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尹千為自己操辦了婚禮。她的父親半年前上山打獵,懷抱一只獐子墜下了懸崖。她在夢中見過那只獐子,額頭有銅錢大小的一塊白斑。她讓人將死了的父親和獐子一同抬回家,剖開獐子的肚子,用其心臟獻祭父親。一個失敗的獵人,終于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獵物。
婚禮和葬禮之間只相隔六個月。
1990年,跑馬坪通了電。空氣中,散發著蠢蠢欲動的氣息。這種躁動毫無來由,卻又像是生命運行中的必然。人們的心,原本像大地一樣沉睡,春天的時候突然就醒了過來。人們紛紛墜入了14英寸的黑白電視里。世界變得具體起來,觸手可及。尹千的弟弟尹萬從北京回來,人們不顧他內心的喪父之痛,纏著他講外面的世界。尹萬心煩,卻又不好發作,只說兩個字:人多。
尹千心里更煩。弟弟尹萬再也不回北京去上學了。他終日將自己關在屋里,沉默地對著那臺信號閃爍的黑白電視機——他只看中央一臺。
“你既然如此想念北京,那就趕緊回去上學啊?!币Φ艿苷f,“明年你就畢業分工作了,姐姐還指望你呢?!?/p>
尹萬拼命搖頭,像丟了魂。頭發瘋長,胡子拉碴。不看電視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讀書,讀著讀著,一聲長嘯,將書撕了,撒得滿屋都是。待情緒平復后,又將滿地書頁拾起來,按頁碼拼好,重新讀。尹萬的種種怪異舉動,只有尹千知道。她不敢下地干活,在家里守著弟弟,直到有天他說,“姐,你忙你的去吧,我不會死,我會活著,我要活著看這世界變成什么樣。”
真是書讀傻了。尹千想。世界怎樣,遠沒有怎么過好自己的日子重要。
她必須挑起這個家的重擔。但她只是個女人。她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個對她關愛有加的年輕人,并且在春耕開始之前舉行了婚禮。她的條件只有一個:婚后,她帶著丈夫住在弟弟尹萬身邊。
跑馬坪的人都來參加了這場婚禮。他們送十塊八塊的禮金,眉開眼笑地前來幫忙,對新娘豎大拇指。想起半年前的喪事,仍然唏噓不已。人們沒有在尹千的婚禮上看見尹萬。他躲在婚房對面的那間房里睡大覺。外面鞭炮那么響,他或許也沒有睡覺,只是躲著不想見人。
關于尹萬為什么突然不去上學了,跑馬坪的人有以下幾種猜測:一、他在外面干了壞事,躲在家里;二、父親死了,沒錢上學;三、他讀書讀傻了。
有好心者或好事者問尹千,她永遠只回答:不知道。她確實不知道。這個腦袋里裝滿了知識的人,變得像個沉默的瓦罐,敲不出聲響。
當親朋散去,洞房花燭夜,尹千推開迫不及待的新郎,去敲弟弟的門。
“萬,姐姐結婚,你都不起來看看?”尹千帶著哭腔,“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姐姐不管你了。”
“我知道了,姐,”尹千說,“你不用管我,我沒瘋,也沒傻?!?/p>
姐弟倆多日不說話,尹千聽到弟弟的聲音有些陌生。她猶豫了一下,去廚房熱了飯菜,放在門口,才回臥室。
“千,他這樣下去,如何是好?”新郎問。
“你嫌棄了?”面對新郎,尹千可沒有好脾氣,“如果怕拖累你,你隨時走人,我不會怪你的?!?/p>
新郎心里的那一絲抱怨被尹千的話一掃而空,他趁機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幾天來的嘈雜喧嘩消失后,身邊男人的鼾聲令尹千恍然如夢。他像頭結實的牯牛,渾身充滿了干勁——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土地。尹千想,男人就是鉆探機,要靠他們掘出生活的金礦和油田。她才24歲,先后經歷了父母的離世后,她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歲。新婚之夜,她頭枕著丈夫的手臂,像所有熱愛幻想的女人一樣,憂心忡忡地開始憧憬未來。
那聲音傳來時,她也許在做夢,也許在深沉的睡眠中。不記得了。她最初以為是啄木鳥的聲音,再聽卻不像,是手指輕叩某種東西,是軟和硬相碰才能發出的沉悶。是敲門?不是。聲音來自窗外。那一扇草綠色的窗子,是前不久新漆的,安了鋼筋和玻璃,還掛著印有蘭花圖案的窗簾。
噠噠——噠噠。停了一會兒,又敲。噠噠——噠噠。
尹千側耳屏息。身邊的男人也醒了,他順勢將她摟在懷里,另一只手掌罩住她的乳房。
哪個?
