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銘揚
(北華大學 東亞歷史與文獻研究中心,吉林省 吉林市 132200)
近代以來的日本長期持續通過對外侵略戰爭構建起一個殖民帝國,軍歌成為日本政府動員民眾、激勵士氣的一種重要工具。所謂軍歌指的是表現軍隊昂揚士氣的歌曲,這些歌曲往往有贊揚軍人武勇精神以及描繪戰斗場景的歌詞,也泛指與軍隊、士兵、武器、戰爭和國家政策等相關的歌[1]989。這些軍歌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為止,在日本社會得到廣泛的傳唱。這些軍歌的創作歷程同日本對外侵略戰爭的史實有緊密的關系,并由于日俄戰爭、九一八事變等的刺激,出現日本軍歌的二次全盛時期①。充斥著帝國主義精神的軍歌成為日本社會主要的文化載體,對其他歌曲形式的存續與表達構成了一種壟斷性的排斥。
日本學界對軍歌這一特殊現象有過如下研究:辻田真佐憲出過一本以日本軍歌歷史為脈絡的書籍,舉了數個例子說明日本軍歌的發展與影響[2];堀內敬三出版過一本收集眾多日本軍歌的音樂解說集,提供了很多與這些歌曲相關的資料[3];谷村政次發表過一系列連載文章,講述了海軍軍歌歷史上重要軍歌的歷史背景與創作緣由等內容[4]。中國與日本有特殊的關系,日本的戰時軍歌也被國內的學者關注。石磊對清末日本軍歌傳入的歷史條件以及在中國填詞后的流傳情況進行了初步的考察[5];孫雪梅對日本海軍軍歌進行了深入的剖析與研究[6];谷惠萍、張雨軒通過日本軍歌《元寇》對日本在甲午海戰時期的精神控制進行了研究[7]。目前,國內對日本軍歌的研究以概述和個案分析為主,對日本軍歌的研究尚不深入。本文擬以日本戰時軍歌②作品為中心,就日本戰時構建帝國夢想過程中軍歌所發揮的作用及其影響加以討論。
軍國主義影響下的日本出現了將美化戰爭與軍歌相結合的情況——“戰爭美談”。“戰爭美談”大肆宣傳戰爭的“可能性”與“正確性”,以此美化侵略戰爭。它能潛移默化地激發國民對戰爭的狂熱追求,達成構建帝國的夢想。在這種背景下,日本的新聞媒體和出版社進行了大肆宣揚美化戰爭的活動,還發行了以“戰爭美談”為主旨的軍歌。在當時的日本社會,唱片已經大面積普及,廣播開始放送,全國性質的新聞報紙有超過100萬的發行量,使當時日本的情報傳播異常迅速[8]118。軍部與政府利用這一特點,使軍歌在日本的影響范圍和深度達到了極致,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根據“爆彈三勇士”事件而創作的《爆彈三勇士之歌》和《肉彈三勇士之歌》。
“爆彈三勇士”事件是指1932年2月22日,日本陸軍獨立工兵第18大隊(久留米)的三名一等兵——江下武二、北川丞、作江伊之助,在上海郊外(現在上海市寶山區)的廟行鎮陣地用爆破筒破壞蔡廷鍇的第十九路軍修筑的鐵絲網成功后被炸死。日本陸軍以“爆彈三勇士”為標題發表了陣亡消息,隨后日本的《大阪朝日新聞》《大阪每日新聞》兩大報社以“國民的英雄”為標題對這三位士兵大肆宣傳。《大阪朝日新聞》在2月24日的一整版面以“這才是真正的肉彈!壯烈無比的爆死、自愿身負爆彈破壞鐵條網的三勇士”為標題進行報道[9],《大阪每日新聞》以“用肉彈擊破鐵條網、身負著點燃的爆彈躍進的三人一等兵、忠烈正是粉骨碎身”為標題進行報道[10]。