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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鴉工廠

2018-09-12 18:53:28徐衎
十月 2018年5期

徐衎

鞋廠就像二戰時候德國的死亡工廠了。

金積喜右手墊進鞋肚,右手掌代替右腳掌,從操作臺這頭走到那頭,換手,換鞋,走回來,一雙牛皮鞋就抽檢合格了。金積喜看見鄭光只用左手就“走”完了一左一右兩只鞋,于是告訴美芬,二戰時候德軍集中營里有成千上萬的人被有系統地殺害,“人,猶太人,都被關進毒氣室,然后再被送進焚化爐里燒掉,只有一小部分人有命逃出來。二戰時候德國有好幾座這樣的死亡工廠。”

美芬咬一口包子,牙齦上粘了一片韭菜,說:“我是漢族人。”

金積喜噘嘴朝鄭光努了努:“他們一來,我們這就像死亡工廠啦。”

美芬舔到了韭菜,說:“要死啦,你就想看我出丑。”

金積喜咧咧嘴,試圖像鄭光那樣笑一笑。鄭光勾著頭,左手輪番套著左鞋、右鞋在操作臺上慢慢走,儼然幼童擺弄玩具汽車,臉上有笑意。美芬沉著臉,眼袋嘴角都往下沉,呼氣有韭菜味,單從面相看,美芬似乎要比鄭光更不幸,“要是現在就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我也愿意的。”美芬的聲音悶沉沉,像要被鞋底踩滅一樣。

金積喜恐嚇說:“到時候我們就要躲窨井里去啦。”

“我情愿躲窨井里的。”美芬的聲音像從窨井蓋下面導上來一樣,幽幽的,“不要臉的人才拋頭露臉。”

金積喜對著鞋,鞋肚像窨井放大了說話聲:“炸彈落下來,躲窨井里等于油爆大蝦一鍋端。”

“最好來個原子彈,地上地下都一樣。”金積喜在美芬臉上讀出一絲恐怖分子的決絕,心里一凜。

美芬午飯也啃冷包子,金積喜更加確定了美芬家正在進行內部戰爭,只怪應邦不爭氣,打了五天牌連輸了五天。金積喜心虛地繞過美芬,向鄭光走去。鄭光的飯盒里只有一層炒青菜和幾粒豬油渣,金積喜坐下去之前用米飯把自己飯盒里的紅燒肉蓋上了。鄭光仰頭朝金積喜露齒一笑,牙齒上有一片菜葉。

兩個人也沒什么話,只埋頭吃飯。鄭光吃飯速度快,一粒豬油渣可抵三四口飯,一盒飯三口四口吃完,又沖金積喜笑笑,支起座椅底下的單拐,穩穩當當走去水槽。金積喜原本想提醒他牙齒上的菜葉的,可是看著鄭光懸空的右褲管一蕩一蕩,就覺得沒必要多此一舉了,很少有殘疾人不邋遢的,至少鞋廠的大部分殘疾人是這樣。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鞋廠就像二戰時候德國的死亡工廠。

包括鄭光在內的這批殘疾人是年初來到鞋廠的。殘疾和健全同一陣營,多少有些不自在,就像打通了男廁和女廁,據說真有這樣的集中營廁所,而殘疾工人干的活和金積喜他們并無二致,這就容易激起健全人的過度優越感和挫敗感。金積喜郁郁寡歡,幸好應邦叫他去打牌。連續幾天馳騁牌桌,金積喜斬獲頗豐,應邦輸最多等于是引狼入室做冤大頭。應邦就提出要賒賭債,金積喜得意忘形,爽快答應。此例一開,另兩個輸家也吵著要賒賬,被應邦一頓臭罵,“老子大動脈大出血,你們才放幾滴血,就當無償獻血吧。”

第六天,應邦又逛進鞋廠來找金積喜組晚上的新牌局。金積喜本想見好就收,可又不敢掃了應邦的興致,牌桌上的規矩,對冤大頭輸家,贏家總是百分百配合,特別服帖的。

“你真的沒問題?”金積喜善意地提醒應邦,“手頭緊的話可以過兩天再戰嘛。”

“你才有問題。”應邦的臭脾氣就上來了,難怪美芬要丟原子彈同歸于盡。

“晚飯呢?回家吃嗎?”金積喜最后啰唆了一句,想要刺探虛實。

“吃屁。”離開鞋廠的時候應邦真的放了一個屁,臭死。

想到美芬愁云密布的臉,為免美芬徹底絕望反人類反社會,金積喜就決定要給應邦放水,至少讓他把賒的賭債先抹掉。金積喜有心渡人,坐上牌桌后就有些瞻前顧后,差點兒背上出老千的黑鍋。

“積屎啊,快點兒啊,腦子進屎啦,不要想作弊好吧。”牌桌上金積喜就是“金積屎”,牌友們相信如果都叫他的本名“金積喜”的話,等于把手氣和財源拱手相讓,通通積到金積喜手里,那還打什么牌?“金積屎”也沒意見,反正下了牌桌照做他的“積喜”。

可是這個被叫了上百遍“積屎”的夜晚,還是“積喜”了。應邦確實沒輸給金積喜很多,大頭都讓另兩個牌搭子吃掉了。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應邦家的內戰將要升級,原子彈勢必要升級為氫彈啦,而他回鞋廠以后勢必要更心虛地避開美芬,和鄭光為伍啦。

金積喜一點兒也不想和獨腿鄭光在一起。鄭光明明有右手,可總用一只左手就檢驗完了一雙鞋,而且總是面帶微笑,反觀美芬,看不出和昨天、前天有什么不一樣。女人到了某個歲數就成了一潭死水,年輕是不可能了,暫時也不會更老,像被豬油,而不是愛,包裹著防腐。傍晚出鞋廠,往東走一千米,過橋到對岸市民廣場,就能看到一群這樣的女人,她們在年輕人不屑的粗俗音樂中自以為是地搖擺搖擺,其實是搖搖擺擺,可憐巴巴妄想抓住一點兒風情風韻的尾巴,其實抓住的只是空氣,有時是誰也不肯承認放的某個屁,豬油蒙心。

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如果把應邦輸給自己的錢悉數奉還,美芬也許就會突破那層宿命的豬油,流露出一些喜色,哪怕曇花一現,也會和昨天、前天不一樣了。金積喜也就這么想想而已,如果在美人和鈔票之間二選一,他確實要猶疑踟躕一番,但美芬是過去時的美人,現在干巴巴,死水一樣,金積喜就果斷站在了鈔票這一邊,明知故問:“你有什么困難可以找組織反映。”金積喜很注意措辭,用了“困難”而非“心事”,“心事”是有特定季節的,只有水靈靈的少女才配懷揣的。

美芬答非所問:“今天是胡蘿卜。”

今天什么是胡蘿卜?今天為什么是胡蘿卜?金積喜納悶之余,略感不快,這樣的天馬行空也是專屬于少女的。他用干燥的目光審視干巴巴的美芬,說:“你要養兔子嗎?”

“沒有兔子,”美芬說,“只有一個像兔子一樣紅眼的可憐人。”

“這里都是可憐人,”金積喜盯牢鄭光的空褲管,從腳看到頭,改口說,“只有他不可憐,他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可憐人。”

鄭光似有若無的淺笑很讓美芬眼紅,“為什么他總是那么開心?”

“好像天天有喜事一樣,”金積喜也在拷問自己名不副實的靈魂,“按理他一個瘸子,比我們可憐多了,理應比我們不開心一些的。”

“不要叫瘸子,”美芬糾正說,“我們要尊重殘疾人,叫跛人好了。”

“可是為什么瘸子比我們還開心?”金積喜又郁郁寡歡了。

“你又沒見過他一個人的時候,”美芬咬了一口包子,胡蘿卜餡兒的,說,“看人就要看他一個人時候的樣子,何況殘疾人。殘疾人普遍比我們敏感講自尊,那種過度的自尊讓他們在人堆里的時候異常敏感,也更容易受到傷害,所以只好笑臉相迎,一直笑瞇瞇,俗話講伸手不打笑臉人。”

金積喜就更加留意鄭光了,不光上班時間,下了班繼續追蹤,由此目擊了鄭光的另外一面。那是針車車間的女啞巴,有風情有風韻,側臉有點兒像老牌艷星葉子楣。鄭光一個眼色,女啞巴心領神會,跟上鄭光走出下班人流,避到鞋廠荒廢的門衛室后面。一到無人處,女啞巴終于伸手攙了一下鄭光。金積喜藏身于門衛室,從墻內聽墻外的壁腳,鄭光居然像廠長一樣在教育女啞巴,女啞巴當然什么聲音也沒有,所以聽上去就像鄭光在充領導自說自話。

女啞巴年紀尚輕,正適合天馬行空想心事,她的心事多是關于鄭光的。女啞巴的心事也成了鄭光的心事,鄭光教育女啞巴要努力工作追求上進,要談戀愛也應該找同齡人,“你和我女兒差不多大,你不要再給我買瓜子買汽水買蘋果買豬頭肉啦,我下不了嘴。”金積喜聞言一笑,鄭光上班下班都是一個人就以為鄭光是老光棍,沒想到深藏不露,有個和女啞巴一樣大的女兒。鄭光最后給女啞巴指明了方向,“小董吧,小董蠻好的,年紀和你差不多,長相也和你般配。”金積喜知道小董,鞋廠保安,國字臉粗眉毛大眼睛,是有點兒像和葉子楣演對手戲的單立文,最重要的是,小董是男啞巴。女啞巴聽罷無言,把瓜子或汽水或蘋果或豬頭肉硬往鄭光手里一塞,掉頭就走,過幾天又我行我素地出現在人多嘴雜的鞋廠門口堵鄭光。鄭光就像隔三岔五被女流氓堵校門口的小學生,一籌莫展。

鄭光在車間,也像美芬一樣沉下臉,心事重重為情所困的樣子。金積喜已經習慣了美芬的囈語,“今天是苦瓜。”“做可憐人就要學會吃苦頭的本事,吃苦頭就從吃苦瓜練起。”“做可憐人已經不容易了,偏偏對可憐人的考驗還來了個多。”……天知道應邦每天要聽多少這樣的絮叨,金積喜就覺得鄭光不識貨,女啞巴有什么不好的呢,耳根清清靜靜,日常交流用手用眼神用文字完成,既杜絕了言語爭執,又因為交流手段的特殊多元,利于增進夫妻感情。金積喜想不起有多久沒牽過自家老婆的手了,十指相扣緊握的那種,此刻金積喜滿腦子想的都是女啞巴,無聲的女啞巴無聲的回憶,金積喜順便懷念了一下早年在婺城電影院看葉子楣的好時光。電影院現在還在,和鞋廠隔了幾條街,只是早已停業,如今出租場地變成了販賣廉價衣物的小市集。金積喜撫今追昔就有點兒傷感,為什么這個女啞巴這么像葉子楣呢?

