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誠林
一
大陽鎮,自呱呱墜地,至今已長到兩千六百余歲,仿如擎天巨人,偉業、資深、高壽。秦始皇于此置縣,漢朝在此封侯。明清時期,工商、文化于此昌明鼎盛,號稱戶分五里,人羅萬家。東西兩大陽,南北四寨上,九十三閣,七十二巷,七市八圪垱,尤以宏偉壯觀的古典建筑群,稱雄于世,被譽為中國北方古鎮活化石。
佇立雄渾的大陽古鎮的天空下,深深地吸納濃濃的古鎮凝香味,歷史與現實混合汗香味,滾滾如春潮的歷史煙云味,現代社會快奏的生活味,以及新生與過往交織的落葉陳腐味。
可知道,在此兩千多年的歷史邃道里游走,需要何等智慧與勇氣。
時而冷清,時而熱浪翻滾,時而令人頭暈目眩之象,源自我內心情感的洶涌,源自熙熙攘攘游人內心的洶涌。想必,今日古鎮的騷動不安,不比從前的安靜。從前的安靜已被今日旅游的狂潮擊得粉身碎骨;從前的安靜,被今日經濟大潮裹挾得喘不過氣來。一切的一切,古時的月亮不曾照見過,古人的神經中樞也從沒觸碰過,古人無法想象今人的生存觀念與精神狀態;今人認知古人,也只是通過挖掘整理其生產工具及文字加以想象發揮。
靜靜地坐下,靜靜地沉思感受,靜而細數著自己步履的輕重,體驗古人留下的一串串帶體溫的腳印,聞聞戰國時期人們腳洼里的汗香味。
我在太陽古鎮上吃著特色小吃,品味著門前一波波游客過往的風景,想象著古人的模樣。
大陽古鎮一直以來都是中華民族鍛造業之重鎮。我的思維如鰍魚一般地在古老的街巷間里轉悠。我愚蠢之極的步子踩著我的觸覺神經朝無限深遠的意象里走去,尋找這個古老鎮子之魂——鐵器鑄造鋪。
晉城古時曾是兵家戰略重鎮,多少戰爭在此雄峰峻嶺地帶發生……俯仰之間,或能感知到古時戰火硝煙碾過古鎮上空的嗆鼻味,聽到碾過大地的隆隆車轍聲;觸覺到古人遺在樹桿上,瓦脊間,墻體縫隙與河流山岸砂粒間的深刻記憶里。
突然間,我的腳步被釘在鐵匠鋪巨大的風箱前,風箱在鐵匠手里有力地來回運動,發出強有力的噗噗風響;爐灶則端出古樸儒雅,莊重謙恭姿態,我感受到來自高溫爐中被燒紅的鐵塊熱風迎面撲來。
目睹這些,總免不了會想起關羽,想起古時多少出生在山西這塊熱土上的英雄豪杰,即便進入近現代社會,也現身過像左權一樣戰死沙場的抗日將軍。關羽的出生地雖不在此,但其深通韜略,勇冠三軍,義薄云天的干云豪氣,早已家喻戶曉,死后被國人奉為財神爺,乃至天神,全國各地共為他塑造了多少塑像,供奉于商家店鋪及廟堂之上!足見國民崇拜英雄義舉的情結多深,敬奉英雄的誠摯之心多么強烈!
