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衎
“你需要行割禮。”司馬玲背過他說。
“繡湖西路上就有一個教堂。”最近一次體檢,老中醫握住他的蛋蛋揉捏良久,松手時特別叮囑他注意個人衛生,密封嚴實的體檢報告兩周后寄達:鼻中隔偏曲、載脂蛋白偏高、幽門螺旋桿菌陽性、頸椎生理曲度變直、包皮過長。“為什么繡湖西路上會有一個教堂呢?”
“真要去行割禮?”
“愿主保佑。”他想到老中醫,腦袋一陣昏沉,他努力讓自己想一想繡湖西路上的那個教堂。
母親打電話告訴他四個月沒發工資了的時候,他正在教堂里聽唱詩班合唱《基督復生歌》。教堂位于繡湖西路143號二樓,臨街的三層簡易小樓,樓梯就在街上,樓梯口正上方有一個不顯眼的紅色十字架,埋沒在兩邊的各種招牌中,“胡土蓮婦科診所”“烏商面館”“食功夫港式燒臘連鎖餐廳”“休蕓蕓修腳鋪”“木槿花韓式自助涮烤”“星火美粥王”“納米汗蒸養生館”……教堂里的歌聲隱隱傳到馬路上,他循聲走進去,想要涼快一下。
你那邊很熱鬧,母親在電話里說。他說,我在一個很安靜的地方。唱詩班領唱走過來示意他安靜,同時遞給他一本黑色封皮的《圣經》。他掛斷電話,唱詩班重新起頭,基督在耳朵里復生,他信手翻到一段《圣經》:“非利士人說:‘應當用什么獻為賠罪的禮物呢?他們回答說:‘當照非利士首領的數目,用五個金痔瘡,五個金老鼠,因為在你們眾人和你們首領的身上都是一樣的災。”他惡意想象如果用猶太人的禁忌物來對付猶太人,耶和華也做不了什么……走出教堂,陽光依舊猛烈,他合起《圣經》抵住額頭遮擋陽光,步行回到房間靜候司馬玲上門,沒有曬傷。
“好熱,”司馬玲從床上坐起來,盯著窗簾,“你要是安一扇紗窗,我們就可以開窗讓風進來了。”
“比起蚊蟲,我寧愿忍受悶熱。”他平躺著,鼓勵她也躺回去,“躺下來就好。”
“末班車快到了。”司馬玲把襯衣掖進襯裙里,站直了環視房間,“我簡直是在和一個清教徒約會。”
“愿主保佑。”他發覺自己的聲音很干澀,仿佛喉嚨里塞滿了鋸末。在司馬玲離開以后,他想起來喝一杯水以前,悶熱和倦意徹底把他放倒了。他平躺著,聽見走廊上司馬玲的足音,想象自己也跟著她一起出門、下樓,走到公交站等著,上車、投幣、落座,陷入昏睡。
他雖然會開車,但實在不喜歡也不擅長坐車,他羨慕那些可以在車上專注閱讀的人,遺憾自己沒有遺傳到一個強大的頭腦和一副強健的腸胃。尤其長途車,他總是昏昏欲睡,仿佛腦袋里塞滿了鋸末,他虛弱地抿緊雙唇,被干嘔出來的胃酸灼傷。
后半夜,他熱醒過來,翻身,折疊床受驚似的“嘎吱”叫了一聲,肩胛骨也“嘎吱”一聲蘇醒過來,微微酸痛。他想象自己是在深夜的長途車里,腳臭、汗酸氣、頭油味以及機油、汽油、水蒸氣,想著想著,有了一點尿意,摸黑來到想象的車廂盡頭,在現實中的抽水馬桶前站定,一點一點放空膀胱。月亮是一塊白色的熾炭,熱氣騰騰燒了整宿,燒完,車子也就駛進了灰蒙蒙的白晝。
像到站時車上昏昏沉沉的旅客,他睜開眼,像接受一座陌生城市一樣,接受無可回避的新一天。他很高興走廊上只有他一個人,因為不想說話,他不自覺地有些躡手躡腳,在下到一樓進辦公室之前,他不想遇到其他人。
虹姐已經到了,泡好了一杯枸杞茶。他的工作位在虹姐正后方,經過時,虹姐照例猛一抬頭,沖他一笑,他面無表情地繞到自己座位上。小葉總是踩著點到,不到最后一分鐘是不會出現的,他看了眼手機,離八點半還有六分鐘。
他發現左手腕上有一塊蚊蟲叮咬的紅腫,他掏出房間鑰匙,捏住鑰匙齒邊來回劃過紅腫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撓癢有點兒像割腕,這個類似自殺的動作使他鎮靜下來。他問小葉哪里有毒藥賣時,虹姐夸張地驚呼起來。小葉配合著虹姐,調侃說,萬事好商量,莫要想不開。但因為不確定他是不是認真的,小葉笑了笑就不笑了。他把鑰匙換到左手,劃起右手腕,左手腕上的劃痕一會兒就消失了。
母親的來電使他分神,撒了一些藥粉到左手上。
“你那邊很熱鬧。”母親說。
“怎么樣了?”他蹲在夜市的鼠藥攤前,左手背有點兒發熱,也可能是幻覺。
“老板跑了。”母親嘆了嘆氣,手機里相應地一串噼里啪啦。
“那怎么辦?”他站起來,背過攤上的擴音喇叭,強調說,“你不能就這樣算啦。”
“還能怎樣呢?”
母親的態度讓他惱火,但他不想再說下去了,左手背又一陣發熱。一回到房間,他就用洗手液、香皂、牙膏,都各洗了一遍雙手。左手腕上還有一點紅腫,他想起白天虹姐的驚呼和小葉笑到一半的笑,就對著鏡子也笑了笑,他們一點都不了解,他其實很怕死,比“死”更怕的還有“怕”本身。他最多只是以想象的形式,零成本地擺出一些危險的越界姿態,就好像如果有人要無緣無故把他殺死,他也絕不反對似的;就好像如果有人告訴他有人要無緣無故殺死他,他也絕不會慌神似的。好像而已,他知道自己只是虛張聲勢。
他的感覺告訴他手背不再發熱,于是戴上手套開始分布鼠藥,沿墻一條勻勻的“藥線”,幾處死角加大藥量,重點防控。房間不算小,兩室加一個獨立衛生間,但他很快做完了這一切。入職第一天,主任關心他在哪里落腳,他淡淡地表示還沒著落呢,事實上他已經接觸了幾家中介,因為房租問題還在舉棋不定。主任就把他領到二樓的主任辦公室,辦公用房面積新標準出臺以后,主任就搬回一樓的老辦公室了。室內煙味很重,從門底下鉆進來的風卷起地板上的灰。買回折疊床之前,他就在寬大的老板桌上湊合了幾晚。單位附近的房租都不便宜,而他直接住在了單位,上樓下樓上班下班,不必再為通勤煩惱抱怨堵車暈車。主任給他鑰匙時,很誠懇地說,會好起來的。仿佛欠了他一個人情。他堅定地點點頭,克制自己沒有喜形于色。
司馬玲倒了兩班公車來到他房間,把老板桌上的衣褲、襪子攏到衛生間水池里,再把易拉罐、酒瓶、鞋盒、舊報紙、薯片袋、泡面桶、話梅糖紙、紅棗和紅棗核通通丟進垃圾袋,桌上除了筆記本電腦,還有一本《圣經》。
“墻角這些是什么?臭死了。”司馬玲開窗通風,說。
“過幾天還會有死老鼠的味道。”他說。
“這里有老鼠?”司馬玲像一只老鼠一樣,湊近墻角的鼠藥嗅了嗅,“真臭。”邊說邊掂起桌上的《圣經》,“你信這個?”
“信的。”他搖搖頭。
“我們像不像兩只化糞池里的臭老鼠?”司馬玲左手抱著《圣經》,右手在空中畫了個十字,“上帝也救不了我們,救不了這間房了。”
“周末陪我去醫院。”他說。
“你要暈倒了嗎?”司馬玲放下《圣經》,“我感覺我快熏暈過去了。”
“如你所愿,陪我去行割禮。”他把一只手搭在《圣經》上,好像她是他的牧師。
“綿綿現在一、三、五負責咨詢臺,二、四、六盯售票窗口,忙起來連單休都沒有,總之就是要和外人打交道。旺季一天要回答幾百遍‘長頸鹿區怎么走啊,要警告幾十遍‘你自己應該清楚為什么你的學生證買不了學生票,還要說上無數遍‘操你媽,當然‘操你媽是私下說說,常常是前一秒她還在問候游客,‘您好,‘歡迎再來,一轉頭她就拉長臉‘操開了,操你媽。”
“您好。”他扳過司馬玲的腦袋,一字一頓說。
“操你媽。”司馬玲掰開扳著她腦袋的手,《圣經》從胸口滑落,“什么聲音?”
“老鼠吧。”他在她腦門上吻了一下,“沒什么可怕的。”
“操你媽。”
母親來電讓他下周末帶上換洗的衣物,她會在溫泉酒店等他。電話背景里始終有一些別的人在說話,還有搬移重物的轟響,這回是母親那邊比較熱鬧了,他想,下個周末還遠著呢,母親打電話來更多的是提醒他這個周末沒有回家的事實。他和司馬玲坐在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隔了一點距離,沒有人說話。司馬玲發覺他上身繃得很緊,就坐近了一點,安慰他,只是個小手術,就像剪掉一段海蜇頭一樣,沒什么可怕的。他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想站起來,但還是坐著。
走廊那頭突然一陣喧嘩,急救對象剛從救護車上放下,就一刻不停地推往搶救室。經過時,他們看清楚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赤膊,昏迷,全身是血,像是交通事故的重傷者。他松了一口氣,突然覺得沒什么可怕了,就像剪掉一段海蜇頭一樣嘛。帶著這股莫名的勇氣,他順利完成了手術。司馬玲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仿佛迎接英雄凱旋。英雄推開美人,希望美人和他一樣小心謹慎,尤其在接下來一段日子里,避免過多的刺激。司馬玲翻白眼說,我要買束滿天星慶祝我真的在和一個貨真價實的清教徒約會。
他看到了虹姐,虹姐也看到了他,他想扭頭就走已經來不及了。虹姐嘴巴微張著,顯然也有點兒驚訝。他們走近了打招呼,虹姐捧著左手,食指纏滿繃帶,笑瞇瞇地說,我切胡蘿卜不小心切到了自己,實習的小護士包得也像一段胡蘿卜。他報以一笑,感激虹姐沒有過問他來醫院的目的,他確定虹姐臉上的笑是真誠的,是真的笑。
他一直和虹姐、小葉一個辦公室。他坐在虹姐正后方,但凡他動作大一點,虹姐就會迅速地抬頭,看他一眼,臉上笑盈盈的。一開始他像驚弓之鳥一樣,只好笑得更熱情作為回應,盡到新人應有的謙態。有一回,虹姐填好了一份快遞單,坐等快遞小哥上門收件,空等到傍晚,眼看要下班了,他主動請纓要幫虹姐送到快遞點。虹姐笑瞇瞇地吐吐舌頭,不用啦,謝謝。他也不和她客氣,直接搶過快遞單和裝在黑色塑料袋里的郵寄品,一件酒紅色文胸,搭扣上附了一張小卡片寫明退換尺碼。虹姐搶回去鎖進抽屜,有點兒生氣,可笑容一如既往。他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只好笑笑。虹姐走后,小葉和盤托出,原來虹姐患有遺傳性輕度癲癇,動靜稍大就可能引起肌陣攣發作,不知情的以為是笑容燦爛熱情洋溢,“我剛來這個辦公室的時候也上過當,我甚至以為虹姐對我有意思呢,后來知道真相的我眼淚掉下來……”文胸事件過后,他走了一個和之前相反的極端,對虹姐始終態度冷淡。虹姐的應激反應照出了他的病態,他也是病人,一樣敏感脆弱。
“感覺怎么樣?”他和司馬玲看到門診樓前的噴泉池在放水,“會影響尿尿嗎?”