金積喜利用午飯時間在各車間流竄,對鞋廠的殘疾工人進行了一次有系統的大檢閱。像鄭光這樣的肢體殘疾者一目了然;智障者和盲人的表情時而正常時而夸張,就需要一點時間等待,等著他們現出原形;而像啞巴、聾人,機械勞作時多與常人無異,就需要深入觀察。女啞巴端坐在針車前裁一塊黑牛皮,渾然不覺頭發上沾滿了線頭,和另一架針車后面成熟穩重的胖大姐形成強烈的對比反差。

胖大姐忽然抬頭掃了金積喜一眼,目光犀利,一對黑眼圈濃重,仿佛是射向金積喜的毒眼神排放在臉上的尾氣。胖大姐警惕地放下一只半成品皮鞋,“你找誰?”原來胖大姐不是啞巴,金積喜就變成啞巴陷入沉思了,假如美芬的原子彈扔下來,世界末日前在女啞巴和這位有聲的胖大姐中間二選一,他該選誰?

“你找誰?”胖大姐的小眼睛聚了許多光,像探照燈直射、拷問金積喜。

金積喜停止了無意義的假設和更沒有意義的二選一,那是金積喜老婆喜歡玩的把戲,總是讓他非黑即白擇其一,總是讓他發誓賭咒,淹死婆婆讓老婆獨活。兩個都留下又怎么樣呢?于是金積喜說:“我找你,也找她。”

“找我們干嗎?”胖大姐說,“你要請我們看電影嗎?”

“婺城電影院早就不放電影啦。”金積喜說。

“誰說看電影一定要在電影院的,”胖大姐放松對金積喜的戒備,“我們可以去網吧啊,在網吧可以一邊吃炒面一邊看電影的。”

下班前,應邦又來湊牌局,金積喜還以為應邦老底輸光無力翻本會消停一陣,只好推說,晚上要陪一個男工友去相一個女工友。應邦的電話剛斷,老婆的電話就來了,女啞巴和胖大姐也來了。美芬奇怪地瞥了一眼鄭光,面善地對著兩個女同胞笑笑,就下班回家了。很明顯,胖大姐精心打扮過,面色比中午光線最好的時候還白,嘴唇濕漉漉地反光,只可惜胖大姐的雙下巴讓擦過潤唇膏的嘴就像吃過肥肉忘了抹嘴一樣。金積喜盡量不去看胖大姐,輕聲細語向老婆匯報,晚上工友聚餐所以不用給他留飯啦。“是男工友還是女工友啊?”老婆很有耐心地電話盤問。金積喜回答說,當然有男有女。老婆就警告金積喜晚上十點前務必回家,否則就沒必要回去了。金積喜連連稱是,點頭哈腰的。老婆雖然看不見但能感受到誠意,就滿意地掛斷了。金積喜就像灰姑娘一樣領到了一個時限,在這個時限之前他得以享用一個有意思的夜晚,既然是有男有女的夜晚,也為防止撞上應邦或老婆而穿幫,鄭光就不得不去了。

金積喜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氣動員鄭光說:“老婆孩子在家里放一晚沒關系的。”雖然不清楚殘疾人的夫妻生活是不是和普通人一樣的,但金積喜相信一點,是人就有欲望,自由的欲望,“我巴不得十點鐘還在外面呢,我一點兒也不害怕過了十點鐘還在外面,但是我要假裝很害怕,這是對老婆大人的尊重,老夫老妻就是相互尊重。”金積喜停下來看了看受眾的反應,鄭光覺得金積喜講夫妻經很有一套,金積喜受到鼓勵繼續道,“可是每天都相互尊重就會累,就好像每天都是教師節一樣,一年去老師家看望一次,沒問題,但要是天天去老師家就輕松不起來了。你有沒有這種感覺?”鄭光想了一下,說:“我去。”說著拿上單拐,先走一步,女啞巴落在最后面,金積喜盯著鄭光的背影并沒有看出任何魅力。

網吧好像另一個車間,充滿了皮革混合膠水的那種類似糖醋排骨燒焦的氣味,好像隨時有苯中毒的可能。他們像適應車間一樣無障礙地適應了網吧。網管用一種車間主任的目光打量他們,主要是鄭光的單拐顯眼,女啞巴不說話就沒人知道她是啞巴。網吧老板娘從后門過道的煤爐上端進來一盤燒焦的糖醋排骨,放在吧臺上,又回去燒下一個菜。

鄭光寄存好單拐,坐下打游戲。女啞巴猶猶豫豫在鄭光右邊坐下,金積喜坐鄭光左邊,鄰座胖大姐已經在看臺灣偶像劇了。鄭光打完一局,鼠標一摔,主動提出要和金積喜換座,“我這個鍵盤的空格鍵不太靈光,影響發揮。”金積喜喜出望外又故作鎮靜,“我就看看網頁看看電影,最不需要的就是空格鍵啦。”金積喜順理成章坐到女啞巴身邊的時候,好像聽見了應邦的聲音,站起來果然看見了應邦,應邦身邊還有一個吃爆米花的小妹。金積喜心定,打招呼,打完牌啦?應邦拈起一顆爆米花彈射入嘴,走過來說,二蛙關鍵時刻掉鏈子,二蛙他媽突發心肌梗死要送醫院,只好速戰速決,不輸不贏。金積喜糾正說,那是二蛙他媽關鍵時刻掉鏈子。

“進展很順利嘛。”應邦挑了一下眉毛,金積喜這才發現鄭光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止游戲,胖大姐不知什么時候也已經不看偶像劇,兩個人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聊得火熱,好像真的在相親一樣,好像相親就快成功一樣。

爆米花小妹也走過來了,臉上一顆一顆爆米花一樣的痘疤,一個勁兒地催促應邦快點兒快點兒,也不知道急著要干嗎。應邦就呵斥了一句,你讓男人快點兒快點兒你早晚會后悔的。爆米花小妹掩嘴一笑說,我又不是讓你像火箭一樣快,你只要比烏龜快一點就好啦。應邦也笑了,這還差不多。小妹和應邦的對話讓金積喜很觸動,鄭光和胖大姐的熱聊又讓金積喜很受傷,有種弄假成真的惘然。

“你在和誰聊天?”金積喜沒話找話和女啞巴聊一聊。

女啞巴關閉了聊天窗口。

金積喜悻悻然,再接再厲:“你知道葉子楣嗎?”

女啞巴退出了聊天軟件。

金積喜說:“你們有點兒像的。”邊說邊搜索“葉子楣”,網頁轉到一張暴露的沙灘泳裝照。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的女啞巴發現了自己的另一種可能,仿佛看見另一個自己被扒光示眾的女啞巴低下了頭,好像服罪的女犯。

金積喜進一步搜索葉子楣主演的三級片,均顯示“抱歉,沒有找到相關的視頻結果”。

女啞巴用食指點點金積喜又點點屏幕,用鍵盤敲下一個問句:她是誰?

金積喜就在女啞巴的電腦上打下“葉子楣”三個字。女啞巴微微頷首,重新登錄聊天軟件,重新打開聊天窗口,趁金積喜不注意但金積喜還是察覺了,女啞巴把葉子楣的沙灘泳裝圖片發送給了聊天對象。做完這一切,女啞巴沖金積喜笑了笑,比葉子楣還嬌媚,同時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頜下,腦袋微微點動一下,右手食指指向了金積喜。

金積喜不懂手語,擺擺手,九點半了,他要趕在十點大限前乖乖回家了。女啞巴也要走,胖大姐只好跟出來,鄭光緊隨其后,一跳一跳蹦出來,蹦了一段才想起單拐,又一蹦一蹦跳回去。女啞巴向胖大姐比畫表達她想買泳裝的強烈意愿,婺城沒有海,沒有湖,唯一一條母親河熟溪河也早被鞋廠、水泥廠、造紙廠、硫酸廠污染了,所以泳裝在婺城是沒有市場的。正好胖大姐也要買一件婺城沒有的商品,她們約好周末一起去一趟市里。

誰也沒想到胖大姐給鄭光買了一條義肢,更沒想到的是,同樣型號的義肢胖大姐的左腿上也有一條。網吧之夜他們就在討論不同品牌義肢的優劣,胖大姐以過來人的經驗和送貨上門的真誠態度,成功說服鄭光丟棄了拐杖。原來網吧四人組只有金積喜一個健全人,金積喜剛冒出這個想法,就迅速將它扼殺了,自己真的健全嗎?金積喜打電話問應邦:“你還有葉子楣的錄像帶嗎?”應邦似乎剛睡醒,聲音黏糊糊的:“葉子楣是誰?錄像帶?你怎么不問我有沒有大哥大啊?”