許多游人爭相恐后的和神彩奕奕的鐵匠師傅合影。或許,與拿筆桿子的人合影是一種斯文,一種儒雅,一種情趣,一種獨特的待客之道,或吸納外來空氣與自身空氣的融合。
另一間諾大的古爐灶里,爐火熊熊,逾千度高溫,遠遠佇立,促使人腦門生熱,感觸到古灶爐火激情的噴發。
據說,古鎮歷史有多長,農用鐵器具,戰爭兵器鑄造史就有多長。自古以來,山西政治,經濟,軍事地位十分突出。時至今日,經濟亮色十分耀眼,晉城乃國之煤都,全國上好的煤炭皆出自晉城;抗日戰爭期間,山西王閻錫山以及八路軍在此熱土上與日軍侵略強盜展開頑強殊死抵抗,多少抗日將士鮮血染紅這片大地。由此可以想見,那時候的八路軍抗日隊伍,手持長矛大刀者不在少數,這些長矛大刀中一部分應當是從古鎮鑄造廠打造出去的;依次前推,可窺視見遠古時期人類活動的印跡,從此印跡中感受遠古時期的遺風。目睹這些古爐灶,便聞到了遠古時期的戰火硝煙痕跡。于是,忍不住再次讓人想起關羽。誰說得清,關羽的青龍偃月刀不是從大陽古鎮的兵器專家手里鍛造出來?關羽憑胸中豪氣,單刀赴宴,過五關斬六將,成千古傳唱。據說,舊時的大陽古鎮,全國鐵器具,幾乎一半為大陽鎮生產打造,這是一項多么宏偉事業。
我的耳際傳來古時戰陣的殺伐聲,急馳疆場的車馬聲,運送兵需器械的車轍聲……多少鐵匠師傅在此爐灶前嘔心滴血,有的師傅因為工作繁忙緊張,終至支撐不住暈倒。
……我從一個老鐵匠粗壯有力,推拉風箱的手臂上,看到他的人生精采,看到他面額間深深的皺折里深藏的智慧。看到滴滴汗水后邊鮮為人知的鮮活生命的付出。
一個來自北部邊疆的女士對此十分好奇,這位女士高鼻梁,大眼睛,文采感人,在和鐵匠師傅合影后,竟輪起大錘充當下手,師徒倆你來我往,你上我下,節奏鮮明地奮力敲擊著紅彤彤的鐵塊。師徒干得如此細致,認真,傳神,仿佛除手中活兒,世間一切不在意下。
鐵匠活是一門靠賣力氣,卻又無比精巧智慧的能工巧匠之活,一塊塊生鐵塊投入爐灶燒紅,經過鐵匠巧手,像玩魔術似的,想讓其變成什么就變成什么,想讓其姓什么就姓什么,可以想見,鐵匠師傅雙手演繹的不僅僅是人生,還有一段段人生暢敘不完的鮮奇故事。
二
在另一間龐大的木器展覽廳里,斧、鑄、鑿,刨、銼等眾多木器生產工具正舉行集會,它們或站或躺,或臥或立,有的精神抖摟,有的在沉思,有的如飲晨溪,有的正在緊張工作,干得滿頭大汗;它們有的來自清朝,有的來自明朝,有的來自宋朝,許許多多的人,許許多多的事,許許多多的朝代,許許多多行當,每一行都曾承載著不同歷史重任,它們中有些今后仍將承當重任,發揮主人翁精神,讓人類歷史像潮水一樣涌動前進。
我徜徉其間,感受充滿生命氣韻的物件們,我追隨它們的心靈一起走進歷史深處,感觸那個時代的體息與氛圍,攬攬那個時代的民風,看看那個時代的風景。
展廳里的這些木工工具,我是如此熟識它們,仿佛親人一般。多年前,我在人家屋檐下打家俱,曾與它們朝夕相處十余年。那段歲月,無論風霜雨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從早到晚,夜以繼日。因工作不穩定,導致該戶家俱打完畢,往下一家去時,總需搬家,我扛著木工凳,挑著斧頭,銼子,鋸子,墨斗,木工刨等等,悄然無聲地從張家走向李家,又從李家走向王家……
突然間,眼前一把木工刨子觸痛了我某根神經,雖然這把刨子不是我使用過的,但它們是同宗兄弟,模樣十分相像。
刨子曾刨盡天下多少不平物,包括方條,木板,無論雜木,杉木身上的一切凸凹不平,以及堅硬異常的樹癤子和木料中倒刺,它們都曾深深地竭力阻擋過我,傷到過我,我雙手使勁推動刨子,沖不平物刨去時,突然遭遇阻力,猝然間刨子脫離雙手,雙手指關節,乃至手背玩命般地往粗糙的木刺上搓去,人肉豈可敵木材硬度?頓時間皮翻血裂。可新傷未愈,舊傷復起……面臨著眼前的一塊塊,一根根不平物,通通被刨平,就像鋪塹坎坷道路一般。現在,我站在這些傳統的工具面前,有一種敬畏感,一種責任感,一種懷舊感,乃至傷痛感,是忠誠的大陽古鎮對它們作出保存記憶的收集與懷念的結果。
