要求加入了解放軍。那時候缺人才,他和幾百個漢字臉熟,上升得比較快,轉業回到縣上的時候,還弄了個級別較高的位子,算是在人事上的人,他骨子里還有舊軍隊和土匪時期的影響,日常工作生活中不自覺地應用著,經常拉扯一些人事,人脈錯綜復雜,這幾年有點紅得發紫,好多事說一下還是能擱住。黑欣把來意一說,他也不多言,操起電話,就給某人打了過去,嘻嘻哈哈了一陣,轉入正題,嗯嗯啊啊了一會,放下電話,就讓黑欣不要再去學校了,明天一大早直接到城建局去報到。
黑欣走出黑吠的辦公室,樂得一蹦三尺高。他去城建局報了到,回到家了,讓黑瑖常到學校給他拉行李,辦各種手續,有鄉黨宋莞洼幫忙。校長也不刁難,很快就辦完了手續,取走了行李,黑欣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學校。終于離開了這令他夜不能寐的地方了。晚上做一個“太”字攤在炕上,樂得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做夢又笑醒了,就在炕上亂蹦,把炕蹦塌了。
黑欣因禍得福,脫離教師隊伍,當了國家干部(后來叫公務員),自此就覺得高人一等,回到村里就趾高氣揚。雖說在新單位按照黑瑖常的叮囑,把手蜷(收)了,夾起尾巴做人,可是回到村里,還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雖說黑瑖常教他關于大盜的理論,可他把乾隆的“小賭怡情”四個字改了一下還給自己:“小竊隨性”,既然有理論指導,那么這活動一下手腳的事,就繼續進行吧。下班回到村里,繼續把撒仰的像個咕嚕雁(北蟒塬土著對大雁的稱呼)一樣,更加藐視眾鄉黨,遇到自己喜歡或者需要的物件,照拿不誤。
一日,黑欣下班在城里無聊,回到村里,漫無目的地在村里轉來轉去,一雙賊眼,四處胡瞅。他正在胡思亂想,一不小心和一個人碰了個滿懷。那人叫叫一聲“哎吆,疼死了,你眼瞎了……”一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卻是鄰隊的章孬。這章孬當年仗著成分好,生產隊給他安排了一份拿高工分的輕省活——吆著尿糞車車,套著那個叫“二錘子”的關中大叫驢,給生產隊拉尿糞。誰知陰差陽錯,為了一個叫白谷靜的女工,被“二錘子”把命根子踢掉了,傷口愈合后聲音就變得不男不女了。自從被大叫驢踢掉命根子以后,這章孬脾氣就跟正常人不一樣了。幾個生產隊的人,見了黑欣一家人,心里都有點不喜歡,主要是嫌他們一家人手太快了。可這章孬不嫌,因為黑欣和他兒子有共同點——都是在外面工作的人么。章孬的兒子也在外面工作,他是一個工程單位下屬醫院的一個小頭頭。章孬定睛一瞅,原來是黑欣,先自笑了,兩人走到大槐樹底下,圪蹴在碾盤上,天南海北地胡諞起來。章孬就問黑欣,工作咋個樣?有對象了沒有?黑欣就說他工作忙得很,還顧不得找對象呢。是啊,他這幾年把心思用在用手藝完成原始積累上了,還顧不得談對象呢。
章孬,聽說黑欣沒有對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對黑欣說,我給你說個對象行不?黑欣也沒往心里去,隨口答道:“行啊”。章孬就說那我把我干女子說給你,我干女兒配你可是滿的漾呢。原來那年在棉絨廠給生產隊拉尿糞,廠里女工白谷靜非要把驢當馬騎,把大叫驢惹燥了,那驢翻臉不認人,驚了。為了救白谷靜,害得章孬的二哥被驢踢掉了。事后,白谷靜老覺得對不住章孬,就在章孬出院后,叫了單位領導,提了禮當,去看望章孬。單位領導給白谷靜出了個主意,讓白谷靜給章孬當干女子,白谷靜嫌干女子名聲不好聽,單位領導說章孬褲襠里少了個零件你怕他什么?他能干什么?怕他干啥?于是白谷靜和單位領導到章孬家里后,經單位領導說和,她又給章孬說了一大堆再生父母之類的話,跪下磕了響頭,認章孬當了干爸,表態她以后要對章孬像親女兒一樣盡孝。四時八節,白谷靜就拿了禮當,去章孬家里看望他,盡些孝心。章孬收了個城里女娃,成了給人吹噓的資本,很是自豪。