金積喜最早是在婺城電影院看葉子楣,黑漆漆的鐵翻凳,一層絨布冰冰涼,水泥地面鋪滿瓜子皮花生殼,但他心里溫暖明亮,一種耀眼的暈眩讓他無視老影院糟糕的硬件設施;之后就是在應邦家用錄像帶重溫的,那時候他倆都還是快樂的單身漢,隨隨便便就可以在應邦家過夜,隨隨便便就能從枕頭底下扯出一條內褲或幾只臭襪子,但電視上動態的葉子楣使他們感到溫暖明亮,那種熟悉的耀眼的暈眩讓他和應邦如入應許之地,奶與蜜之地。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他的初戀是一個老三級片里的老牌艷星,這么多年過去了他還對一個影像中的人念念不忘,應邦就老早忘記了,應邦從不缺小妹妹,每個小妹妹都是初戀。

胖大姐戀愛了且公開宣稱鄭光是她的初戀,鄭光對此是默許的。金積喜替女啞巴惋惜,心里痛罵鄭光瞎了牛眼,老牛不吃嫩草,居然去吃胖大姐這棵壯碩的干草。同樣憤慨的還有美芬:“你不是講他有小囡的嗎?”金積喜說,他自己親口講的,我親耳聽見的。美芬惡狠狠表態:“可憐人作踐自己就不值得可憐,這兩只瘸子只配做壽鞋。”

與此同時,女啞巴失蹤了。金積喜每天下班都要去市民廣場、汽車站、網吧轉一遍,女啞巴就像她的聲音一樣,從這個世上,至少從婺城消失了。金積喜不愿做最壞的想象,但還是有意無意地留心電線桿、婺城晚報中縫,看看有沒有認尸啟事、訃告之類的。金積喜老婆雖然不滿老公為了一個年輕異性到處奔走,但也覺得女啞巴值得可憐,就沒說什么,何況金積喜雷打不動依然每晚十點前回家,“尊重”老婆的。

女啞巴重新出現時,曬黑了不少,來到車間送給鄭光一只信封。鄭光有了胖大姐的滋潤,不再畏首畏尾,當著美芬和金積喜的面,當場拆開,只有一張照片,碧海藍天,女啞巴在中間。女啞巴第一次展露身體曲線,他們都是第一次看見穿泳裝的女啞巴,一個個啞口無言。

女啞巴把照片給鄭光,同時做了一遍在網吧對金積喜做過的那套手語。金積喜就問鄭光手語的意思,鄭光臉一黑,把照片塞還回去,推搡著女啞巴往車間外頭去。

“瘸子還挺吃香。”美芬和金積喜一樣沒看出鄭光的魅力所在。

“有些男人的好不是光看就能看出來的,”金積喜挑了一下眉,“你看鄭光鼻子大。”

“鼻子大也和我沒關系。”美芬臉紅了。

“不知道瘸子會怎么走,”金積喜說,“兩個女人兩條路。”

“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條,”美芬盤踞道德高地,猛烈批判,“不忠不孝的不義人完全不值得可憐。”美芬口氣又軟下來,說,“只是可憐了他家小囡。”

沒人見過鄭光的老婆和女兒。金積喜知道很少有健全人會選擇和殘疾人組建家庭,即使搞外遇,也多是殘疾人和殘疾人沆瀣一氣,就像眼下的鄭光和胖大姐,就像鞋廠以前的門衛,一個喝假白酒喝瞎眼的糟老頭娶了一名從瀏陽回到婺城的毀容打工妹。打工妹反復向人們講述她親歷的爆竹廠大爆炸,一次次把大家帶回到驚心動魄的爆炸現場,更驚心的是,每次講述結束,打工妹都會哈哈大笑很久,大家就覺得她不僅臉壞了,腦子也不好了。只有瞎老頭能容忍并且擊垮她的怪誕,瞎老頭每天都要取下兩只義眼,泡在水杯里,用手帕擦干凈再裝回去,婚后,擦裝義眼就成了毀容打工妹每天的分內義務。挺過爆竹廠爆炸的打工妹反復向大家宣泄裝義眼的恐怖:“假眼球和乒乓球一樣大,挖掉以后,兩個乒乓球大小的肉窟窿就會迅速萎縮,就像用筷子在黑面饅頭上扎了兩個洞又風干了一晚上,一點都不像一張人臉。”金積喜聽到這里就很想從老公的立場出發,提醒打工妹照一照自己的臉,那也不像是一張人的臉,還好意思揭老公的短!

打工妹的控訴日日不停。有一天她昭告天下,她把泡過義眼的水當開水給老頭喝下去啦,而且從今往后她打算每天都這樣做。金積喜不確定有沒有人給老頭通風報信過,總之過了半個月,瞎老頭就駕鶴西去了。那段時間鞋廠門口總有一個女人的哭聲,時而號啕時而啜泣,像一支哭的變奏曲。

金積喜當時就覺得,健全人的婚姻尚且不易,殘疾人的姻緣路就更艱辛坎坷了。過了這些年,金積喜的婚姻觀也在發展,如今有了托爾斯泰一般的體悟,健全人的婚姻都差不多,殘疾人的結合倒是別開生面。金積喜畢竟有健全的雙腿,畢竟無法理解獨腿鄭光和他的擇偶觀,反正都是軋姘頭,放著女啞巴這樣年輕貌美膚白唇潤的不要,找胖大姐這種老處女算什么,難道鄭光有處女情結?難道鄭光認為言語能力遠比行動能力重要?金積喜委婉地表達了自己的困惑,鄭光指了指自己左腳上的鞋,又讓金積喜去看胖大姐的右腳,這對狗男女居然還搞情侶鞋這一套。金積喜直截了當地問鄭光是不是有戀足癖。

“那只鞋是我的。我的鞋子原來都是從鄧裁縫那里定做的,不論拖鞋、涼鞋、布鞋、牛皮鞋、豬皮鞋,都只做一只,我只需要一只左鞋就夠了。誰想到鄧裁縫老來俏,和布店的阿梅搞一起去了,搞到生意也不要做,全國各地旅游去了,一圈旅游回來,阿梅就鬧分手,鄧裁縫軟硬兼施也沒挽回阿梅的心,天知道這老頭在路上對阿梅做了什么不可饒恕的事體。鄧裁縫傷心欲絕,揚言要和阿梅同歸于盡。”

“愛恨一念間。”金積喜故作深沉地感慨。

“阿梅女兒就報警了,派出所來人對鄧裁縫做了幾天思想教育工作,想想看,兩個兒子輩的后生對一個老頭大談特談道德的愛情正常的婚戀健康的兩性關系……這太奇怪了,比被人捉奸在床或者先奸后殺還要恥辱,再加上情傷,鄧裁縫就徹底絕望了,離開婺城一去不回。”

“婺城是鄧裁縫的傷心地了。”金積喜故作深刻地附和。

“我就遭殃啦,鄧裁縫是婺城最后一個會做鞋的裁縫,”鄭光的聲音暗了下去,“那以后我的鞋都是店里買的,店里的鞋都是一左一右成雙成對的,沒有單賣的道理,我家里就堆了一堆我不需要的簇新的右鞋,正巧她家也堆了一堆她不需要的簇新的左鞋。”鄭光看著胖大姐,兩人相視一笑,甜蜜又嬌羞,他們各自都替閑置在家的那堆鞋子們找到了出路,順便替自己也找到了歸宿。

“你們的鞋碼居然一樣,”金積喜由衷驚嘆,“左鞋配右鞋,門當戶對。”

“我的腳比一般男人的小一點,她比一般女人的大一點。更重要的是,她懂我的腿,我也懂她的腿,瓜子汽水蘋果豬頭肉這些都比不上一條腿打動我,我們在一起聊腿的時候,沒有人比她更靠近我了,你有沒有過那種心貼心兩顆心變成一顆心的感受?”

“當然有過,只不過不是在聊腿的時候。”金積喜被鄭光的邏輯折服了,不再覺得女啞巴可憐,女啞巴就該按鄭光指點的,去和小董在一起,啞巴對啞巴才有共同語言,才能心貼心兩顆心變成一顆心。金積喜就覺得殘疾人之間的結合也沒什么別開生面的了,一如殘疾人之間的戀愛也沒什么稀奇的,一樣吃喝拉撒貪嗔癡嗲。

每天中午,胖大姐都會拎一只網袋,袋里是一摞四只飯盒,來到鄭光的車間共進午餐。美芬因為看不慣就避走其他車間了,金積喜面皮厚留下來做電燈泡。電燈泡做久了,金積喜就感嘆胖大姐做廚師一定比做鞋廠女工有前途,胖大姐就是有本事半個月里每天的飯菜都不重樣,鄭光厚顏無恥地坐享其成,唯一需要做的就是時不時喂胖大姐吃一口飯,胖大姐甜到心里,第二天的飯菜就變本加厲地豐盛美好。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談戀愛真好。胖大姐得寸進尺,逐漸演變成午飯全程都要鄭光喂了,用餐時間相應延長。美芬撞見了,眉頭擰成川,“丑人多作怪。”胖大姐剜了美芬一眼,美芬不躲不閃,繼續仇視胖大姐的幸福。迫于美芬的壓力,胖大姐再來車間就多了個心眼,注意控制喂食時間,金積喜看在眼里,不無悲涼地想,談戀愛真好,談這種地下戀一樣的愛,真好。

除了美芬,這段地下戀愛還要面臨另一個不和諧因素,女啞巴。女啞巴不在鞋廠門口堵鄭光了,而是三天兩頭往鄭光車間跑,有時帶著軟皮尺,不管愿不愿意就往鄭光身上量。女啞巴終于不再送瓜子汽水蘋果豬頭肉這些身外物了,女啞巴量體裁衣準備送鄭光貼身衣物啦。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要是有個女的對自己癡心如此,哪怕她缺胳膊少腿的,他也會覺得她很完整很美麗,這將成為他日后與健全女人婚姻中的一點炫耀資本,他暮年的溫暖回憶。但在鄭光眼里,女啞巴無異于面目可憎。

“你應該尊重我,尊重胖大姐,也尊重你自己。”鄭光輕車熟路地教育起女啞巴。

“不自重也好意思教人家尊重。”美芬出于自覺的性別意識和美德規訓,專拆負心漢的臺。

“你只有先尊重了自己,才能贏得我的尊重,胖大姐的尊重。”鄭光的教育內容略顯貧乏,說來說去就容易變成繞口令,“我不喜歡你,就像你不喜歡小董一樣,愛情是不好勉強的,你說呢?”