是我,姐。窗外的尹萬頓了頓,姐,我走了,你跟姐夫好好生活。
你要去哪兒?
尹千邊說邊穿衣起床。她穿內褲的時候,發現大胯酸疼,她聽到弟弟尹萬關上了院門。
幾分鐘以后,尹千疾走在村道上。春天的早晨,太陽比冬天更亮更新,像剛被擦拭的大圓鏡,刺得讓人睜不開眼。她雙腿間空空落落,仿佛有風穿過,涼絲絲的。她逢人就問:你給看見尹萬了?她收獲了一連串的搖頭和一頭霧水的目光。
尹萬——
尹千奔跑起來,扯開嗓子喊??墒?,她的聲音被腳步分成幾瓣,跌跌撞撞地飄落在山間。她大概跑了三公里,放棄了。往回走時,止不住流淚。走著走著,她開始自我安慰:他走了也好,總比整天躲在家里要好。再過半年,尹萬就大學畢業了?;钪乃退廊サ母改?,都盼望尹萬光耀門楣。
她的男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兩人在路上相遇。她的心里一陣溫暖。
我怕你一直追下去,他說,別找了,家里有封信。
兩人一路跑回家,推開尹萬的臥室,發現他的東西已經收空了。一張信箋紙上,寫有幾行字:
我走了。你們不用找我。我的命運,自己把握。我不會尋死,請放心。我沒有瘋,瘋的是這個世界。抱歉的話并不能讓你們心里好受,所以就不說了。我祝福你們,也請你們祝福我。
尹萬的信,連署名都沒有。它在尹千的手里,被風吹動,像只飛不起來的翅膀。尹千逐字逐句,一遍遍讀,但也不太能明白弟弟的意思。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怎么辦呢?
不知道。
……
當天早晨,跑馬坪的十二匹駿馬馱了十二條漢子,分四路朝山外飛奔而去。在跑馬坪通向四周的路上,揚起一路灰塵。下午的時候,十二條漢子失望而歸,神情沮喪且疲憊。他們中最遠的已經跑出了幾十里地,逢人便問是否看見一個年輕人,長得如此這般。但尹萬像是長翅膀飛走了。
為了答謝眾鄉鄰,尹千的男人殺了一只羊。當刀葉子喂進羊的胸腔里,它哀叫著閉上了眼睛。但當沸騰的水從羊身上淋過時,羊突然爬起來,叫著,跌跌撞撞地跑了。眾人驚呆,竟一時犯了怵,不敢去捉那只垂死掙扎的羊。直到它一路流血,哀叫,自己跌倒在路邊,才有兩個年輕人去將它抬了回來。那羊睜著藍瑩瑩的眼睛,有人湊近它時,羊眼里的影子舉起刀,割下了羊頭。
死羊復活,被視為一種預兆。人們吃羊肉的時候,眼前浮出它滴血逃竄的樣子,心里就多了一絲顧慮。有人甚至覺得嘴里或胃里的羊肉仿佛也還有生命,在嘴里對抗著咀嚼,在胃里重新拼貼組合,成為羊身上的某個部分。
尹千沒有胃口。她看著別人吃肉時,又想到了弟弟尹萬——不知此刻他正經歷著什么。別人開始輪番安慰她,但話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尹千不想拂了別人的好意,便裝出已經釋然的樣子,順著別人的安慰去想。也許尹萬此刻正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想,或許不久就會接到弟弟的信,甚至從鎮上傳來他打回長途電話的消息。眼下春播就要開始,她只能將弟弟尹萬暫時放下。
跑馬坪屬于半山區。如果遠眺莽莽群山中的這個村莊,春天的時候,很多被翻過來的紅土地空著,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只有等夏天,地上長出莊稼,和山上的樹木融為一體,這傷才算愈合。
這1990年的春天,天藍得令人憂傷。吹散了白云的風里,帶著來自外面的氣息。人們嘴里說出“香港”“臺灣”“北京”“上?!钡仍~,就像他們親自去過一樣??墒侨藗兌贾?,跑馬坪當時去過北京的,只有尹萬一人。正月底,有幾個年輕人將幾件破衣服收在蛇皮口袋里裝著,出門打工去了。這些平日里只會騎馬唱山歌干苦力的家伙,受到黑白電視機的蠱惑,說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跑馬坪的人們在看電視時,更加仔細了。他們想,說不定某天就能在電視里看到這些外出的年輕人。總之,時代像條洪流,裹挾著人們的身心涌向外面的世界。尹千時常想起弟弟尹萬。
