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非
蘆葦黃了又綠,綠了又黃,據說老一輩金城人是這么計算時間的。
大凌河的水黑了又清,清了更清,據說新一代金城人是這樣判斷生產是否環保的。
“金城”是畫家劉小東心心念念的家鄉小鎮,“金城”是曾獲國家質量金質獎章的品牌,“金城”也是高成軍承租下來的一家停產的造紙廠。
眼看起高樓 眼看樓塌了
金城并不是這家造紙廠最初的名字,也不是現在的名字,當下它叫錦州金日紙業有限責任公司。老一輩金城人王福軍說這家始建于1939年的企業,當時的名稱是錦州巴爾布株式會社。解放后曾更名為東北第四造紙廠、國營錦州造紙廠、金城造紙廠、金城造紙總廠。最有名也被最多人記住的慣稱便是“金城”。
“眼看他高樓起、宴賓客、樓塌了”,王福軍圍著金城轉了大半輩子,見證了金城造紙廠的輝煌與失落。
1993年,金城造紙股份有限公司成立。1996年資產重組,成立了金城造紙(集團)有限公司。1998年,金城造紙股份有限公司在深交所上市發行。上市融資的壯大,卻為金城后期發展的停滯埋下了伏筆。8年之后,生產逐漸萎縮的金城對國有資產進行重組,完成股權分置改革,國有股權退出后成為控股公司——一家上市公司,一家集團公司,一家大集體企業。此后,公司大股東幾次更換。2010年錦州寶地建設集團接管,更名寶地紙業,經營不在狀態。2015年8月,這家建廠76年的制漿造紙企業全線停產。
停產的到來,讓許多員工悲傷的同時仿佛松了口氣——終于沒有了留下的理由。畢竟他們的生命里都有關于金城造紙廠的深刻記憶。父輩的傳承,養家糊口的支撐,在廠區閉著眼睛走都不迷路的熟悉。即使造紙廠的衰敗日益凸顯,他們也沒有“勇氣”放棄這里。哪怕收入只有幾百塊錢,走出金城去打零工,也能賺到這個數,但留戀的情愫占據了金城人的心。數千名工人被分批勸退或者直接買斷工齡。買斷之后,就和金城沒了關系,以后得自己交保險。可他們的骨子里,還念念不忘自己曾是“金城人”,為自己曾是“金城人”而自豪。
1950年代,金城造紙廠在全國第一個實驗成功了制漿快速高得率蒸煮法;1979年,凸版印刷榮獲國家同類產品唯一一塊銀牌獎,并獨享這項殊榮達10年之久,被載入《世界名牌產品錄》;1980年代,金城率先研制出酸法蘆漿膠印書刊紙,并獲得國家發明專利;1994年,膠印書刊紙榮獲全國百佳用戶滿意產品榮譽。
這期間,是金城造紙廠的巔峰時刻,小鎮上有一萬多人在這家國營造紙廠上班。工廠像一棵大樹,蔭庇著小鎮人的生活。盡管家屬院是低矮的平房,盡管人們要拎著飯盒去上班,盡管車間里又熱又吵,但每個人都能拿到幾百塊錢的“高”工資和享受洗澡不要錢等“高”福利。“造紙廠工人”就像一塊金字招牌,是找對象時超級加分的硬件。而每一個“造紙廠工人”也都不負企業所托,想著好好地在這兒干一輩子!這里有水,有蘆葦。
充足的資源早在1930年代就被日本人相中。日本人在這里建造紙廠,用蘆葦就地加工紙漿,然后把半成品運回本土深加工。為了解決盤錦沼澤區的蘆葦運出問題,日本人修筑了一條軌距很窄的輕便鐵路,全長24.79公里,至今猶在。那些廠房,是鎮上較早時期的多層小樓。那些日本人蓋的平房,有的賣給了農民,他們買下來就可以遷入金城,變成“城鎮居民”。
有一個人站了出來
“現在廠區面積縮小了,以前方圓上百里都是金城造紙廠的地盤。”王福軍退休后,一直住在金城造紙廠的家屬院。有事沒事,他都喜歡到廠里看看。“現在叫錦州金日紙業有限責任公司,董事長是高成軍。”盡管準確說來,高成軍打算承租寶地紙業的廠房和生產線,重啟生產的時候,身份是金城造紙廠改制后的大集體企業負責人,但在職工眼里,這個承擔著巨大風險,并決心盤活造紙廠的人,和他們一樣,一直都是“金城人”。
大學一畢業,高成軍就進了造紙廠,從技術員一直做到金城大集體公司的副總。近30年的時間里,高成軍一直投身在“造紙事業”。金城停產時,這個因廠而榮的小鎮,越發凋敝和憤怒。家里能撒開手的,就外出打工,家里撒不開手的,就跟企業熬著,一個月僅能拿到200元的生活費。“就是個大爛攤子。”一位職工這樣形容當時的金城。