今天,我們的生活中,很多東西已被遺忘或拋棄,比如眼前的木工工具,已被電刨,電鉆,電鋸所替代。某些行業,全機械化了,再不需舊時之物了,可它們是我們祖先五千年輝煌業績的功臣,不能不令我肅然而生敬意。
任何人,任何事物來到這個世界上,很難說誰比誰過得更好,誰掌握著誰的命運,在我看來,一切皆緣分。比如說,我從遙遠的桂林受邀到此參訪即是緣;人與人相會相聚乃緣,物與物的相會相聚乃緣;農具們相聚亦乃緣;只是它們有屬于各自的獨特交流方式,不像人與人交流那樣。它們或只是凝望,傾聽,佇立,保持各自不同的身份與姿態,及各自不同的處事方式及風格,它們不因利益發生戰爭。它們以獻身精神為唯一目的,為人類生產生活提供服務,它們肩上的擔子卸下來了,熱血胸襟的澤州人把它們請進這面世界里來,讓其享受寧靜與安逸,它們當然樂于接受,同時又感覺不安,假使對它們進行采訪,它們一定會紅透耳根。
它們木納,忠厚,勤勞,卻也有欠缺,易窘迫,這似乎是一個不太優良的習慣。然而,人類需要這份忠厚、誠實、勤勞苦干,不思回報與索取。
現代人的勞動、生活方式與遠古時代已發生了根本性改變,大多數勞作方式改變了,生活觀念改變了,生活習性改變了。如今,尤其在山區很多地方,己經不耕田種地了,靠買糧食吃過日子。種田的人買糧吃,田地已深切感受冷遇。可是大量的,曾經的良田或改種經濟作物,或干脆荒廢掉。農民們向往城市的日子,荒廢的田地心靈深處有一種隱隱作痛的酸楚,但是有什么辦法呢。
三
我走進一座大戶人家院落,一些墻壁倒下了,呈現出殘垣斷壁之象。烏鴉繞樹低飛,破敗景象讓人心里產生陣陣凄涼感,凸然頻添幾分蒼茫愁緒。
我凝住了,是古老蒼涼的氛圍讓我凝住,古老濃郁的建筑文化氣息把我凝住,精巧無比的門樓雕窗的敗落把我凝住。我深切感受富于創造精神,充滿人文情懷,豐厚文化底蘊者出此大手筆而興奮。試想,今天的國人當中,擁有巨額財富者不在少數,他們或曾如古人這般,把積聚的財富用于建筑文化上,或用于純猝的文化事業上……或許,今人的思維單純到只想賺錢,賺錢之后究竟干些什么,觀念模糊。因而,文化為何物,腦海一片空白,這是否釀造文化沙漠的悲哀。
我在古老的大門前蹲下,站起,站起,蹲下,我的神經中樞及眼簾,強烈地落在這戶人家門坎上。
誰家誰戶沒有門坎?或許,今人的門坎已由過去的木頭門坎轉化為水泥磚砌門坎,或不銹鋼門坎。眼前人家蒼桑腐朽門坎,已像一位年過百歲老人面部溝壑般皺折,我感受到它有話想說,而我的思維恰好走到它的思維處,兩相碰撞,碰撞出思想火花。
我們面對一件事物,無論這件事物年輕,或者年長,只要來到這世界,這世界便當有屬于它們的一席之地,便當有發言權,無論這種發言使用何種語言,何等方式,以何等語境表達,均應予理解。
門坎,是一種高度的設定,任何事物都有屬于自身的高度,門坎便設定了進出家門的高度。這道門坎雖然已經很老了,老到氣喘吁吁,牙齒幾乎掉光,但它的高度仍然存在。
我們每個人一生不知道要進出多少道門,邁過多少道門坎。門坎和門有相同含義,亦有不同含義。相同在于,都具有阻絕與跨越高度。推開門,跨過門坎,進到屋里去;拉開門從屋里出來,跨過門坎,順暢地走向外部世界。
門坎不具阻擋功能,卻給人設定了一個高度,這個高度對進出這道門的人來說是公平的,不論你是官,是知識分子,是平民百姓,無論輩份、地位多高多低,在它面前一律平等。
門坎自設定高度那一刻起,即為必須遵循的原則。
眼前的門坎在歲月的風雨飄搖中老去。一片片瓦,一根根柱頭,一根根樓梁,一堵堵墻壁,一扇扇屏風,一切的一切,都會隨著歲月一起老去,逝去。可另一道,另許多道門坎還在不停設立當中。這就是歷史自然進程。光陰任冉,歲月無情,在歷史面前我們留住一些什么,忘記一些什么,門坎或早已作出暗示。
這樣說來,門坎亦如人生了,必須有自身高度的設定,設定雖有其自身功能,但給人的啟迪或許遠不止此。
拜謁聚壽山
熱愛生命,樂享天倫壽歲,乃一切生命極佳狀態!
