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兩個書名的文學意蘊

王紫薇

摘要：《聊齋志異》是清代文言短篇小說的一個高峰，它傳播廣泛，可謂家喻戶曉。然而，蒲松齡最初給它取名是《鬼狐傳》，而后在創(chuàng)作過程之中經(jīng)過思考更名為《聊齋志異》。筆者通過研究發(fā)現(xiàn)這兩個書名都有深刻的文學意蘊：《鬼狐傳》交代了故事內(nèi)容及主要寫作對象；《聊齋志異》則表明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創(chuàng)作心境。通過蒲松齡使用的這兩個書名，以小見大，充分地揭示了作品的深刻思想內(nèi)涵。

關鍵詞：聊齋志異；鬼狐傳；蒲松齡；隱喻性；敘事

中圖分類號：I207.419 文獻標識碼：A

有關《鬼狐傳》和《聊齋志異》這兩個書名的記載見于嚴陵太守、萊陽人趙起杲在乾隆年間刊刻的青柯亭本序跋：“萊陽趙起杲清曜謹志：青本刻《聊齋志異》例言：‘一，是編初稿為《鬼狐傳》。后先生入棘闈，狐鬼群集，揮之不去。以意揣之，蓋恥禹鼎之曲傳，懼軒轅之畢照也。歸乃增益他條，名之曰《志異》。有名《聊齋雜志》者，乃張此亭臆改，且多刪汰，非原書矣。” [1]313民國人劉東侯在《聊齋志異仁人傳》也提到：“《聊齋志異》一書，早已見于風行海內(nèi)，以其原名《鬼狐傳》，人多視之為茶余酒后消閑遣悶之需。” [1]519可見《鬼狐傳》為《聊齋志異》初名及別名無疑，并且被當時的廣大讀者所知曉。趙起杲記下了蒲松齡為書更名的原因：在蒲松齡漫長的科舉應試生涯之中鬼狐幻影時常出現(xiàn)，他因此認為鬼狐害怕被曲解誤傳，此后又增加了其他內(nèi)容，最終書名也隨之更改為《聊齋志異》。趙起杲的記載明顯是帶有傳說色彩的表象原因，那么改名字的深刻原因是什么？西方學者認為“文學語詞”不是一個“點”（一個固定的意義），而是多重文本的“平面交叉”，是多重寫作的對話。書寫著包括作者、讀者（或角色）以及當下或過去的文化背景。從這個理論出發(fā)，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入手分析上述問題，來深入探討兩個書名“背后的故事”。

一、命名背景：“傳”與“異”

蒲松齡曾在《聊齋文集·自序》里談到：“余少失嚴訓，輒喜東涂西抹，每于無人處時，私以古人自效。” [1]278聯(lián)系其困于科場的痛苦經(jīng)歷“五十余猶不忘進取” [2]251，可知蒲松齡在封建考試要求的古文上花費了大量精力，他創(chuàng)作的《聊齋志異》也帶有濃重的前人色彩，魯迅提到：“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前。”唐傳奇大多名字以“某人傳”的形式命名，比如著名的《李娃傳》《霍小玉傳》《長恨歌傳》，而《史記》一百三十篇中以“傳”命名的列傳七十篇，占到了一半還多。蒲松齡在創(chuàng)作之初把書名定為《鬼狐傳》，也采用了“傳”字。值得注意的是書中的相當一部分篇章名字也多以人名物名為主，例如《勞山道士》《白秋練》《狼》等。這些充分反映了蒲松齡在命名方式上繼承了唐傳奇和史傳文學一貫的命名傳統(tǒng)，蒲立德也評論先祖的這部書“其體仿歷代志傳”。也從側(cè)面說明了在開始創(chuàng)作這本書時蒲松齡有意識地循規(guī)蹈矩效法前人，思想意識尚停留在模仿的層面，此時的創(chuàng)作仍是粗糙而基本的。

經(jīng)過后期材料的收集添加，“久之，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因而物以好聚，所積益夥 ” [3]1035，蒲松齡最終更改書名來囊括眾多的故事。他的后人蒲立德曾講“聊齋，其齋名也”。可知“聊齋”是蒲松齡的書齋名字。以自己的書齋名外加“志異”二字做為新的書名，很明顯帶有作者強烈的自我意志和主觀感情，是蒲松齡自己深思熟慮之后的獨創(chuàng)。在這里，書不僅僅是記錄故事、搜神獵奇來供人消遣的工具，而是成為他獨特的精神追求的訴求方式。“異”字受前代搜神獵奇小說《述異傳》《列異傳》等的影響，展示了《聊齋志異》與志怪小說一脈相承的關系。綜上所述，可看出蒲松齡寫書之初思想仍處于前人窠臼之中，沒有意識去開創(chuàng)新領域。《聊齋志異》則是蒲松齡后期深思熟慮獨立思考而成，彰顯了蒲松齡展現(xiàn)自我意志的決心和革故鼎新的精神。由《鬼狐傳》到《聊齋志異》體現(xiàn)了蒲松齡由景行前人到肯定自我、彰顯自我的蛻變。