“小心一點兒就好了。”他看起來比其他病人都要神氣。
“手術的時候不害怕嗎?”司馬玲說,“雖然這是個可有可無的小手術。”
“忘記怕了。”他說,“我一直在觀察老中醫的一舉一動,好像是別人在動手術一樣,我盡量記下每一個步驟,上麻藥、激光、縫合,到最后包扎得像一段胡蘿卜。”
司馬玲彎曲食指,說,“你的胡蘿卜也是實習的小護士包的嗎?”
他笑笑。噴泉池重新開始噴水了。
他平安地恢復了一周,很快就迎來了下周末,他按約回家,來到溫泉酒店。大堂中央有一盞摔碎的吊燈,水晶散了一地。身著月白色工作制服的母親無視吊燈殘骸,走過來把房卡交給他,“二樓201,上電梯,走廊最東頭。”走廊地毯上有不少煙頭,好在201房間還算干凈。房卡插入電卡槽,衛生間先亮起來,浴霸的光柱里翻飛著密集的微塵。每當洗澡的時候,他就發現他的想象力特別活躍,他的思緒被無人知曉的聯想所牽扯,輕盈的幻想卻有千真萬確的感覺,在這令人不安的魔力下,他時不時就要停下來,沒法像許多人那樣百分之百投入生活而不意識到生活本身。
“這一層都是標間。”母親換回便裝,坐到床上看電視。
他坐在另一張床上,不看母親,也不看電視。
“法院很快會來拍賣,”母親盯著電視說,“這間客房能住一天算一天吧,門市價一天要六百八呢,不過服務員都不干了,保潔要自己做,反正我也做慣了。”
“我們把電視機搬回家吧。”他有點兒反感母親一直盯著電視看。
“那還不如搬沙發,沙發是芝華仕牌的,比電視機值錢。”母親說,“還有這個抽紙盒,紅木的。”母親入職溫泉酒店客房部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真不敢想時間啊,一開始做一個房間要半小時,鋪床、吸塵、擦鏡子、替換洗漱用品,一年后就快了,做一個房間頂多十分鐘,做到后面更快了,服務標兵、客房部經理,到頂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客房部經理。”母親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現在住在這一層的都是酒店的員工和家屬,一人占一間房,一旦工資討不回來,如你所想的,我們就會把房間里所有值錢的東西搬回家,想一想,在酒店討薪總歸比其他地方舒服一點兒。”
母親在他上小學的時候經常利用職務之便帶他到溫泉酒店洗澡。沒做過的房間亂七八糟,氣味陌生,他站在溫暖的浴霸下,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瘦。水汽很快蓋住仿佛是闖入者一樣的他的鏡像,他把熱水開到最大,打香皂的時候把蓮蓬頭轉個方向,白花花的溫泉白白噴向墻角,愉快地浪費著。偶爾也會在走廊撞上一兩個帶小孩來的同事,心照不宣地彼此點點頭,笑一笑。母親告訴他,剛剛那個阿姨和她一樣,也留了一間客房,就等自家小囡來洗過澡后再做保潔。母親說這些,多少有點兒法不責眾的機心,普通人見縫插針的一點小奸小壞,占一點普通的小便宜。他上了初中,還是很瘦,站在自家冰冷干凈的澡盆里,時常懷念那些客房里素未謀面的住客們留下的陌生氣味,他小心地打濕自己,用兩只熱水瓶的水量洗一個澡,再也沒有那種愉快的浪費機會了。
此刻他躺在母親做過的客房里,干凈明亮,無可挑剔,沒什么可說的了。
“你沒帶換洗的衣服來。”母親調小了兩格電視音量說。
“我沒打算住下來。”他留意到母親的右眼飛快地眨了一下。
“洗個溫泉澡住一晚,又不吃虧,一晚上六百八啊,”母親關掉電視,“你一定覺得我很小家子氣。”
“沒有。”他確實不方便洗澡,醫囑說,包皮手術后半個月內不宜淋浴,以免傷口感染,“你在吃什么?”他看到母親從一只紫色的瓶子里倒了什么在掌心,往嘴里送。
“輔助降血壓促進排鉛的,”母親說,“志遠做暑期工跑銷售,你作為表哥也應該買一份,支持一下。”
他躺下來,拿過一只枕頭,蓋住臉,表弟是他又一個不愿觸碰的話題。志遠在他家一直長到五歲,小姨才把表弟接回去。無功而返的小姨感慨說,人山人海里撈針,撈到后來連針長什么樣子都記不清啦。他沒有告訴小姨,其實他還記得姨父,年輕的姨父,滿臉驚惶。
初二那會兒流行過一種名為“紅外線”的玩具,實際上只是裝了發紅光的二極管的小手電,通過前置的放大鏡鏡頭聚光,便可遠程射出一束又細又亮的“紅外線”。和其他情侶一樣,小姨也選擇在天黑以后挑一個烏七八黑的角落談朋友;和其他同學一樣,他也選擇在天黑以后用“紅外線”掃蕩一切可疑角落,他和他的小伙伴組成一支用“紅外線”武裝起來的少年糾察隊,專拆月老“紅線”。
有一天他的“紅外線”捕獲了一張方臉,原本專注的親嘴停頓、分離,一個黑影一閃而過,接著是一個慢吞吞的黑影。他看到小姨在路燈下和自己的影子對視了一會兒,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影子一樣。小姨不能接受自己的愛情受到冒犯,更不能接受當愛情突遇危機時,另一半居然先她一步臨陣脫逃,這似乎是一個危險的信號,更危險的是,半個月以后小姨發現自己有四個月的身孕了,最危險的是,姨父陪小姨做完產檢就失蹤了。
和外婆有過節的鄰居到處放馬后炮,說姨父明明是山水畫專業,卻耍流氓更熱衷于畫人體,姨父不過是來婺城采采風順手泡個姑娘,“這個不是我信口開河,是他自己和本地光棍喝酒時講的,他畫過光棍的臉,光棍很開心就請他喝酒,光棍把自己的臉掛到墻上,像是蠻像的,不過鉛筆畫出來好像遺像一樣。”小姨挺著大肚到處奔走,離預產期近了才回到婺城,姨父比小姨時間充裕,足夠他精心策劃潛逃路線,周密部署躲藏方案,小姨坐完月子把表弟往他家一扔,又上路了。
表弟和他共享一個房間。他躺在涼席上翻他的秘密畫冊,銅版紙上的比基尼女郎和銅版紙一樣堅挺,他剛有了一些情緒,表弟醒來一下撲倒畫冊,對著高清的爆乳送上虔誠的舌頭。和銅版紙一樣光滑的舌尖,涎液橫流,比基尼女郎無一幸免都濕了身。雖然理智上能夠理解,但情感上,他沒辦法像包容自己的青春期本能一樣,寬容表弟出生后就沒被母乳喂養過的本能缺憾。嗷嗷待哺的表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也是只動物。
表弟眼睛里常常露出老鼠那樣的驚喜來,仿佛洞曉房間里的一切秘密。他發現他的秘密私藏,那些銅版紙畫冊和海報被動過了,遺失的海報里有一個他最喜歡的藏在椰樹后面的白種女人,白底藍條紋的比基尼不像是穿在身上,而是直接在身上描了一道道,有一種切分肉體的快感。他獨自仇恨著表弟,將剩下的女郎付之一炬,親手消滅了這些容易落入他人之手的秘密,往后的夜晚,他需要動用一部分記憶和全部的想象力,才能讓身體愉悅了。他想起在溫泉酒店的最后一次淋浴,衛生間盥洗臺下有一只沒打掃掉的避孕套,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這東西,就好奇地收進了褲兜里,等到母親洗衣服時才想起來,直到衣服全部晾完,母親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不過那以后,他再沒被帶去溫泉酒店洗過澡。后來小姨來領回表弟,母親知道小姨顯然也看出了他和表弟還沒成為朋友,從他房間撤走志遠的鋼絲床時,母親對他說,你總是保護好你自己的。他確定自己聽明白了這句話的字面意思以及母親的弦外之音,這么久了,難為她一直誤會著,隱而不發。或許母親也早就發現了他的比基尼女郎,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時機一網打盡,只好不動聲色,螞蟻搬家似的一次消滅一兩個。
母親不知道,他還在酒店衛生間收過住客遺留的發夾、橡皮筋、紐扣、一小瓶快用完了的指甲油,這些陌生的小物件豐富了他的秘密想象:白種女人涂完二十個指甲,優雅地從椰樹后面走出來,走進陽光里,仿佛上帝就在她頭頂宣布,要有光,于是肉體通電似的發白發亮,冰藍條紋蕩漾在雪白的肉體之上,自然健康的生長兼人為的矯飾讓他感到陣陣暈眩——她是一片海,胸口起伏著兩朵白浪鑲邊的碧濤;她也是一個天使,為他送來禁果……他想象身體陷在沙灘里,正陷入她那流沙般的溫存所帶來的快樂中,他急于接受想象中的饋贈,又不得不謹慎再謹慎,表弟永遠比他起得早睡得晚,細長的鼠眼射出兩道精光,隨時可以點燃房間里的黑……
“至少有一點,志遠做得比你好,”母親也躺下來,輕輕呼出一口氣,“志遠有禮貌,適合做銷售的。”
“志遠以前對小姨也講‘謝謝的,”他冷嘲熱諷說,“小姨給他盛飯,謝謝;小姨給他買新衣服,謝謝;小姨去給他開小學家長會,他也講謝謝。真是難為小姨,也難為志遠了,在家也像做客一樣,你說呢?”