靠山吃山。跑馬坪后的山上長滿了樹,樹林里生長著蘑菇、野菜、飛禽走獸。人是這片山林的入侵者。他們砍下樹木蓋房子,獵獲獐子、麂子、野豬、巖羊,喂養大自己的孩子。最初到來的人,懷著避世逃難之心。大山既給人們生存的空間,也懲罰那些貪婪的人。所以,跑馬坪從來不缺吃蘑菇中毒,追野獸墜崖的冤魂。
最大的財富是樹木。尹千的記憶中,跑馬坪似乎常年響著刀斧聲和樹木倒下的聲音。特別是農閑季節,人們除了向山林里討要一家人的開銷外,別無他法。
春播過后便有短暫的空閑時間?!皠窬蛉壶B,子在巢中待母歸”,這不是打獵的好季節,也不是最好的砍樹季節。而山中百花已盛開。雨水未至,蕨類植物頑強地從地面拱出來,像一根根蜷起來的手指,齊刷刷地擠滿了山間。再過一些日子,它們就將撐開綠傘,為山林間的地表換一身裝束。這是山間最常見的植物,蕨苔可食,城里人叫龍爪菜。
跑馬坪有個待嫁的姑娘上山采蕨苔,驚慌失措地跑回家后,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只會咿咿呀呀地比畫了。她心里波濤洶涌,卻像是有什么東西塞住了喉嚨。此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汗如雨下。年輕人認為她生病了,張羅著送醫院;老人們卻認為她遇見了不潔物。并且從過去的時光中打撈出了幾件差不多同樣遭遇的事情:有人上山遇見了一條巨蟒,那蛇睡著了,像一根倒下有些時日的枯木。那人坐在巨蟒身上歇氣,抽煙,突覺大地搖晃起來,定睛一看,是“枯木”在動。那蛇太懶了,慢慢爬進了更密的叢林里;多年以前,跑馬坪有女人生下一個渾身是毛的孩子,像是未完成進化的猴子。這個熱愛采蘑菇的女人,某個秋天將魂丟在了山上。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總有一只高大的猴子進村來,遠遠地看著姑娘的家。
這些過去的事,年輕人聽了哈哈大笑。老人們卻一臉嚴肅,“娃娃們,你們別笑,山里確實存在著各種怪東西?!?/p>
醫院在二十公里外,而端公就住在村頭的桃樹叢林中。性命攸關,不容舍近求遠。端公被請了來,騎著高頭大馬,身背桃木劍,像一個流落鄉野的俠客。他翻身下馬,昂首闊步,右手伸向后背抓住劍柄,擺出隨時都要抽劍斬妖除魔的樣子。眾人讓出一道,他直通床前。眾目睽睽。端公突然立定,仿佛他的眼前不是病人,而是魔鬼本身。??!他一聲長嘯,一跺腳,桃木劍劃過空中,直指病人。緊閉雙眼,念念有詞。
圍觀者渾身起雞皮疙瘩,屏息凝神,似空氣中會有異物出現。然而沒有。那端公又一聲長嘯:呔!桃木劍劃了一道弧線,劍梢戰栗,指向了門外。隨后,他左手探入囊中,抓一把黃豆撒將出去。眾人知道,這叫撒豆成陰兵。
“這豆子,你家得奉還。”
端公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接過別人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潤潤喉嚨。
“嚇落魂了。”
眾人也跟著回過神來,細看病人的臉龐,已經有了血色。不一會兒,那姑娘睜開了眼,似從夢中醒來。
“你遇見了啥?”端公問。
“一個穿樹葉的人?!惫媚镄挠杏嗉拢曇舭l顫,“坐在樹杈上看著我笑,露出兩排白牙?!?/p>
“不怕,有我在,你就大膽講出來,好讓今后上山的人多加小心?!倍斯舆^主家“奉還”的六斤六兩黃豆,一塊臘肉,八塊八毛錢,心滿意足。
“是人,不是猴子,也不是熊,穿著綠色的衣服,全是樹葉縫的,走路的時候衣服沙沙響,像風吹過樹葉。我撒腿跑時,他也跑進了樹林深處?!?/p>
“是人?”
“當時嚇傻了,現在想來,更確定他是人,雖然面部用一些東西涂抹了,但他看起來很像一個人?!北娙藨鹄酢?/p>
“像誰?”
“尹萬。”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尹千那里。她死活不信弟弟尹萬會躲進深山里。她來到這個已經恢復了精神狀態的姑娘面前,請她復述當時的情景。
“你為什么確定是尹萬?”