人間四月,受邀來到聚壽山參加筆會,拜謁攬勝。
聚壽山峰連五嶺,氣慣八方,一座座恢宏壯觀的廟宇,紅墻碧瓦,莊嚴肅穆,飛閣流丹,依山傍勢。身后高聳入云的大寶積塔,將視野引入云端。集多功一體的書院,以及序列大山兩臂的福寶閣,祿寶閣,壽寶閣,喜寶閣,財寶閣,高低錯落,閣閣相依,閣閣相守凝望,閣閣相榮,相互祝福。
走近書院大樓,越加體驗到一股雄渾氣韻的包裹。我深切感受到此方凈土的脈脈溫情,圣地構建者將佛教文化,道教文化,儒家文化,以及始祖文化,民間信仰、習俗等,巧妙地糅合一處;將旅游文化融入修身養性;以人文情懷,自然關照,傳播傳統文化為旨意;以“置身三學,長養五福”為理念,讓人充分享受與沐浴大自然之恩賜。
我行裝未卸,昂奮的心便攜著我疾步西側神龍一般的回廊里。神龍廊盤桓,隨山勢樓閣婉延而上。我的心隨之攀沿,直達身處天庭中的大寶積塔下。憑欄遠眺,頓時間,一股讓人感受穿越宇宙浩渺的佛的力量簇擁著我。我感受到佛在身周團繞,佛悄然在耳際說,驅除雜念,人心向善,物我兩忘,善待他人,善待生命……我感受到聚壽山張馳有度,氣運開合之神韻與博大胸襟,感受到天地陰陽于此交融交匯。我看到遙遠的青峰山的懷抱里,幾座紅墻廟宇,名叫鐵仙觀的,隱然如仙,傳說此觀專為八仙過海中的鐵拐李所建,大梁山是鐵拐李的故里,可見,聚壽山人對仙人的真誠。
回身仰望,大寶積塔前照壁繪就海鳥天壽,松鶴延年,畫技精湛,寓意深遠。回到樓下,書院通道墻壁上,集書法、字畫,名人碑貼,生活體驗等,讓人仿佛步入藝術殿堂。陳列大堂書廚中的大量有關佛的書著,讓人感到建構者民族文化深厚底蘊。
一切旨在感化,旨在情感融入。當晚,聚壽山主創人歡迎致詞,視屏里播放的關于聚壽山生活,建筑,義工,傳統教育,精彩紛呈。至為感人的是,一位父親攜兒子前來學習,去邪改正之畫面,讓人忍禁不住掉淚,這是佛的感化力量。
隔日清晨,我激動的心帶我步入門前綠色波浪里的舟山慈航。
陽光在階梯上跳躍,灑脫,充滿情趣,剛剛睡醒的草兒們亮出孩音般嗓音,吟唱著獻給清晨的歌。樹們反倒顯得有些懵懂,或許昨晚聽多了頌經聲,因此貪睡被陽光催促,欲醒未醒,只有樹葉們搞笑得緊,直逗陽光發笑。
隱然間,我聆聽到一陣陣細密的,由近及遠的海的潮夕聲,開始像風吹樹葉,或像萬面鼓點。不久,潮夕聲由細變粗,轉而繁密……這是林濤之聲,而非真正的海浪聲。林濤聲充滿情致,充滿歡快節奏。微閉雙目,我感覺自身仿佛已乘上方舟,駛向碧藍的大海。方舟緩緩航行,遠處,一陣紅光仿佛自海面升騰而起,映照在碧藍得透腑的洋面上,一柱披著金色光芒的物體突然間躍出海面。啊,這是鯉魚躍龍門嗎?