古人云“有緣千里來相會”,農村還有句土話“孽緣天成”。也是緣分到了,這章孬竟然把黑欣和白谷靜的事說成了。這白谷靜不甘心在工廠里當工人虛度青春,她看黑欣是個國家干部,就答應和黑欣談戀愛;黑欣一見白谷靜,覺得他和農村女娃就是不一樣,為白谷靜美色所迷,是啊,一個農村娃,對城里美女是沒有抵抗力的,也就趕緊答應了。他們在一起很快樂,那時候水果較少,但是黑欣很“勤快”,他是缺不了的,而且,他給白谷靜家里拿的水果都是最新鮮的。自從白谷靜和黑欣談了戀愛,每到秋天,白谷靜家里什么梨、蘋果,柿子、石榴、紅芋、玉米棒子等等,多的吃不完,白谷靜家里的親戚都跟著沾光,甚至,憑票購買的鳳凰車子,白谷靜她媽剛流露出一點意思,一個月內黑欣就給她家推來了四個,都是九成新以上的。白谷靜的父母、弟弟和白谷靜人手一輛。白谷靜他爸要把買車子的錢給黑欣,黑欣說不用了,家里有些老底子,他祖先是老地主么。至于車子有用過的痕跡,他告訴白谷靜,說是給他搞自行車票的人自己要騎幾天,沾個新光,給新車子開個苞,扎扎勢,車子又不是女朋友,也就答應了,讓他騎幾天。
和黑欣談戀愛,白谷靜家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利惠。在利惠面前,沒有攻不下的堡壘。很快白谷靜和黑欣就談婚論嫁,結婚了。那時候,結婚買黃金首飾的可不多。可是黃蝴麗一見白谷靜就很喜歡,她從懷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包,解開那油膩膩的紅繩子,打開,對白谷靜說:“祖上傳下來的,你看上哪件拿哪件。”白谷靜一看就傻了眼心如撞鹿,狂跳不已。原來,那個油紙包里的東西可是讓白谷靜大開眼界:什么金鐲子、金戒指、金鏈子、金項圈等等、還有好多叫不上來名堂的金貨,而且都是老物件。黃蝴麗對白谷靜說,這有些還是她當年的嫁妝。可白谷靜看著這些東西,第六感覺告訴她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哪里不對勁,就推脫不要。黃蝴麗最后想了一下,把那些東西包起來,整個遞給白谷靜,說道:“不要嫌舊,這些東西最后總是要交給你的,這些東西可有意義呢!”說得意味深長。旁邊的黑瑖常嘴角隱隱似有笑意,好像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道:“收下吧,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擱在誰跟前都一樣么。”“以后,我會把我過日子的訣竅都教給你,我要讓你一輩子吃喝不愁,不為錢發熬煎。”黃蝴麗堅定地盯著白谷靜,白谷靜的心像被誰掏走了一樣發虛,她盯著黃蝴麗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結婚的時候,黑欣變戲法般地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只碩大的紅寶石戒指,套在驚呆了的白谷靜手指上。那顆戒指看起來很老舊,卻給人一種很高貴的感覺,它散發出來的氣息是那么的雅致,高貴,令人著迷,更令人敬畏,在場的每一個人,好像都不配戴它。白谷靜一見,就愛上了,她有一種感覺,這顆紅寶石戒指是有故事的,它的故事,勝過黑欣。
結婚后,黑欣去找他二爸黑吠,給他二爸拿了幾件買不到的稀罕物,讓他二爸把白谷靜調到一個學校當了老師。在調動期間,他用了一些非常規手段,給白谷靜把身份做了轉換,這對白谷靜來說,是人生中一個質的變化。
黃蝴麗一直以來,有這么一個觀點,“女兒是人家的人,在自己這不過是寄存品,不可傳藝;媳婦進了這個門,就是自家人,自己的絕活一定要傳。”她一直處心積慮,要把手藝傳給白谷靜,又怕白谷靜不接受,就動了一些腦筋。她不放過白谷靜每次回家的時間,只要白谷靜回來,就給白谷靜輕臉(套近乎),好吃好喝的一股腦地都拿了出來。在農村,這些東西都是最新鮮的,好多東西還沒有成熟呢,就上了黃蝴麗的餐桌,進了他們一家的肚子。村里的莊稼地、菜園子、果園、街道跑的散養雞,等等等等,黃蝴麗覺得都是自己家的,生來就是給自己一家人吃的,那些東西的主人,只不過是自己家里的長工罷了。她曾經給黑欣說過:“外國有個加拿大,中國都是大家拿。只要你的膽子大,家里缺啥我拿啥。”周六回到發雜村,白谷靜無意中和黃蝴麗說好長時間沒有喝雞湯了,黃蝴麗也不言語,吃罷早飯就帶著白谷靜一起在村里轉轉,美其名曰熟悉一下環境。先到村邊的莊稼地里拔了一點灰條菜、仁漢菜、馬齒筧、苦苣菜等野菜,擔籠滿了,就慢悠悠地往回走。回來的路上走到大槐樹底下的時候,一只牧的母雞嘴里“咯咯”叫著,領著一群半大小雞懶洋洋地在覓食,其中一只半大小公雞羽毛色彩斑斕,不學好,追逐另一只半大母雞,終于追上了,站在半大母雞的背上,練習著給母雞煨蛋,充滿了活力。白谷靜目不轉睛地瞅著這只小公雞,對黃蝴麗說:“這只小雞真漂亮,還活潑的很。”見白谷靜高興,黃蝴麗就從擔籠揪了一把野菜撇在地上,小雞們都來啄那野菜。就在這時,“吱呀”一聲,旁邊的門開了,這群雞的主人出來了,看見黃蝴麗在喂雞,臉上顏色都變了,立即“失,失”地喊著,把雞往門里吆。白谷靜看到這不友好的一幕,有點懵。