“也好意思講你們那是愛情,簡直笑死人。”美芬如果不是小心忍著,真的就要笑出聲來了。

“你不喜歡小董,怎么就能要求我喜歡你呢?”鄭光滿臉的少年維特之煩惱,但眼神里流露出一點驕傲,“愛情有的時候就是這么講道理,又這么不講道理的。”鄭光的眼睛已經在笑了,似乎對自己的總結陳詞頗為自得。女啞巴眼里居然也有笑意,那意思是“說完了吧”,鄭光點點下巴,意思是“說完了,你也該想通了吧”。女啞巴對著鄭光一通手語,鄭光臉色就變了。

“我希望你尊重自己。”鄭光又繞回了老路上,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談戀愛真好,談剪不斷理還亂的戀愛真好。鄭光的口氣明顯軟下來,“我真心希望你好好想清楚了,而不是因為賭氣報復我,草率決定,后悔一輩子。”

女啞巴搖搖頭擺擺手,全身上下都是否定。美芬解讀說:“負心漢對癡心女這種事體最頭痛,也最好看了。”美芬在金積喜的工位上坐下,蹺起二郎腿,目不轉睛。

“你怎么好去喜歡小董?你不可以喜歡小董的啊。”坐著的美芬和站著的金積喜都傻眼。鄭光痛心疾首,反悔說,“就算你昧著良心去喜歡小董,我還是不喜歡你。”

胖大姐收到風聲,從針車車間一路小跑趕到成品車間,氣喘吁吁地就去抓女啞巴的頭發,可是胖大姐實在太累太虛了,抓空不說,還重心不穩一屁股“噔”到了地上,坐在地上還不忘蹬腿去踹女啞巴的小腿。女啞巴纖腰一閃就躲過了,胖大姐仍堅持踢腿,像一只原地蹦跶的發條青蛙。胖大姐仰視女啞巴威脅道,離我男人遠一點。女啞巴搖搖頭擺擺手又點點頭招招手,胖大姐受到了挑釁,進一步威脅道,信不信我用針車車斷你的細脖子。胖大姐是把針車當虎頭鍘了,胖圓臉上洋溢著與虎頭鍘匹配的神圣不可侵犯的盛氣。

美芬被這個完全陌生的胖大姐驚呆了,雖然不齒胖大姐的第三者身份,但比任何時候都能夠把心和胖大姐貼在一起,“將心比心”。金積喜也看呆了,愛情可以讓一個面善的胖女人變羅剎,也可以讓嬌羞美好的少女低到塵埃里,開不出花來,金積喜不禁感嘆,孽緣啊。美芬問金積喜最近怎么沒和應邦聚賭,金積喜后背冒冷汗,心虛不作聲。“你贏了應邦,我開心的,”美芬說,“我天天在家里拜觀音菩薩,保佑應邦天天輸,輸到褲衩不剩的。”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有這樣的老婆,難怪應邦在牌桌上一敗涂地,阿彌陀佛。“他在外面搞七搞八我都知道的,我不講破,但定規兩三天交一次公糧,勉強管住他的身體,至于他的錢,只能菩薩保佑,保佑他輸精光,趁早光屁股滾回家。”金積喜松了一口氣,早知如此就不必對應邦放水了。“我每次切菜都會把西紅柿、黃瓜、馬鈴薯想象成是那些和應邦胡搞亂來的小妖女,我想過無數次那種場面,拽住小妖女的頭發,如果是長發,那更方便下刀,咔嚓一下,人頭落地,有一段時間我每天都要克制自己真的提刀去手刃小妖女的沖動,后來就把菜刀藏起來不做飯了,天天買包子,天天吃冷包子,再后來我想通了,又不是冷兵器時代了,來個原子彈,要臉的不要臉的地上的地下的通通化為烏有,清清爽爽,”美芬嘆了一口氣,說,“其實還是沒想通,今天看胖大姐這樣,就好像看到我自己一樣,我差一點也變成這個樣子了,我一點也不想這樣。”

胖大姐像撒潑的母狗一樣,沒撒尿就成功捍衛了自己的領地。女啞巴灰溜溜逃遁如喪家之犬。鄭光為難地沖金積喜笑一笑,金積喜大度地回以一笑,達成了男人之間的諒解。等胖大姐也走了,美芬出去小解時,金積喜問了鄭光一個私密而尖銳的問題,男人之間要是能談論這個問題證明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即使之前疏離,討論完之后也將深刻親密起來。這個問題就是:只有一條腿會影響夫妻生活嗎?鄭光的回答是:安全生產莫僥幸,違章操作要人命。

“這不是‘十項安全生產指令的第一條嗎?”

“道理是一樣的。”鄭光迅速地眨了眨左眼。

“求快不求好,事故常來找。”金積喜朗讀了車間對面墻上另一幅標語。

“是這個道理。”鄭光迅速地眨了眨右眼。

“我很久沒夫妻生活了,我已經很久沒有過心貼心兩顆心變成一顆心的感受了,以前夫妻生活的時候至少還有貼一貼的感覺,現在我感覺我的命門之火就像拔絲土豆的黏絲一樣細而不斷,要是徹底熄火也就一了百了無欲則剛。”金積喜見鄭光聽得認真,也就不介意多揭一揭老婆的短,“問題是問題不在我身上,有些女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變虎變狼,可是有的就像木頭像模型,你懂我意思吧。”

鄭光點點頭,“找醫師看了嗎?”

“一個醫師講甲亢,一個醫師講雌激素偏低,總之都要慢慢調理,慢慢調理真是漫漫無底洞,搞到我也掉進無底洞不見天日,我也不是一個健全的男人了,你懂我意思吧。”

“病人嘛,總要多擔待一點的。”鄭光也沒什么建設性意見,金積喜打住不說了。在他身后是一排沉默的制鞋木模型,鞋廠已經停產這一類船鞋,與之對應的木模型就隨意散落,永久沉默了。是小董激活了它們。

小董把木模型放進水中浮浮沉沉,好像一群玩具塑料鴨,女啞巴被塑料鴨包圍著。下班的人流必經保安室才算徹底流出鞋廠,鞋廠的男工女工都目擊了泳裝女啞巴坐在充氣泳池里戲水。大部分工友都是第一次發現女啞巴的身體不聲不響原來這么凹凸有致。小董坐在充氣泳池邊的小馬扎上,不聲不響地往女啞巴身上澆水,女啞巴不聲不響地左躲右閃,大家就像靜音看葉子楣和單立文主演的三級片一樣了。

只有鄭光有異議:“她越是這樣我越擔心的。”胖大姐撇撇嘴。鄭光說:“她一個勁表現幸福快樂,其實我知道她一點也不幸福快樂,她對我是因愛生恨了,最好的報復就是比恨的人活得更好。”胖大姐撇撇嘴,宣誓主權一般挽起鄭光的胳膊,邊走過保安室邊大聲說:“真討厭又拉人家去吃火鍋。”鄭光說:“不是你要吃火鍋的嗎?”胖大姐答非所問:“和你在一起真幸福。”鄭光眼里就有了光,在這之前,他說:“上帝保佑。”

上帝保佑金積喜夫妻倆相安無事地吃了晚飯,相安無事地洗了碗筷,相安無事地相看無言。有一陣,也是這樣老夫老妻四目對望的時刻,老婆就問金積喜,她是不是老了許多。金積喜搖搖頭。老婆又問,如果她老了他會不會嫌棄她。金積喜搖搖頭。老婆最后問,如果她和婆婆同時落水,他先救誰,不能兩個都救,一定要淹死一個。金積喜還是搖搖頭。老婆就怒了,指著金積喜的鼻子罵:“你心里就是沒有我,你巴不得淹死我好另找一個,反正你現在是一枝花的年紀。”老婆不光罵,還要哭,淚珠兒一顆一顆往桌上砸,金積喜納悶怎么老婆的眼眶就能夠完全不像木頭不像模型,說濕就濕了呢。后來再遇到這種盤問,金積喜就昧著良心,斬釘截鐵要淹死自家老母,比起天譴,他更害怕老婆比變天還難把握的情緒。金積喜破釜沉舟,老婆就再沒拿這個問題為難過他,但這不代表一勞永逸,老婆自有其他為難的法子,比方說大冬天讓金積喜出門買冰激凌,還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點點草莓。金積喜就不干了,“你不如把我媽和我一起淹死吧。”每晚臨睡金積喜都要懺悔,祈求上帝忽略自己的詛咒,體諒他為照顧病中老婆的情緒而不得不為之的苦衷。金積喜的克己尊重有了回報,家越來越像默劇舞臺了,除了電視發出一點聲音。

