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開平
我在濯桑溪的蜿蜒處撿到了一塊木牌,木板已弓,邊緣隱藏著歲月依稀的痕跡。盡量在木板上模仿父親的手跡,刻上一行字:蒲葦韌如絲。
我知道這是《樂府詩集》里的一句話,已是多年之前的事。
心境悠遠,天邊悠蕩著的浮云,蒼茫淡遠,細如游絲,映在濯桑溪的水里,云變成了的青褐色,像幾條不大不小的魚在閃動。這是一條由西南到東北的小溪,在我的住處突然慢了下來,形成一條緩緩的河灣。溪水透明得讓人不可思議,底下的泥層被沖洗得一層又一層,層次的邊緣有的是褐色的、有的是紫紅色,還有的泛起了暗紅的顏色,過著長長的日子。
父親在著的時候,夏天常常在故鄉溪邊苘麻地里除草,桑木手把的鋤具,麥草制作的草帽被雨水澆得漆黑,父親翻閱過詩書的手指被種種青草浸染得斑駁粗糙,苘麻的葉子軟軟地滑過他的面頰,清純溫良,父親摘下一片泛黃的葉子,看著它慢慢地卷起。
突然,父親抬起頭向溪邊大喊:“小光,把羊趕來……” “羊說,它被人家偷走了,停一會它自己會偷偷跑回來!”我在密柳樹下趴著,腳蹺得老高,在空氣中晃來晃去,遠處有稀疏的蘆葦和同樣稀疏的蒲草,白色的魚鱗狀的云彩映照在水里悠然晃動,綠桃狀的果漿由于蜻蜓的佇立,遲遲不愿意飄落。羊多半在水邊,像幾個等待梳妝的淑女專注地看著自己的水中倒影。溫順的羊眼被水波映照得深情無比。
“大大,羊兒說了,今天不回家了,在這里吃飯喝水。”我抬起頭對著天上的白云叫喊,白云多么的遙遠。淡紅色的破爛小褂在我的肚皮底下拽著,昨天夜晚我母親挑燈補過的火紅色的補丁由于沒有被我的肚皮遮掩住,露在外面。這是一條若干年前被黃河故道沖刷出來的河流,一些河床的泥土里還埋藏著兵荒馬亂的時光,忽隱忽現,逢上大水就會把閃光的瓦片與同樣閃光的玉石沖上岸來,曾經流傳的日子重現,讓人想起遙遠的故事。
濯桑溪隱藏著家鄉河流的影子。它們是兄弟。
父親在家鄉河流的南岸生活的時間更長,也許他比我更加依戀這條河流以及水中的倒影。那年初夏,槐花飄搖,賣魚兒的滿村叫,岸邊的豌豆花青一塊、紫一塊、白一塊,菟絲秧纏繞住它。那天夜里,父親躲過母親多天的盯梢,赤著腳,繞過村后他親手栽種的苘麻叢。彎月如水,溪邊的梳柳風姿綽約,露水打濕他的腳板,父親彎下腰撿起了片碎瓦,仔細看了看,這片碰到他腳板的小小的瓦片怎能改變他要去的方向,父親走進這條河里,再也沒有回來。
留給我的只有那塊木板,上面有父親親手為我刻的字——蒲葦韌如絲。
此后,我離開故鄉河流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