回到家,不等白谷靜發問,黃蝴麗就主動對白谷靜說:“在這發雜村,這就是人心!見不得別人米湯上起個皮皮!人的心啊,都短的跟韓信一樣!所以,你要學會愛自己,不要同情別人!”中午吃飯的時候,噴香的雞湯端了上來,新鮮的野菜,哦,好幾樣地里的時蔬,鮮的叫人胃口大開。餐桌上的一切,看得白谷靜心里的問號越來越大,她又不敢問。吃罷午飯,她去后院上茅房,白花花的太陽下,糞堆上那堆雞毛五彩斑斕,在陽光下美的晃眼,她覺得有些眼熟。她仔細看了一陣,心里沒來由地想起了那只不學好的小公雞。下午,太陽快壓山的時候,門外街道傳來了一陣粗野叫罵聲,罵的是哪個王八蛋把他的小公雞偷了。聲音很熟,是中午回來時碰見的那個不友好男人的聲音。
聽到叫罵聲,聯想到那堆雞毛,白谷靜一切都明白了。“谷靜,我是個鄉下人,可是我對活著要比你這個城里娃理解得深。”白谷靜迷迷糊糊地坐在那了。黃蝴麗像個幽靈一樣,鉆了出來,她的聲音飄飄渺渺,音調冷森森的,像從地獄里傳出來的天籟。她慢慢地走到白谷靜跟前:“你這幾年吃的、穿的、用的別說農村人,就是城里人都比不上,就連你父母兄弟都跟著你得了利惠,這都是祖師爺傳下來的手藝的功勞!下坡路好走,上坡路難行!現在讓你和你的父母繼續過緊巴巴的日子你們能習慣么?”白谷靜一言不發,過了一陣,默默地低下了頭。她一直沒有言語,過了一陣,上了炕,拉過被子,連頭都蓋上了。第二天白谷靜起來的很早,和黃蝴麗一起下廚房做了早飯,吃完飯高高興興地上班去了。黃蝴麗大喜,成了!洗腦成功!媳婦變徒弟了!
白谷靜雖說是城里人,可她家里也就是一般的城里人。日子過得緊巴巴的,錢也是要算著花的。從認識黑欣開始,物質上的滿足是從來沒有過的,現在的她,已經習慣了對物質的依戀。黃蝴麗的一雙毒眼,早已看穿了白谷靜的內心。她像耐心的獵人等待獵物一樣,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把白谷靜收做徒弟。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對好婆媳,婆賢媳孝,從來沒有高聲過,可誰又能知道,這竟然是一對師徒,就連一家人的黑欣和黑瑖常也蒙在鼓里。這白谷靜也是心靈手巧的主,很快就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她很自豪,以后自己也可以自己動手,豐衣足食了。她牢記著婆婆黃蝴麗的那句話:“娃啊,沒有遭遇過亂世,也沒有過挨餓的記憶,只有挨過餓的人,才知道這有手藝就是好。這手藝在亂世年饉,能保你小命;太平盛世,能叫你比別人過得好,這是個實受手藝。”她跟著黃蝴麗來到黑房子,點上香燭,對著黃蝴麗嘴里的那個祖師爺,恭恭敬敬地上了三支香,磕了三個響頭。后來,看了《水滸》,她才明白,那祖師爺,是時遷。
十幾年過去了,黑欣一直在城建局工作,他能喝酒,酒量大的驚人,人也很活道,“拿”來的稀罕物件也舍得送人,再加上他二爸黑吠的關照,這時候的他,已經做了副局長。他通過他二爸的關系把白谷靜也從學校調了出來,給她把文憑也弄好了,進入行政干部序列,先是混了幾年機關,后來去西郊驢泉鄉當了副鄉長。他們兩口子在同一個縣當干部,一個城里,一個鄉下,都是副科級別,能夠互相策應。他們兩口子開玩笑,說他們都是“婦科(副科)病”,話里話外,得意洋洋。黑欣當了幾年副職,漸漸的就對現實不太滿意了,他有了進步的想法。他找了好多的關系,想就地提拔,就像拔地上的木撅,搖起來活活的,就是拔不掉。外面傳的風聲很大,眼看要成功了,卻沒有了下文,去問他那已經退休了的二爸,他二爸還說沒問題,讓他耐心等待。誰知等來等去,卻等來了一位新局長。這新局長叫張軍涯,到這里來以前是南郊東風鄉的鄉長。他工作作風過硬,能打硬仗,廉潔自律,一身正氣,從來不怕歪風邪氣,他性格耿直,最見不得蠅營狗茍之輩。他的脾氣火爆,最容易得罪人。這次之所以能過來當局長,主要是縣上這幾年經濟建設駛入快車道,城建項目較多,需要他這樣硬梆的干部。黑欣認為這從天而降的張局長,搶了他運作多時的位子,心里對張局長恨之入骨。