電視上正在播一起“醫鬧”案件,一名十個月大的男嬰因胸肺感染被送往案發醫院兒科救治,后因病情嚴重轉至市兒童醫院治療,并于翌日凌晨死亡。攝像畫面顯示,家長糾集了十多人在醫院大廳內舉橫幅、燒紙錢,推搡毆打包括主治醫生在內的多名醫護人員,并強迫主治醫生下跪燒紙錢,直到110趕到現場,以涉嫌尋釁滋事罪對相關人員立案逮捕。

金積喜忽然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逼下跪的主治醫生,老婆的狀況一日不好轉,他就不得不屈服繼續跪下去,如鄭光所說,病人嘛總要多擔待一點的,這是病人應有的特權,畢竟金積喜享有健康這一更大的特權。他還記得在婺城第一人民醫院割痔瘡時,鄰床是一個胃癌晚期的酒鬼,他親耳聽見了醫師對酒鬼宣判死刑,頂多還剩幾個月云云。金積喜當時就想,被判死刑的酒鬼一定在心里拿自己同健康的醫師做比較,看到醫師享有生活的寶貴權利,享有宣判命運的權力,一定又氣又恨。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他們的夫妻關系也像醫患關系一樣不平等了,金積喜想到女啞巴、小董、鄭光和胖大姐,不無悲涼地得出結論,要么是老婆盡快好起來,要么是自己也變成甲亢,否則門不當戶不對,他的屈辱還將持續。

鄭光有了胖大姐,比從前更愛笑了,在車間也常常獨自張大嘴巴笑,露出不算黃的牙齒。鄭光甫一進廠來到車間,金積喜就隱隱不安,如今更認定了鄭光笑的危險性。在鄭光來之前,金積喜和美芬并不覺得不笑有什么不妥,其他車間也都一樣,燈光昏暗,空氣刺鼻甜膩,卻不會再有惡心想吐的欲望,單調的操作無窮盡地重復,和昨天、前天沒有什么不一樣,車間最不需要的就是笑了,大家都一般黑。鄭光的出現讓金積喜突然對習以為常的一切都難以忍受了,美芬開解說,隨他們窮開心吧,他們的幸福指數之所以比我們高是因為他們的幸福標準比我們低,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道理都明白可金積喜還是更喜歡苦著臉的鄭光,鄭光的笑容隨時讓他想到家想到老婆,提醒著他的不幸和屈辱。還有女啞巴,為什么如此神似葉子楣,時不時提醒金積喜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沒有回甘,只有苦澀。

鞋廠也慢慢滲出了苦味。鞋廠宣傳欄貼出一張降薪通知,全體工資將降到原來的三分之二到四分之三不等。車間主任捧著一罐糨糊站在通知前面,講話一點兒不含糊:“如果有什么困難不滿也用不著找我找組織啦,從現在開始隨時可以走人。”金積喜這才從其他工友那里了解到,鞋廠之所以半道招進這么多殘疾人,就是為了轉型往“殘疾人福利工廠”上靠,借此獲得補貼、免稅等一系列政策優待。鞋廠效益是大不如前了,這點金積喜很清楚,淘汰的制鞋木模型種類越來越多,還在生產線上的幾款經典牛皮鞋,做工也越來越水了,線頭外裸、皮疤明顯、鞋底脫膠的不在少數,金積喜不用手都能預見鞋里的粗糙不平。以前這樣的次品鞋是要集中銷毀決不流入市場的,如今在婺城的夜市地攤上也隨處可見了。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讓鄭光這些次品鞋一樣的殘疾工人充斥鞋廠,搞得像二戰時候德國的死亡工廠一樣,鞋廠怎能不死?

金積喜坐在一堆次品鞋上,不無悲涼地想,這些以次充好的鞋子將被隨機買走,套上各式各樣的腳,殊途不同歸,命運真是一支恐怖的交響曲,而上帝把他們也像鞋子一樣推到了命運的分岔口。美芬選擇留下和鞋廠共存亡,這無關革命感情犧牲精神,“我這個歲數出去了只能做保姆做阿姨,和小孩比起來,還是應付皮革省心。”金積喜想了一下自己的出路,他不想和應邦一樣混混度日,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應邦不見大富大貴也沒有積貧積弱,出入舞廳、飯館、網吧、棋牌室,每一天都是嶄新的。金積喜有一點兒悔不當初,當年要是跟著應邦下深圳倒騰錄像機,他就可以和應邦一樣迅速積累起第一桶金,他就可以回婺城辦個小鋪子甚至小廠子,他有把握自己在守業方面一定會比應邦做得好得多得多,坐吃山空這種事只可能發生在他的子孫后代身上……前些年金積喜難得有魄力一回,踩著樓市瘋狂的尾巴,和應邦分別入手了一套地段一般的單身公寓,應邦轉手就賣了,他一拖再拖守業觀望,房價是沒暴跌可也沒再瘋漲,等他終于決定掛牌出售,去庫存壓力在婺城這種小縣城已然凸顯,這也成了金積喜老婆的一塊心病,“沒有本事就老老實實存銀行吃利息,跟什么風裝什么闊,有錢人可以大大方方的小氣,沒錢的只有小心翼翼地大方,講的就是你這種人。”

促成金積喜做出去留選擇的最終助力是鞋廠隔天貼出的新通知,作為前一天降薪通知的補充,降薪標準更加具體細化:殘疾工人的工資全部降到金積喜這些老員工的一半。這份遲來的公正讓金積喜很觸動,當看到鄭光走進車間,他感覺兩條腿都充滿了力氣,金積喜正準備問問鄭光接下去的打算,如果還徘徊在命運的分岔口,金積喜就會假惺惺地給出一兩條建議,不料讓女啞巴搶了先。女啞巴伸平右臂,又折回齊胸處,再伸直,用手勢向鄭光發起了何去何從的命運之問。

鄭光反問女啞巴,小董又是什么打算。女啞巴表示自己和小董都會留下來。鄭光冷笑道,祝你們幸福。女啞巴還想手舞說點什么,胖大姐來了。在看到女啞巴的一瞬,胖大姐臉上的驚惶迅速消散,女啞巴識趣離開后,胖大姐恢復驚惶之色,“我進廠以前一直都在家做手工,糊紙盒、穿扣針、貼商標,成天坐著機械重復勞動,計件結工錢,也沒有人說話,我本來沒有這么胖的。”

“那你想留下?”鄭光問。

“在鞋廠我雖然沒瘦下來,但是比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有意思一些,所以心寬體胖還是胖。”胖大姐開脫完,正色道,“女啞巴又來找你干什么?”

“和你一樣。”鄭光說。

“她想怎樣?”胖大姐憤憤不平。

“和你一樣。”鄭光說。

女啞巴和小董一如既往,下了班就膩在保安室里,自覺成為下班途中的一道風景。下班工人經過了,朝里看一看,起哄道,怎么今天沒有鴛鴦戲水?女啞巴和小董兩耳不聞窗外事,頭抵著頭,親密專注地盯著桌上的什么看。胖大姐特意停下來,在保安室門口逗留一會兒。鄭光已經習慣了胖大姐每天例行公事一樣的“宣誓主權”,這是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鄭光為此自責又自戀,和胖大姐在一起也有一段日子了,女啞巴仍對他念念不忘,胖大姐還是沒有百分之百的安全感。鄭光就積極主動配合胖大姐的所有行動,抱抱、親親、勾勾,悉聽尊便。鄭光做過一個噩夢,夢見自己背棄胖大姐接納了女啞巴,毫無懸念,兩個女人全部在夢里崩潰瘋掉。

胖大姐在保安室外面,頭依著鄭光的胳膊,手捧著鄭光的頭顱,小腿貼著鄭光的大腿,如藤蔓般將自身一百多斤的重量全部轉嫁到鄭光身上,保安室里面一派寧謐。胖大姐不滿自己“如膠似漆”的演繹竟然反響平平,松開鄭光,直搗保安室。胖大姐酸溜溜地說,真安靜啊。當她意識到“安靜”這個詞已經破壞了保安室里的安靜,女啞巴抬頭一笑。小董用一根手指在引導女啞巴注意紙上的歌詞,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給她看,個別字下面稍作停留以示強調,并且隨著旋律,用指頭的動作在文字間畫出一道道弧線,就像用手指唱歌,“silent night,holy night……”胖大姐僵在原地,仿佛一百多斤的體重乘以三,沒法動彈了,往事如鑄鐵般砸下來。

小董以前是弄堂工場的送料員,胖大姐做手工的紙盒、扣針等原料都是小董騎車送上門再由小董帶走成品。胖大姐總會留小董坐一坐講一講,胖大姐一個人講,小董不時點點頭,聽著聽著就被電視吸引過去,跟著電視上的歌星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小董隨身攜帶一本歌詞本,胖大姐翻了翻,有國語歌、粵語歌還有英文歌,英文歌詞下面配著諧音漢字,胖大姐只看得懂國語歌,大部分都是苦情歌:《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漂洋過海來看你》《白天不懂夜的黑》《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杜十娘》……胖大姐就不再和小董講街坊鄰里的八卦,胖大姐就和小董講自家,講自家之前先講狗,胖大姐午睡睡醒發現兩只狗在家門口屁股連屁股站定,一動不動,起初還以為是有人虐狗把狗屁股縫在了一起。小董就問,不是虐狗為什么會屁股連屁股。胖大姐就笑笑說,“天這么熱,難為它們這樣不怕熱地靠在一起,”胖大姐的手汗濡濕了紙盒邊角,“我也不怕熱的,要是有人愿意和我這樣靠一靠。”胖大姐兩頰已經滾汗不止,屋里悶熱死寂,小董吃了啞巴虧,慌里慌張騎上自行車,出弄堂口時險些栽倒。那是小董最后一次在胖大姐家逗留。silent night,holy night,絲萊特耐特侯麗耐特……