“因為他戴著眼鏡?!?/p>
尹萬是跑馬坪唯一戴眼鏡的人。
尹千決定親自上山去看看。她的丈夫放心不下,決定陪她前往。兩人背了干糧,帶著獵槍進山,邊走邊喊??墒牵介g除了飛鳥和野獸,沒有別的東西回應他們。陽光從枝葉間照下來,光線或光斑在兩人身上跳躍。走到懸崖絕壁處,他們的呼喊回聲隆?。欢叩狡教怪?,那呼喊聲很快被風帶走了。
尹萬——
尹萬——
在茫茫群山中尋找一個人,相當于大海撈針。夫妻倆輪流喊。喉嚨沙啞了,就坐在地上喝水。腿酸了,就攙扶著走。他們像兩把梳子,目光掃過山林間,耳朵留意著周邊的響動。中午的時候,兩人發現他們并沒有離開村莊多遠。跑馬坪的人,也聽到了他們的呼喊。
太陽落山后,兩人從半山腰無功而返。尹千在燈下燒了熱水給丈夫泡腳,外面響起敲門聲。跑馬坪的幾個人,相約而來,他們決定和尹千夫婦一起上山尋找尹萬。
第二天的跑馬坪后山上,四處響起“尹萬”的呼喚聲。天黑時人們會聚在尹千家里,聊起這一天上山,他們遇見了棠梨花開滿枝頭;山鼠咬尾成群而過;四條蛇糾纏在一起,蛇頭朝向四方;一只穿山甲滾下山去;一只豪豬還來不及放箭,便頭部中槍;一只猴子背著一只小猴子,出神地望著遠方,絲毫沒有發覺有人已經在身后瞄準了它們,最終,獵人放下了槍……
沒有人遇見尹萬。
新的一天來臨,人們統一從尹千家里背上干糧和水,地毯式地搜向了更高更遠的山上。溝渠、山洞、密林,成了他們的重點目標。人們在山林間呼喚著“尹萬”,也相互呼喚,相約著,分配著尋找路線。中午的時候,他們已經到達了后山頂。登高望遠,目光越過群峰,天的盡頭白雪皚皚(或者是白云)。突然,有人叫了起來:
你們快來看——
有人將雙手在嘴邊攏成傳聲筒。
你們快來看——
山間四處傳遞著這句話。人們像溪流匯成小河,漸漸聚在山頂的開闊處。帽兒峰,真像頂帽子罩在群山之巔。人們此前從來不注意帽兒峰,因為那山包上除了黑石頭別無他物。然而當天,人們看見帽兒峰頂生出了一間綠房子。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間用青草和樹枝搭蓋而成的棚子,頂上飄著一面白旗,像一朵被拴住的云。
“像尹萬的床單!”尹千指著那面白旗,失聲叫了出來。
人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決定前往一探究竟。他們四散開,朝帽兒峰包圍上去,嘴里呼喚著尹萬的名字。令他們吃驚的是,沿途所遇到的每一個石頭上,都寫著一個人名:亢友群、沙萬里、馮長壽、江楚生、黃鶴、趙小小、封伯遇、林常青、趙萬一、邱富貴、孫世茂、包倬、聶小九、郭安生、曾志、尹科舉、尹春夏、鐘婷婷、尹千、張繡花……
有人在石頭上發現了自己的名字,被用紅油漆寫在黑石頭上。尹千發現她的父親尹科舉和母親張繡花的名字,是刻出的白色痕跡。她不難猜測,白色意味著死亡。至于另外幾個白色的名字,她并不認識,也許是他在北京的同學。
穿過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黑石頭,人們繼續朝帽兒峰走,越來越接近綠房子。他們聽到了尹萬的聲音。那聲音似唱似吟: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站在綠房子周圍的人,他們當然不會知道,從尹萬嘴里吟唱出的,是屈原的《天問》。他們只知道端午節上山采草藥,背到很遠的鎮上去賣了買酒喝。
“是尹萬的聲音,”尹千說,“真的是尹萬?!?/p>
“聽不懂他說什么,”有人喃喃自語,“瘋了,真可惜?!?/p>
尹千哭了起來。而尹萬的吟唱并未停止,似乎他并未發現外面已經圍滿了人。
“萬,是我,”尹千聲音發顫,“我是姐姐,你出來說話?!?/p>
里面繼續傳來吟唱聲,但是已經變了調,更加悲憤激昂。
人們近距離觀察起這間綠房子來。它由四根帶粗枝丫的樹做框架,搭建而成,青草和樹葉,既遮風擋雨,也能裝飾。有野花在屋頂開放。風吹來時,白色的床單在房頂飛揚,風停下時,人們這才看清床單上畫的是一個綠色的太陽,散發著紅色的光芒。
尹千朝綠房子走去。沒有門。她一步跨進了那個綠油油的世界中。她的弟弟聞聲轉過身來,但并沒有停下嘴里的吟唱。他穿著綠葉縫制的衣服,臉上涂了五彩斑斕的色彩。他朝她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確實,他還戴著那副象征著文明的眼鏡。
“萬,你怎么會這樣?”尹千哭著去拉弟弟,他的手上像是長了一層鎧甲,堅硬無比。
“回家吧,萬,”她說,“你不去北京就算了,只要你回家就好。”
人們來到了綠房子唯一的出口,紛紛將頭伸進去,無一不目瞪口呆。尹萬手持書本,昂首踱步,念念有詞。尹千抓住他的手,任由他帶著走。
“萬,跟我回家,”她哀求,“你只有姐姐一個親人,聽姐的話。”
尹萬終于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姐姐尹千,又看了看眾人,卻不說一句話。
“請大家幫個忙,”尹千的丈夫突然說話了,“將尹萬抬回村去!”