母親沒有話說。
“你睡著了嗎?”他問另一張床上的母親。
“睡著了。”母親閉著眼答話。
他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想起司馬玲。或許母親也把他想象替換成了別的什么人,越陌生越好,符合酒店客房輕盈曖昧的空氣。
禮拜四的傍晚,司馬玲問他:“你想我了嗎?”這個禮拜前三天單位排演節目,他每天都排到很晚,司馬玲禮拜一買的榴梿,放到禮拜四,帶到他這里,“你的房間這么臭,最適合吃榴梿了。”
房間里原本輕盈曖昧的空氣就被污染了,他感覺自己是躺在一只榴梿里,同時邊上還躺著一只榴梿。
榴梿問他:“你在看什么?”
他沒在看什么,只是憑空想到一個畫面:一輛小車行駛在霧霾天里,車身鮮紅。可能是司馬玲抱他抱得太緊他有點兒呼吸不暢的緣故。
“來的路上,差點兒被一輛紅色POLO擦到,幸好我閃得快。”聽司馬玲這樣說,他一驚,但很快反應過來,只是巧合,她怎么可能看見他所想的。
他換了種腔調,朗誦起來:“回想一下我們的成長歷程,教會我們堅強、自立,教我樹雄心立大志的是父親;父親是勇氣和力量的源泉,是希望和信心的化身。”
“這就是你們三天的成果?”司馬玲樂不可支。
他平躺著,勻勻運氣,繼續朗誦:“不管父親在哪里,一個電話,一句教導,一個叮囑都證明了父親的關懷是無所不在的,父愛如山,能抵擋住風雨的洗禮、雷電的怒吼、波濤的洶涌。”
“傻帽透頂。”
“各位領導、同事:大家下午好,在人類愛的長河里,父愛和母愛同樣偉大……”
“你不要再讓我笑了,房間這么臭,我不想張大嘴巴。”司馬玲伸手蓋住了他的嘴。
“明知是笑話,我也隨波逐流了。阿達就不會。”
“阿達是誰?”司馬玲說,“你的朋友我一個都不認識,你從來不介紹給我認識。”
“阿達絕對不可能容忍自己做出這種傻帽行為,阿達的父親也絕對不可能容忍兒子這樣褻瀆自己。”
“我更想認識阿達了,如果是綿綿的話,”司馬玲模仿綿綿的口吻,說,“各位領導、同事:大家下午好,在人類愛的長河里,父愛和母愛同樣偉大……綿綿講到這里停頓一下,然后肯定要講一句‘操你媽。”
“好像一位極端的女權主義者在發言,”他調動情緒,模仿出一種偏激的口吻,“操你媽,明明母愛大過天,父愛算個屁。”
“說這種話的一定是個不幸的單親媽媽。”司馬玲說。
“阿達就沒有父親,”他看到司馬玲雙目低垂,盯著地上,極力掩飾又想展示自己同情的樣子,“阿達父親在阿達二十歲那年離開。他們的父子關系一直都不算親密,不像有的臺灣文藝片里演的那樣,好得可以一起看A片,聊女朋友的罩杯什么的,當然了,也不像我們上個月看的那部《青少年哪吒》那么劍拔弩張。”
“你有沒有和你爸聊過我……的罩杯。”司馬玲打斷他。
“遺體告別時,阿達放了一本書進棺材。阿達的長篇小說。”他也打斷她。
“阿達還寫小說?”
“這個時代人人都是作家。”
“我以為阿達這樣的強硬派最多唱一唱搖滾。”
“搖滾巨星就不能寫小說嗎?”
“變態、反社會、無政府主義、憤怒的不滿者例如單親媽媽才寫小說,至少也應該是你這樣的,你總是心事重重,不那么開心。”
他吐吐舌頭,打住了阿達的話題。這段時間主任派他參加單位組織的父親節散文詩朗誦比賽,朗誦稿是工會提供的,通篇陳詞濫調,他隨大流一遍遍排練,禮拜三晚上的正式演出沒出紕漏。回到后臺,他點開手機里周克希翻譯的《包法利夫人》,隨便跳到一頁就讀上一段——
“有如一種體現自由的壯舉,平添了幾分自尊,好比領受涉世的啟蒙,初嘗禁果的滋味,許多郁積心間的東西膨脹了開來。”
“可是他倆生活上越是親近,內心里越是疏遠。”
“每個微笑背后都藏著無聊的哈欠,興致盎然背后永遠是膩煩嫌惡!”
“愛瑪成天想著自己的心事,猶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樣從不為錢操心。”
“偶像是碰不得的:那層包金會沾在手上。”
……
這是他的自救方式,工作中每寫完一篇公文,他就會強迫自己讀幾頁經典名著,《包法利夫人》、《詩經》、《追憶似水年華》、《了不起的蓋茨比》以及馬爾克斯、張愛玲都是他的“圣經”,就像不幸被奸污的人急欲洗干凈身體。他從未忘記他的閱讀趣味、欣賞能力,文字感覺都還在,但如果不加保護也會很容易失去。
春天的一次旅行,他正在如廁,靈感忽然來襲,剛釋放完的膀胱頓時又緊張起來,他掏掏口袋,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小旅館的房間里沒有筆,最后還是司馬玲從化妝包里掏出一支眉筆、一支口紅,他拉開衛生紙當場涂寫起來,好像鬼畫符一樣。“比拯救大熊貓還緊張,”司馬玲讀過不少作家傳記,對于各種各樣的作家的各種各樣的奇怪行為,知之甚多,因此能見怪不怪地包容他,“作家這種心思細膩觸角敏感的生物。”收起眉筆口紅時,司馬玲做著鬼臉祝賀他,“恭喜你在廁所捉住了繆斯。”他滿足地沖司馬玲笑,笑容有點兒像孩子在動物園看見了喜歡的動物……
房間里的榴梿味持續到禮拜五下午依然濃重,他決定周末回家前打開窗通風,盡管這樣做存在蚊蟲老鼠入室的隱患。出門前他下決心一定要給房間裝上紗窗,可是到了車站,坐上回家的客車,他又覺得安紗窗這件事可以向后延一延。他坐在最后一排靠右車窗的位置上,想象自己是在一輛即將沖下懸崖的車上,在他失去意識之前,他會對這個世界說什么?他有沒有特別想見的人?他會甘心就這樣直墜崖底嗎?自燃的車體勢必引燃他的身體,他靜靜燃燒,誰也找不到他。
車子顛簸了一下,想象中斷了,醒過來時,發現坐過站了。他一點兒也不慌張,下車走了一段,走到一截封閉的橋梁下,他發現自己迷路了,盡管他在婺城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他還是繞不過這些土堆、建筑垃圾。他看清眼前是一片排屋的工地,建筑工人的板房以及在建中的毛坯房擋住了他熟悉的那條老路。舊城改造持續多年,建完城東拆城西,建完城西拆城東,婺城就像一件縫縫補補的舊衣裳,誰都無法否認它依然又小又舊。那些毛坯房的窗框,黑洞洞的,遠看好像形狀規則的彈孔,他想,那里面一定有許多蚊蟲和老鼠,小的蟲,小的鼠,小的命,小的城。他繞過工地,2路公車正好開過來。
他利用花在冤枉路上的時間,用手機重讀了幾遍張愛玲的《天才夢》:“我天天乘黃包車上醫院去打針,接連三個月,仍然不認識那條路。總而言之,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這是他喜歡張愛玲的地方,落落大方正視自己的過失,然后理直氣壯地原諒自己。
到家時,天黑了,母親坐在餐桌旁,啃著一片杧果干。
“你可以先吃的。”他不愿意她等他。
母親端出飯菜,電飯煲里溫著兩只清蒸閘蟹。他掰下蟹腳,挨個吮吸起來,他不確定自己喜歡吃蟹,有沒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吃蟹麻煩,需要他花不短的時間動手又動嘴,用不著為閑著的嘴巴沒話找話。
“他們今天看到我買蟹就問我是不是兒子要回來了。”母親胃寒不宜吃蟹,但挑蟹的眼光不錯,他每次回家都能吃到上品的蟹,“他們上上個禮拜去泰國玩了,他們講那里的帝王蟹比國內便宜很多。”母親回憶說,“你第一次看到帝王蟹,差一點兒嚇哭。”
那時候,他在溫泉酒店洗完澡,母親不忙的話就會帶他四處轉轉,因此他比同齡人早得多地見識過總統套房和管家服務了。他進過酒店后廚,水族箱里各種待宰的海鮮,大開眼界。他驚訝地發現回到學校他和那些真正去度假區過周末,真正去海洋公園逛海底世界看海豚表演的同學也能聊到一塊,甚至比他們知道得還多一點兒。很少有同學像他一樣目睹過那么多海鮮由生到熟的全過程:撬開的象拔蚌、冒泡泡的鮑魚、大卸八塊的帝王蟹。廚師長舉著壯碩的蟹鉗嚇唬他,他一點兒也不掩飾害怕,嗷嗷亂叫。看歸看,他從來沒有吃過,好在小學生的聊天大多簡單粗暴,“好吃死了”,“難吃斃了”,他得以在味覺方面的探討上蒙混過關。
“這個杧果干就是他們從泰國帶回來的。”母親和他一樣害怕坐長途車,所以很少出行,但因為有一群交好的牌友,多多少少也知道了暹粒、大叻、尼泊爾、瑯勃拉邦、鶯歌,“他們講大象按摩就是一個人躺到地上,被大象鼻子戳一戳,意思不大,還有泰國人妖都很短命的,活過四十歲的,少有。”母親鸚鵡學舌說到這里,打住了。
母親比他誠實,總會加上“他們講”的前綴,表明自己所講都是道聽途說,她可以不負責任的;不像他,言辭鑿鑿,好像閱歷豐富,好像一個有故事的人一樣。張愛玲寫道:“寫愛情小說,但是從來沒有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這才是他的故事,他寫的那些故事的真相。
他的整個大學生活都挺枯燥的,不想旅行,沒談戀愛,在校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看閑書,寫愛情小說。大學圖書館等于是他小學時候的溫泉酒店后廚,閱讀的大部分內容同樣都是他未曾親歷品嘗的,但他能夠想象,像盲人想象顏色聾人想象聲音一樣想象文字,然后像個作家一樣思考想象本身。他變得強大又虛弱,并為此焦慮,他知道得越來越多,同時知道得也越來越少,他害怕別人以為他知道得很多,更害怕別人知道他其實知道得并不多。他第一次吃海螺的時候,無從下手,假借喝水偷偷觀察司馬玲用牙簽熟練地插進螺內,三百六十度旋轉,一直轉,直到螺肉被轉出來。他如法炮制,嫻熟地挑出螺肉,比司馬玲做得更好,又一次成功地虛張聲勢。大二那年,他出版了第一本長篇小說,反響平平,似乎愛情小說的市場已經飽和了,但他認定了寫作是他為數不多能夠勝任且樂于投身其中的事業,能夠接納他的一切胡思亂想,他感覺周圍都是務實的搭房子的工地,只有他一人務虛地畫洋房跳房子。他像藏起自己和自己的快樂憂傷一樣,把樣書藏進衣柜秘不示人,不希望自己的格格不入驚擾了旁人。
