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蔚超
兩篇小說,花開兩朵,顯現了小說家徐衎的兩幅手眼和兩種好。一邊是凡起筆作文者大抵難以遏制的沖動,塑造一個融會自我、他人的經驗并加以虛構的“我”,在故事中傾注個人的情感與寄托;另外一邊,是以觀察者的姿態講述他人的?故事。
我是在魯迅文學院見到徐衎的。關于徐衎,留心觀察,你會發現他善于也樂于聆聽。他的眼睛焦灼、惶惑、誠懇地渴望著什么,他抬起頭認真注視臺上的講授者,他默不作聲地觀察著周遭的人與事??粗难劬Γ銜秀毙盐?,我們這些“80后”、獨生子女們,真正是在“告別革命”的中國長起來的一代,我們免受宏大澎湃的歷史洪流的裹挾與震蕩,正如我們告別了反叛權威、顛覆舊有的精神之力。在逐漸“穩”定——同時意味著“固”定的結構中,我們或多或少任日益完善而強大的應試教育洗禮、規約、馴服自我,在一次次褒獎與懲戒后,熟練地內化了“超我”的邏輯與尺度。隨后,進入社會,或我們稱之為“生活”的巨大機器中,就是一枚服從指揮、自動運轉的零件。除去對父母天然合法的控制欲叛逆一番之外,我們的反抗無的放矢、旁逸斜出,至多,面對“生活”,發出幾聲細弱蚊蠅的哼嚶哈呵。小皇帝、小公主?今何在?于是,徐衎和曾經不得不被自己的才華和講述欲望所控制的年輕人一樣,開始了一條被反復論證的征程,始于讓寫作抗拒生活的乏味、厭倦和壓抑,終于證明寫作極可能是令人厭倦的迷津話語。
在徐衎的小說中,你辨認得出他的眼睛?!锻蝗豁懫鹨魂嚮鹕交摇肥恰拔摇钡墓适??!拔摇泵糟⒎α?,連荷爾蒙都所剩無幾——小說開場處,小說家剛剛為他行過“割禮”。小說里,無論講自己,還是寫女友、同事、母親的故事,不難發現,“我”的眼睛始終在尋找著某種答案,這個答案其實并不神秘,也就是那被稱為意義、價值甚至彼岸的存在。其實,以“超我”的標準來衡量,小說中的“我”生活安穩體面,但“我”仍然焦慮地尋找著,即使他不乏尷尬地掩飾自己尋找答案的決心、努力和經過。徐衎是敏銳的,他察覺不斷被許諾、美化的靜好歲月背后令人窒息的陰影,徐衎有如困獸般,這使得他具有一種趨向墜落的戲劇感。他的小說中貫徹著一束狐疑、困惑的眼光,時而流連于抒情意味十足的細節,時而怯怯而厭倦地自我打量和自我推敲,時而隨時爆發對自己的惡意和嫌憎。他面對世界,與曾經的文學前輩們一樣束手無策,毫無邏輯,章法全失,無答案者竟然還寫得出故事?因為對他來說,故事就是最后的戲劇——本雅明所說的碎片式的德意志悲悼劇,就是世界終止于自我的黑洞。徐衎怯怯然不敢確定,但又決絕地相信,其中恍兮惚兮若有答案的光亮。
你看得出,《烏鴉工廠》里,生于1989年的徐衎,試圖要為一座集體主義的福利工廠莊嚴吟唱挽歌所做的努力。然而,不得不說,時代語境以及近三十年的小說敘事慣性,并沒有給年輕的徐衎留下太多可以借鑒的敘述辦法。也就在近三十年前,集體主義的主人公,那些曾經風華正茂的工人階級,他們的世界真正自“形而上”到“形而下”,全部呼啦啦大廈傾塌。與此同時,這世界幾乎在每個人眼前轟然斷裂,昨日不可留,來日無可知,人原先是在集體里、在給定的烏托邦歷史中,如今呢,每個人被放逐、被松綁,被宣告命運的不可知,他被告知僅僅從一個人站立的腳下領會這種不可知就好。那股忽然而至、倏然而去的“現實主義沖擊波”中,故事講述者以“分享艱難”的邏輯,把信心交給未來,而留下大量未被清理的集體主義遺產。自此,講述者似乎再無力也無意愿尋找講那段往事的路。于是,我并不驚訝地看到三十年后的徐衎,在小說中讓福利工廠里的工人們男歡女愛一場。