他率先一步跨進房里,卻見尹萬突然奔向了另一個角落里,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天。尹千輕喚了一聲,差點兒眩暈過去。她這才發現,廚房里那把死活找不到的菜刀,原來在尹萬這里。不光如此,她還在綠房子的角落里發現了家里丟失的鋤頭、斧頭等工具。
眾人沉默,不敢輕舉妄動。尹萬目光堅定地看著眾人,臉上依然掛著笑。
“退出去!”尹千大吼一聲,張開雙臂,護住弟弟。待眾人退出后,她又轉身面向弟弟,整個人變得柔和起來。她以為,柔軟會像電流般傳遞,殊不知她看到弟弟的目光堅硬如鐵。
“我們聊聊,萬,”她說,“你不想跟他們說話,但你可以和姐說。”
尹萬搖了搖頭,刀依然架在脖子上。
“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留在這里,等你想回的時候,你隨時回來。”尹千做了讓步,“如果你需要什么東西,就下山來取?!?/p>
劍拔弩張的氣氛得以化解,眾人心里松了一口氣。
“回吧,”有人說,“等他在山上待煩了,他就會回去的?!?/p>
一行人下山回村時,他們看到綠房子附近已經開墾出了一片荒地,已經播了種,還沒發芽,看不出來種的是什么。
綠房子里傳出了吟誦聲。這一次,尹萬吟的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哈哈哈——
眾人搖頭,心里卻對這剛剛開始的稀奇事充滿了期待。連續在山上找了兩天,很多人的臉或手腳不同程度地被荊棘劃破。尹千和丈夫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一邊說著感謝話,一邊給眾人遞煙。不出意料,又有一只羊要倒下了。
人們在酒足飯飽之后,又唱又跳。錄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費翔唱著《冬天里的一把火》。似乎真有一把火在人們的心頭點燃。年輕人們,模仿著電視劇里的情節,夢想著來一場戀愛。已經戀愛的,張開了嘴,笨拙地伸出舌頭,學習接吻。
尹千的眼前浮現出那間綠房子,以及滿臉五顏六色穿樹葉吟誦的尹萬。她的心里裝著一萬個問號,卻找不到一個答案。
要雨得雨,大地濕潤柔軟。喝飽了水的莊稼,濕漉漉地抬起頭,迎風招搖。而雨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沒日沒夜,天昏地暗。
金沙江水暴漲,滿載的小船順流而下。順流而下,再也沒有回來。金沙江就在山外的峽谷里。跑馬坪的人們嘴里傳遞著別人的災難,安慰自己的內心。似乎災難是公平的,并非只降臨在半山區,江邊更是巨浪滔天,猶如創世之初。
尹千去過江邊。早年她差點兒嫁給了江邊的一戶人家。她聽到翻船的消息時,打了一個寒戰。她正準備上山。村里傳來哭聲、嘆息聲、詛咒聲。她的背上背著剛出籠的饅頭和咸菜,兜里還有二十塊錢。大雨阻斷了人間的往來,道路垮成了巖。尹千一邊鼓足勇氣想上山,一邊心存僥幸等山上的尹萬在某個雨夜敲響院門。她幾乎夜夜夢見尹萬。白肚皮翻天的尹萬;被雨水卷入山澗的尹萬;長翅膀飛走的尹萬;遁入泥土的尹萬。
雨水懲罰了跑馬坪那些懶惰的人。不及時疏通陰溝的,土墻被泡得像豆腐,軟綿綿地坍塌在了地上;不及時翻蓋房頂的,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鍋里盆里裝滿了水,大人孩子人手執一碗,不斷往外舀水;牛馬餓得嚎叫,啃光了枯草,只能喝雨水。人們心痛畜生,更擔心自己的明天。
而天突然晴開了。