2月28日,《大阪朝日新聞》與《大阪每日新聞》兩報社均以等量的版面對這三名士兵進行贊美歌詞募集活動。《大阪朝日新聞》報社以《肉彈三勇士之歌》、《大阪每日新聞》報社以《爆彈三勇士之歌》為標題征集歌詞,以懸賞募集的形式進行發表。3月10日募集日終了后,《大阪朝日新聞》報社以124561件的募集數戰勝了《大阪每日新聞》報社的84577件募集數。最終《大阪朝日新聞》報社募集的中野力的歌詞入選,報社委托田耕作作曲,并在日本哥倫比亞唱片公司發行該曲的唱片。《大阪每日新聞》報社則邀請陸軍戶山學校隊長辻順治對《爆彈三勇士之歌》進行作曲,在寶麗多唱片公司發行了該曲的唱片。
下面摘取在這個事件中傳唱度最高的一首歌《爆彈三勇士之歌》的歌詞,可以從中看出日本軍歌在軍國主義影響下將美化戰爭相融合的特點:
廟行鎮的敵陣/我的戰友發起進攻/正是寒月當空的二月/二十二日的凌晨五點/
收到上級的軍令/打開步兵的突擊路/不敢怠慢的迅速點火/抱起破壞筒直沖敵陣/
出列回應的士兵/作江北川江下等人/這三人暗下凜凜之心/只想著要把軍令完成/
我等身負著的是/天皇陛下威望無限/我等身后背負著的是/國民的意志由我代表/
這堂堂正正之時/祖先的歷史給予我鍛煉/那剛強的一般的/是彰顯日本男兒的“忠勇”/
直奔敵陣不想等待/臉上帶著決死的微笑/給戰友留下的遺言/只有那一句“永別”了/
那一瞬間隨心所欲的引爆/相擁著破壞筒/直奔鐵條網/我等以身殉國/
轟然爆炸的巨響/打開了突擊之路/那一瞬步兵蜂擁而至/猶如浪潮般/
啊,倘若那江南的梅花盛開/就是這四散的軀體化成/獻給我仁義之軍/那國之精華的三勇士/
忠魂清冽永相傳/天下共勉永不忘/壯烈無比的三勇士/閃耀榮譽的三勇士[3]272
3月4日,這三位士兵的首領工兵大佐在福岡發表了一篇《三勇士的悼文》。3月29日晚上6點開始的《兒童的時間》節目(大阪和東京地區放送)對各地新聞報社征集到的四首“三勇士之歌”進行了介紹[11]76。
實際上,所謂的“爆彈三勇士”事件是由炸彈的導火線過短而引起的意外事故[12]。根據檔案的內容,這三位“勇士”被上級強行派往一線去執行爆破鐵絲網的任務,在向外跑出15米后陸續跌倒,準備往后撤退時被上級呵斥道:“你們在干什么!為了天皇,為了國家,快往前沖!”于是,三人抱著爆破筒向鐵絲網的方向前進,但沒有到達鐵絲網時爆破筒就爆炸了,三人被炸死。這起事故被軍部和媒體利用,變成了“爆彈三勇士”的“美談”。當時的日本新聞媒體、教科書、電影和歌曲都將他們作為忠烈的“軍神”進行宣傳,在日本掀起狂熱的軍國主義熱潮。不僅如此,浪花節、戲劇、人形凈琉璃等不同形式的藝術節目都對此進行了宣傳。位于東京的青松寺向全國募集資金,于1934年建成了“爆彈三勇士”的銅像,并發行了紀念明信片。戰爭開始之時,媒體通過大肆宣傳美化戰爭,釀成了國民對戰爭的狂熱追求。這是自甲午中日戰爭以來的“傳統”,其程度與規模在昭和時期均表現為異常擴大的特征[10]119。
各大報社爭相募集創作關于“爆彈三勇士”的軍歌,并以廣播的形式迅速在全日本放送。從此,日本社會開始進行以各類戰時事件為題材、以報社為載體的歌詞公募活動,讓民眾掀起對戰爭的狂熱追求,并進一步影響了“國民總動員”計劃的實施傾向。
1932-1943年,日本進行了大量的懸賞募集歌曲活動。[13]446
以1937年爆發的侵華戰爭、1941年爆發的太平洋戰爭為契機,懸賞募集的歌詞充斥著濃厚的軍國主義色彩。表1中的《大政翼贊之歌》是1942年12月以首相近衛文麿為總裁的國民統治組織大政翼會創作的極右歌曲。近衛文麿企圖將這首歌定為“僅次于國歌《君之代》的歌曲”,要求在各類集會時必須演唱。

