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俊穎



園林是古人對山林生活之向往的產物.古人在園林中暢游山水、觀想山林。琴、棋、書、畫、詩、酒、茶皆與園林息息相關。而在廣州兩千多年的歷史中,園林一直在廣州文化中占領著不可忽視的位置。南越王趙佗在廣州開國定都,筑造南越王宮.南漢時期,劉氏王朝在廣州廣建離宮別苑.著名的昌華苑、藥洲、華林苑等都在此時建造,宋到明亦一直有園林建造的記載。清代廣州一口通商,行商聚集,出現了大量行商園林.成為廣州造園的又一高峰。然而隨著時代變遷,歷代園林所剩無幾,輝煌不再。嶺南園林文化的凋零,似乎造成了廣州無名園的假象,現代人的生活亦隨之淡化了這種文化印記。
園林隨分有清涼,走遍人間夢幾場
可行、可望、可游、可居是中國傳統園林為文人造的山林夢,園林可觀望、可玩賞、可棲遲。究其功用,人是主體,其中生發的許多悲歡離合,詩酒附興、戲曲唱情,回溯起來意趣盎然。廣州因地處五嶺之南,“山高皇帝遠”,且歷來作為對外通商的口岸,接觸大量外來文化,嶺南園林比之中原及北方園林,擺脫了些森嚴禮制,比之江南園林,又少了些文秀之氣,卻自由而多元地發展出了獨具本土特色的形式,同時影響了其園居活動。清代廣州一口通商,西方通過外銷畫了解中國這個神秘的東萬國度,其中恰好記錄了大量當嶺南時園林的盛景。
清朝道光年間,當時的巨富潘仕成將荔枝灣方圓幾百畝地買下,此地岸上遍植荔枝,素以“一灣春水綠,兩岸荔枝紅”之美景著稱,他筑山修堤,修亭葺臺,“池廣園寬,紅蕖萬柄,風廊煙淑,迤邐十余里”,名之為“海山仙館”,且海山仙館之湖與珠江相通,可走水路出入宅園。我們可以看到大量的外銷畫中,巨富家的庭院多以水為中心,建筑繞水布置,人與山水的關系十分密切,規則式人工駁岸,設有埠頭,園中水池亦可以泛舟。且建筑雕琢精美,傳統的園林形式中,明顯混合了西方裝飾元素,可謂是當時最為時尚奢華的園林典范。
為了能在自己家中更好地聽戲,潘仕成在海山仙館中建了一戲臺:“距堂數武,一臺峙于水中,為管弦歌舞之地。每于臺中作樂,則音出水面,清響可聽。”伍家花園亦在妻妾居所后建戲臺,背南朝北,三面都可以達到,觀眾觀看方便。舊時粵劇進入西關地區,受水鄉文化影響,常有粵劇團乘坐紅船去唱戲的習慣,有《竹枝詞》:“梨園歌舞賽繁華,一帶紅船泊晚沙。”行商在園林中設置戲臺,伶人泛舟而至,賓客隔水聽戲,應是廣州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廣州行商們繼承自古人的一部分傳統園居生活,他們結社雅集,游湖泛舟,覽園林勝景,隨興而附詩作畫,文心相矚。嶺南古時雖為南蠻之地,然而廣州歷史上其買并不缺乏文秀風雅的印記。早在南漢時期,劉龑鑿西湖,廣集天下奇石,建成藥洲。宋代癡迷石頭的大書法家米芾慕名而來,興之所至在仙掌石上題書《九耀石》五言絕句:“碧海出蜃閣,青空起夏云。瑰齊九怪石,錯落動乾文。”此后,更吸引了大量文人騷客前來朝圣,在藥洲留下詩文歌詠百篇,可謂風雅之極。
園林作為文人精神棲居之所,既能縱情山水,又應能內修自我。廣州光孝寺的前身虞苑,是虞翻被貶后安身之地,遍植訶樹,著書立說講學。明代有南園五子,于園中舉辦結社,開嶺南詩派之先河。但同時行商園林亦發展出有別于這類傳統園居活動的特點,行商園林區別于過往傳統園林的內斂,因涉外活動、辦公之需,已是半開放性,承擔了更多公務使用的功能,充分展現這批十三行行商亦商亦儒的一面。這種商業性在其他各派傳統園林中都不曾存在,卻是廣州繁榮商業文化的產物。
