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

2017年11月,袁隆平海水稻團隊前往迪拜沙漠地區開展海水稻試驗種植。今年5月至7月,試種的包括海水稻在內的80多個水稻品種分批成熟。經檢測,這些水稻品種平均畝產量均超出全世界水稻4.539噸/公頃的平均畝產量。這是全球首次在熱帶沙漠種植水稻成功。迪拜的沙漠中出現了“人造綠洲”,這為沙漠地區提升糧食自給能力,保障全國糧食安全和改善沙漠地區生態環境添筑了“中國貢獻”。
2004年。“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榮膺中國十大人物桂冠時,他曾對媒體說,“我能獲獎,是碰上了好時代。”但談及早期搞雜交水稻試驗時的情形,他卻用“艱難困苦、披荊斬棘”來形容,“能僥幸存活下來已是萬幸,成名從來沒想過。
袁隆平遇到的是一個并不適合開展科學研究的年代。作為新中國第一代大學生,從1953年跨出西南農學院的系大門后,他就被分配在安江農校任教。50年代的全國大抓工農業建設和科學研究,還涌現了“兩彈一星”。但遺憾的是,此時的中國在政治上與前蘇聯同屬社會主義陣營,因此學術和教育也跟著“一邊倒”,蘇聯的李森科認為“遺傳物質”學說是不可知論。在他得寵的30年里,他的《論生物學現狀》在中國大量印行,當時《人民日報》還發表了題為《為堅持生物科學的米丘林方向而斗爭》的文童。
在安江農校,袁隆平接到上級的指示是:只能向學生傳授米、李二人的學說。后來的事實證明,李的理論誤導了水稻研究,根據他的“無性雜交”理論,袁隆平嘗試進行無性雜交等試驗:比如把月光花雜交到紅薯上,希望地上能長出紅薯,藤上的花也能接籽,還把西瓜嫁接到南瓜上,希望得到新的花種。嫁接成功。而為了在讓月光花在短光照下結籽的目的,袁隆平把自己的床單弄黑,拿來給試驗做遮光,但結果都未成功。
通過幾年的實踐。袁隆平對米丘林、李森科的學說越來越產生懷疑。1962年,他從《參考消息》上看到一條消息:英國和美國兩位年輕的遺傳學家沃森和克里克,根據孟德爾、摩爾根學說,已研究出遺傳物質的分子結構模型,即DNA分子雙螺旋結構,從而使遺傳學研究進入了分子水平。這更證明李森科的學說是在誤導研究。1964年,袁隆平用兩年的時間尋找到六株雄性不育的水稻,并由此撰寫了第一篇論文,指出水稻雄性不孕性蘊藏的巨大價值,從而為雜交水稻研究奠定基礎,但這一突破性的論文卻遭受了一些人的否定與嘲笑。在“文革”中,他的試驗被稱為“三歲小孩搞的玩意而”,裝著他四年成果的盆盆罐罐也被反復破壞。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讓很多從事科研的專家學者受到政治上的沖擊,科學理論被宣判為“資產階級學說”而受到批判。后來袁隆平回憶說:“幸虧我猛醒得早,西方的生物學研究已經到分子水平了'我們還抓著李森科學說不放的話,沒有前途!”
然而,世事充滿了偶然,悲劇會因為時間與空間的誤差變得充滿戲劇性。有一年,工作組到袁隆平的學校搞運動。當時的指標是:要揪5%的牛鬼蛇神出來,一個禮拜揪一個,已經揪了5、6個出來,袁隆平是第7個,牛棚里的床鋪早已準備好貼上“袁隆平”三個字。這天工作組組長突然找到袁隆平,讓他晚飯后到他辦公室去一下,袁隆平心里一驚。問什么事,組長說:“上面來文件說要抓革命促生產,既要抓革命還要促生產,你去選一塊試驗田吧。”這個戲劇性的插曲讓袁隆平化險為夷,他非但沒有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分子”,反而得到保護,至于公函的來龍去脈,許多年后他才搞明白。當時北京發來紅頭文件,工作組人員不敢輕舉妄動,于是帶著文件請示黔陽地委書記:“袁隆平算不算保護對象?”書記看完公函后立即答復:“當然算保護對象!”