表1 日本二戰期間的懸賞募集歌曲(1932-1943)
新聞報社的公募歌宣傳活動表面上看是各社為搶奪市場占有率而進行的競爭活動,實際上是日本軍部進行的情報操作。在“爆彈三勇士”的宣傳活動開展前一年的10月19日,關東軍司令部制作了《“九一八”事變相關的宣傳計劃》極密文書,指出:“之前的各懸賞案和各事變發動的原因要進行闡明,均是皇軍的正義的人道主義,要對此進行贊美歌唱的普及”,“計劃與之相伴的宣傳隨時與主要負責人協定”,“將日本軍的實力與人道主義結合,把將士的善行進行美談”[14]211。“爆彈三勇士”的宣傳活動就是新聞報社根據軍部提供的信息而開展的。
日本在戰時利用廣播、報紙等媒體對日本民眾進行了高密度的宣傳活動,日本軍歌進入異常狂熱的創作階段。近衛文麿內閣在侵華戰爭全面爆發后,推進了“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其中的一環就是公募歌的募集和軍歌的創作。日本政府把1937年10月13日至19日確定為“國民精神總動員宣傳周”,進行各類宣傳活動。日本成立的企畫院成為制定國家總動員各項計劃和實施對綜合國力的戰時統制的最高機構[15]252。此外,日本軍部別有用心地制造了“1935、1936年戰爭危機”等蠱惑人心的口號,對加強國民的精神思想教育和統制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的目標是“舉國一致”“盡忠報國”,開展長期性的精神控制,抵抗“堅韌持久”的困難,“尋求各種言論關系者的協力”,“利用廣播進行宣傳”,“尋求文藝、音樂、演藝和電影的相關從業人員的協力”[16]46-47。在“國民精神總動員運動”的具體化實施方案中,有一條是根據內閣的情報“可以讓國民能永遠喜歡歌唱的國民歌曲”而進行歌詞和作曲募集,其中還規定了“美麗、光明和勇敢”的進行曲風格和“贊美日本的真實姿態、帝國永遠的生命和理想,作為振奮國民精神的歌曲,可以作為第二國歌”的作詞內容。1937年9月25日,發表了歌詞募集告示。到10月20日截止日,收到應募57578件作品。歌詞募集選考委員由內閣情報部、東京音樂學校、東京中央放送局、帝國大學大學部和社會上知名的詩人、作家等人組成③。最終,鳥取縣的森川幸雄的作品當選。11月3日,進行作曲募集。到12月末截止日期,收到10408件應募作品。作曲募集選考委員由內閣情報部、陸軍軍樂隊、海軍軍樂隊和社會上知名的作曲家、作詞家等組成④。原海軍軍樂隊長瀨戶田騰吉的作品當選,最終以《愛國進行曲》的形式確定下來。
從《愛國進行曲》的歌詞可以看出日本軍歌在國民總動員的影響下將帝國夢想與“忠君報國”相結合的特點:
望向東海的明亮天空/旭日閃耀著光輝高高升起/所有人的心中被那/天地的正氣充滿著/希望之泉就是海之帝國/聳立在那黎明云彩端的/是那巍峨的富士山/就猶如昂起的雪冠/是我們日本的驕傲/
美德與權力于一身的天皇/是我等的明燈/忠誠的臣民會緊緊追隨/去完成那偉大的使命/向著四周前進呼喚同胞/在這四大海建立/和平與公正的巨塔/讓我等的理想/像花一樣綻放在四海宇內/
雖然我們會遇到重重考驗/暴風雨在呼喊著/我們仍要下定決心/捍衛正義/我們知道這條道路/終會勝利/那悠遠的神代啊/循著父輩的道路走下去/大步向前皇國榮光無限[4]301-303