二、描寫內(nèi)容：狐鬼花妖

雖然蒲松齡后來到底增加了哪些內(nèi)容，已無具體文獻來考證，但從《鬼狐傳》名字可知蒲松齡剛開始只是在搜集鬼狐故事，蒲松齡也自評：“情類黃州，喜人談鬼。”《聊齋志異》共十二卷，大部分內(nèi)容是描寫鬼狐傳說故事，“編中所述鬼狐最夥，層見疊出，變化不窮” [1]314 ，根據(jù)張友鶴校注的版本統(tǒng)計，一共491篇，涉及鬼、狐的就有300多篇，可見這部書的主要描寫對象具體來指就是鬼狐。而且《聊齋志異》在寫鬼狐方面取得了高于以往的藝術成就：清代文人倪鴻在《桐陰清話》中評論：“國朝小說家談鬼狐之書，以淄川留仙《聊齋志異》為第一。” [1]302 清人張維屏說：“小說家談狐說鬼之書，以《聊齋》為第一。” [1]284 我們熟知的《畫皮》《連瑣》《聶小倩》等故事，被改編成各種影視劇，幾乎成為《聊齋志異》的代名詞。《鬼狐傳》是以主人公命名，因事命名，清晰直觀地告訴讀者這部書的大致內(nèi)容，暗示了人物故事以及這部書的故事情節(jié)，起到了預敘事的功能。

蒲松齡屢試不第之后生活困窘，從康熙十一年到康熙四十九年一直在畢家做私塾先生，兒子蒲箬在祭文中感嘆：“嗚呼，我父奔波勞瘁，七十歲始不趁食于四方。” [1]281 《聊齋志異》里面有一些故事就是取材于他長期在外漂泊，喜歡“搜抉奇怪”的真實日常生活情況。例如《狐夢》：“余友畢怡庵，倜儻不群，豪縱自喜。貌豐肥，多髭，士林知名。嘗以故至叔刺史公之別業(yè)，休憩樓上。傳言樓中故多狐。畢每讀《青鳳傳》，心輒向往，恨不一遇，因于樓上攝想凝思。既而歸齋，日已浸暮。時暑月燠熱，當戶而寢。睡中有人搖之，醒而卻視，則一婦人，年逾不惑，而風韻猶存。畢驚起，問其誰。笑曰：‘我狐也。蒙君注念，心竊感納。畢聞而喜，投以嘲謔。婦笑曰：‘妾齒加長矣，縱人不見惡，先自慚沮。有小女及笄，可侍巾櫛。明宵，無寓人于室，當即來。言已而去。至夜，焚香坐伺。婦果攜女至，態(tài)度嫻婉，曠世無匹。婦謂女曰：‘畢郎與有夙緣，即須留止。明旦早歸，勿貪睡也。畢乃握手入幃，款曲備至.......悵然良久，曰：‘君視我孰如青鳳？曰：‘殆過之。曰：‘我自慚弗如。然聊齋與君文字交，請煩作小傳，未必千載下無愛憶如君者。曰：‘夙有此志，曩遵舊囑，故秘之。女曰：‘向為是囑，今已將別，復何諱？問：‘何往？曰：‘妾與四妹妹為西王母征作花鳥使，不復得來。曩有姊行，與君家叔兄有舊，臨別已產(chǎn)二女，今尚未醮。妾與君幸無所累。畢求贈言。曰：‘盛氣平，過自寡。遂起，捉手曰：‘君送我。行至里許，灑涕分手，曰：‘彼此有志，未必無會期也。乃去。康熙二十一年臘月十九日，畢子與余抵足綽然堂，細述其異。余曰：‘有狐若此，則聊齋之筆墨有榮光矣。遂志之。” [4]201-203 這個故事是蒲松齡在畢家與其族人畢怡庵交游戲謔的情狀以及他在畢家生活片段的反映。此外又有“四方同人又以郵筒相寄”，如《咬鬼》開頭就寫道“沈麟生曰”，是沈麟生告訴作者這個故事的，《蓮香》中最后交代故事來源“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劉生子敬，其中表親，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傳，約萬余言，得卒讀。此其崖略耳”。所見所聞的奇幻有趣讓他情不自禁地記錄下來。蒲松齡所記載的鬼狐故事雖然不完全是現(xiàn)實生活，但卻是他自己生活經(jīng)歷的折射，所以《鬼狐傳》這個名字反映了書的內(nèi)容和作者搜神獵奇的人生經(jīng)歷。