心靈是如此空明澄澈,思維是如此廣邈蔚藍,浩渺無際,駕乘于方舟之上,度心,度體,度入圣山樂土,終至抵達心靈彼岸,人長壽,靈魂長壽。
我繞著舟山慈航劃了一圈又一圈,感受佛家凈土的深厚氣韻,感受舟山慈航的喜悅心跳。
太陽高懸,周遭綠樹成蔭,喬木、灌木郁郁蒼蒼,微風穿越林間,葉面們相互戲虐,花兒們開得自由自在,婀娜多姿,絮絮叨叨。植物們潔身自好,馨香意遠,為生命而歌。
我再度聽到洋面上的細密濤聲,聽到地心脈息的微微躍動聲,一艘航行于植物波濤中的大海中航船,演繹著佛教五乘。所謂五乘,即聲聞乘,緣覺乘,菩薩乘,佛乘,這是佛家的五福之象。慈航普渡,蟬聲朗朗。我仿佛看到海洋中歡樂場景,大白沙,小白沙,還有鯨魚,藍倉魚,海豚,白蛇等等,無不為此快樂而歌。
所謂舟山慈航,梵語翻譯為“終極智慧”,意旨智慧如蒼天,靈思如宇宙之思,同時寓意南無觀世音菩薩,慈悲為懷,普度眾生,感育教化天下蒼生,即使孽緣深重者,只要悔過自新,上蒼也會給以出路,蒼海慈航人間有岸。
舟山慈航,乘載著觀音慈悲經塔、文殊智慧經幢、普賢吉祥經幢。穿越其間,仿如穿越人類漫長的風煙歷史。
在與之相鄰的觀世音菩薩殿里,裊裊梵音,虔誠頌經聲,縈蘊纏繞。我深深地跪拜下去,我看到觀世音顏面慈祥,看到千手觀音的溫潤佛法無邊,養生,去邪,存德,積善。
古老、沉雄、蒼茫、悠遠的聚壽山大寶積塔旁側,座落著民風古樸厚重,千年古村落范谷陀村。石頭墻,灰磚黛瓦,四合院落,典型的北方式建筑。自遠處眺望,村莊似懸掛在大象鼻頭上,群峰相擁,山勢縱橫,梯田云海,峽谷深邃,頗顯磅滂壯觀之勢。
村前有座三義廟,廟前坡地上,有幾尊尚待峻工的圓椎形石塔,這是村民們親手壘積的七星方陣,可惜,工程尚未完工,其中兩座已塌掉半截,然而,英雄氣息猶在。
此陣頗似傳說中的北斗七星陣,七星方陣源于諸葛亮當年與孫權作戰時所創。諸葛亮演譯奇兵陣法,用此迷惑敵人,大破敵軍。如此謀略,至今仍然閃耀著智慧光芒。難以想象的是,當下已不是諸葛亮時代,村民為何筑此陣,是為記念,或此地曾為兵家必爭之要塞?又或曾經于此展開過一場激戰?
這天傍晚時分,我進入村莊一戶人家,輕輕掀開其門簾,光線暗淡的屋里,一位正在燒水做飯的老人,見我到來,一陣頗為生動的驚訝畫面隨之涌現。夜色迷蒙中,老人臉上閃現一片童真般笑顏,溝壑般的面部皺紋水波一樣蕩開,他雙手緊握著我好一陣子,隨即給我讓坐,上茶,問我打哪來。他的山西口音聽上去有一種鋼琴般的迷離效果。
老人的家,寬敞透風,可惜只剩下兩位老人居住,以至如此空蕩。后輩們為生計,或說向往都市生活全遠赴他鄉打工去了。老人的深宅大院,因長時少人居住,呈現破敗之象,有些地方墻體小有坦塌,窗戶紙隨風發出細密響聲。令我驚奇的是,地板上竟然長著一顆開得正旺的油菜花,我為之一震,輕靈的生命之光于此顯現,似乎有意前來陪伴老人。屋子雖然凄清,卻也充滿著向往美好的意涵。一絲憂傷不免爬上我心頭。
老人自身年過八旬,還得照顧年逾九旬的四叔。四叔雙目失明,耳朵失聰,無法坐立,原來由敬老院奉養,因癱瘓無自理能力,敬老院難以承擔重任,老人便把四叔接回家,一躺又兩年多,衰老的生命呈現出往積極方面發展跡象,不僅飯量有增,生存之意愿也見增長。四叔似乎知道有人前來,在床上連續動彈著身體。我發現,他卷曲的病體是那樣的瘦小,小到令人心顫。
老人對四叔的照顧可謂無微不至,換洗,穿衣,梳頭,擦身子,茶飯送到床頭,有時親自給四叔喂食,接屎倒尿等等,讓四叔樂享天年……這是一份多么了得的情感關照,這份人性中最美好的愛,屬大愛,大愛無疆,正好符合聚壽山傳播的文化意涵宗旨。老人說,他將一直這樣做下去。四叔深切體驗到來自侄兒身上的,這份細軟如春風,潺潺如流水般的人間至愛。可以想見,四叔的體內與意識深處不知存蓄著多少對于人世間的向往依戀,腦海里裝著一生中許許多多人間情趣,每天每夜,活泛的思維浮想著自己一生是怎么走過來的,有關花草,有關愛情,有關日子,有關生命意涵與快樂,盈盈于腦海當中。