他的一個短篇小說正好畢業前夕刊出,雜志社編輯要給他郵寄樣刊時,他已經辦完離校手續,用了四年的大學地址即將失效,家庭地址又尚未生效,他困在離開與歸去之間。母親每天都會打電話來匯報搬家的細節,她打包裝箱結果腰痛復發但也沒找推拿師傅,母親似乎對自己的忍耐力挺自豪,只在每次通話快結束時才流露一點軟弱,“要是你在,就好了。”
他一點兒也不好。畢業季正逢世界杯,通宵看球,通宵喝送別酒,徹夜狂歡,好像世紀末的華麗。他自有他的末世情結,不合時宜仍然泡圖書館,試圖以雙倍的清醒延長所剩無幾的這樣安定的日子,恨不得把自己也摁進書里,白紙黑字,不朽。他想過他留下的文字會比他長久,就像父親的剪報,有些新聞隔了這些年往回看簡直就是笑話,有些又變成了預言,驚人地預見了他會遇到的社會問題、時代弊端、個人困境,他想,有沒有可能當年的預言者其實是像寫笑話一樣寫下這些預言的呢?他開玩笑似的在最后一本歸還給圖書館的書的末頁留了一行字:要是你在,就好了。若干年后發現它的學弟學妹們會作何想,會以為這是一句暗戀者的告白嗎,像電影《情書》那樣?他很高興在離開之前留下了一個無解的秘密,比他更長久。
他回到婺城,世界末日般小的城。樣刊已經先他一步,寄到了出租房。他沒想過,母親一定也想不到,有一天他們會在故鄉租房子住。雖然只是拆遷安置房建好以前的臨時過渡,他卻有種家道中落的羞恥。入職報到前的那段空當,他第一次走進了婺城圖書館,樓是矮矮的,樓梯是窄窄的,采光是暗暗的。他在架子上看到了自己的書,關于這本長篇處女作,母親比他積極,前后一共買了三十本,分贈給親朋好友,并且興奮地告訴他:“圖書館里已經有你的書了。”故鄉還是愛他的,他想,自己是不是也應該釋然一些,放下對故鄉的偏見和恐懼,也愛一愛這座城,連同它的小?他做著思想斗爭,來到“思想史”的架子前,居然有一本他導師的著作,雖然在學校圖書館就讀過了,不怎么對他的胃口,還是取下來翻了翻,仿佛他鄉遇故知。架子另一面有一本連學校圖書館都沒有的哲學史專著,絕版多年,舊書網上早就叫價很高了,他如獲至寶,盡可能地多讀了幾頁,書頁意外地還很新,然后放回書架,摸了摸書脊,形同告別情人的臉龐,從今往后他很有可能是它唯一的一個讀者。他再次確認了對故鄉的絕望,這樣的書本應該可以任意挑選讀者,然而它卻只能安靜地待在架子上幾十年如一日地簇新著,無人問津的新,巴巴等待他的下一次到來。
“他們講,上次你和一個女孩一起,在車站。”他心里有數,這是母親自己看見的,不好意思直接講出來,也算是對“他們講”的另一種妙用。
“哪次啊?”他有意捉弄她,“沒有啊。”
“就你上個禮拜回去,在汽車站,你們還一起買了炒栗子吃。”
“我今年就沒吃過炒栗子。”
“明明是一紙袋炒栗子啊,我是老花眼又不是近視眼,”母親意識到失言,忙改口,“可能他們看錯了,或者我聽錯了,栗子營養好的,吃一吃對預防心血管病都蠻好的。”
“酒店那邊怎么樣了?”他抓住了母親窘迫的一瞬,自得地竊笑。
“老樣子。”母親終于沒話說了,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像是準備祈禱。
他離開廚房走進小房間,鎖上房門,他們已經達成默契,這是他準備寫作的一個信號,母親輕易不會敲門打擾他。事實上他坐了一路車回家,加上剛吃過飯,昏沉沉的,怎么可能寫作。他和司馬玲有一搭沒一搭地在網上聊著。司馬玲通知他,月底婺城圖書館會有一場讀書沙龍。他想起和司馬玲第一次見面也是在婺城圖書館,就是他第一次去婺城圖書館的那回。那天他看了所有書架,最終決定坐下來閱讀自己的長篇。
他沒想到的是,在這樣小的城,在這樣小的圖書館,會有人對他的文字發表意見,“你看的這本書雖然是我們婺城人寫的,但我認為還可以寫得更好,有些地方感覺是喝咖啡喝過量了寫出來的東西。”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司馬玲,也是司馬玲第一次見到活的作家。司馬玲瞥見他手邊的借閱證,管理員手寫登記的姓名讓她用不著管理員提醒就徹底安靜了。他比她更窘,有一點兒被冒犯的怒意,一心只想收起自己的書快快逃離。司馬玲用手機打了一行字,給他看:很高興認識你,作家先生。他更窘了,還好她一直說個不停,他多少自在了一些。
司馬玲和他一樣也在鄰縣工作,鄰縣比婺城大一點,至少有動物園,兩地之間坐客車需要一個小時。這一個小時的車程讓他與家之間不遠不近,隔了一個微妙的距離,一如他戀家又畏家。司馬玲在動物園的工作讓他好奇,更讓他感興趣的是,司馬玲還經常對著河馬朗讀余華的小說。
“為什么是余華?”
“就是覺得河馬先生會喜歡。”司馬玲模仿河馬刷牙時長長的噴氣,“像不像持續無奈的嘆息?”
“好像遠洋航船駛進入海口之后發出的悲凄汽笛聲。”
“是不是應該換冰心、遲子建讀讀?”
“王小波、李銀河更好,說不定第二天就一堆小河馬下地了。”
“有道理,一堆特立獨行的小河馬。”
他們第一次認識就聊了一個多鐘頭,分別后,他一個人回家,沉默讓他放松下來,說話真的是很辛苦的體力活,然而剛才的一個多小時里卻一點兒也不覺得……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在圖書館。”他知道她還記得。
“一個作家和一個圖書館,合起來完全是一個‘政治正確的畫面,”司馬玲的打字速度很快,“雖然這位作家在圖書館看的是自己的書。”
“要是阿達,應該會出現在機車上、酒吧里,玩玩滑板、組一組樂隊,最不可能去的地方就是圖書館了。”
“所以阿達是個天才作家?”
他發了個哭喪臉的表情過去。
司馬玲也在和綿綿聊天,不時就把綿綿的聊天記錄直接復制轉發給他——
“為什么大家都喜歡看猴子,是為了炫耀人類進化的優越感嗎?”他對著電腦,一笑。
“煩死了,新到的這批猴子什么時候才能馴服啊!!!”他同情地點點頭。
“為什么沒有恐怖分子來轟炸動物園,是認可動物園的這套秩序嗎?動物和動物園先天就是一個‘政治正確的畫面嗎?”他覺得這行字有點兒眼熟。
“那些難馴的猴子,除了愛自由的天性更強一些,有沒有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動物園年久失修、太舊太小了?假設把它們丟到北京上海的大動物園去,它們會不會配合順從一些?它們會不會很快認命,進入角色?”他心中一凜,回婺城、去鄰縣上班,都是他自主的選擇,雖然母親一心期盼他畢業以后不要離家太遠,因此對他的擇業很是滿意。
他的同事們都是熱忱的大生活家,股市行情、理財產品風險評估、年休假旅游攻略、小區物業每半年一次的汽車保養……一如他是他們眼中的大作家。大生活家和大作家,隔行如隔山,這多少激發他取長補短,自我馴服,不至于“在現實的社會里,我等于一個廢物”。之前參加筆會,一位男作家開車載了他和另外一位女作家,在開導航的情況下還是轉錯了車道,錯過了高速出口,兜兜轉轉,遲到了筆會一個多小時。他們三個簡直要被場上其他作家的眼光殺死,而那位中年男作家又被他和同車的女作家腹誹個半死,誰讓他一路不停地解釋道歉:“不好意思哦,我平時很少開車的。”他和女作家聽了一路,聽了一個多小時,也就原諒了一路,原諒了一個多小時:“沒事的,慢慢開,不著急。”
他和同事關系融洽,他知道同事們也看出來了,他在工作上沒什么企圖心,對誰都不構成威脅。他成天只想著自己的心事,為小說所累,猶如一位大公夫人那樣從不為錢操心。禮拜五的下午,主任心血來潮,在臨下班前二十分鐘搞了一次突擊查崗,一半人中招,事后上交檢查,理由大同小異,為了早點兒回去接小孩兒,怕堵車提早錯峰出行……只有他,只是想早一點兒回到樓上的房間,早一點兒靜下來,接上沒寫完的小說,他對自己說:“我想要快點兒回到那個我可以操控一切的世界,在這里我什么也做不了。”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被馴服。他在上交的檢查里寫的理由是為了避開晚高峰早一點兒回家,假裝自己和其他人一樣,事實上,查崗的插曲直接導致他的小說后半段,小說主人公委屈而死。
婺城圖書館的讀書沙龍如期舉行,還沒進行到一半,司馬玲就憤然離席了。他始終正襟危坐,面帶微笑,他笑自己不該抱有幻想的,整場討論乏味,觀點陳舊,且暴露了明顯的訛誤,他從頭到尾只笑著,不置一詞。他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了,對牛彈琴是一個遺憾傷心的事故。
小時候逢年過節還興搭臺唱戲的,黃梅戲、紹興戲以及本地的婺劇,婺城男女老少從戲臺下面第一排一直綿延到戲場外,人頭攢動,看個熱鬧。戲年年唱,帝王將相左右不過那兩個朝代,看戲的人卻已經換了幾代,臺下擲骰子押寶、瞄氣球放槍、放煙花點擦炮、捧蘿卜餅吃小餛飩,件件都比臺上端空壇夾空筷的寫意實惠多了。人群熙攘,來或者走,直截了當,哪有歌劇院那套保持安靜不得隨意走動的虛禮?花旦掙命似的用了實嗓,調子一吊再吊,勉力壓住臺面,還是露了綻,一個破音反倒引得滿堂彩,臺下搏命鼓掌歡呼。花旦面不改色往下唱,那個場面印象深刻,比花旦唱的《竇娥》更讓他悲傷,是悲劇的悲劇。后來讀到張愛玲寫的:“今年的班子,行頭是好的——班子是普通的班子。可是我說,真要是好的班子,我們榴溪這地方也請不起!”所以何必要這么賣力地唱好,唱下去,“仿佛是一個破敗的大家庭里,難得有一個發財衣錦榮歸的兒子,于歡喜中另有一種凄然。”遺憾傷心。
“你怎么受得了在里面坐兩個小時!”司馬玲在圖書館門口的水吧等了他一個多小時,“簡直是一場噩夢。”
“你說話的樣子有點兒像讀書沙龍上的那兩位,”他模仿其中一位討論者的形態,又模仿了剛剛司馬玲的樣子。
“你這是恭維嗎?”司馬玲大步走到路肩上,攔下一輛出租車,向他的住處進軍。
司馬玲把《圣經》卡進床板落差之間的凹陷里,墊著腰,折疊床的中軸壞了一段時間了,兩半床板一高一低,沒法嚴密咬合,躺在床上就硌著腰,睡得很不舒服,“睡在這種床上也是噩夢,這個臟亂差的房間,也只有你和還沒被毒死的老鼠能忍受了,你怎么受得了!”