這首歌的版權歸屬方內閣情報部將其版權免費化,導致各大唱片公司爭相出版發行,僅日本哥倫比亞唱片公司就發行了5個版本的唱片,帝王唱片等多家公司均發行了該曲的唱片,總計發行20個版本以上的各類唱片,總銷量超過100萬張。[15]203
在“美化戰爭”與“國民總動員”的雙重影響之下,日本對帝國夢想的構筑達到了極致,日本戰時軍歌達到了空前鼎盛的時期,日本舉國上下都沉浸在一種對戰爭極度渴望與建立亞洲帝國的迷夢之中。
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后,戰爭的慘烈程度超過了日本的國力承受范圍,以“哀愁感”為主旋律的軍歌歌曲明顯增多,民眾與前線士兵的反戰情緒亦有所顯現。
塞班島戰斗的戰敗標志著日軍戰斗意識開始低落。1943年10月24日,陸軍次官向全體陸軍下發了《關于皇軍官兵本領發揮文件》,其中記載:“發現一部分人中氣勢消沉的征兆,甚為遺憾”,如有高級軍官出于“思想之念”而拒絕參加戰斗,有現役大尉因“情婦思慕之情”未經批準擅自返回內地,有一線士兵和下士官投奔敵方,并得出結論:“對于如此任何背叛神諭(這里指的是天皇敕諭),玷污皇軍傳統,不盡本分者,要徹底接受嚴厲的監督與指導。”
在太平洋戰爭戰時期,日本政府和軍部妄圖以各種形式的“玉碎”為宣傳對象。日本海軍在發布日軍“玉碎”消息時將《海行兮》作為開場曲:“海行兮/愿為水中浮尸/山行兮/愿為草下腐尸/大君身邊死/義無反顧”[4]302。“玉碎”向日本民眾展示著帝國夢想最后的掙扎,企圖繼續激發國民對戰爭的狂熱追求。
隨著日本的無條件投降,日本的軍歌走向了破滅。但是,戰后的日本在對歷史的反思是不徹底的,比較明顯的例子就是政界人士參拜靖國神社,引發中韓兩國的強烈抗議,成為日本在歷史認識和外交領域與中韓關系緊張的“外交磁場”。顯然,靖國神社問題已經不再是日本國內的宗教信仰問題,而成為一個國際性外交問題,這是日本政治人物和民眾必須面對的現實。[17]152
戰時軍歌在日本構筑帝國夢想的計劃中發揮著無法替代的作用。無論是宣揚美化戰爭的歌曲、宣揚日本國威震的公募歌曲還是假借安魂而煽動戰爭的歌曲,在戰爭不斷推進的情況下使日本的野心變得無限膨脹,走向了法西斯道路。戰時軍歌充斥著挑動日本社會和普通民眾放肆追逐戰爭利益的旋律,在戰爭時期帶來無盡的災難。即便在戰敗之際,軍歌仍在鼓吹“日本必勝”的思想,帶領日本民眾做了一樁構筑帝國的迷夢。當這場迷夢破碎后,民眾的絕望心情難以平復,涌動著對帝國主義的痛恨。
[注釋]
①第一次全盛時期是在日俄戰爭時期,第二次則是由九一八事變而引發的侵華戰爭。
②本文的戰時軍歌指的是日本在1931-1945年期間創作的軍歌,包括政府與民間創作的作品。
③具體成員有內閣情報部、乘杉嘉壽(東京音樂學校校長)、片岡直道(東京中央放送局)、穗積重遠(東京帝國大學部教授)、河井醉茗(詩人)、佐佐木信綱(歌人、文學學者)、北原白秋(詩人、童謠作家、歌人)、鳥崎藤村(詩人、小說家)等。
④具體成員有岡田國一(陸軍軍樂隊長)、內藤清五(海軍軍樂隊長)、橋本國彥(作曲家、指揮家、音樂教授)、堀內敬三(作曲家、作詞家、音樂評論家)、信時滌(作曲家、音樂學者)、山田耕作(作曲家、指揮家)、小松耕輔(作詞家、作曲家)、近衛秀麿(指揮家、作曲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