好久不見的太陽被放大數倍,陽光不是如絲如縷,而是如注如泄。人、動物、莊稼,全都蔫了,不是生病,而是很久未見陽光的緣故。人們從太陽下走一圈,仿佛能聽到皮膚烤焦的聲音,地皮被曬得像枯葉,就要被風刮走。
尹千打著一把大黑傘朝山上走。她突然想起為父母送葬時的情景。只不過,送葬時她手里捧的是引魂幡,現在她的右手握成拳頭,大汗淋漓。太陽下,那傘像一個黑色的罩子,就要將她蒸發。她張了張口,發現嗓子像條干涸的河谷。她朝嗓子里灌了幾口水,聽到了水被身體吸收的聲音。再往上走,道路淹沒在了草叢中。她在密林中收攏傘,拄著傘柄當拐杖。尹千以為許久不見太陽,鳥蟲獸們會爭相出來,哪知它們全都藏匿起來了。山林靜悄悄。
尹千扒拉開通往帽兒峰的灌木叢,太陽在她頭頂晃動。叢林如海,密不透風,她停下來,大口喘氣,像一條缺氧的魚。這寂靜讓她心慌,她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吼叫??沙嘶芈暎南吕镆廊患澎o一片。她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她像一個溺水者,雙手如槳劃開樹枝、荊棘、野草,奮力向山頂攀爬。
她幾乎迷失在叢林里,不知自己所處是山腰還是山頂。突然,不遠處的密林中,驚起了一群飛鳥,像有數塊石頭墜入湖心,水花四濺。繼而她聽到鳥叫聲,透著驚惶和絕望。尹千想,也許是黃鼠狼侵入了鳥巢。身上的母性讓她決定前去探個究竟。而事實上,她和那些哀鳴著的鳥一樣,內心充滿了恐懼。樹在搖晃,鳥飛在空中,以蜜蜂采花之勢圍著某個東西。樹丫上,那綠茵茵的一團,像一只被放大了無數倍的菜青蟲。那團綠影在動,伸手掏鳥窩。而尹千越走越近,漸漸看清了。
“萬!”她叫了一聲,卻不知再說什么。樹枝搖晃得更加劇烈。那團綠影轉過身來,嘴角流著鳥蛋的黃色汁液。他笑了笑,牙齒已不再雪白。
“姐姐來看你,”她說,“山下受災了,人們都在做著外出的打算。”
尹萬從樹上跳了下來,綠色的樹衣在某個瞬間被風打開,讓他看起來像只輕盈的大鳥。再看那棵樹,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枝丫離地數米遠。尹千想,他已經練就了猴子般的攀爬本領。
尹萬看了看四周。除了鳥巢里劫后余生的咝咝聲,再也沒了別的響動。他走過來,拉起了姐姐的手。尹千的心里一陣疼痛,弟弟的手堅硬得像塊石頭。腳下并沒有路,但路在尹萬的心里。他牽著姐姐的手,穿過樹與樹,荊棘與石頭,紅花與孤墳之間,漸漸將密林和松濤甩在了身后。山頂的開闊地帶,不知何因,只能生長齊腰深的灌木。帽兒峰上,那面旗子已經不再是耀眼的白色。
尹千掏出饅頭遞給弟弟,后者兩眼放射出驚喜之光。拳頭大的饅頭,他一口咬下大半,咀嚼的時候,脖子上青筋凸現。
“跟我回家吧,”尹千說,“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野人的?!?/p>
尹萬拼命搖頭,饅頭的碎渣從他嘴角撒出。穿過那些黑石頭時,他撫摩著石頭,跟它們打招呼。雨水并未沖刷了那些紅字,而是讓石頭上的名字越發鮮艷奪目。尹千想不到的是,尹萬的綠房子經過了漫長的雨天,不光絲毫未損,反而更加綠意盎然了。他在房子四周種了樹。不久的將來,這些樹的枝葉便會成長自然生長的柱子、房梁和門窗,甚至是綠色的窗簾。
尹萬的屋里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尹千循聲望去,角落里,兩只羽翼漸豐的野雞正在爭相啄食。一只松鼠大搖大擺地進門來,搖晃著大尾巴。尹萬的嘴里發出一串嘰里咕嚕的聲音。那松鼠跑進來,順著尹萬的腿,爬上身來,最后站在了他的肩頭。
“你說什么?”尹千問。
尹萬笑笑。笑似乎是他還僅存的和人唯一的溝通方式。
“你在跟它們說話?”