他躺在她右側,感覺自己睡著了,就像是在一個段落結束之前,“我很少記得做過的夢,不管美夢還是噩夢。”
“作家都是醒著做夢。”司馬玲翻過身,同時調整了一下腰部的《圣經》。
他坐起來,環顧著房間,好像這就是全部了。原先的辦公雜物占去了一部分空間,房間因此沒有顯得過分空和大,更符合他孤獨的尺寸。他知道自己早晚會離開,離開之前也許會去一趟婺城圖書館解救出那本無人識貨的絕版好書,帶上它一起奔向更有意義的地方,一個跳房子比搭房子更重要的地方,那里有像樣的讀書沙龍,他會滔滔不絕,說不定還會面紅耳赤,但一點都不會覺得表達是一種負擔,在那里交流與理解是成正比的,理解與快樂本身也能成正比。他相信這是早晚會發生的事,所以像一名合格的臨時寄居者,他格外包容房間里的不盡如人意,壞了的折疊床、沒有紗窗的窗戶、惡臭、遍地垃圾,他也樂意做一個年紀輕輕的老好人,和同事們和和氣氣的,和誰都不交心,好像天一亮就要拍屁股走人似的,盡管他入職以來就一直住在這個房間里,住了四年了。
“這是什么?”司馬玲在床底下發現一只信封,沒封口,抽出信紙,“你要辭職啊?”
“這是我入職時候寫的,就在這個房間里寫的,”他將信扔回床底,“要用的時候再撿起來就好了,”他補充強調說,“總會用上的。”
第二天,司馬玲拖了一張大床墊來,忍無可忍地收起折疊床送給了樓下爆米花的阿公。地板上沉積了一塊長方形的灰塵,司馬玲撿起辭職信放到桌上,警告他,“只要你還在這里住著,我就不希望你在生活上也向卡夫卡、佩索阿、耶茨看齊。”于是住了四年的辦公室一夕變成了大床房。
“有個電影情節是這樣的:邊境防疫站的醫療隊起先以為那具學生的尸體是一個被河水沖上岸的床墊。”
“這張床墊很干燥。”司馬玲在床單底下鋪了一層防潮帆布。
“做一名合情合理的死者和做一名出色的殺手一樣困難重重,”他用屁股試了試床墊,“不論死者還是殺手,都需要充分的準備才不至于死得蹊蹺。”
“你又在寫以死亡結局的小說了嗎?你的許多小說都是用死亡收場的。”司馬玲躺到床墊上說。
“暫時只有這個結局,其他什么都還沒有,為什么死,怎么死。”他也躺上去,“啊,舒服死了。”
“你可以往前反推嘛,從‘舒服死了開始,在這之前呢?是不舒服嗎?不舒服地活著,再之前呢?為什么不舒服地活著呢?”
“說說猴子吧,”他想到了綿綿,“它們安分一點兒了嗎?”
“總會適應的。”司馬玲說,“猴子是每個動物園的標配。”
“動物園秩序。”他脫口而出,同時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小說標題。
“婺城也要建動物園了,會從我們動物園撥一批猴子過去。”司馬玲說,“小時候我們都是要坐汽車去省城才能看到斑馬、犀牛、大象的。”
他小的時候去過省城,父親帶他和母親去省城的大醫院給母親治皮膚病。他沒有專門為了動物園去過省城。他第一次去動物園,是和司馬玲在一起,但去的不是司馬玲上班的動物園。沒人知道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進動物園,也不會有人看出這是他的第一次,他雖然饒有興趣但沒有一驚一乍,表現得就像動物園的常客。他逐字逐句地想著,鼻子發酸,“一座傷心的動物園”。他覺得這也是一個很好的標題。
“這是新小說的標題嗎?”司馬玲說,“還可以寫一個歡樂的殯儀館、一座污穢的水庫什么的。”
“阿達爺爺年輕的時候參與建設過源口水庫。”
“我記得小學有一年春游就是去源口水庫的,要是那個時候婺城就有動物園了,怎么可能會去水庫春游呢?不過我想,造水庫應該有意思許多。那么大一塊地往下挖,挖深,再蓄水,放水,好像創世紀一樣,很容易想到宇宙洪荒之類的畫面。”
“那是1968年12月16日,34個公社的萬余名民工開展了一場婺城歷史上最為壯觀艱巨的大會戰。高音喇叭晝夜不停地響,勞動紅旗插滿山崗,大家白天挑土筑壩,晚上睡草棚。電影放映隊偶爾上工地來放兩場電影,《紅色娘子軍》是保留片目,吳瓊花知道吧,后來是紅色娘子軍的黨代表,那一輩人心目中的女神,相當于現在的王菲什么的。阿達給我看過一張紅色娘子軍的電影說明書,黑白印刷的吳瓊花蠻兇相的,像個男人一樣。阿達爺爺那輩人中很多都會偷偷看著電影說明書上的吳瓊花……”
“偷偷看著電影說明書上的吳瓊花。”司馬玲看著他。
“嗯。”他在她的腰上掐了一把。
“嗯。”她把手放在他的襠部。
“1971年水庫完成第一期工程,開始蓄水,真正竣工是1979年12月,整整11年。”
“天真的和感傷的創造。”
“阿達的爸爸也屬于天真的和感傷的創造。本來他有可能是上海人的。”
“小學時候放的電視劇《孽債》就講阿達他爸這類人的。”
“光看吳瓊花也不是辦法,畢竟上山下鄉的是一群青年,有沒有知識都一樣。阿達奶奶是婺城本地人,生下阿達爸九年以后,阿達爺爺返鄉回上海,再沒回來過。”
“天真的和感傷的創造。”
他睡著了,夢見自己在水庫中央,他的船三百六十度原地高速旋轉。他在夢里沒有暈船的感覺,在他對面還坐了一個人,但看不清楚,他感覺是父親。他記得他在夢里看了一下手表,上午九點七十二分,接著他就在一個廚房里了,沒有水庫沒有船,只有靠墻放的一排不銹鋼置物柜。他聽見不知是誰的心理活動:她希望他會喜歡這里,看得出他不甚滿意,但她有把握他遲早會喜歡上的……他掙扎著強迫自己醒過來記下,以前他也有過錄夢的沖動,他在夢里奮筆疾書想要還原保住夢境,可是夢醒以后一場空,什么都想不起來了。他醒過來,看了看時間,上午九點二十二分,他在手機備忘錄里記下另一個時間:九點七十二分。
主任在禮拜一的工作例會上居然也提到了源口水庫,他不禁思考這個巧合是否是某種暗示。虹姐佯裝接電話,出去之后就沒再回來;小葉在玩手機游戲,看上去像在用手機郵箱回復工作郵件;他也盯著手機:鹿金、吳勞翻譯的艾·巴·辛格的《盧布林的魔術師》,他隨意瀏覽翻頁,試圖捕捉到一個句子,好讓他的小說順利進行下去。他的雙眼被一個個字眼占有,等被點名叫起來復述會議內容時,他發現小葉早已收好了手機,目不斜視,虹姐不知道什么時候也坐回來了,一定是小葉通風報信,虹姐驚魂甫定頻頻咧嘴吐舌頭,好像得了口歪眼斜病,有幾分滑稽。每個微笑背后都藏著無聊的哈欠,興致盎然背后永遠是膩煩嫌惡!
主任讓他散會以后留一下。主任業務繁忙,電話不斷,他被晾在一邊,沒有什么可以轉移注意力,他有點兒不耐煩了,但沒有顯露出來,《盧布林的魔術師》里的一些句子跳了出來,被重新擦亮,預言一般窺破了他此刻的內心——
“他始終是個靈魂受盡折磨的人。他的七情六欲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他。他從來沒有擺脫過悔恨、羞恥和對死亡的恐懼。他度過痛苦的夜晚,計算自己的年紀。他還有多少年輕的歲月呢?”他始終是個靈魂受盡折磨的人。他的七情六欲像鞭子似的抽打著他。他從來沒有擺脫過悔恨、羞恥和對死亡的恐懼。他度過痛苦的夜晚,計算自己的年紀。他還有多少年輕的歲月呢?
“盡管雅夏憂心忡忡,還是無法擺脫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盡管他憂心忡忡,還是無法擺脫自己的自尊心和虛榮心。
“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火柴,盡管他明知道沒有火柴。”他伸手到口袋里想要掏點什么,盡管他明知道只有手機而已。
主任終于得空和他“談談心”,一開口先肯定了他近期寫的一批公文,還給他倒了杯水。主任又提到小葉,“禮拜一早上查崗,總有人遲到,但是小葉一次也沒有。”當然不會有,小葉每天早上準時得從不多一分鐘,精確執行八小時工作制,仿佛一只精明的狐貍,況且小葉真的有狐臭。他按照這個思路繼續聯想,虹姐應該是貓,性感有風情,完全看不出是一位二胎媽媽,若非遺傳性輕度癲癇,以虹姐的條件完全可以嫁得更好的。遺憾歸遺憾,他尊重命運的安排。
“你也從來不遲到,你想遲到也難,因為你就住在單位嘛。”主任笑了笑,似乎這個說法很有趣,“不知道不住這里以后,你會不會遲到呢?”