從南越王宮開嶺南園林之濫觴,代代造園,文人往來絡繹不絕,風雅不羈,熱鬧非凡。然而在時代發展中,嶺南曾經幾度輝煌的園林文化陷入了沉寂,人們的日常生活似乎與園林藝術之美逐漸遠離。
嶺南園林生活的新時代演繹
在經歷快速城市化后,千城一面的今天,似乎各個城市都在尋求本土文化的喚醒。而喚醒人們對傳統生活之美的渴求,是其中重要一環。縱觀嶺南千年園居生活,可總結為“游、讀、品、觀、聽”五個方面,游觀山水,雅集中讀詩書畫、品茶啖荔、聽曲觀戲等,不一而足。將傳統生活美學貫注到現代生活中,既需公共園林的大眾啟示,又應滲入日常生活中,尋回對生活藝術的審美趣味。
2016年,廣州西關恩寧路上建成了一座粵劇藝術博物館,其所在位置囊括在莫伯治先生考究的海山仙館原址范圍中,荔枝灣涌將其分隔兩岸。荔枝灣一帶歷來是園林薈萃之地,見證著廣州兩千多年的園林興衰,此處與園林有深厚的不解淵源,似乎是嶺南復興傳統園林的不二之地。
華南理工大學郭謙教授帶領華南理工大學團隊,與廣東省建筑設計研究院團隊一起設計了一座園林式博物館。采取了傳統園林的布局與形式去承載現代公共建筑之功能,滿足文化傳承的需求,兼之激活周邊西關居民區,為居民提供生活活動場地的公共空間。并且在設計之初,此園各組建筑就兼顧考慮到傳統園居生活的再現,園林空間以“游、讀、品、觀、聽”之樂串聯起來,并做了對應的室內空間設計,可承載飲食宴樂、雅集、文創商業運營等功能,空間體驗豐富。
園林布局緊扣傳統嶺南園林與水、與粵劇之間的緊密關系,以荔枝灣涌為隔,南北形成一河兩岸的布局,園中以規則水池為中心,水中設以純木構戲臺,池邊以紅色花崗巖打造一艘紅船,再現了“一帶紅船泊晚沙”的歷史場景。戲臺對岸的瓊花堂便是“觀”為主題的活動體驗空間,室內以潮州木雕、彩畫裝飾。從此處看出去,可觀山、觀水、觀戲、觀室內雕梁畫棟,山水與工藝之美結合。而圍繞此“觀”,家具陳設設計以傳統各廳堂布置,既可觀堂前山水環繞的戲臺,又可觀堂后小戲臺。開園后,園中定期舉行粵劇雅集、節日活動,市民人人可參與,為粵劇藝術的活態傳承營造了一個真切的“文化空間”,亦滿足了新時代公共建筑的功能需求,啟發了園居生活之于現代生活空間的審美選擇。以嶺南傳統園林形式去承載粵劇藝術博物館功能是綜合地緣文化、粵劇源流、當代生活需求后,應對“此時、此地、此境”最適合的選擇。
走進博物館的主樓,是設備先進、滿足多元化需求的粵劇表演舞臺;地下展廳陳列粵劇相關的各項展品,并以天井采光,設置室內庭院,將園林的氣息引進到地下展廳中,游園觀感并不以室內外分隔斷絕。同時,整個園林的裝飾系統邀請了嶺南三雕兩塑、潮州嵌瓷、彩畫等傳統營造工藝的工匠大師打造,每一件木雕、木作、磚雕、陶塑等都精雕細琢,又請來當代藝術家參與中西方藝術融合的嘗試,最后這些藝術品各居其位,各展其美,可謂把精品放置于最適合觀賞的位置,“日用”是比之放置展柜更優的傳承之道。粵劇藝術博物館不僅保護和傳承了粵劇這一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更是帶給人們集嶺南傳統文化、藝術、傳統工藝與現代生活于一身的復合型體驗。