不過,黑欣還真是冤枉了張軍涯,他沒有上位和張軍涯毛的關系都沒有,根子就在他自己身上。他的事最終上會的時候,有個領導突然想起了前幾天,他遇見了一個原來和黑欣在一個學校的同事,給他把黑欣在學校弄的事當做傳奇吹噓了一通,說黑欣是個奇人,手藝是多么的好,說得是眉飛色舞,唾沫星子亂濺。說者無意,奈何聽者有心,那個領導就問是不是城建局這個黑欣?結果還真的對上了。臨進會議室的時候,他把一個同樣擁有否決權的領導叫到一邊,把這個情況給他說了。那個領導也是個嫉惡如仇的性格,馬上就和另外兩個領導交流了一下,大家心里都想,怪不得我們大樓里經常丟東西,過去我們老懷疑清潔工、保安、臨時工之類的,卻從不懷疑自己人,想不到鋤從鍋行里掂出來了——自己人咥自己人的活!自己人里也有如此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看來該整理隊伍了!會上,其他事情只要有人提,立即就過了,可城建局的事,就是沒人提,也就不用討論了。如此,黑欣的事就撂下了。再后來,有人推薦了張軍涯,根據要打硬仗,能打硬仗的工作需要和個人的自身條件,張軍涯自然就成了唯一符合條件的人選了,經過考察,他就是脾氣大了點,工作拼命了點,正氣足了點,再也沒有啥問題,上會的時候大家一致通過,到城建局當了局長。
可黑欣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是張軍涯為了進城,動用了關系,壞了他的好事。他破罐子破摔,放縱自己,在大樓里,院子里,大街上,發雜村……等等一切地方,見到順手的,就“拿”走,管他有沒有價值,他想到那些丟了東西的人的心情和表情,他就興奮。他放開喝酒,沉浸在酒國,整天醉醺醺的,如夢如幻,醉生夢死,回到發雜村,召集村里幾個閑人,特別是村上老領導史璦謙的三個兒子一起喝酒。喝醉了就在村里橫行霸道,尋釁滋事,騷擾群眾。老領導的三個兒子號稱“發雜三虎”,仗著他爸的勢在村里胡作非為。村里群眾不承認有什么“發雜三虎”,只說有“發雜四鼠”或者“發雜三鼠”,即父子四人在一起的時候,村里人叫他們“四鼠”;兄弟三人在一起,叫做“三鼠”。頭鼠就是大碩鼠史璦謙,二鼠酒缸鼠史茂茂,三鼠錢眼鼠史粑牛,四鼠茅坑鼠史珂郎。他把手藝的一部分傳給“三鼠”,使“發雜三鼠”在干壞事的時候,又多了一個手段。某日,村里有老人過世,他在過事現場專門叫主家給他買了瓶好酒,喊了“四鼠”中的茅坑鼠史珂郎,原大隊革委會主任夏柳,一起喝酒。一瓶不夠,就讓主家再去買,直喝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人都喝多了,就互相找事。夏柳指著黑欣的鼻子,仿佛又回到了他當年當大隊革委會主任的時候:“你是賊!你一家子都是賊!哈哈,你媽是黃鼠狼!成天偷雞呢!”黑欣回罵道:“你是個啥!你說,你爸是弄啥的?給日本鬼子背哈槍的!漢奸么!你狗日的是周陵中學出來的學生,68年你回學校當宣傳隊長,把你老師打得滿嘴血,跪了一地;你當大隊革委會主任,把咱大隊女知青都糟蹋遍咧!現在還不消停,成天吃偉哥。你頭子饞火的很么!老流氓!”茅坑鼠史珂郎戰斗力很強:“你兩個老不死的都不是好東西!一個是小偷,一個是流氓,都是吃人賊!”黑欣和夏柳同時又把火力對準史珂郎,夏柳手指史珂郎:“你個碎錘子,屄干啥呢!你爸和你都不是好東西!征地款十年不分,最后不見了,得是塞到墳里頭去了!你家吃穿用的,哪個掏過錢?你父子四個在村里買東西誰掏過錢?一窩雜碎!呸!不要臉!”黑欣對史珂郎戲謔道:“是啊,你爸可是個能行人,能的線線呢!全村人都是瓜子,就你爸一個會說話!掐長彌短,吹脹捏塌,全憑你爸!那年李大毛家那個公雞被車把腿撞斷了,你爸在中間說話,給司機要了二佰元,司機說不勝叫他把雞買了算了。你爸咋說那個司機的?我給咱學一下你爸那式子:‘把雞買了?你吃了燈草灰了——說得輕巧,別的不說,就這一個公雞,全村的母雞都指望這個公雞給它煨蛋呢!你把它弄走了,那就把你留下給母雞煨蛋!