過了幾天,他路過主任辦公室,無意聽見小葉被主任訓話,原來小葉在例會上玩手機的“劣跡”,主任心里是有數的。他隱約還聽到了一句主任對他的褒獎,想不到主任也會讓他做一做小葉的榜樣。如果小葉算是狐貍,那么主任呢?他一時想不出歸類的動物。等小葉回到辦公室,虹姐習慣性“呀”了一聲,好像春天的貓叫,他靈光一閃,主任不是叢林之王,而是動物園管理員,維系著動物園秩序一成不變。
“中午老金讓我去一趟,說有好戲看,老金是動物園最年長的管理員,干到下個月就退休了,結果他叫我去看母猴來月經!”司馬玲像照顧聽眾情緒似的,瞥了他一眼,“和女人一樣,母猴也會來月經的,母猴把血啊白帶啊直接用手摳出來放進嘴里吃掉。”司馬玲彎曲兩臂,開始往嘴里塞空氣。
“嗯。”他制止了司馬玲的表演,表示自己能想象出那個畫面。
“所有的母猴都是猴王的,猴王想干誰就干誰,它們可以隨時隨地干那種事。”這話聽上去像一句暗示,司馬玲接著說,“老金說這個就算是他退休前送給我的道別禮物,還祝我永遠幸福和諧。我說,操你媽的。他就笑得很響,好幾只小猴都嚇退到假山后面,不敢動了。”
“欠操。”他也跟著譴責跟著笑。
“我現在說到‘操你媽就會想起綿綿。”司馬玲說,“之前一只小猴被游客的煙頭燙傷了左眼,受訓的時候,不論攀高還是蕩秋千,小猴都不像別的猴子那么靈光了,關鍵是不知情的游客恰恰覺得這只猴子最特別。憂郁的小猴一下子成了最受歡迎的猴子,大部分游客都喜歡投喂它,甚至還有人把用過的避孕套,也喂給它。”
“閱歷豐富的小猴。”他想象了一下自己面對一只行動遲緩的特別的猴子會怎么做,說不定也會把避孕套當作香腸的腸衣糊弄猴子。
“還沒有幸運兒掉進你的圈套嗎?越往后藥效揮發越多,中獎概率會越來越低的,唯一的好處是房間終于沒那么臭了,也有可能是我麻木免疫了。”司馬玲指指墻角那一溜鼠藥,“綿綿先毒死小猴,再把自己也毒死了,她和小猴吃的是同一個牌子的老鼠藥。”
“真慘烈。”理智告訴他,比起肯定老鼠藥的藥效,這個時候更應該表示一點同情,也正是這一點理智與同情,使他和司馬玲區別于小猴和老鼠,從而免于被關進動物園,或被藥死。
“綿綿的遺書只有三個字。”
“操你媽?”
司馬玲果斷點點頭,“你會把綿綿寫進小說里嗎?”
“小猴吃了嗎?那個用過的避孕套。”
“這個得問老金。”司馬玲說,“老金明天也要來的。”
他在靈堂見到老金前,先看見了綿綿。雖然從司馬玲口中聽過不少綿綿的典型事跡,做個小說里的典型人物綽綽有余了,可面對遺像,他不得不承認完全陌生。他想認識她已經來不及了。他注意到老金右手握著一張卷成筒狀的A4紙,卷反了,寫著紅字的正面露在外頭:操你媽。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六旬老金的老母親,僵硬的臉頰松了一些,他沖老金笑了笑。
靈堂東北角的待客區坐了一些人,不斷還有人涌進來,站在過道上,好像無座票的乘客。LED頂燈揮發著冷光,靈堂像一節涼爽的車廂,白森森的干凈,站著的,遠遠超過了坐著的人數。他為自己買到有座票而慶幸,環顧靈堂,并沒有看見擴音裝置,無孔不入的哀樂和死亡一樣神秘,“綿綿的靈堂選小了,阿達他爸的靈堂就又偏大了,顯冷清,靈堂和KTV一樣,分大包、中包、小包、豪華包,阿達爸的靈堂相當于KTV最小的迷你包,比那個還小。陵園墓地也是最小號的,在一片平緩的山坡上,種著小小的長青樹苗,小小的墓碑上刻著一豎小小的隸書,很溫馨。”
“請注意,今天的死者是綿綿,”坐著的司馬玲左顧右盼,像在等什么人,“別說阿達他爸了,說說你爸吧。”
他不說了。頂燈的冷光逐漸擴散,他仿佛看見死神的陰影,透明的陰影無限延伸,像在場所有人終將抵達的死亡之谷。騷動最先是從他的左后方開始的,蔓延至正后方、右后方,他的大后方都淪陷了。喧嘩與騷動將他從死神的陰影里拉回來,人手一張A4紙匯成一片雪白的紙海,有點兒晃眼,“操你媽”是海面上的紅色浪花,更晃眼。
司馬玲也掏出一朵紅色浪花,站到折疊椅上,和她的同事們掀起一波紅色浪潮。他淹沒在浪底,除了綿綿,他是全場唯一一個沒有站起來的。他坐在激昂的人群當中,顯得無動于衷又孤立無援。他終于聽清楚他們喊的,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同工同酬!……改革用工體制!……取消臨時工、派遣工……堅決貫徹執行新勞動法!”
人群中還有兩名溫泉酒店的員工,他認得他們的工作制服,想不到綿綿的交際面這么廣。他終于也站到了椅子上,挨著司馬玲明知故問,“你們動物園有這么多人啊?”
“動物園總共有三個正式工、六個派遣工、九個臨時工,”司馬玲講話的同時,沒有停止揮舞手中的“操你媽”,“你以為只有動物園才有臨時工嗎?”司馬玲和他講過,她去動物園上班是鄰居老金介紹的,因為原來一名正式工涉賭被公安送去勞教,動物園缺一名飼養員,司馬玲就補缺成了一名臨時工,“老金是派遣工,我們的工作內容和正式工完全一樣,工資卻只有正式工的一半,”司馬玲補充說,“而且我們每個月都只發一半工資,另一半匯總到年底再一次性結清。”
一個三十多歲的光頭跳到靈堂中央,連說了三遍“操你媽”,算是開場白——
“我相信面對這樣的結果誰都只有遺憾,這樣的遺憾我想說我們每個人都需要承擔一部分責任,正是長久以來我們的沉默啞忍,最終導致悲劇發生。我認識的綿綿,是一個積極上進陽光愛笑的小姑娘,為什么這樣積極上進陽光愛笑的人的臨終遺言是這個呢?”光頭更用力地揮了揮A4紙,分別朝三個方位追問,“為什么呢?”光頭收回目光,平視前方,正前方有好幾臺手機對著他拍攝,“我相信去過動物園的人一定都對她有印象,‘您好‘歡迎再來,讓我們共同記住她的名字:綿綿,一名勤勞善良的動物園臨時工,操!”
光頭開了個好頭,靈堂陷入了集體追憶。
“我愛人小葉增生需要做手術,綿綿幫我頂了好幾天白班,直到我愛人出院,我從自己工資里拿了一點兒錢給她,我知道她需要。”
“綿綿很受小朋友的歡迎,來動物園的小朋友都叫她:河馬姐姐。算一算,再過幾年綿綿也該有自己的小孩兒了。”
“我見過綿綿的男朋友,高高大大的,來過動物園好幾次,也在動物園和綿綿吵過好幾次架,后來就分手了,我聽說綿綿男朋友是別的什么單位的正式工。”
司馬玲用余光發現他也在看自己,定定神,走上前說出自己的證詞:“工作上我和綿綿是很好的搭檔,生活上我和綿綿是很好的閨蜜,可以說過去的幾年里,我和綿綿在一起的時間比和我的父母,比和我的男朋友都要長,”司馬玲說到這里停了一下,飛快地朝東北角看了他一眼,“綿綿,人如其名,像綿羊一樣溫馴善良,喜歡可愛的東西,喜歡逛街看電影,最喜歡的明星是王菲,如果真的有上帝,那上帝對熱愛美食的綿綿真的眷顧太深,怎么吃都不長胖。被上帝寵壞了的綿綿生前沒有說過一句臟話,”司馬玲又停下來看了看他,“想不到第一次爆粗口是她臨死之際。”
“綿綿——綿綿——”整齊的呼號填滿了追憶與追憶之間的空當,靈堂里的哀樂徹底聽不見了。他沒有聽見母親的來電。
“你說謊。”司馬玲以沉默應對他的質疑,他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綿綿的雙親和司馬玲一樣靜坐著,以沉默應對各種手機攝像頭,“為什么綿綿叫河馬姐姐?”他不想她沉默下去。
“不要在意這些細節。”
“綿綿真的是因為用工問題自殺的?”
“也許吧。”
“這是一場有劇本有道具的鬧劇,站出來發言的每個人都是分到臺詞的主角吧?包括你。”他有意激怒她。
司馬玲把A4紙揉成團,握在手心,手背發白,“歡樂的殯儀館。”
圍在死者家屬跟前的拍照手機逐漸散開,就像演出結束,演員還在謝幕,觀眾已經走掉大半。他這才覺得這間靈堂對于綿綿來說,也偏大了,“你們怎么處理那只小猴的?會連帶追究綿綿家屬的責任嗎?”
“也許吧。”
他們上前和家屬話別。綿綿母親握住司馬玲的手久久不松開,兩個人都想開口說點兒什么,又感覺詞窮,幸好殯儀館的焚尸工過來打斷他們,火化的時間到了。
“我第一次來殯儀館。”走出殯儀館,他說。
“綿綿的死對你有幫助嗎?”
“什么?”
“你不是在寫新的小說嗎?如果你寫到殯儀館的話會寫得更好了,”司馬玲說,“剛才我真擔心你會對綿綿她媽說出‘永垂不朽之類的話來。”
“有問題嗎?”他有意和她較勁兒,“你們口口聲聲說綿綿多么多么陽光積極開朗,把她形容成是人畜無害的小綿羊,雖然古今中外的悼詞都有點兒言過其實,死者為大嘛,可你不覺得你們用力過度了嗎?你們形容的綿綿太完美了,一點兒缺陷都沒有,反而降低了可信度,也怪綿綿的遺書留白太多,才讓你們有機可乘大做文章,冒用了那么多不是她的部分,不過無所謂了,死無對證了。”
“冒用了那么多不是她的部分,”司馬玲說,“今天的這一切,綿綿的爸媽是默許的,不管我們的抗議成或敗,綿綿這根導火線都會被我們,被這座城市記住一陣子,也可能記住很久,對于死者家屬,這是一個很大的誘惑,也是撫慰。說到底,逝者已矣,如何做到死得其所才是身后事的關鍵所在。綿綿爸媽在這點上倒是不糊涂。”
“于是你們編造了這些謊話?”
“我更愿意聽你說是虛構,就像你寫的那些小說一樣,大部分細節是真實的,心理訴求是真實的。至于謊話,你的父親節主題朗誦才是鬼話連篇。”
他想做點兒什么轉移一下注意力,于是給母親回了電話。
“你那邊很熱鬧。”母親的聲音永遠冷冷清清,即便聽上去她那邊鬧哄哄的,好像更熱鬧一點兒。
“一個朋友死了。”
母親略一沉吟,告訴他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她終于得到了一筆溫泉酒店的遣散費,卻不小心誤存進了父親的戶頭。她在銀行一籌莫展地告訴他,“我真的要去做公證了。”
他和司馬玲已經走出殯儀館很遠了,路上一輛出租車也沒有。路邊的田野上吹來一陣風,不知道是什么作物的清香,混雜一點兒糞便的臭氣,總之不是熟悉的氣味。
“你真的高興嗎?”他問母親。
“什么?”