設計團隊一向重視深入挖掘場地的歷史文脈與價值取向,并秉持尊重與謙卑的態度,營造最適合于“此時此地”之境,以達到傳統與現代的“氣韻”相合。比如粵劇藝術博物館是把傳統嶺南園林生活融入到具有深厚園林淵源的老城區中,結合文化主題對傳統園林再演繹。隱于五仙觀歷史環境中、與傳統建筑相呼應的南粵先賢館,則是把園林引入下沉空間,再現廣州史上“坡山古渡”的歷史場景;對具有千年歷史的嶺南傳統園林一一藥洲遺址進行保護更新時,延續其歷史文脈,采用嶺南園林鼎盛時期的南漢園林風格,對其進行整體景觀提升和歷史情境再現;而在廣州粵劇紅船碼頭、廣州金融城翠島等項目設計,創新地將嶺南傳統園林元素運用到現代空間中,打造出具有傳統韻味的現代園林空間。不論是哪種情境下的園林演繹,傳統園林與現代空間顯然并不相斥,相反,傳統園林的融入能為現代設計帶來典雅與時尚于一體的審美體驗,既追傳統之精,又揚當代之美,為園林藝術生活的傳承帶來重要參考意義。
閉門即是深山,園林生活的家居再現
園林生活的美學既可在園林中再現,更應從日常居住中體現。食養山房的主人林炳輝先生曾在紀錄片《園林》中說過:“古代文人心中有兩樣東西,鐘鼎與山林,前半生追求鐘鼎,即是仕途,后半生追求山林,即是隱逸。沒有了山林,人是扛不起鐘鼎的。”然而當代人生活節奏快,又受用地所限,大多失去了園林之樂。畫家葉放在自己與鄰居家的院子建造了南石皮記,小小院子山石花木具備,尺度雖小卻可游玩,室內焚香插花掛畫,竟也可組建雅集,小院中可唱評彈昆曲,家室之中可撫琴烹茶,在鬧市中把生活過得文雅風流,顯然園林審美生活延續至今。
現代居所中未必人人能有如此小院,但園林與居室有許多共通之美,園林的審美生活亦可進駐到日常居住中,帶來更多審美體驗。古有宗炳臥游山水佳談,追求生活意趣的文人以掛畫、或以畫屏、山石與盆景為桌上擺件,營造出山林之意境。嶺南風格的盆景、山石藝術都獨具特色。嶺南盆景藝術以施法自然,枝干突出,修剪渾然天成而著稱,而山石以嶺南生產的英石為主,山石盆景時有結合創作,帶有濃重的嶺南特色,可說是繼園林之后更為抽象的咫尺山林。同時,嶺南園林中可以看到大量精美的三雕兩塑工藝,這些工藝品也能走進人們的生活,成為家中亮眼的藏品擺設,帶來日常生活美妙的調劑。嶺南的這些工藝品主題獨具特色,嶺南花果、水族等自然意趣或是人物故事,仿佛將人帶入園林的自然意境中,求得游山水之樂,又具備嶺南文化中顯著的世俗性,如粵博中的藏品工藝,小幅擺設于家中亦別添一番戲劇性。
園林生活以美的體驗為主旨,自然講求意境與觀景并存。古人的園林中不同房間自根據其不同用途與取景布置不一樣的家居布置,家具更是講究意境營造。宴客的廳堂中軸對稱,而書房則相對自由舒適,文人雅集甚至可能將園林之風搬至家居中。隨著東萬美的復興,中式家具興起,如今眾多家居品牌融匯傳統中式家具之美,設計出新中式家具,典雅古樸,其家具擺設亦別具東方審美韻味。
嶺南園林常有水庭布局,中部水仿如山水畫中大留白,又以連房廣廈為特點,空間曲折豐富。園林豐富的時空體驗向來是其為人稱道之處,這一點亦頗值得家居空間設計的參考。日常居室中,大留白的中部使用空間,多層次空間設計,豐富了人的空間體驗。抑或以藝術擺件、盆栽、家具陳設等再現山林意境與園林藝術之美,又以隔斷等手法控制空間的開合、曲折,豐富空間體驗,在居住空間中營造出園林可居可游的心理體驗。人在其中或書或畫,或品茶撫琴,三兩知己相聚,共賞桌上山水,若還有以人物故事為主題的工藝掛飾在墻上演繹浮生百態,觀物如觀戲,定會為現代生活的審美觀感添色不少。對園林生活的尋回我們無法人人造園,卻也能通過意境的營造,將園林生活之體驗領入家中。
嶺南傳統園林中的人生百態熱熱鬧鬧唱響兩千多年,文人雅士之清歡,俗世權貴之享樂,織就了嶺南似真似幻的千年園夢。在園夢幻滅多年后的當今,嶺南傳統園林生活的復興還任重而道遠,然而若能將園林之美融入棲身的一方之地,嶺南千年園夢或許會進居到我們的日常生活之中,以一種新的姿態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