盡管袁隆平的水稻試驗受到保護,但“文革”的斗爭反復無常,袁隆平的水稻多次被惡意被破壞,其中以1968年5月18日那次最為嚴重。據袁隆平回憶,“早上去田里,驚愕地發現水稻被連根拔光,實驗田里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腳印”。一切跡象表明,這次毀禾事件完全是一宗蓄意的惡性破壞事件,盡管報了案,但當時整個社會一片混亂,公檢法機構被造反派砸爛,誰也沒有心思來認真處理這樁“區區小事”,因此這次人為的破壞事件成了至今未破的謎案,甚至來又傳出毀苗事件是袁隆平親歷所為,原因則是因為“幾年不出成果,騎虎難下,遂自毀秧苗”。
多年后,媒體問:“如果現在有條件追究責任,你會查嗎?”袁隆平說:“不了,都過去了,要追下去,肯定不是幾個人的錯,是時代的問題吧。”
歷經磨難后,頭腦靈活的袁隆平意識到,所有雜交試驗的材料都是栽培稻品種,親緣關系太近,所以某些遺傳特質會下降,應該換成用野生稻。遍尋資料,他發現海南的野生稻資源最多,所以,1970年秋天,他帶著幾個人的科研小組又到了海南島崖縣的南紅農場。這時候剛好《人民日報》發表《農業學大寨》評論,袁隆得意地回憶,“在外面搞科研,成了‘逍遙派,兩頭都不管。”
不過,這種“南征北戰”的日子是艱苦的,袁隆平的學生尹華奇在《袁隆平成功的關鍵因素分析》一文中回憶說:“1970年4月,袁隆平帶著我們從海南島回安江學校,經過通道縣時,正值雙江洪水,客車不能過渡,48小時呆在汽車里沒吃沒喝,直到第二天山洪減退才冒險坐小船過了河,水流依然湍急,類似這樣的例子還很多,由于長期南繁北育,飲食沒規律,導致他患上了過敏性腸炎。”有一階段,糧食供應發生了困難,為了果腹,袁隆平和助手頓頓吃甘蔗,一度把口腔磨破,胃里酸痛難耐,后來連甘蔗也稀缺時,夢想高產的袁隆平險些被餓死。多年后,有人問袁隆平在海南搞科研是否枯燥苦悶,他回答,“是有的,但卻是一生中最自由愜意的時光,海南風景好,水干凈,可以經常游泳,時間一長,游泳技術也提高了。”
后來的實踐證明,南繁育種是極為有效的措施,雜交水稻在他們南來北往的駐點迅速更新換代地繁育。盡管這時試驗還沒有完全成熟,但“上面”非常急切。但一次全省的農業會議上,湖南省領導把袁隆平請到主席臺上,對他說,“周恩來總理對這件事很關心,要抓緊”。袁隆平聽后精神甚為振奮。
到了1975年,袁隆平制種技術突破的時候,國家又批了800萬斤糧食和800萬元經費,支持“千軍萬馬下海南。”袁隆平回憶:“當時政府很著急,每年種植雜交水稻的面積數都是幾何倍數增長,這個推廣速度是空前的。1976年才僅僅大面積推廣200多萬畝,但是到1991年就2{56千萬畝,僅僅15年之內,全國就有54%的稻田面積都種的是雜交水稻。許多年后,一位網民在“天涯社區”上發表的《水稻的回憶》成為熱帖,“因為有了雜交稻,從我記事開始,整個大隊幾乎沒有挨餓的人家。”
袁隆平的雜交水稻成熟后還在越南、印度、緬甸、美國等地廣泛種植,美國認為,雜交水稻的成功是“機遇的撮合和一個獻身者的成果”,1981年7月,他們派出一個電影攝制組來到安江,特地拍攝關于袁隆平和水稻的紀錄片,讓攝制人員感到驚訝的是,在偏僻的山區,袁隆平和他80歲的老母親竟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這部紀錄片后來在美國、巴西、埃及、意大利、西班牙等國家放映,雜交水稻于是被稱為“東方魔稻”,受到世界各國的極大關注。
時光進入80年代,“文革”的陰霾徹底結束,袁隆平和他的雜交水稻研究終于走出泥淖。開始大踏步前進。
1984年6月,湖南雜交水稻研究中心成立,這成為全球第一家從事雜交水稻專項研究的科研機構,56歲的“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奔忙于中心的各種工作,他最大的樂趣就是“研究目標,按時完成,甚至提前完成”。
袁隆平將自己的辦公室和住所一應俱全地安置在面積達數百畝的“實驗田”里。與雜交水稻研究中心其他家屬樓不同,獨門獨院的大房子是國家給予他的特殊待遇。但偌大一處居所,除了待客時會“熱鬧”,大部分時間就是他與妻子鄧哲居住。由于住所與辦公樓相去不過百米,袁隆平每天上午只需步行幾分鐘就可以到中心上班,從中心到稻田,則委實有些遠,而且稻田面積太大,袁隆平此前都是用摩托車代步,后來,他索性將摩托車換成了別克賽歐。
作為無黨派人士,袁隆平既無意參政,又無心進入學術圈,除了定期到全國各地的實驗田調研指導外,大多數時間都在中心埋頭水稻研究,盡管他曾通過各種方式避開紛擾,但必要的應酬和官方指定的各種會議邀請還是會接受。在偶爾參加訪談節目時,袁隆平回答的內容都大體相似,沒有可供炒作的事件和驚人之詞。他說:“這樣可以降低被關注度。”