以后雞牧了孵出雞娃是你小伙的撒(頭),雞身子可別怪我,你路過這里,一群你的撒,雞身子的雞娃,把你攆著叫爸看你娃要臉不?那小伙說不過你爸,就和你爸搞價,想少賠一點,你爸鋼嘴鐵牙,咬鋼嚼鐵,就說了:‘我說你這碎娃,咋這么嘮叨的。好了,不要你一分錢了,你把這只公雞送到醫院去吧,該檢查檢查,該做手術做手術,辦個住院手續,你在那陪床。傷筋動骨一百天,它的腿長好了,沒有啥后遺癥了,你就讓它出院,給我送回來就行了。車留下,大毛,把你家拴狗的鏈子拿來,把車鎖了。你可以走了,帶它去醫院吧。出院了回來取車。我們不要你一分錢。你爸這老油條,當場就把那小伙鎮住了,乖乖掏出二佰元了事。李大毛其實只得了三十元,老實交代,一百七十元他都拿去了?哈哈哈!”幾個家伙鬧得不可開交,旁邊一幫鄉黨圍著看,聽著他們互相揭短,不覺呆住了。就在這時,黑欣有點靈醒了。這是做啥呢?唵,自己揭自己的短,出丑賣怪,這都是啥嘛!他猛地一拍桌子,怒指夏柳和史珂郎:“住嘴!”那倆老少活寶猛地一激靈,就有點醒了,停止了斗嘴,抬頭一看立在旁邊悶不做聲看熱鬧的眾鄉黨,在黑欣的帶領下,一起爆發了:“看啥呢看!滾!”史珂郎大喊道:“我就不信服你們敢造反!信不信我叫你們都變成韓信(胯下之辱)!”黑欣怒喝:“一群窮鬼!還有臉看人笑話!”這些都是歪人,鄉黨敢怒不敢言。后來,那天晚上的鬧劇傳了出去,有人據此寫了篇內參《在外工作的國家干部不應成為村霸》,引起了強烈反響。
某日中午,黑欣又喝大了。上班時間都過去一個多小時了,他才回到單位,路過局長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不知那根神經短路了,酒壯王八膽,猛地推開門闖了進去。他搖搖晃晃走到正在辦公桌后面看文件的張軍涯面前,雙手撐在張軍涯桌子上,把他那喝得像蒸熟了的大閘蟹蓋子一樣紅的臉,湊到張軍涯眼前,用手點了點張軍涯的胸膛,惡狠狠地瞪著張軍涯:“坐在這個位子上,你受活了?看文件?你有我學問好嗎?我是中文系畢業的!”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你知道我姓啥?我媳婦姓啥?告訴你,我姓黑,我媳婦姓白!我們兩口子,是黑白兩道!不想活了,敢惹我!電影里有句臺詞: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說罷,血紅的眼睛惡狼般地盯著張軍涯,目露兇光。張軍涯曾經在民風最強悍的東風鄉主政一方,在任上時用鐵腕手段打擊黑惡勢力,他正義感十足,是個不受威脅的主,就見他猛地站起來,目光如炬,怒目圓睜:“我告訴你,我有個毛病,喜歡把黑白兩道踩在腳下,你是學中文的,你應該知道那個成語叫‘腳踩黑白兩道,黑白兩道在我眼里是個屁!”他又說道:“我穿的是釘了鐵掌的驢皮皮鞋,因為你的那個什么兩道,不值得用黃牛皮去踩,我怕辱沒了善良的老黃牛!”語氣鏗鏘,火花四濺。他太生氣了,拍桌子有點用力,把手和胳膊都拍疼了,就抬起左手,指著黑欣道:“出去!我不想看見不務正業的混混!”被張軍涯一頓訓斥,黑欣猛地一個激靈,酒醒了一多半,看見張軍涯一身正氣威猛彪悍的樣子,心里就有點怕,就伸出手,拉住張軍涯伸過來的左手,輕輕搖了一陣,說道:“領導,對不起,我喝多了,胡說呢……”就退了出去。張軍涯走靠門口,“啪”地一聲用力關了門,憤憤地罵道:“雜碎,不要臉的東西!什么玩意!”張軍涯生了一肚子氣,在辦公室悶坐了一個下午,啥也沒心思干。快下班的時候去洗手,習慣性地把左手的手表摘下來,誰知卻摸了個空——手腕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難道自己下午上班忘了戴?可能忘家里了吧,也就沒往心里去。下班回到家里,一走神,就把這事又忘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習慣性地往床頭柜一摸,又撲了個空,沒有找見表。他心里想著事,就早早上班去了。他還像在鄉政府工作時一樣,提前半小時上班。上得樓來,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門口好像有一些什么碎片在閃光。他仔細一看,心里升起滿腔怒火。原來,這是一堆手表的碎片。