尹萬笑笑。一只小狐貍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坐在他對面,出神地望著他。尹千帶來的饅頭,被他放在了屋外的石頭上,不一會兒便被群鳥分而食之。
尹千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弟弟。他的頭發交織在一起,像幾片隨意裁剪出的牛毛氈;胡子胡亂生長,即將遮蓋住嘴唇。而眼鏡后面的眼睛,像兩汪清水。他不時看一眼姐姐,像一個調皮的孩子,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山下便是人間。姐弟倆站在綠房子前,尹千要走了。他的身后,跟著狐貍、豪豬、松鼠、野雞、烏鴉、麻雀……鳥站在他的頭頂,啄他亂草樣的頭發;狐貍對她睜著好奇的眼睛。她從褲兜里掏出那塊包著錢的手帕,遞給他,可他堅決地搖頭。她將錢塞進他手里,他嘰里呱啦叫著,頭上的鳥兒飛散開去,松鼠撒腿爬上了屋檐。她對弟弟回村這事,已經不抱任何希望。尹萬種在地里的玉米在風和雨水的摧毀下,匍匐在地,似乎沒了重新站立的可能。
尹千從山上下來,遠遠就聽見了哭聲。她也跟著哭,卻不知為何悲傷。莊稼被雨水嗆死了,躺在地里。祈禱已經沒有意義,所以人們開始咒罵:該死的老天爺,過年白給你獻豬頭啦。再這樣下去,來年別說是豬頭,連豬屎你也休想吃到。
老人們趕緊出來制止:咒罵天地是罪過,老天爺是不會錯的,他只是在懲罰犯錯的人們。
人們捫心自問,卻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有錯。于是,他們開始咒罵那些連累了自己的人。跑馬坪受了重災,這事報到鄉里。來了幾個干部,查看災情,還裝模作樣地做了統計,就再也沒了音信。
那些萎縮的,爛根的莊稼拔回來后,扔在圈里,喂了牛馬。端午節前,跑馬坪的土地里空蕩蕩。存糧一天天變少,當家人小心翼翼扎緊了脖子。誰也不敢提醒誰少吃點,但誰也不敢多吃。節后,開始有青壯年陸陸續續離開了村莊。
“即使是出去賺不了錢,能混個溫飽也行,”他們的目標一致。
他們將老人、婦女和孩子留在了村里。若干年后,跑馬坪成了遠近聞名的小康村,從某種意義上說,和這次災害有密切關系。
尹千的丈夫石順順也要走。他勸尹千一起走,可她放不下弟弟尹萬。他去了昆明,不久便寫信回來說他做了棉花匠學徒。尹千從那些錯別字間讀出了信心和希望,“等我發了才(財),我給你買金連(鏈)子,讓你像我的老板娘一樣美”。他還隨信寄過一張照片:他站在昆明西山上,背對著遠方火柴盒子般的昆明城,嘴上叼著香煙。
生存像根鏈子,一天扣著一天。留守跑馬坪的人必須省吃儉用地過日子。天災讓人們凝聚成一根繩。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甚至在那年冬天將三個過世的老人抬上了山。后來有人描述送葬時的情景:婦女抬著棺材,老人和孩子拉著纖繩,螞蟻樣的孩子們將這當成了一次拔河比賽。值得一提是,人們將死人抬上山,安葬后,便各自回了家。
留守的人們相見時,總是相互打探那些外出者的情況。一些好消息或壞消息次第傳來,這讓尹千覺得,跑馬坪的人已經占領了外面的世界。災后的人們像被風吹動的蒲公英種子,飄向了四面八方。
村東的沙萬里走得最遠,他是尹萬的初中同學。據說他從跑馬坪出發后,一邊打工一邊攢路費,已經坐火車到了廣州。他寫信回來,告訴他的妻子,“每次來到江邊,我都想跳下去,游到對面。那里是香港??上也粫斡尽薄?/p>
入秋的時候石順順寫來了第二封信。他在信中告訴尹千,自己的老板之所以有錢,是因為做黑心棉,“人心比棉被還黑”。他寄回了一百塊錢,以及一套粉色的內衣內褲。尹千紅著臉將錢和內衣褲都藏進了柜子里。
更多的人,流落到了各大工地。他們肩挑背磨,干著比在跑馬坪更重的活。每天領18塊工錢,扣除香煙和飯錢,所剩無幾。
另有一些人并沒有進入城市,而是去了別的村寨。這對他們來說,干起活來更得心應手。只是這樣的人,他們的下落多數是通過口信傳來。言者和聽者都興趣索然,換了一個干農活的地方而已,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和未來。
這場天災讓跑馬坪跟外面的世界搭上了線。推著墨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每月來一次村里,大郵包里裝著匯款單和物品,信件里寫滿了希望和失望。
世界真的要變了。尹千想。她的目光無數次越過大山,怔怔地看著山和天空相連的地方。從出門人的信件中,從黑白電視里,人們窮盡對“外面”的想象。“地球是圓的,”有個因腿腳不靈便而無法外出的人說,“我兒子的地理課本上是這樣寫的?!彼麨榱俗C實自己的觀點,甚至撕下了孩子課本上的地圖,逢人就展示。他已經將地圖熟記于心。他叫周臘八。
“嗯,是的,廣州和香港隔得很近,”他說,“只隔著一條小水溝,一步就可以跨過去?!?/p>
周臘八說這話的時候閉上眼,一個世界就在他的腦海里呈現了。
“那昆明呢?”尹千有天問,“離跑馬坪有多遠?”