所謂福利工廠,像我們這樣在城市長大的“80后”一代,即便再兩耳不聞天下事,也多少了解“福利”的功能和內容,那是社會給予殘疾人和社會救濟對象的福利,讓他們獲得相對公平的勞動機會。我少女時代的一位閨密的父母,就是家鄉一座福利工廠的雙職工,我曾經許多次踩著“佶屈聱牙”式的樓梯走進一間逼仄的斗室,那里住著我的小女伴和她眼盲的父母。也許,我同徐衎一樣,曾經視那座工廠宿舍為酷烈的奇觀和戲劇展演的舞臺,我的眼睛、驚愕、好奇和想象,順著樓梯,穿過許多扇門,闖進左鄰右舍的屋子里,編織關于他們生活的故事。徐衎的小說里,一位酷似香港艷星的女啞巴,她時常穿上艷星同款的泳衣,無言靜默地展示她曲線姣好的身體,與她英俊的啞巴伴侶在工廠空間里翩然起舞——我并不詫異讀到這樣的情節,因為美與殘缺的對照,本就是殘酷張力生成之所在。讓我微感詫異的,是小說里女啞巴對獨腿大哥的情感,關于他們的情感,在大部分的篇章里,是福利工人們勁頭十足的三角戀和環繞他們的流言蜚語,然而,徐衎終于使它超越了欲望的范疇,努力逼近那個工廠時代特殊的友愛。女啞巴在工廠關閉前食堂里舉行的婚禮,是歡慶,是告別,也是挽歌最高昂的旋律,她虛假的情敵、情感的對象,通通偃旗息鼓,荷爾蒙終止,故事就此收節,因為那是眾人齊聲合唱的挽歌。須知,這種情感無論在文學中、生活中,或于我們的心靈底色中,早已漸行漸遠,早已十足的陌生化,這無關諸如殘疾人也有尊嚴、他們可以愛、可以有欲望的道理——這些道理未免簡單,而是說,在三十年后,我們如何想象、如何描述、如何定義他們的尊嚴?他們留給我們的是否只有奇觀,可否有值得清理的財富?作為講故事的人,年輕的徐衎束手無策,他不得不將這份情感包裹、涂抹上緋紅色,使之有些曖昧與猶疑——然而,這曖昧與猶疑,恰恰是今天我們大多數人的情感結構。我明白,我理應鼓勵他,跳出近三十年既有的路,回到歷史現場,進入那些集體時代人的內心之中,不再視那段歷史為生活奇觀或戲劇舞臺。我并不愿意如此輕易。恰恰是徐衎的小說,讓我意識到自己的乏力,意識到自己仍然坐在二十年前那座福利宿舍樓里,一派天真地想象著周遭。無論面對自我還是世界,徐衎始終是猶疑與困惘的,也正是他不確定、拒絕言之鑿鑿,讓我對他的眼光所到處生起疑惑與?好奇。
當然,不必費力,我們就能辨認出徐衎小說里的“底層關懷”,贊許他少年老成、同理心、自“小我”到“大我”的文學格局等等,這些當然無可厚非,全部都是徐衎小說的好處,是他的獨到與特殊;然而,我也同樣在他的“底層”講述中認出了賈樟柯、王小帥式的小鎮和底層的輪廓,一種帶著布爾喬亞式的羅曼蒂克文藝腔,一種以語言構造而成的突兀的視覺奇觀。我想知道,若非如此,“底層”能否進入藝術的眼睛、藝術的規則甚至藝術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徐衎的猶疑與困惘,絕不屬于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