他蹲下來,這些碎片確實是一只完整的手表,一點都不少,只不過都成了碎片,這些碎片和自己很熟悉。是啊,它們在成為碎片前,在自己手腕上戴了好幾年呢。開晨會的時候,張軍涯把會議擴大了,讓機關在家的同志全部參加,他安排完工作,他專門用了比往常多半個小時的時間,給大家講防盜知識,講話的過程中,不時用眼看一下同在主席臺上的黑欣,他告訴大家,不要怕,邪不壓正,以后丟了東西,及時報警,就算是丟了一根針,都要報警,緊追不放。要改變家丑不可外揚的思想,不要讓壞人沒有空子可鉆。他最后說,不要以為你把我的表偷了,砸了,我就怕了,邪不壓正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來吧,沖我來吧,有啥壞本事盡管使出來,我來這里,字典里就沒有那個“怕”字!一番話說得干梆硬正,落地有聲!后來他對人說,壞人本事越大,危害越大;這樣的人上去了,害的人更多,算了,就讓他留在我身邊,別去害別人了。所以,黑欣和張軍涯相伴到退休,一直“婦(副)科病”都沒有痊愈,退休時還是副科待遇。
黑欣在單位的不如意令他憤憤不平,這種不良情緒跟著他回到老家發雜村,他把一腔邪氣都發泄在黑瑖常身上,回到家,就對黑瑖常橫挑鼻子豎挑眼。別看黑瑖常年紀大了,可身子骨硬朗著呢。年輕時黑瑖常就沒有干過出力活,再加上吃的比較好,他的身體比一般人要硬棒得多。這幾年雖說上了幾歲年紀,可他還是晝伏夜出,每天都要出去活動。每天天快亮的時候,一陣自行車的響動,早起的隔壁鄰舍就知道是黑瑖常“拾破爛”回來了。他拾破爛的地方,往往是一些建筑工地,他拾的破爛,往往是一些工地搭架子的鋼卡子,短鋼筋,下水道井蓋等優質破爛,一直是廢品收購站的熱門貨。他有基本功,手快,晝伏夜出,遇見順手的、含金量高的堅決不放過。收購站的人去他家上門服務,嶄新的鋼筋切成短節節,整捆整捆的往車上搬。發雜村的鄉黨都看得眼熱,可黑瑖常他兒可是在外面當副局長的人,回到村里又和“發雜四鼠”、夏柳等人好得跟穿了一條褲子,用著一個婆娘一樣的交情,勢大成馬了,誰敢惹啊!這黑瑖常靠著撿破爛,給黑欣創造了不少的財富。又是一個周六,忙前的節氣,麥子快黃了。黑欣剛喝完酒,送走了醉醺醺的“發雜三鼠”,回到開間,打開電扇,剛想躺在竹床上醒醒酒,就聽院里有響動,就走出開間,到院子看看,原來卻是黑瑖常回來了。就見黑瑖常推著個“二八大驢”老式自行車,把兩個裝得滿滿的、比他還高的蛇皮袋子從自行車上往下卸。畢竟年紀不饒人,一個重心不穩,自行車倒了,一陣乒乓亂響,礦泉水瓶子撒了一院子。這幾年黑瑖常慢慢的體力不支持他了。他就在街道上,路燈下撿拾一些礦泉水等飲料瓶子,這玩意輕一些,不過,收入銳減。黑欣本來因為最近幾批提拔都沒有他,想換個地方又走不了心里窩著氣,看見這情景,心里的憤怒就爆發了,一時無名火起,對著黑瑖常破口大罵,黃蝴麗正在起面,給明天早上蒸饃做準備呢,聽見黑欣罵人,走了出來。她看黑欣在罵黑瑖常,不但不制止,反而一起對著黑瑖常發脾氣,罵他背著牛不中用,能歘,啥難聽她罵啥,潑婦罵街,不堪入耳。
第二天早上,黃蝴麗喊黑瑖常起來,讓他給地里擔糞。誰知喊了一陣,卻不見黑瑖常言傳。黃蝴麗以為老頭已經擔糞去了,也就沒在意。過了一陣,她去上茅房,發現糞桶和扁擔還在那里好端端地放著呢,就覺得不對勁,就去黑瑖常經常單獨睡覺的那個房子去看,誰知道剛一推開門,一股強烈的“敵敵畏”味道撲面而來。黃蝴麗慌了,喊了兩聲“瑖常,瑖常”,不見聲息,就撲到炕上,一摸,黑瑖常都死硬了。她趕緊去叫黑欣起來,到黑房子去看黑瑖常,黑欣很冷靜,他對黃蝴麗說:“事已至此,就說得緊病死了,不要讓人看笑話。”黑欣檢查了黑瑖常全身,其他都沒有啥,只是左手緊握,掰開一看,手心里有四個字,蠅頭小楷,“藝不可廢”。母子倆把黑瑖常趕緊搬到開間的床上,北蟒塬風俗,人死的時候,不能在炕上,一定要死在床上。死在床上叫背床板,輕一些;死在炕上叫背炕胚,太重了。娘倆又消除了房子里的敵敵畏味道,才開始通知一干鄉黨、親戚、朋友,黑欣一臉悲痛,只說黑瑖常得了緊病,來不及救治,升仙了。戊寅年麥子快黃了的時候,發雜村的黑欣,在鄉黨們的幫助下,葬埋了他爸黑瑖常。