女啞巴招手讓保安室外的鄭光也進來。當著這對跛人的面,這對啞巴跳起了慢三。胖大姐一口氣堵在胸腔,就讓鄭光唱歌。鄭光尷尬,開不了口。胖大姐勻勻運氣,自己唱起了《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鄭光臉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蟲。

歌聲舞步漸趨和諧,保安室儼然舞池樂林、太平盛世。胖大姐本意不是要給他們伴舞,好像他們的愛恨情仇一筆勾銷了一樣,于是胖大姐強行跑調,故意唱破了幾個音,倆啞巴四只腳就混亂了。保安室還是保安室。胖大姐睥睨女啞巴,等待她發難。可是女啞巴就像上帝,被打了一巴掌還要送上另一半的臉,女啞巴遞給胖大姐一張白紙。胖大姐說:“我不接受求和的。”白紙不是白旗,竟是一紙喜帖,“兩姓聯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匹配同稱。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胖大姐念到一半念不下去,說:“請講人話好吧。”女啞巴指指自己胸口,再點點小董胸口,然后半空中畫一個心形。女啞巴用手語相告,喜帖是她和小董共同設計的,剛才的慢三他們已經排練多日準備在婚禮上跳的,如果不是降薪通知,本來他們可以有更多時間籌備婚禮,如今只好趕在離職潮之前出嫁。女啞巴把鞋廠當娘家了,把鞋廠工人當娘家人了,一個都不能少。

小董接替女啞巴,接著用手語表達:鞋廠很像他的未婚妻,也就是女啞巴以前住過的孤兒院,一樣都是四層高的樓矗立在郊區,除了車間,食堂、浴室、宿舍一應俱全,男的女的老的青的都在里面過集體生活,女啞巴希望一輩子都過集體生活不缺熱鬧,除了過夫妻生活的時候不需要這么熱鬧。

胖大姐不用鄭光翻譯轉述,也看懂了小董那個下流的手勢,臉上青青白白,好像肚里生了蛔蟲。女啞巴從床上拎過一套西服,抖了抖,在鄭光身上比了比,小董同步傳譯:女啞巴一直把鄭光當大哥,以前在孤兒院女啞巴也有一個獨腿大哥對她很好,現在鄭光是女啞巴的娘家大哥了,這套西服正是婚禮上娘家大哥的禮服,女啞巴不確定鄭光會不會馬上離廠,所以他們的婚期就更有必要提前了。

小董收回胖大姐手里那張半成品,把手繪的成品喜帖交給鄭光,用手語說,你是我們第一個正式邀請的客人,婚禮當天也希望穿著這套西服第一個到,大舅子。鄭光難以置信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大舅子,更難以置信女啞巴就要出嫁了,為了報復自己不惜假戲真做,做到底。鄭光記得一句電影臺詞,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么叫忌妒。殘疾的人狠起來又比一般人更狠,正如殘疾人也比一般人更念好更感恩。小董和女啞巴報完喜,繼續練習慢三,手機單曲循環著:silent night,holy night……

婚宴設在鞋廠食堂。本來扛不住工資縮水,四位大廚已經找好下家準備走人了,無奈喜事當頭,也算是積德,勉為其難留下來,最后一次生火起炊。鞋廠女工按照三班倒的勞動紀律,臨時充當服務員,輪流傳菜上菜。美芬端上一盤苦瓜炒蛋,同金積喜講,后廚那四大金剛一個個都像苦瓜一樣苦著臉,大好的日子煞風景。金積喜嘗了一口苦瓜,贊不絕口,難怪苦瓜炒蛋交關地道。金積喜發現鄭光和胖大姐也是苦瓜臉,鄭光穿著合身的西服渾身不自在,胖大姐穿了一身和西服不搭的T恤衫,面色凝重。美芬上完菜坐回來一聲不響,埋頭只吃苦瓜。金積喜意外發現這一桌只有自己比較開心,應邦好久沒找他組牌局了,每天下班就回家的金積喜已經好久沒有熱鬧了。金積喜暫別默劇舞臺一樣的家,坐在有聲片場一般的婚宴,耳朵是嶄新的,嘴巴也是嶄新的,可是身邊坐的都是苦相人,金積喜的新耳朵新嘴巴就派不上用場了。

廠長作為證婚人登臺發言,面孔一如既往地黑、冷、硬,主持婚禮也像職工大會宣講一樣,“你們已經邁入人生新的春天,我希望我們的廠子也能夠挺過眼下的寒冬,走進希望的春天,謝謝大家。”幾位車間主任立在舞臺一角,帶頭拼命鼓掌,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美芬自顧自消滅了大半苦瓜,說,看來我們廠真沒希望了。金積喜也夾了一塊苦瓜,說,吃得苦中苦。美芬說,但凡還有點希望他也不會講這種話的,他多自負的一個人啊,當年應邦和他一起去深圳搞錄像機,是賺了點錢,可跟他一比,應邦簡直冤大頭,另外三個合伙人查了賬面發現他一直偷拿回扣,事發了,他也不否認,還有臉讓應邦他們自主決定,去留隨便,就和今天的鞋廠一模一樣,只有應邦傻兮兮留下來跟他繼續干,而他三天兩頭聲稱要去各地考察市場,所有的錄像機業務等于只有應邦一個人干,這樣也就算了,應邦至少也算有功之臣吧,結果他來個炮打司令部,最后一批錄像機過海關時他故意放出風聲,應邦連人帶機被查扣,他自己卷了所有貨款溜回婺城。金積喜咽下苦瓜,說,我一直以為應邦在深圳做人上人的。美芬接著揭廠長的老底,他冒險回婺城是為了接他老娘,沒想到應邦很快就擺平放出來,也回到了婺城。金積喜說,鐵公雞只好拔毛消災。美芬說,這本來就是我們家應邦應得的,只可惜很快就敗光了。金積喜說,難怪你一向遲到早退,工資卻一分不少的。

臺上開始互換戒指了,在這之前,女啞巴伸出右手食指指自己,左手拇指食指微曲,指尖抵于頜下,腦袋微微點動一下,然后右手食指指向小董,小董也伸出雙手,一模一樣做了一遍,金積喜終于明白那是“我愛你”“我喜歡你”的兩只手,十根手指頭呀。女啞巴流下了幸福的眼淚,臺下胖大姐也流下激動的淚水;小董流下了幸福的眼淚,臺下鄭光也流下激動的淚水。金積喜激動地想,女啞巴這顆定時炸彈總算是解除威脅了,相信不久,鄭光和胖大姐也會互換戒指,流下幸福的眼淚。

離開鞋廠的殘疾工人大多都是從哪來回哪去,重操舊業,車間日益空曠遼遠。鄭光不愿留在鞋廠,美芬這才問起他的舊業,大家這才知道鄭光以前居然是交通協警。鄭光做協警是半路出家,做協警以前也是在工廠上班的,是一家門廠,那時候他的右腿還在。鄭光從一次車禍中死里逃生后就決定改行做協警,下了班就裝回義肢,那是一條木制假腿,襯著軟木,關節部位裝有彈簧,外面罩一條黑色長褲,沒有胖大姐推薦的義肢那么輕巧,很笨重,每天拆下套上,關節摩擦過度開始發炎,后來就一直用單拐了,“我不想掩飾說我不怕,但更想證明怕是可以戰勝的,沒有人愿意被車禍改變生活。所以我回到那個事發路段,每天站在那里。”

金積喜能夠想象一名截肢者站在交通高峰期的路口,身穿制服,靠著拐杖,不時舉起手掌,向路人示意他缺了什么,以此警醒那些違章者,任誰都不會沖撞一名這樣的交通警,任何的違章想法都將被軟化、擊破,執法效果盡如人意。

“男子漢大丈夫,”美芬說,“老婆孩子也支持你這么做嗎?”

“他們在……”鄭光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

“對不起,”原來之前的一切道德批判均不成立,胖大姐不是小三,頂多算一個二婚頭的儲備對象,美芬從道德高地上跌下來,于事無補地說,“你們之前一定很幸福很美滿的。”

“發生車禍的時候,我們正在邊吵架邊橫穿馬路,”鄭光平靜說,“只有我活下來了。”

“那祝你和胖大姐幸福。”

“我也剛和她吵了一架,”鄭光平靜說,“我們完了。”

美芬徹底無語了。金積喜不解為何鄭光和胖大姐的感情走向會和自己在女啞巴婚宴上預期的完全相悖,倒是印證了美芬以前的詛咒,“也好意思講你們那是愛情,簡直笑死人。”美芬為自己的烏鴉嘴自責內疚,想了想,像居委會大媽一樣做起鄭光的思想工作,“夫妻感情像炒菜,越吵越濃越濃越吵的。”鄭光說,我不喜歡紅燒,接著鄭光遷怒于美芬的性別,說,為什么你們女人總是很容易變臉變心的。美芬說,你講得對的,但一定是男人先變了臉變了心。

“我變心了嗎?”鄭光捫心自問,“女啞巴從來沒開口說過喜歡我,但她老是對我做‘喜歡我的手勢,我有理由相信她還是喜歡我的,雖然她知難而退選了小董改口叫我大哥,即使這樣我還是一如既往對她沒興趣,雖然她有一張明星臉,很像葉子楣。”金積喜心動了一下,不禁對鄭光生出一種惺惺相惜的情誼,“胖大姐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每天都要講十幾遍愛來愛去的話,你們都聽到的,女啞巴和小董也都聽到的,可是最先講不愛我的,也是她,還說什么徹底死心了,她幸福或者假裝幸福都沒必要了,平心而論,在今天之前我對她還是很有感情的,我是準備和她結婚才和她在一起的,你說我變心了嗎?”