“沒什么。”他看著司馬玲手里皺巴巴的“操你媽”,他想問母親的是,當她在做客房服務,當她面對溫泉酒店的住客說“很高興為您服務”時,她真的高興嗎?
母親辦妥退休手續,和同事們湊在查封前的溫泉酒店吃了一頓散伙飯,互相道別,也是相互壯膽,往后就要各走各的路了。他寫道:“現在,她的容顏已經是明日黃花,她沒想到自己做了大半輩子的客房服務”,寫出來才發覺好像一句悼詞,更適合寫到挽聯上,只是不清楚死因為何,兇手又在哪里。
他收拾家里的小房間,發現放在書架最頂層的樣刊少了好幾本,剩下的樣刊,他在自己的文章部分發現有批注的痕跡,淡淡的鉛筆字。母親偷看過他寫的東西。
他看著母親,看她從高壓鍋里夾出大閘蟹,看她擰開醋瓶倒出一小碟陳醋再把瓶蓋擰緊,看她端出醋碟前接了一個外婆的電話,眉頭微蹙,嗓音冷清——這些細節分毫不差地吻合了他的記憶和描寫。他像看一個虛構人物一樣地看著母親,恍惚而不真切,他是她的創造者,母親出現在他的許多小說里面;他不知道母親當年懷抱剛出生的他時,是否也有這樣的暈眩感。他知道父親母親年紀很輕就結婚了。
“外婆說她不想做七十大壽。”母親把手機放得離餐盤遠遠的。
“六十大壽的時候還不是也這么說。”他拿起一只蟹,微燙,放下,涼著。
“所以說何必講這種話,該花的錢總是要花的,”母親拿回手機,好像要確認一下剛才和她通話的真是她的母親,“小姨七點鐘要來。”她只是想確認一下時間。
“志遠來不來?”
“外婆老是講不要花冤枉錢,也不曉得她到底做了多少鈔票了。做完七十大壽,我要叫她把銀行賬戶的密碼都寫出來。”
“小姨知道嗎?”
“銀行的人講,這種情況很常見的,不少家里老人沒交代一聲就突然去世了,留下不知道密碼的戶頭,取不出遺產,只好先去做死亡證明做公證。”
“你早該去做的。”他盡量說得只是像一句陳述。母親還是把它當成了怨懟,向他哀告,父親的賬戶上沒余什么錢。
“會不會還有別的銀行卡?”他后悔問了這個問題。
母親沒有聽出或者刻意忽略了這句話的深意,向他保證父親有且僅有這一個賬戶,“當初我試了許多密碼,從結婚日期到家里座機號,我們每個人的生日,都不是,賬戶就被凍結了。我只好回家拿身份證、結婚證。”他能想象拿著一堆證明的母親湊近鋼化玻璃,對準窗口一遍一遍地解釋,幫幫忙,我丈夫不在了。
“好說歹說柜臺終于幫我查了查,賬戶余額十二塊六毛錢。我就和柜臺小姐解釋,不好意思啊,我還有兩張銀行卡忘記帶來了。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道歉,明明沒有做錯什么。給柜臺小姐服務打分的時候,我打了一顆星,我再也沒有去過那家銀行。”
他一直知道父親留下的錢不會很多,但也不至于“十二塊六毛錢”,母親絕口不提,他也就一直認為母親得到了她應得的。母親有意隱瞞這一點或許是為了隱瞞別的更重要的什么,正如母親也不明白為何他執意要燒掉父親的兩大本剪報。當時的母親也像現在這樣哀告,抗議他的瘋狂行為,這是你父親大半輩子的心血啊。抗議無效,反而母親也感染了他的瘋狂,參與焚燒了一部分父親的舊物,衣柜里的父親的毛衣、襯衣和羊毛襪,還有床頭柜里一盒用了一半的避孕套,母親親手點亮了她的獨身宣言,守貞的決心……
“十二塊六,很吉利的數字,現在你會對我滿意一些了嗎?”她把矛頭轉向了那些她偷偷看過的他寫的“母親”身上了——那些因現實條件和欲望不匹配而備受折磨,備受丈夫冷待的“包法利夫人”。他像寫悼詞一樣寫道:“多數人風平浪靜終此一生,這座小城什么都有,只少點希望和愛情,可這兩樣東西不是每個人都想擁有或可以擁有的。生活就是煎熬,而這就是生活之所以煎熬的答案,生活教會她生活最重要,其他的是閑事……”每當編輯和他討論稿子,分析他的小說,鄭重其事地叫出他虛構的那些人物的名字,他就會克制自己的羞恥感,盡量不去想母親,想婺城。
“我交錯了銀行卡,他們把你父親的卡號登記上去了,偏偏這次又是在取款機上轉賬,用不著填寫收款人姓名,加上做事的人也慌里慌張,沒有仔細核對一下,錢就打給你父親了,我應該把銀行卡也一起燒掉的。”他這才知道母親一直把父親的銀行卡放在貼身錢包里,母親雙手交叉放在桌上,像禱告,“我不應該犯這種低級錯誤的,每年這個時候我的注意力就不容易集中,我感覺我不是我自己了,就像你寫東西的時候,我好像完全不認識你一樣,包括你現在就坐在這里,什么也沒寫,什么也不做。”
“我什么也沒想。”他想,母親是如何一點點容忍適應一個寫作的兒子的呢,而現在她忍無可忍,終于開始抱怨了。他神圣的寫作要求他享有安靜、孤獨和私密的空間,其他人不能不請自入,包括母親。他是自己統治自己的國王,他無法擺脫自尊心和虛榮心,靈魂受盡折磨,困在想象與事實之間,困在寫與不寫之間,困在門里與門外之間,困在離開與歸去之間,困在同母親和好與遠離母親之間……他耽于這種秘不示人的折磨,如同清教徒式的苦修,用一扇門隔開了母與子,讓上帝的歸上帝,愷撒的歸愷撒,他倆生活上越是親近,內心里越是疏遠——大生活家和大作家之間的根本矛盾,生活和偉大的作品之間,總存在著某種古老的敵意。
母親飽受這種間歇性冷落的折磨,通常只能假裝沒事發生,“我以前以為你只是小打小鬧,像小學時候的興趣小組,你參加過美術班、航模班,最后都不了了之,你那本沒什么人買的長篇小說是我買來捐給婺城圖書館的,我以為大學畢業就會停下來不寫了,但是你父親不在以后,你好像寫得更勤快了。”
“我現在也還對繪畫和航模有興趣。”他不知道應該怎么和母親解釋他在寫作上的熱情,他越來越依賴文字,舉個例子,他是先有“禿瓢”才看得見禿瓢,從腦袋里的詞庫迅速挑出“禿瓢”去印證現實,暗自心驚,原來真有像瓢一樣的禿頂。他更信任文字組織過的世界,邏輯清明、一目了然,與此同時,他越發覺得自己感知現實的能力在衰退,也舉個例子,他逛一圈商場也不見得有多少長進,何況他對逛商場也興趣不大,但如果翻一翻商場的促銷手冊,他就能獲取許多,某些細節說不定還能用到小說里,如果他的小說涉及商場的話。他倚仗的多是紙上得來的二手經驗,保守地寫一些出格的小說,他的小說里總是出現死亡、失蹤或是病痛,充滿不幸,好像他真的經過了許多風浪。他自知他是個懦夫,他的小說里有那么多不幸,正是展示了他對不幸的恐懼,對恐懼的恐懼。每一次閉關結束,他都有一絲怯場,像一段彌撒接近尾聲:去吧,善良的人們,我們已經盡力庇護你們了,但我們不得不把你們還給你們的時代,還給你們的煩惱,走吧——他打開門走出房間,就是生活,無可回避的生活,“我也試過停下來不寫了,寫和不寫截然不同,寫和不寫的反差讓我有機會弄清楚兩者中的哪一個才是我真正的世界,結論是,兩個都是,只不過在各自特定的時間。”
“你會有雙重生活也會有雙重運氣。”母親直直地看著他,說。
“你一點兒也不像我母親,”他想奉承她一下,說,“你比我原以為的要寬容得多。”
小姨的來訪,讓母親暫時擺脫了相告無門的焦慮。小姨掏出一張紙條念起來:“《民事訴訟法》第167條規定,公民下落不明滿四年,或者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滿二年,或者因意外事故下落不明,經有關機關證明該公民不可能生存,利害關系人申請宣告其死亡的,向下落不明人住所地基層人民法院提出。姐夫失蹤已經七年了,完全符合申請條件了;《民事訴訟法》第168條規定,法院受理宣告死亡案件后,要發出尋找下落不明人的公告。宣告死亡的公告期間為一年,但因為意外事故下落不明,經有關機關證明該公民不可能生存的,宣告死亡的公告期間為三個月。”
“所以最快也要三個月?”母親好像被自己說的嚇壞了一樣。
父親失蹤以后,母親沒有辦理任何手續,單方面發布了父親的死訊。他對母親心有不滿,為什么不再等一等。母親一意孤行,他硬著頭皮陪她挑選墓碑墓地,一切從簡,母親用父親的西裝、夾克、西褲、襯衣、領帶,一件白色的背心和一條白色的內褲,按正常順序套好,拼湊出一個人形,為父親造了一個小小的衣冠冢。母親親手把這一切放進小小的墓穴里,參加葬禮的只有他和母親。他曾無數次想象,如果真的找到了父親的遺體,殯儀館最小的靈堂恐怕也會顯得過大。七年后,父親重新被提起來又將再死一次,他仿佛看見父親面如黃紙,被死亡折磨得弱不禁風。
“你急著用那筆錢嗎?”小姨把那張律師朋友手寫給她的紙條推給母親。
“只好等一等了。”母親疊起紙條,放進口袋前又展開看了一遍。
“我聽說你婆婆回家了。”小姨打開茶幾上的玻璃罐,嗑起瓜子。
母親沒有接話。原本臥室墻上有一張父親和奶奶的合照,父親失蹤第二年,母親就把它從墻上摘下來了。
“很多人為了遏制癌細胞都接受了各種各樣的治療,還是你婆婆勇敢,聽說上個禮拜停止治療了。大夫好心勸她,說她是拿生命開玩笑。你婆婆說那又怎么樣,我現在感覺好極了,然后就出院了,威風得很。”小姨的嘴角粘了一片瓜子皮。
“她一直都很偉大的。”母親也抓了一把瓜子。
“偉大就是自己難受。”小姨摘掉了嘴邊的瓜子皮。
“身邊的人更不好受。”
“她就只有這一個孫子了,有時間還是要走動走動,她那一份遺產還能給誰?”小姨看著他,又看看母親,有意讓談話的氣氛輕松一點兒,開玩笑說,“只是到時候千萬別再存錯賬戶啦。”母親勉強笑笑,一點兒也不輕松。