2006年之后,幾任大股東雖然都帶著資本入場,卻沒有人真正“懂”金城,資金自然也沒能向金城的生產傾斜,加上山東、河南造紙企業的崛起,金城的黯然和破敗似乎早已注定。
連續幾個夜晚的輾轉反側,高成軍決定承租“這個大爛攤子”。數十年來,20多個億的投資,就這么完了,可惜!金城人就這么斷了根,難受!2000多名職工給市領導寫信,希望能夠拯救金城,留住他們的飯碗,維護小鎮的穩定。高成軍深感于此,但情感驅動是一方面,理智的分析和規劃也很重要。“這個企業的比較優勢仍在,主體設備維修后能正常運行;周邊有豐富的蘆葦資源;金城的書刊紙品牌還有一定的影響力,很多人記得它曾是《毛澤東選集》和《鄧小平文選》等經典著作的首選用紙。”高成軍的信心和信念,成了金城造紙廠的“救命稻草”。各級政府順應民心,對高成軍選擇給予了鼓勵和支持。
必須環保
2016年10月,更名為金日紙業的造紙廠恢復了生產。冷清的車間逐漸“熱”起來。機器的轟鳴聲響起時,工人們又找到了需要貼著耳朵說話才能聽見的熟悉感。車間墻上的大紅字“今天的汗水,明天的幸福”愈發顯眼。
2017年3月12日,金日紙業的文化用紙生產又暫停了,盡管這個時候紙張的銷售價格處于急劇上漲的大好形勢。“這個企業要想長期運轉下去,最根本的問題是環保。雖然租賃合同是15年期,但在環保上,我認為不能吝嗇投入。”高成軍頂著壓力,做出了停產治理造紙廠污染的決定。
習近平總書記說“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對此,錦州市政府、凌海市政府對高成軍加大環保投入的決定十分支持。“這么多年來金城一直處于邊生產邊治理的狀態,但國家環保標準提升了,我們自然不能原地踏步。何況環保是關系到金城人未來生活的大問題。”
這個大問題包含污水和煙氣排放兩個方面。停產的同時,污水深度處理工程和電廠除塵脫硝脫硫工程同步開工。資金不足,高成軍就跑銀行,找資源,搞貸款。技術力量不足,大家就邊干邊學,邊干邊摸索,看圖紙,查資料,探討著積累經驗。設備部、儀表部、動力部,每個部門分工合作。施工現場,他們身上不是油污就是泥土。6月12日,兩個工程項目順利完工并成功試運行。投資2000多萬元,3個月完成整改,獲得國家環保部頒發的環保許可證,金日紙業的速度和能力依然不失當年的“大廠風范”。
曾經,全國最先進的膠印紙生產機臺在金城;曾經,全國文化紙的行業標準由金城定;曾經,全國文化紙是否漲價要看金城。現在的金城,高成軍說它是“小企業”,需要放下身段,得去先進企業取經。金城主打的膠印書刊紙過去是暢銷產品,現在則因為印刷過程中掉粉掉末,逐漸失去了市場。“小企業的產品得對路,目前我們已經完成了兩臺紙機的改造,上施膠機,生產雙膠紙,解決掉粉掉末問題。一年6萬噸的產量,基本適應市場需要。”
高成軍短期的目標是再改造一臺紙機,實現年產9萬噸,“這樣就能養活1700多個職工了。”職工是高成軍的寶貝,“很多骨干都不年輕了,年輕的又招不上來。”掙得不算多,壓力卻不小的小鎮工廠,對90后、00后沒有吸引力。
過去,子弟心甘情愿被分配到金城當國企工人,端鐵飯碗,這是一種關懷和榮耀。從金城小鎮走出的畫家劉小東,為名聲大噪之前的個人畫展提供資金的,就是當時的金城造紙廠廠長。他說:“咱子弟到北京上了大學,辦展覽咱理應相助。”現在,無所謂子弟,無所謂鐵飯碗,有所謂的是養家糊口。
金城造紙廠的盤活可以作為許多“僵尸企業”起死回生的樣本。這個樣本還在完善中,“我們還得進行原料調整,上一套楊木漿系統,和現在的葦漿系統配合。有能力的話,再上一臺輕圖紙機……”高成軍說如果計劃順利實現,金日的文化用紙生產就能達到16萬噸,生活用紙產量達到5萬噸,銷售額實現10個億,“這個企業才算徹底活過來了。”
盡管在資金人員方面,企業還有困難,而社會、政府、政策能否助一臂之力也是未知,藍天綠水白紙的當下標配,終是不負這個好聽的名字——金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