“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情而你自己又沒覺得?”美芬還在努力挽救這段情感。“我以為女啞巴結了婚日子就好過了,可是女啞巴結婚以后,胖大姐就像掉了魂一樣,”鄭光把矛頭繞回來,性別攻擊說,“你們女人明明有嘴巴,偏偏不痛痛快快講出來,非叫人去猜去想,好不容易講出來了也不一定是心里話真心話,還不如做啞巴。”

和所有戀人一樣,鄭光和胖大姐終于結束了熱戀期的犧牲精神和受難情結,攜手邁進互相揭短相互挑剔的新時期,就像一個不開心的病人發現了自己的醫生并沒有想象得那么靠譜,醫患矛盾一觸即發:胖大姐自我意識大覺醒不愿再追隨鄭光的一切;鄭光則意識到除了腿之外,和胖大姐很少再有其他共同話題。鄭光和胖大姐徹底完了。

鞋廠的次品鞋現在也低價對內銷售,人性化地允許單只購買。鄭光去意已決,一口氣買了二十只鞋,對健全人來說相當于十雙鞋,對于鄭光則是實打實的二十雙,足夠他穿十年五年的了,他不再需要胖大姐多出來的左鞋了。除了二十只鞋,鄭光手里還有一只財務科的信封,里面是截止到今天結算給他的工錢。鄭光揚了揚,說:“今天真是個好日子。”

“你今天特別不一樣,一直以來我都覺得你很神秘有所保留,你很少說自己的事,今天卻說了這么多。”臨別在即,美芬也愿意講一講心里話,疏導離愁別緒。

“殘疾的人都很少講自家,當然街上那些職業乞討者除外,”鄭光邊點錢邊說,“做協警以前,我都是盡量避開那條路走的,后來逼著自己往那里站,天天站,也就沒什么可怕的了,什么都會過去的。”鄭光把胖大姐買的那條義肢留在了工作臺上,金積喜看了還是觸目驚心,鞋廠就好像戰后的死亡工廠,隨時出土一截斷臂殘肢。“想不到我能這樣輕輕松松地脫身,昨天我還做夢,夢到女啞巴和胖大姐,這兩個女人為了我爭風吃醋大打出手,最后都崩潰瘋掉了,夢真的是反的。”鄭光發表完感慨,轉身就看見女啞巴堵在車間門口,不由得面部一陣抽搐。女啞巴沒有給鄭光瓜子汽水,也不是蘋果和豬頭肉,只有一張照片,正是之前還在和胖大姐熱戀時的鄭光出于忠貞而拒收的那張女啞巴的泳裝照,照片掉到了地上,背面寫了一行字:大海帶來好運,祝大哥一路好運,妹。

美芬幫女啞巴拾起照片,女啞巴笑瞇瞇接過,金積喜和鄭光都目擊了女啞巴指指自己,左手抵住下巴同時晃動,又指指美芬的那一套手語。女啞巴的一切謝意都是鄭重的,“謝謝你”就是“喜歡你”,“喜歡你”有時候只是“謝謝你”,就像小時候一個獨腿大哥的好意就讓女啞巴相信一切獨腿男性都有一顆毋庸置疑的善心。鄭光選擇相信女啞巴的初衷,等于承認自己一廂情愿的笑話。鄭光收下了照片,第一次,也有可能是最后一次擁抱了女啞巴。胖大姐沒有收回那條義肢,胖大姐選擇相信鄭光此舉是一種惡意詛咒,“咒我另一條腿也斷掉是吧。”胖大姐對女啞巴的態度也并沒有如人們預想的雨轉晴,甚至比從前更冷漠。可當女啞巴和小董出雙入對時,胖大姐的眼神又會巴巴地飛過去,好像鞋踩地,貼得牢牢的。

如果不是女啞巴和小董去領結婚證,美芬離婚的消息不會這么快傳遍鞋廠。經不住金積喜的關心,美芬大方掏出離婚證在車間展覽,說,排了一上午的隊。金積喜說,眾人拾柴火焰高,婺城的離婚率要大躍進啦。美芬說,我和應邦一早去民政局,離婚大廳前面就排了很長很長的隊伍,一對對像流水線作業,結婚大廳那邊卻只有女啞巴和小董一對,他們兩個居然沒被嚇到對婚姻絕望,也難為的。我和應邦老老實實排隊,前面后面都是有說有笑的,就我和應邦沉著臉沒話講,后來我聽出了大概,他們都是從市里趕過來離婚的,市里民政局的離婚窗口都爆滿了,好像是為了買房子什么的,只有我和應邦是真離婚。

“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有什么問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過去了,何必給政府添麻煩,”金積喜第一次見到離婚證就多看了一會兒,“應邦胡搞,你不是一直都曉得的嗎?”

“但這次是眼見為實。”美芬說。

“有區別嗎?”金積喜不解。

“阿梅你曉得的吧,以前市民廣場那一帶開布店的。”

“知道的,老牌美女。”美芬的話讓金積喜想到鄭光的話,想到鄭光講的阿梅和鄧裁縫的羅曼史,無疾而終的悲劇。

“鎮店之花不是白叫的。”美芬話鋒一轉,“問題是阿梅女兒是丑女。”

“是嗎?”金積喜沒見過阿梅女兒,思考了幾秒,說,“那問題一定出在她爸上。”

“可惜了阿梅那么漂亮的基因,問題是為什么應邦會看上這種爛貨,我想不明白,更不能接受。”美芬難能可貴地能夠包容老公搞女人,卻立場鮮明地不能容忍老公搞的貨色太差勁,想一想阿梅的丑女兒除了年輕也沒別的了,這對于美芬這位過去時的美人無異于嘲諷,對于美芬日益衰萎的美無異于雪上加霜二度重創。金積喜鄭重地將離婚證交還美芬。

美芬接過離婚證,沒有放回坤包,隨手扔到工作臺上,瀟灑地表示不會再為應邦耗神分心。離婚證混入制鞋木模型、改錐、剪刀、萬能膠,和一把鑰匙扣撞擊出歡樂的響聲,鑰匙扣正面朝上,一張墨綠的猙獰大臉。金積喜認得那是漫畫人物綠巨人浩克,網吧里很常見,一個因憤怒會全身脹大,越憤怒越強壯的怪胎,只有憤怒的時候才是真實的,憤怒、威力、自由,那才是他的真身。金積喜想到自己,想到老婆,想到家中日復一日小心的空氣,不禁悲從中來,那種小心的空氣里有令人作嘔的同情心,讓人窒息的自我壓抑和意義不大的犧牲。在這種小心的空氣里都不是真實的自己。最近一次體檢,老婆在原來甲亢的基礎上又多了兩項:神經衰弱、小葉增生,但他們從不主動提及,小心回避假裝一切正常,可越回避就越明顯地感到問題的存在。金積喜很想像鄭光那樣和老婆撕破臉痛痛快快吵一架,或者像應邦這樣與老婆交底交心,和平談判,該分家產就分家產,而不是一味隱忍,放任老婆不像老婆,打著病號的旗號吆五喝六,倒像專橫的老公;金積喜也不像老公,唯命是從唯唯諾諾,在老婆面前像個小學生,一個身心都不健全的小學生,總而言之他們的夫妻生活急需一點變數。可是一想到自己的反抗有可能激化老婆的“陰晴不定”,進而惡化成永久性的“暗無天日”,金積喜就退縮了,像被蒼蠅紙死死粘住翻身不得,火氣憋在肚皮里三天兩頭上火,金積喜感覺自己的命門之火真的要熄滅了,就算找到葉子楣的片子,就算酷肖葉子楣的女啞巴一絲不掛站在他面前,他也不會感到溫暖明亮了,不會再有那種耀眼的暈眩了。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自己的雄性激素很大一部分都轉移到老婆身上了。

美芬報了旅游團要去看海散心,就叫了女啞巴陪她去市里買泳裝買進口防曬霜買高檔絲綢裙。女啞巴婚后有了變化,仿佛一下長大了五歲,全身雌激素豐盈,更有女人味了,竟然不那么像葉子楣了,愛情啊,真是不可思議,愛情啊,自己真的擁有過嗎?金積喜想不明白的事很多,他覺得自己的腦袋和鞋廠的智障工人雷同了,他們習慣一成不變的刻板生活,他們不用面對去或留的問題,他們壓根沒有選擇去留的權利,他們的父母親送他們進鞋廠就等于是送進修道院或和尚廟了,為避免造出智障的次品后代,他們同樣沒有生育權,只要鞋廠存在一天,他們就會在鞋廠一天。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這些智障兒才是最忠誠的鞋廠工人。