他和志遠隔得有點兒遠地坐著,志遠變黑了,可能是暑假干了兩個月銷售的緣故,但也沒見口才方面有什么提高,沉默著,仿佛是在外沖鋒陷陣的戰士大難不死,回家后就是沉默的余生。他不確定志遠還記不記得沒有母乳的哺乳期狂舔銅版紙雙乳的荒唐行為,更不確定這樣的先天匱乏是否已經滲入骨髓,成了表弟的生命底色、靈魂烙印。他有點兒害怕在他家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會成為表弟今后的人生,而不是一段很快就能結束遺忘的插曲。就像外婆一輩子都沒達到母親的“得體”標準,六十大壽上,母親不斷幫外婆擦拭灑到袖口上的湯汁,外婆難看的吃相讓兩個女兒很難堪,都是年輕的時候餓怕了,“你不能因為喜歡才去吃,你是要為了活下去而吃”,這是外婆的一貫態度。
“下個月就是媽的七十歲生日了。”母親說。
“六十大壽好像才剛剛過完。”小姨說。
“不知道六十大壽那套唐裝還合不合身,”母親比畫了一下外婆的尺碼,“十年穿一次,平時不舍得穿,真不知道有什么不舍得的,死腦筋。”
母親也不可能知道他燒掉的兩大本剪報中間藏有夾層,前后頁邊粘在一起,稍用點兒力就能拆開來,脫出一群比基尼女郎,解開了多年前的遺失之謎,既不是表弟也不是母親,這都不重要了,他為自己和父親在女人方面的相似品位感到欣慰,父親偷走藏起的都是他最珍愛的那幾個,年份久了,紙張泛黃,那個藏在椰樹后面的白種女人也變成黃種女人了,冰藍條紋的比基尼好像灰撲撲的病號服,透著一股死氣。父親生前替自己建造了這些秘密閣樓,想必不會愿意讓母親踏足,兒子無意中的發現也是一種冒犯,他祈求這些秘密女郎們經過焚燒火化,都能順利抵達陰曹地府,不讓父親孤單。陳舊的女郎們在火焰中猙獰、枯萎、扭曲、融化,最后一個個都縮成字一般大小,仿佛一群生造字,他一個也不認識。他想要進一步了解認識父親也沒有機會了,自此以后,他小說里的母親都變得冷淡、陰郁,至少不能讓父親滿意。
那些母子都看得見的剪報,也是他和母親都看得見的父親,剪報大部分內容都是時政方針類的,包括各級領導的上臺、落馬、逝世,兩大本剪報既是編年史,也是人物小傳。每次吃飯等于開批判大會,父親控訴房地產亂象,一棍子打死一片,“溫州人最壞了,照我說都應該槍斃,”講到年輕一代,“飆車黨比酒駕、醉駕更應該抓應該罰,因為這是頭腦清醒的犯罪!”父親撫今追昔,懷念激情燃燒不竭、秩序整齊劃一的從前,那是貼在剪報首頁的電影說明書上的紅色娘子軍的年代,那是一起觀看紅色娘子軍和偷偷欣賞紅色娘子軍的電影說明書的年代,“以前紅彤彤、乓乓響老好的,現在猴子精滿地跑老盎三了。”父親興之所至就會蹦出一兩句上海話,笑一笑,這是他和母親很少見到的父親,正如藏在剪報夾層里的女郎。
他最后一次見到父親是在源口水庫。母親在溫泉酒店做了半生,父親的職業生涯則在水庫邊的電站度過。父親能擁有這份工作多少沾了一些爺爺的光,作為源口水庫援建者的家屬,父親是電站里唯一一個會剪報、會出黑板報的門房。那天下午,他開車送父親回電站,這輛車原本是電站的公車,年數久了父親就以低價買了回來。雖然他對去電站的那條路很熟,但他在想別的事,很難集中注意力,得慢慢駕駛。父親坐后排,中途停下來買了一盒煙,他聽到父親狠狠地抽著煙。車里的沉默越來越分明,透著敵意。到達水庫放下父親,他就折返回家了。他打開所有車窗,讓煙味散出去,不斷加速、超車,一刻不停,就像1965年的某一天,馬爾克斯開著歐寶小轎車,行駛在墨西城到阿卡普爾科的路上,不知從何而來,《百年孤獨》的第一個句子突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在這個句子后面,雖然看不見,但很明白的是整部小說,已經可以句子生句子地進行下去了,受到催眠般的馬爾克斯把車停在路邊,掉頭,一刻不停地回家……
在他們還愿意相信父親只是失蹤的那段時間,母親所有的注意力好像門把手一樣,都被家里的門吸住了。最怕敲得很慢,只有三下的那種敲門,有種壞消息的感覺。母親沒法在家待下去,不顧暈車體質去駕校報名開始學車,他知道她只是想借此轉移注意力,就像《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可憐的黛西以為開車可以使她放松神經鎮定下來,結果釀成了悲劇。他留心提防著母親崩潰的可能,事發以來她還沒有過一點兒過激的情緒反應,唯一的意外是有一天母親從駕校回來,右手腕上包了一層紗布,他的第一反應是割腕未遂,母親解釋說不小心撞到引擎蓋扭傷的,他沒說什么,之后的每天下午都會去駕校接母親。路考前一天,教練給他一瓶紅花油,“你母親上次扭到手腕,我開車在附近藥店買的,但錢是你母親出的,你帶回去吧。”手腕上的傷沒有影響路考發揮,母親順利拿到了駕照,“如果那天是我開車,我不會像個送餐員一樣著急趕回來的。”他能夠理解母親,極有可能正是這樣的怨恨支撐著母親居然沒怎么暈車,一次性就通過了所有考試。反過來,母親就沒那么容易理解他了,當時的他正溺于小說構思中,模模糊糊有了一些細節、語調、主要人物,就快抓到類似“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樣的神跡了,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關上門,躲避生活,在只有自己的房間里坐下,寫下“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樣的時刻不啻最完美的性愛,比最完美的性愛還完美,怎么可能停留?怎么能夠冷靜?母親于事無補地說:“我把他送到以后,會留下來坐一坐他的船。”
父親生前在電站沒什么消遣,要么去教堂坐坐,要么就在水庫上劃船,一個人劃進庫心,再劃出來。水庫邊上有一座小教堂,教堂里的伙夫,作為關鍵證人保證說:“那天下午我親眼看著他劃船進水庫的,后來我回家了,就不知道他有沒有出來。”父親的船還在,他甚至樂觀地猜想父親是在惡作劇,像《威克菲爾德》里的父親,只是離家出走幾百米,不想讓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在任何人那里、在自己家里,再找到他,然后在失蹤了若干時間后,突然習慣性地朝他仍稱為家的地方走去,回到家里。
鄉鎮、公安、消防多方力量一齊出動,并成立了專門的指揮部進行查找,還有一部分志愿者也投入尋人工作,對水庫及周邊區域的溪流、高山進行地毯式排查。每一天都是一個沉重的負擔,因為完全是等待。母親一副凄涼、疲憊的樣子,與周遭的事距離遙遠,她遣走了陪著她的心理干預人員,堅定地把父親的失蹤和死亡畫上等號。他以為母親會和他一樣找出各種借口推遲面對這個結果,他不甘心就此放棄,追問母親:“有沒有可能是去上海了?”
父親遺物里有八十年代初出版的各種版本的上海地圖,上海交通圖、上海旅游圖、上海地質圖、上海文化教育地圖。據母親爆料,還沒做父親的父親一直在為去上海積極地做各種準備,力爭成行前先在婺城進化成一名合格的上海人,父親學說的上海話就像上海人的洋涇浜英語一樣蹩腳古怪。
“奶奶真的一次都沒找去過?”他問母親。
“開頭爺爺寫信回來過,寄了一桶上海益民食品四廠做的動物餅干。那個餅干罐后來被你父親做成郵箱掛在了奶奶家門口,你爺爺在信上講了許多他回上海以后的難處,亭子間知道吧,又小又暗,冬冷夏炎,做了叔公一家的婚房了,爺爺回去等于憑空多出一口人來,骨肉至親也要翻臉的。你爺爺就一個人住樓梯間,在家吃飯每月月初要交一次伙食費,自來水公用,但水龍頭是活的,每戶一只,用的時候擰上去用完再擰下來,一根水管通到底,至少串出六七只水表,有意思吧。當然這些都是你爺爺的一面之詞,你奶奶是偉大的,就信了,你父親也信了,卻一點兒沒有打擊他做上海人的信心,你爺爺羅列的種種困難反倒成了和上海話教材一樣的上海生活指南,你父親就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了。”
他可以想象,為了提早適應逼仄的樓梯間,父親把大床鋸短做小,搬出睡房,搬到閣樓上,和雞籠、竹篾、籮筐、笤帚、裂口的酒壇、掉漆的條凳睡在一起,好像也要成為其中一件無愛無欲的家什。奶奶意外發現原本粗手粗腳的父親變得小心翼翼,會持家了,就放任父親的上海生活演習。父親像對待上海的自來水一樣對待免費的井水,淘米水也不再白白倒掉,澆花、刷碗、洗抹布,件件行得通。即使爺爺在最后一封信里婉拒了父親,讓奶奶轉告父親即刻停止瘋狂的演習,爺爺連樓梯間都要保不住啦,真要去投奔他的話,需要的是討飯人的生活準備,而討飯人哪里都有,所以沒必要非投奔他不可。爺爺的絕筆信絲毫沒有動搖父親關于另一種生活的信念,演習的熱情依舊高漲。奶奶對此憂心忡忡,再魔障上海,早晚要在上海栽跟頭啦。
父親還沒到上海,先在婺城碰了壁。棉紡廠的浴室是婺城最早對外開放的公家浴室,買票入場,一人一隔間,充分尊重隱私,不管男女,插銷一插,只有水聲。父親在公家浴室仍然不忘演習,鍋爐燒出來的白花花熱水讓他倍加疼惜。爺爺的信上就講到過生煤爐的難,爺爺用慣了婺城的柴火灶膛,不像叔公可以熟練控制煤餅極其緩慢地燃燒,確保煤爐不熄火,出門前在爐上放一壺水回家正好有熱水用。爺爺總是封不好煤爐,常常徹底熄火,爐上的水出門前是涼的,回來還是涼的,爺爺的心也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