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炮轟鳴

卜鍵

1762年的俄羅斯經歷了巨大但短暫的動蕩：伊麗莎白女皇在1月5日病逝，彼得三世上位，迅速與交戰中的普魯士達成和解;而剛過半年，彼得就被推翻，妻子葉卡捷琳娜受到狂熱的近衛軍將士支持，成為新的女沙皇。中外歷史上從來不缺少各種政變，而以皇后廢黜皇帝夫君以自代，并得到多數臣民擁戴，怕也極少。有些像彼得大帝與康熙皇帝，這位俄國女皇與乾隆帝也有約30年同時在位，分別統治著兩個相鄰大國。今天重讀當時的一些政府文書，透過溝通交流和打嘴仗研究兩國關系，進而研究清朝君臣的外交理路與話語模式，也有點意思。

時值乾隆二十七年（1762）。前此數年間，清軍經過艱苦卓絕的征戰拼殺，先后平定準噶爾與南疆叛亂，收復西域，開疆數千里，西亞布魯特、哈薩克、巴達克山、安集延等部進貢稱藩，國家達到鼎盛的峰巔，大清君臣也是自信心爆棚。一史館原館長鄒愛蓮寫過一篇談“元旦開筆”的文章，清帝選擇在元旦子夜秘密寫下心愿，對新年度的期望包含其中，除了風調雨順之類吉詞，關鍵字句多有不同;而自這一年始，弘歷的元旦開筆再無變化，透露出他由積極進取走向傲嬌與停滯。而沙俄軍隊經過彼得大帝改革后已是脫胎換骨，不斷發動對鄰國的戰爭，國土面積擴大，綜合國力一直在提升，雖然還未將擴張重點轉向東方，但在對華交往中已是要求漸多。大國之間的碰撞發生了，首先是外交語言的沖突，涉及到的話題如逃人舍楞、阿睦爾撒納的尸體、邊界木樁、貿易商隊、互派使節……總之，幾乎沒有一件事能達成共識。

俄羅斯帝國女皇葉卡捷琳娜二世·阿列克謝耶芙（1762～1796年在位）

葉卡捷琳娜二世登基之際，派往中國的信使克羅波托夫尚未啟程。克某本來是要通報伊麗莎白女皇逝世與彼得三世繼位，希望兩國能互派使團，并帶去俄樞密院致理藩院的專函，豈知世情翻覆，僅幾個月又換了一位新女皇。葉二世顯然很重視與清朝的關系，給信使下達了新指令，并決定下一步派遣宮廷侍從切爾內舍夫伯爵為正使。此時兩國在恰克圖舉行的邊界會議已陷入僵局，俄方拒不撤除越界設立的木樁，而清方將一批遣返的逃民在邊界當眾處死，也引起強烈反應。兩位國君各以自己的方式助長雙邊摩擦：葉卡捷琳娜下令公文中遇有清帝稱號，不許像以往那樣抬頭另起一行;弘歷聽說俄方在恰克圖苛收重稅、內地商人多不愿前往，已打算關閉這一口岸。

次年夏天，克羅波托夫在避暑山莊覲見乾隆帝。沒有清晰文字記述這次接見，大約就是在皇帝出獵的路邊或圍場，將他引至御駕側問了些話。對新女皇打算派遣使團的說法，乾隆帝矜持地表示默許，卻未答應是否相應派團赴俄。首席軍機大臣傅恒接收了克某所攜樞密院公函，聽取他轉達的互派使團的要求，回答則不無調侃：我國同意接待俄國使團，如果使臣能像你這樣有運氣，得到皇上恩典，那也許可以指望遣使赴俄。盡管克羅波托夫根本沒提，傅恒卻主動問到借道黑龍江一事，也是滿含嘲諷：“俄國樞密大臣對自己從前要求在阿穆爾河航行一事，現在又有什么新的考慮？”克羅波托夫似乎不太計較這些，心思主要放在賣東西換銀子上——雖沒有帶領商隊，自己卻假公濟私，帶了不少貨物，動用官家馬車運往北京大肆發賣，讓接待方很是瞧不起。