白谷靜生了個女孩。孩子快出生的時候,白谷靜就跟黑欣商量,孩子起名要把她的姓氏加進去,只想一個字就行了。生下來一看是個女孩,可把白谷靜高興壞了,是啊,女孩是媽媽的小棉襖,棉背心啊!拿了本《新華字典》,翻著,找個字做名字,同一病房那個生了個男孩的女人是個某個大學里搞古漢語的,就對白谷靜說,我給你找個字,古漢語表達出小背心的意思,顯得有文化。過了一陣,她給白谷靜寫了個“禂”字,說《說文解字》上說了,這個字是短襖的意思。是啊,禂,短衣也,現代漢語可引申為小背心。白谷靜就給孩子起名“黑白禂”。棱角分明,個性十足。這女孩很漂亮,文氣乖巧,非常懂事,一家人視為掌上明珠。一家人總是把最好的留給她,讓她衣食無憂,受最好的教育。白谷靜知道黑欣一家人是“什么的干活,”就警告黑欣,堅決不能讓孩子知道這一切。她知道,要讓孩子將來做人上人,就絕對不能讓孩子沾染上這個“手藝”,必須給孩子做好防火墻。黑欣也支持白谷靜的想法,回發雜村家里時就鄭重地給黃蝴麗說了。黃蝴麗也覺得有理,就表示必須這么做。這孩子很乖巧,學習也不錯,課外對舞蹈、音樂等等也有著濃厚興趣,白谷靜就讓她去學,誰知這孩子天賦極高,一學就會。白谷靜仔細觀察,孩子沒有那方面的毛病,黃蝴麗很愛孩子,也確實沒有給孩子教那門“手藝”。這一切,把白谷靜高興地不得了。
黑欣的副局長當得是舒舒服服。雖說張軍涯一身正氣令他很不舒服,可他就是走不了,張軍涯既不推薦他高升,也不放他走。但是,他還是分管了一些工作的。他對他分管的部分,毫不客氣,雁過拔毛。這么多年下來,銀子也積了不少。可這錢多了也不是個好事,他日常又基本不花錢,得給錢找個出路啊,他就想到了老家發雜村。發雜村離城里也就幾里路,改革開放后村里人致富愿望迫切,有人就看到出租車是個有前途的產業,村里就有一兩個人買了出租車,那時候出租車是個新生事物,開出租車掙錢就像拾錢一樣容易。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村里鄉黨心都動了。心動歸心動,可買出租車要本錢,這時候大家還在小四輪拖拉機時代,雖說把狗鼻梁那條土龍拉成了深坑掙了幾個錢,可要買出租車,手里的錢還差了驢八長一截。有門路的就去在信用社,包括后來的基金會去跑貸款,沒門路的就加點利息私人互借。大多數人沒有門路,就只能干著急。黑欣回村,發現這是個機會,就喊了“發雜三鼠”喝酒,讓他們做中間人,把款子放給鄉黨。黑欣本來就心重,加上“三鼠”也要剝層皮,所以黑欣的款子到了鄉黨們手里的時候,利息比正常利息高很多。但是,黑欣的款子手續簡單,只需寫了借條,找“三鼠”擔保,說好后一兩個小時,現款就拿到手上了,一時間,黑欣手里的款子帶來了很好的收益。白谷靜勸他慎重一點,畢竟是真金白銀的現錢,換回來一堆白紙條條,不放心啊!黑欣自信地一笑,說道:“干啥都有風險。你對農村不了解,你對北蟒塬上的農民不了解。他們說高尚一點,叫淳樸,其實,是有些瓜(傻)。他們哪怕吃糠咽菜,都不會短我們一分錢。特別是我們村子的老戶,他們不會賴我們,他們要臉呢。”是啊,這個北蟒塬上延續了兩千年的小村莊,歷來民風淳樸,村里人,人老多少輩子都在一個村莊,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誰也不想給子孫背個罵名。后來一些江湖混混落魄之后無處落腳,村里人收留了他們,這些雜七雜八的人都是亡命之徒,沒有道德底線,欺村里人實誠,在這里依仗有幾分蠻力,胡作非為,巧取豪奪,欺壓良善,橫行霸道,個個都發了家。反倒是村里老戶,軟弱好欺,又不敢胡弄,家境依然貧寒。故此北蟒塬上人們把這個村子叫做發雜村,原來的名字諶家莊反倒被人遺忘了。黑欣深知這些情況,故此放款對象以原來老戶為主,江湖人士他基本是不放款的。
黑欣確實把鄉黨們的心理算得很準。多年以后,起早貪黑的鄉黨們依舊沒黑沒明地干著下苦活,辛勤地開了出租車去城里拉人掙錢,有些人用了十幾年時間,才還清了黑欣的連本帶利,有人說他給黑欣清的利息早已是本金的幾倍了。他們,依然在社會的底層苦苦掙扎,而我們的黑副局長大人,躺在那里啥都不干,已經身價過億了。現在的黑欣,儼然北蟒塬上的大財東了。請他喝酒,沒有茅臺三十年或者拉菲,你就別去丟人,你給他遞根煙,他基本不接,反倒遞給你一根,不過拿到手上一看,你和這根煙不認識。原來人家黑局長抽得都是萬元以上的天價煙,別說抽,村里的泥腿子,見都沒見過。晚上,睡在家里的土炕上,感慨萬千:還是老爸黑瑖常最偉大,是啊,現在的他,還用耍手藝嗎?那是下苦啊,干粗活呢。現在的黑欣,已經達到了“盜”的最高境界:“竊世”!