經歷了幾個星期的離職潮,鞋廠人員重新穩定下來。人員變動導致生產線重組,鞋廠決定放假三天。應邦離婚后首次現身還是來找金積喜打牌的,金積喜心想,美芬有情有義,沒讓應邦凈身出戶。沒有了美芬這一層顧慮,金積喜決定不講情面,全力以赴贏上幾把。他們在鞋廠門口商討牌局大事,小董聽見了,主動要求加入。應邦笑臉相迎地答應,一邊和金積喜嘀咕,和啞巴打牌還是人生第一次,啞巴會不會悶聲發大財啊。小董用手比畫了兩下,打發女啞巴去小姐妹宿舍湊合一晚上,往常他和女啞巴都是睡保安室的,保安室等于新婚婚房,墻上貼了不少女啞巴的泳裝照,和送給鄭光的那張同屬一個系列,其中一張還有意模仿葉子楣的姿勢,緊挨著貼的就是正版葉子楣的那張泳裝照,女啞巴居然打印出來刻意模仿。小董揮別女啞巴,開始張羅,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再好的姑娘天天摟一起睡也要厭倦。

牌局從晚飯后正式開始,加上二蛙,四人圍著一張八仙桌四面而坐,保安室里煙味重,燈光浮,只有抓牌聲。老婆打電話來,估計是想質問金積喜為什么沒回家吃飯,為什么沒回家吃飯事先不通知一聲,為什么不事先通知一聲還有膽野在外頭鬼混……金積喜想象得出電話接通以后的十多種開場白,就覺得很沒意思,一咬牙,關機了。

保安室門窗緊閉,墻上沒有鐘,應邦和二蛙的手機都沒電了,小董想要玩得盡興,也和金積喜一樣關機了,他們仿佛是在一艘潛水艇里,沉在深海底,喪失了時間概念,這正是牌局的最佳狀態:方寸之地人人投入,毫厘之爭遇強則強,贏的和輸的都一樣殺紅眼。也不知過了多久,金積喜有了便意,嚷嚷著要去拉屎。應邦說,金積屎真是金積屎。金積喜說,牌桌上想拉屎等于做夢夢到屎,就要轉運遍地黃金啦。

牌局中斷,三個牌友不約而同地身體后仰,伸懶腰扭脖子,一時間關節密集炸響如放了一串催命爆竹。金積喜慌忙站起來,突然感覺大腿根部傳來一陣酸脹感,左腿很笨很沉。金積喜分開腿,螃蟹一樣慢慢叉到門邊,開了門,天是黑的。嚴重麻木的腿腳不足以支撐他走到公廁,金積喜決定就近繞到保安室后面的花壇里解決一下。金積喜就在花草中蹲了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天上一顆星也沒有,天色一點變化也沒有,金積喜再站起來時,他的雙腿也沒有任何變化,依然麻木酸脹沉重。

金積喜越走越疼,就要趴下來爬行了,好不容易回到保安室,夠不到門把手,只好癱坐著敲門。應邦開門見他這副樣,說,你今晚手氣是差點,也不至于這樣尋死覓活吧。金積喜直喊不行了不行了。應邦就掛下臉,說,喊拉屎的是你,叫疼的也是你,你是心疼輸了錢回家不好交代吧,你們家那位我是領教過的。應邦不想掃興,把從金積喜那贏來的錢都還給了他,說,我也講情義,先賒著吧,你走吧。應邦恢復了自由身,不用夜夜回家交公糧,時來運轉,精神頭十足,是今晚目前為止的大贏家。

金積喜捧著一堆散票,坐在保安室門口歇了好久。應邦他們三缺一,改斗地主,一樣殺得興起。金積喜的雙腿支配著金積喜往婺城第一人民醫院去,到醫院時,左小腿已經腫得發紫,一見到醫生,金積喜就跪下了。

血管造影顯示,靜脈血栓完全阻塞了金積喜的左下肢靜脈,如不馬上救治,左腿隨時有可能壞死,輕者截肢,重者威脅生命。金積喜白著臉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護士醫生的臉也都是雪雪白,和醫療器械一樣沒有溫度。他有點兒恍惚,可能是麻藥起作用了,他覺得自己在病床上,過一會又覺得是躺在太平間的水泥床上,他很想叫一叫,哭一哭,或者破口大罵,但什么聲音也沒有,他像個啞巴一樣張著荒涼的口腔,一動不動橫陳在無影燈下,任人宰割。兩個多小時過去,老醫生從金積喜的靜脈里“拉”出了兩個小指粗的血栓。金積喜只看了一眼就昏死過去了。

醒來金積喜意外發現小董和他同病房。小董的臉烏漆漆,像從窨井里爬上來的淘糞工。小董告訴金積喜鞋廠后半夜失火,皮革倉庫都燒了,他們三個一開始還以為是誰家的糖醋排骨燒焦啦。皮革倉庫離保安室不遠,保安室的窗簾很快就蓋不住火光了,他們這才丟下牌跑出來,然后又跑回去救火,跑出來跑回去,最后只有小董跑出來了。金積喜不無悲涼地想,最大的贏家還是自己啊,鞋廠現在一定像二戰時候德國的死亡工廠了。上帝保佑,阿彌陀佛。

婺城的整個東北角都被糖醋排骨燒焦的氣味包圍了。除了金積喜和小董,鞋廠工人,不是鞋廠工人的人,都往鞋廠方向走。有鞋廠的老員工想起已故的老門衛,想到瞎老頭的合法妻子,毀容打工妹,就感慨地說,爆竹廠爆炸差不多也就這樣吧;還有老人家感慨地說,聞著這個味道跟著大部隊走,好像從前搞公社大食堂一樣。

有人看到美芬穿著一身海藍色的絲綢連衣裙,一雙草綠色細跟涼鞋,似乎剛從熱帶回來,還沒來得及換上符合婺城秋天的衣物,就出現在了鄭光的店門口。鄭光離開鞋廠以后,租下汽車站公廁附近的一個小店面,開了一間小小的壽衣店,做花圈做壽鞋,再次應了美芬的烏鴉嘴,“可憐人作踐自己就不值得可憐,這兩只瘸子只配做壽鞋”。沒有人看見胖大姐,不論鞋廠還是壽衣店都沒有,婺城的人們在這場大火之后再沒見過胖大姐。

金積喜打開手機,有三條老婆的短信——

“十點鐘不回來就別回來了。”

“十一點鐘要是還不回來就不要回來了。”

“最后一次機會,一點鐘之前回來還有機會。”

金積喜本能地看了看時間,上午九點一刻,距離老婆大人設的“大限”已經過去八小時十五分鐘了,為時已晚。雖然保住了左腿,沒有截肢,但金積喜還需要很長時間恢復,他放下手機,下了床,重新學習走路,最難的就是感覺不到踩到地面上的感覺,沒法控制使多大的力。金積喜邁著不像是自己的腿的腿,沿著床慢慢走,金積喜一下子理解了鄭光,要是現在有個同樣剛拉完血栓的異性,不論美丑,能和他聊一聊腿就好了。金積喜持續加大力度敲打膝蓋,完全沒有膝跳反應,腿好像比他先死了,死而僵了。金積喜的眼淚就下來了,仿佛是為悼念腿而流。想想看,他差點兒葬身火場,他差點兒也像鄭光像胖大姐一樣失去一條腿。

金積喜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哭到后面已然忘了因何而哭,只為哭而哭,眼淚不停地流過臉部肌膚,新的眼淚覆蓋舊的干結的淚水,一層一層,松垮垮的臉皮越發緊繃,像拉滿的弓,像箭在弦上,金積喜覺得再哭下去,弓就要拉斷,箭就要虛發啦。金積喜不哭了,金積喜底氣十足,金積喜主動給老婆回了一條短信,告知了病房號,末了,又加了一句“速來”,不由分說不容置疑。

老婆不由分說不容置疑地來了,在此之前,金積喜特意叫來小護士讓她幫忙把自己的腿吊高,“我要像他那樣。”金積喜指著對床的小董說。小護士嘀咕了一句“神經病”,但還是照做了,因為金積喜威脅說他快要抑郁變成神經病啦,吊著腿可以讓他覺得像個滑梯,聯想到玩滑滑梯的歡樂童年,心情就會好很多。

老婆推門進來,臉色很差,應該是一夜沒睡好,老公一宿未歸,沒有報備沒有回應,這是他們幾十年婚姻史上罕見的一次意外,也是重大事故。老婆先看到小董,臉皮就起皺了,差一點哭起來,再一看是小董不是金積喜,臉皮就放松了。金積喜晃了晃懸吊的左腿,老婆看見了,撲過來,抱住腿大哭,“燒傷的腿我們慢慢養,命保住了就好。”“我今天早上聽新聞說鞋廠大火還搭進去了兩名年輕消防員,命保住了就好哇。”“你以后想幾點鐘回家就幾點鐘回家,只要回家就好,命保住了就好了。”金積喜感到左腿深處抽了一下,又是一下,確鑿無疑,他重獲了那種耀眼的暈眩,他重回了久違的應許之地,仿佛此刻此地啞巴會開口說話,瞎子會睜眼看見,聾子將會聽到聲音的顏色……

“我想吃冰激凌了,”金積喜翻了個身,“要香草的一半,巧克力的一半,外加一點點草莓。”

老婆犯難說:“現在吃冰激凌會不會影響你燒傷的腿?”

“還不快去?”金積喜翻身了,背對老婆,不由分說不容置疑。

老婆一走,金積喜就像領受至高無上的榮譽一樣將高懸的腿暫時地放下來,據為已有,然后坐起來,擺正自己的位置,朝對床眨了眨眼。夫妻經大師又要給小董這種新婚小丈夫開壇講座啦,小董仿佛目擊一束火光從金積喜嘴里射出來,在他眼前升騰壯大,震驚和欽佩熏得他張大荒涼的口腔。金積喜就不耐煩地笑了,笑意弄皺了他扁扁的臉。

病房窗外,一只喜鵲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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