克某帶回了一份理藩院公函，對俄樞密院的來文一一答復，雖系由俄國文獻轉引，仍能見出措辭的尖刻傲慢，如：

俄國如果明智，并對中華帝國表示順從，則博格德汗即可考慮對俄國采取善意的行動，示以皇恩，而不致棄之不顧。至于敝院公函中使用某些不禮貌之詞，為的是要使樞密院感到羞愧……你方究竟如何開始廢除和平條約，理藩院將拭目以待。

博格德汗，是俄國對清朝皇帝的專稱。清方還指責俄人措詞“不成體統和令人遺憾”，警告今后再敢如此，將切斷邊境貿易，不許俄國信使入境，并將東正教神甫趕出中國。

樞密院曾在公函中聲稱俄羅斯幅員遼闊，“幾乎占有整整半個地球，因此不應把這樣的帝國與準噶爾人和韃靼人的小小汗國相提并論”。要說這話并非完全無理無據，卻引發大清理藩院的極大憤慨，反復聲明“實則中國才能被尊為真正幅員遼闊和偉大的國家”，“只有邊陲及于四海的中華帝國才是世界上唯一偉大而強盛的國家”，“現今有哪個國君能與我專制君主博格德汗相比，何況統治俄國的乃女流之輩”。這些對外文書不管以什么名義發出，照例要經過皇上閱批，因此也可以說代表了弘歷的意思。學富五車的乾隆皇帝顯然對國際格局不夠清晰，皇祖留下的地球儀與巨幅世界地圖也不知去哪兒了，拿下了新疆，還真的以為世界第一了。

俄羅斯外務委員會“極其憤慨地閱悉”這些情緒化的文字，多數情況下冷處理，“采取沉默態度，不予答復”。但看到俄皇被譏為女流之輩，還是命色楞格城防司令雅科比通告清朝邊將：理藩院的公函不僅在友好國家之間，就是在交戰國之間，也是措辭失當和沒有先例的;女皇的尊嚴不容評述，樞密院將不予答復。

不予答復的同時，當然是不解決邊界問題。清廷將恰克圖的買賣城關張，而邊境的界樁、逃人等都被擱置，新的沖突摩擦也不斷出現。理藩院多次督促俄樞密院解決，收不到回復，便直接通知雅科比，說是要派五名官員到邊界會談，俄國人的做法是不予理睬。雅科比受命致書清朝邊將，請他轉告：因理藩院來文依然粗魯刻薄，樞密院對此不作回應。不清楚這位清朝將軍是誰，少不得飛奏朝廷，再以個人名義提出責難。雅科比稟報外務委員會，得到指示后答復：

由于不僅理藩院把通篇都是不禮貌和刻薄言詞的信寄給樞密院，而且他中國邊疆大臣也竟敢不自量地對樞密院進行無禮的和他所不應提出的指責，所以俄國樞密院根據這些情況有正當理由決定：當中國理藩院在同樞密院的往來函件中未采取克制態度并放棄使用在友好國家之間極為罕見的不禮貌言詞之前，對理藩院最近一封不成體統和極不禮貌的來函不予任何反駁和答復。

呵呵，以不答作答，老毛子的嘴炮功夫也很厲害！理藩院豈甘罷休？又是一番對駁和猛轟，得不到回應，便采取制裁措施。俄國人歷來盤算很精，駐北京東正教神甫的薪水皆以皮貨代替，借機源源運至北京發賣，這次在邊界被卡住。而在尼布楚發生了越界殺人和盜竊等刑事案件，雅科比邀請清方審查，輪到清朝將軍傲慢地告訴他：在理藩院公函未得到答復前，不會理睬俄方的要求，也絕不允許國內商人到恰克圖進行貿易。

嘴炮轟鳴，各逞口舌之利，緩慢、持久且愈演愈烈。換文與溝通常在邊界進行，而雙方邊將卻各要請示朝廷，都沒有直接回復的權力，時間就這樣過去了。1767年1月，葉卡捷琳娜女皇派遣克羅波托夫再次赴華，希望修復與中國的關系，似乎也沒起到什么作用。時清廷正用兵緬甸，乾隆帝哪有閑心理這個貪財的小角色，克某無功而返，死于途中。兩國首都實在是相距太遠，死在途中的俄國使節，遠不止他一個。（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