三、人生旨趣：志而曰異

《聊齋志異》四個字重點集中在“異”上，“志而曰異，明其不同于常也” [2]27 。楊子彥已經(jīng)詳細闡明了“聊齋”二字的內(nèi)涵：是蒲松齡所處的社會現(xiàn)實和他所創(chuàng)造的藝術世界的交匯之處。筆者認為“異”的指向有三方面：

第一是故事本身的離奇怪異。《聊齋》記錄的故事大多是搜神獵奇，是民間傳說的集大成之書，清人方浚頤曾點評：“為鬼狐作南董，掩其沉博絕麗之才，而入于支離怪誕。” [1]325 很多篇章曲折離奇，想象豐富，因為奇異感讓人回味無窮。

第二是作者的志趣異于當時諸人。蒲松齡“弱冠應童子試，受知于施學使閏章，名藉藉諸生間。既屢試不利，遂肆力于古文，積日砥淬，當濩落郁塞，有以激發(fā)起志氣，故其文焯厲迅速，自成一家。” [1]287科舉失利后蒲松齡在八股舉業(yè)上備受打擊，轉(zhuǎn)而把精力投入到偏愛的古文上盡情揮灑筆墨，為此，他作詩自嘲：“生無逢世才，一拙心所安。我自有故步，無須羨邯鄲。世好新奇矝聚鷸，我惟古鈍仍峨冠。” [1]276他把目光投向當時文人所不重視的領域，堅持古文創(chuàng)作，堅持搜集民間神怪小說，高歌：“衣服妍媸隨時眼，我欲學長世已短。” [1]276 走出了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以彰顯自我價值。

第三是作者寫書力求標新立異。蒲松齡寫法上師法前人頗多，例如大部分故事結尾的“異史氏曰”很明顯是效仿《史記》“太史公曰”，諸如此類還有很多，趙起杲也認為“其文則莊、列、馬、班” [3]969 。但是，蒲松齡在繼承的基礎上也不遺余力的創(chuàng)新，“撰古文辭，亦往往標新領異，不剿襲先民。” [3]973 在前代的積淀上有新的發(fā)展，王士禛看完《聊齋志異》后認為“聊齋文不斤斤宗法震川，而古折奧峭，又非擬王、李而得之，卓乎成家，其可傳于后無疑也” [2]428 。可見《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新性得到了公認，蒲松齡在寫作時有意識地不蹈襲先人而獨樹一幟。

名字可以被賦予特殊的含義，使用這些名字來承載和表達一些意象是文學家常用的寫作手段。同時書名是直接表達或象征、隱喻圖書內(nèi)容的個性化詞組，是一本書的主標題，從中可窺見作者成書時的動機。總的來看，《鬼狐傳》重在強調(diào)書的故事內(nèi)容和交代故事主要描寫對象——狐鬼花妖，這個名字至今在民間有極大的影響，反映了這部書在廣大群眾心中的形象以及人民對它的喜愛。《聊齋志異》則是作者自命而成，“志異”反映了蒲松齡志不同于一般知識分子，鄙棄時人眼中的正途，喜歡搜神獵奇，追求自我自由的反抗精神。由《鬼狐傳》到《聊齋志異》的名字變遷，也是蒲松齡在精神世界層面上擺脫虛幻世界進入理想世界的過程，《聊齋志異》書名的確立，標志著他不再是單純地沉浸在有趣奇異的故事之中，而是要向讀者展現(xiàn)自己的創(chuàng)作心境：志異，標志著他由記錄整理民間故事轉(zhuǎn)向有意識地自我創(chuàng)作，把俚俗諧趣和高雅的士大夫情趣合而為一且融會貫通。因此，凝結了蒲松齡心血的書名《聊齋志異》更具有包容性和豐富的內(nèi)涵，作為小說的最終名稱，它充分見證了蒲松齡的創(chuàng)作心理歷程。

參考文獻：

[1]朱一玄.《聊齋志異》資料匯編[G].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

[2]蒲松齡.蒲松齡集[M].路大荒，整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蒲松齡.蒲松齡全集[M].盛偉，編校.上海：學林出版社，1998.

[4]蒲松齡.聊齋志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Abstract： Qing Dynasty is Strange Tales of a lonely studio classical Chinese short story of a peak，it is widely known to every family. However，Pu Songling initially gave it the name is ghost fox biography，and then in the process of creation after thinking“was renamed”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 The author found that the two titles have profound literary implication： ghost fox biography account of the story and the main object of writing，“Pu Songling”Strange Tales from Liaozhai indicates the creative motivation and creative mood. With the two titles of Pu Songling fully reveals the child is father of the man，profound ideological connotation of works.

Key words： Strange Tales of a lonely studio；ghost fox biography；Pu Songling；Metaphorical；narrate

（責任編輯：朱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