村里有一個落魄老頭,論輩分比黑欣高了兩輩,這人整天蔫不唧唧的,啥也不干,就是喜歡胡謅幾句順口溜。誰知忽然有一天,有一家報紙,把他的順口溜《小村出了個黑局長》,當做新體詩發表了,里面就寫了黑欣和鄉黨們共同致富的故事,只不過黑欣本事大,富了,鄉黨們有點笨,沒有富。黑欣看到后心里不美氣,就去找“三鼠”,讓他們替他出氣。這老頭輩分極高,就連“三鼠”他爸史璦謙都要喊人家一聲“叔”的。“三鼠”回去給史璦謙說了黑欣讓他們做的事,史璦謙老奸巨猾,只是對“三鼠”說了一句話:“你三個合起來本事都沒有黑欣大,他咋不去教訓人家?”一語驚醒夢中“鼠”,三鼠明白上了黑欣的當了。他們兄弟三人雖然在村里橫行霸道,可論道行又怎能比得過黑欣這只老狐貍啊。
黑瑖常的死,打擊了黃蝴麗。畢竟,她不能像罵黑瑖常一樣罵黑欣和白谷靜。好在還有黑白禂這個乖孫女經常回來陪伴她。白谷靜和她談過多次,這個“手藝”千萬不能傳給黑白禂,她反復給黃蝴麗說,孩子以后上大學,讀研、讀博,要出國,要過人上人的生活,這個手藝會壞了孩子的前程,千萬不能學。黃蝴麗雖然霸道,但在這個問題上和白谷靜看法是一致的,所以黑白禂每次回來,她也只是好吃好喝伺候,就是出去弄兩只雞,也不會讓孩子覺察的。她的“手藝”從來不敢在黑白禂面前顯擺,更不會教給黑白禂。有一次,在黃蝴麗給她的祖師爺上香磕頭的時候,黑白禂無意中闖了進來,睜著好奇的眼睛,問黃蝴麗在干啥?黃蝴麗嚇了一跳,就對黑白禂說她在敬祖師爺呢。黑白禂說怎么祖師爺像電視上的時遷啊。她心里為黑白禂的聰明嘆服,卻沒法回答她的話,就支吾了過去。
時光如梭,黃蝴麗也一天天老了。她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終于,她覺得黑瑖常在叫她去陪伴自己,她要走了,她也支持不住了。黑欣給她在開間支好了床,把她抱到床上,她也怕把炕胚背到陰間,她怕累著。她慢慢地陷入昏迷,啥都不知道了。白谷靜帶著黑白禂回來了。她和黃蝴麗婆媳一場,感情很深。是啊,她倆不光是婆媳,還是師徒,這,超越了母女關系。黃蝴麗雖然虔煩(多事),可她待自己太好了,教自己手藝,沒有讓自己嘴上受過窮,身上寒酸過,把手藝毫無保留地給自己傾囊相授,等等,一幕幕場景,浮現眼前,白谷靜看著即將離去的黃蝴麗,動了真情,她和黑白禂一人拉住黃蝴麗的一只手,失聲痛哭了起來。就在這時候,黃蝴麗竟然醒了過來,臉上有了神采,眼也睜開了,雙目有神,似乎往日那個快手黃蝴麗又回來了,她用力握了一下白谷靜和黑白禂的手,嘴張了一下,似乎要說什么,卻突然一口氣沒有上來,雙手松開兩人,走了。原來,這最后一絲神采,是黃蝴麗的回光返照。黃蝴麗死了。
人們一陣忙亂,兩個女兒和黑欣、白谷靜、黑白禂失聲痛哭起來。村里幾個幫忙的婦女,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白谷靜拉開,趁著黃蝴麗還有一點體溫,給她整理老衣。白谷靜終于平靜了下來,她找出毛巾洗了把臉,就在洗手的時候,她發覺手上那個紅寶石戒指不見了!那個戒指,是黑欣送給自己的,好多次她跟黑欣開玩笑,說那戒指上有一股味道,黑欣問是啥味道,她就準備好逃跑,然后給黑欣說是“賊腥味”,惹得黑欣作勢要打她,然后兩人一起哈哈大笑。可是,今天竟然丟了。過事,果然有事啊!可是又不能問,先過事吧。
黃蝴麗的喪事繼續進行。發雜村的鄉黨們為人厚道,也不計較黃蝴麗的往事,不等吩咐,就有幫忙的鄉黨去周文王陵采了柏朵朵,又去咸宋路上砍了柳樹棍,找了鋸末,都說死者為大,大家幫忙都盡心盡力。
白谷靜戒指丟了的事,只有她自己知道。為了戒指的事,白谷靜躲在一個沒人的房子,讓自己平靜下來,仔細回憶了一下黃蝴麗臨咽氣時的場景,心里就有了數。到了入殮的時候,她多了個心眼,領著黑白禂,專門湊到跟前,大聲嚎啕著,搶在幫忙的婦女前邊拉住黃蝴麗的手,摸了一下,果然不錯,右手是攤開的,左手緊攥著。她掰開黃蝴麗的左手,里面果然有一個東西,她摳出來一看,不是戒指,卻是一個紙團,不免有點泄氣。好奇心驅使,她施展快字訣,閃電般打開紙團,整個過程沒有人看見,瞥了一眼,就見那紙條上面稚嫩的筆體,八個小字:“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就在這時,眼前紅光一閃,就見一個白生生的小手腕子上,掉下來一個紅絲線拴著的碩大紅寶石戒指。震天的哭聲中,那戒指剛好吊在白谷靜用白紗布遮著的眼前,搖搖晃晃,好像在扮著鬼臉,嘲諷地望著她。
喧天的鑼鼓家伙聲中,發雜村的鄉黨們給黃蝴麗的棺材蓋子釘上了最后一顆釘子。
責任編輯:李畑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