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狐貍與星辰

叢榕

小王子即將返回他的星球。這一晚 ，我們隔著一個身子寬的草地，趴在山坡上看著滿天的星星。夜空晴朗澄澈，星星像溪流里閃爍的光點，真實而迷幻。

“這顆星球上的人竟然不能飛到別的星星上去嗎？”他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圓圓的小臉上寫滿了驚訝。我抖了抖毛茸茸的大耳朵，瞇著眼睛想了一會兒。

“就我所知，不能。”我說，“會有飛機在天上飛來飛去，也會有飛行器到更遠的地方。但是人自己飛到星星上面？他們不會飛，而且太遠了?！?/p>

“確實很遠……”他歪著頭用目光衡量著從身前草葉到頭上星子的距離，“我花了那么長時間才來到這里，還在犯愁要怎么才能回去呢?？墒窃S多身影在星球之間飛來飛去，為什么這座星球上的人不可以？”

“在你經過的那些星球上，人們都可以在星星之間自由來去嗎？”我好奇地問道。他歪著頭思考了一會兒，“似乎不是的，”他說，語速有些慢，“如果他們可以的話，國王為什么不去視察更多的地方？他的星球上一個臣子都沒有！銀行家也是，他宣稱星星都是他的，但他甚至都沒有到那些星星上去過！還有那個研究別的星星的地理學家，如果他能去別的星星上，就不必靠旅行者的口述來制作地圖——那可實在不可信。我走了好多星星，但是要我描述走過的路線，我可說不出來?！?/p>

這些名詞——國王，銀行家，地理學家——我有所聽聞，田里勞作的人們有時會談起，稱贊他們的功績。那都是些什么樣的人？我從未見過。我見過農民、獵人、流浪的賣藝者，擔著扁擔的貨郎，拿著畫板的學生。有個規律，沒什么用，是我在和人打交道的時候漸漸掌握的：那些有各式各樣稱謂的都是大人，而孩子就只是孩子。

孩子跨越星河飛來，而大人的雙腳還被困在大地上。只有孩子才能飛往另一個星球，也許是這樣，我想，但是我不打算告訴他。他不應該懼怕長大。

于是我轉向了另一個關注點：“研究別的星星的人，我們這里也有，他們在像今天這樣的晚上爬到山頂上去，用一根很長的圓筒觀測天空，寫下厚墩墩的記錄。”

“他們有點像那個地理學家。他們說自己弄懂了星星，可是他們甚至都沒到過星星上。”小王子說著，搖了搖頭。

“他們沒說自己徹底弄懂了，但他們也確實發現了很多東西。他們飛不起來，只能在地面上努力地做，如果沒有他們，人們一輩子都不會了解星星?！蔽以诓莸厣洗蛄藗€滾，肚子蹭過他長長的圍巾。那些厚厚的筆記后來變成厚厚的書，被拿在學生的手里重新回到這座小山上來。他們興致勃勃地討論月亮上的大坑和行星的光環，我也窩在草叢里看星星，我瞧不見那些坑和光環，可星空還是那么令人著迷。

“我覺得他們有點可憐。”小王子靠著我的身子躺下來，短短的金發戳在我的耳朵邊，感覺有點癢癢的，像小時候兄弟姐妹抬起爪子，想抓住我耳尖上褪下的絨毛。我很少回想起我的小時候。

“在我還是只小狐貍的時候，媽媽告訴我，每一只好狐貍死去之后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可以在無邊的宇宙里暢游，親吻每一縷溫柔的光。所以，親人離開時，我們不會太過傷心，如果想念他們了，就仰望星空，他們也會在天上默默地注視著我們?！?/p>

小王子聽了，眨了眨眼睛，又往深邃的夜空里望去?！敖裢淼男强湛瓷先ズ妥蛱旌孟裼悬c不一樣?！彼f，“這說明今晚有人離開了嗎？”

“每天都有人離開。今晚，那個最愛看星空的人就離開了。”

他不說話了。死亡對于這么小的孩子來說還不是一個很容易理解和接受的話題，但是有思考總是好的。我吃掉兔子，而兔子的靈魂在天上看著我——這聽起來有點有趣，我希望在我吃掉它的家人之后它們能在星空里團聚，這讓星星變得更美了，解讀總是能夠讓原本就美麗的東西變得更加動人，不管是寫書的人的解讀，還是一只狐貍的解讀。即便人們學不會飛，也要有人去讀它，這很好。

“那些研究星星的人，”他輕聲說，稚嫩的嗓音像朦朧的夢囈，“在他們離開之后，也會變成星星吧？”

我轉向他。星光落在他的眼里，一顆我從未見過的恒星在他瞳孔里閃爍，銀白明亮，清晰而細碎的光線仿佛在笑。

“他們會的?！蔽一卮鸬?。

“那他們的夢想就終于可以實現了?！彼┛┑匦ζ饋?，聲音匯進山坡下潺潺的溪流，“他們可以飛到星星之間去了，親自去看看自己最喜歡的宇宙究竟是什么樣的?！?/p>

我愣了一下。那些有關死者和星星的想法，我從未套在自己身上，這是頭一回，離別被賦予了平靜的色彩。盡管留下的人心里的感傷不會被撫平，但是新的、閃閃發光的希望在靛藍色的夜空里被點起，星空也顯得更加充滿魅力。

“或許他們原本就是能飛的，”我沉思了片刻說，“在他們小的時候，他們飛過了夜空，愛上了那些美麗的星星。他們會告訴全世界星星究竟有多美，而這個世界是由大人管理的，他們不會停下來去聽小孩子在說什么。于是等他們也長成大人，他們就用大人的方式研究和記錄星星，那時候人們才會認真地聽他們講述那些渺遠無比卻也曾經近在咫尺的星星了?！?/p>

而現在，他們又變成孩子，雙腳脫離大地的束縛，飛過遷徙的候鳥，自由快樂、了無羈絆。

我把下巴枕在前爪上，輕輕闔起了眼睛。可能是幻覺，我聽見遙遠的夜空中傳來孩子們銀鈴般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