交談中,我發現老人眼神中略帶絲兒迷茫般倦意。老人雙手粗糙,樅樹皮似的,觸著都覺扎手。老人說,他每天早早地起床,干些力所能及的活,比如上山砍柴,下地種些玉米類作物,以及種些疏菜。
老人屋門前有一棵兩千歲不倒的柏樹,柏樹至今仍然郁郁蒼蒼,氣韻舒展,精氣神十足,令人敬服與景仰之間,聯想到這是頑強生命力的象征,一股敬意油然而升。
老人看出我的去意,露出絲絲不舍之情。因生性豁達,又或為我送別,老人拉著我的雙手,唱起年輕時常唱的山西小調,小調清新悅耳,字句間頗含幾分歲月流逝傷感。我不太聽清歌詞,但我知道這是老人的心靈之歌,生命之歌,我感到,他的純凈如清泉的歌謠,乃上天觀照所至。老人雖年過八旬,心靈仍如此年輕,一定可以再活上許多歲月,這是上天給予的眷顧。
老人握住我的手,無奈松開了,又復抓緊,一股股暖流在心田里流淌。我眼睛潮濕了,老人的眼睛也潮濕了。然而,當我邁出大門時,老人忽然間又抓住我,把我拽回屋里,進入大門旁邊的廂房里,廂房光線暗淡,老人從梁上的竹籃里,取下些兒山楂糕和一些柿餅,硬往我口袋里塞,拒不接受,便要生氣。我再度領略到老人內心熾熱深情與心中那份溫暖力量,假設不是這樣,那么,他就不會如此悉心照料四叔。
我又聽到床上四叔的聲音,他也不舍得我走?我知道四叔以罕見的強烈生存意愿、頑強的生命意志力支撐活著,享受著天地,歲月賜予的無邊光陰。俗話說,人,主在善始善終,即為人生美好愿望。善始善終亦稱樂享天年壽歲,四叔獲得了。
所謂壽歲,實質意涵即在于此,我從蒼老而年輕的柏樹身上亦看到相同的一幕。
老人送我到門外,指著柏樹說,上世紀六十年代末的那場轟轟烈烈知識青年上山下鄉運動,一群城里來的知識青年到范谷坨村安家樂戶,青年小伙好動,茶余飯后,他們來到柏樹前吹拉談唱,載歌載舞,那份熱鬧場面,仿佛至今仍在眼前。老人為何突然回憶起那場往事,其中,老人扮演著怎樣角色,想來,老人心底一定深藏著某段鮮為人知的故事,一定還在為那段故事持續感動著。
柏樹的古廟處于村子東端,香火千年,民眾祈誠千年,安逸千年,難怪村民的心如此純凈、純樸自然。老人說,此前他曾經守過幾年寺廟——廟中香火點亮著老人那顆金子一般的心。
北方的天空總是透出藍色,透出凝重色彩。
沒想到聚壽山也有彭祖老人之說,且為正源。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無處不遇。我的家鄉,也有彭祖老人傳說,一個叫彭祖坪的,萬丈絕壁之上,聚集著一群身軀高大的鐵杉林。傳說,來自北方的彭祖老人曾于鐵杉叢林里安家落戶。鐵杉頗具傳奇色彩,亦具崇高品質,仿如大漠中胡楊,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彭祖老人顯然從中領悟到鐵杉高貴氣質與神韻,日日守護著鐵杉林,觀望著對岸從天而降的驚天瀑布,竟至活到八百余歲!
據傳,有人想以每棵一萬塊價錢買走全部鐵杉,讓無論身在北方和南方的彭祖老人的英靈聽到,不知作何感想!可知人在做,天在看!
隔日清晨,必須離開了,走時,一種難以言別的情愫突然間躍上心頭,傾間潮濕了雙眼。或許一切皆成記憶,我深切感受到,聚壽山聚的是氣,聚的是情,聚的是壽,壽在中華,在整個人類社會,包括一切生命萬物占據著多么重要位置。
陽光暖暖升起,光是這是山水的的親切造訪者,清晨的微風,清晨的陽光,悄然透過我心靈的窗戶,讓我感到一種帶著溫馨的情調,我將返回故鄉桂林,祝愿聚壽山如陽光一般,溫暖著這方水土,溫暖著人性人心!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