2008年,袁隆平的學生辛業蕓應宣傳部門的任務撰寫袁隆平傳記,在寫《袁隆平口述自傳》期間,辛業蕓曾經面臨一個“拿不準”的選擇:袁老師曾經落選中國科學院院士的事情要不要寫?袁隆平1994年以前曾經三次申報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均落選,1994年中國工程院成立后,湖南省第四次推薦申報中國工程院院士,1995年最終當選。這件事的緣由后來被媒體廣泛關注,按照中國科學院院長路甬祥的此前表述,袁隆平的落選實屬“歷史的遺憾”。2007年4月29日,“落選”中科院的袁隆平獲得全票通過,正式就任美國科學院外籍院士。此消息一出,輿論—片嘩然,并再度引發媒體對中國院士制度的質疑與批判。要知道,在全球,美國科學院的外籍院士只有18名,中國在美國科學院作為外籍院士的,兩岸三地總計6人。
不過,對于袁隆平來說,能不能入選中科院,意義已經不大,他也并不在意這些。2008年,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袁隆平公開表示理解中科院的邏輯:“我搞的是應用科學,中國科學院搞的是基礎研究,如果按這個來評。我不合格。”“很多人都告訴我說一些當時的事情是這樣的,說應該寫出來。”辛業蕓說。其實,她手里有一些材料,也曾試圖寫進去。對于細節問題,辛業蕓去問袁隆平,袁隆平不愿詳談。辛業蕓把寫好的落選院士的文字拿給袁隆平看。袁隆平看完,思考了一會兒,說,不要去寫了。據辛業蕓介紹,袁隆平說,榮譽心我不是沒有,但不是放在第一位。
袁隆平關心的是時下的農業問題。2006年,他和一些科學家又提出了大膽構想:直接利用陽光、水和二氧化碳來生產食物。這讓媒體質疑,是不是意味著^們以后可以隨便制造出想要的食物?就如美國大片《美食從天而降》中描述的靠一個機器合成想要的美食。袁隆平解答:“地球的容量只有100億人,現在將近70億,要根本解決人們的吃飯問題,還是要靠人造食物。光合作用就是利用陽光、水、二氧化碳,有了葡萄糖,其他都可以。我認為在本世紀中期,2050年就可以初見端倪,這樣重大特大的任務,還是要靠年輕人完成,我等不到了。”
2000年,中國第一次以科學家名字命名的股票——隆平高科上市,袁隆平以技術入股的形式獲得250萬股股份,作為名譽董事長。8年后,媒體報道,“他的身價已經過億”。袁隆平說,自己當初也真的猶豫,怕別人用他的名字賺錢。但是一想到過了70歲,不能當首席專家,沒有200萬的科研經費,到緬甸推廣雜交稻也需要錢。為了這些,他最終同意隆平科技使用他的名字,但是公司的經濟事務他不干涉,一心只做研究。“隆平高科到底是個好事壞事,現在還很難斷定,要靠實踐來檢驗。”
也是在同一年。袁隆平的徒弟黃勁培以百分之三十的技術股入股了“神農大豐”,他的身家達6.8億,是袁隆平的五倍。類似于神農大豐等農業科技公司的成功上市,同樣造就了一批千萬富豪和億萬富豪,其中不少人當年師從袁隆平。對此,袁隆平說,“能當富翁,證明我的學生確有過人之處,至于是非,不做評價”。實際上,袁隆平自己每年的總收入大致在30萬元。這些錢對他來說已經相當富裕,他對金錢的看法是:“不奢侈、不吝嗇,合理利用。”
事實正如袁隆平的學生辛業蕓所說,袁隆平在學術上是超前的,但在生活享受方面卻相對落伍,辛業蕓回憶,有一段時間,袁隆平的購物欲非常強烈,每到星期五下午,就要到開著賽歐車到商場購物。但他對名牌不大熱衷,他主張穿著樸素大方,甚至盡買打折的商品。每年在海南三亞南繁期間,袁隆平都會買上好幾件僅四五十塊一件的襯衣,“這樣的襯衣美觀大方,還是棉質的透氣,下田的時候穿起來方便,不用擔心弄臟了,好得很。”在水稻研究中心工作時,袁隆平永遠黑黑瘦瘦,穿一件軟塌塌的襯衣或T恤衫。據他的學生唐俐回憶,2001年2月,袁隆平赴京領取首屆國家最高科技獎,他穿的是一套過時的西裝,“他坐下來時稍不留意,紅色運動褲就露了出來。”大家都勸他買一套好點的西裝,最后他花800元買了一套打折西裝。這套西裝就成了袁隆平每次出席重要會議的禮服。”
2010年,中央電視臺做了一期訪談節目探討科學家的話題,講到品質時,提出了一個“陽光富豪”的概念,即靠知識為社會做貢獻。從而積累財富。社會評論家周孝正所說:“在科學家逐漸被人關注但大眾形象依舊模糊的今天,袁隆平能夠在陽光下積累財富,這是一個和諧社會應該有的環境。”對此,袁隆平說:“富豪要在物質和精神上同時‘奢侈,物質上我做不到,從這點講,‘精神首富會更貼切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