“地圖上沒有跑馬坪,”周臘八有一絲失望,“不過,昆明挨著成都、貴陽和廣西,屬于中國的西南方?!?/p>
尹千前段時間給石順順寫信,要他秋天就回來。她已經懷了四個月身孕。秋天的時候,不光是尹千,跑馬坪的其他留守婦女也有一絲不安——沒有人回來秋播。這些因天災而離家的男人,像斷線的風箏,跌跌撞撞到了外面,就再也不想回來了。
可是,土地不能荒蕪。
那些已經丟開犁鏵多年的老人,踉踉蹌蹌地扛著犁下地,瘦弱得仿佛迎風就倒。沒有了老父的家庭,女人便膽戰心驚地套上了耕牛,由孩子在前面牽著,磕磕絆絆犁開了土地。閑置了一個夏天的土地散發著芬芳,蚯蚓在陽光下翻滾。人們從沒見過如此多的蚯蚓,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要代替人們來松動這被雨水板結的土地。
尹千孤身一人,最后在鄉鄰們的幫助下才將小麥播種下去。
至此,跑馬坪土地上短暫的喧騰告一段落。天空高遠,那空曠的藍色令人絕望。種子在地下萌芽,無聲無息。尹千的肚子一天天凸起,她增加了給石順順寫信的頻率,每封信里都談到孩子。她已經爬不動山了。她想起弟弟尹萬,便在心里安慰自己:秋天,山里到處是野果,他不會餓死的。更何況,他還可以吃身邊那些野獸和鳥。
如果你真的進過山里,并作停留,便會知道,那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
當晨光撩開黑紗樣的夜色,樹們一直在那里。有時候,它們身上沾著露水,縷縷白霧升騰。它們就這樣靜默地站了一夜,若干夜,一年,若干年。山上隨便一棵樹的年齡,都賽過山下的一個老人。它們看著他們長大,老去,死亡,最后埋在山林里,做了鄰居。
而至于那些沉默的石頭,它們不言語,卻把一切看在眼里。石頭比樹木更古老,更別說人類。如果世界真是上帝所造,那么石頭是上帝他老人家最初的產物之一。山間任何一塊石頭,都來自遠古時代。所有的活物都是短暫的,人、蟲、鳥、獸,不過是亙古靜物的裝點。
尹萬在鳥的鳴叫聲中醒來。陽光下,那一只只鳥,發出叫聲,像一粒粒玉米在通紅的滾筒里爆開。伴隨著翅膀撲騰的聲音,它們盤旋在他的腦袋周圍,成了一只只上緊了發條的鬧鐘。尹萬伸出手,一只三個月大的小麻雀落在他的手心。而在他的腳邊,一只野兔探出腦袋,豎起了耳朵。綠房子里,尹萬搭建了大大小小的鳥窩;那些正在長大的野獸,跟他同床而眠,或睡在他的周圍。
他站在綠房子前,清新的空氣滾滾而來。山與山之間,像一塊塊沒有縫合好的綠布,跑馬坪墜落在某條暗色的縫隙之下。這深秋的山野,樹木花草像他的心一樣正在一點點收縮。他一通嘰里咕嚕的吩咐過后,將鳥獸們全都撒向了山林。
山林里熱鬧起來了。鳥在樹枝上歡騰;黃鼠狼從遠方的村莊叼來了雞;空氣中隱約傳來的怪味,是狐貍的屁,或者潮濕的皮毛的腥臭。尹萬好不容易采到幾朵不畏寒氣的蘑菇,生吃了,將頭伸到樹枝上,吮吸露水。青澀的野果掛在枝頭,他摘了一顆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咬開,皺著眉頭吐了出來。他遇見了一株鬼針草,拔了提在手里。他認識的中藥不多,無非是治感冒的車前草、馬齒莧、夏枯草,以及治痢疾的辣蓼、剌莧菜、馬鞭草而已。
夏天的夜里,尹萬生了一場病。他躺在床上,渾身如沸水澆過。灼熱從肉體浸入骨頭,他仿佛聽到了骨肉燃燒的茲茲聲。他想起了一些舊事,一些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人。往事讓他想握緊拳頭,卻發現手上的力氣盡失。他咳嗽起來,驚醒了已經歇下的鳥獸們。它們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掙扎,彼此的眼里充滿了憐憫。
下半夜,山上氣溫降了一些,但他的身體更如火上澆油。他在迷迷糊糊中墜入了夢境里。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通道,由玻璃或冰塊做成。他像只孤獨絕望的老鼠,四肢無力,任憑肉身墜落。有一列火車在等他,像是要去北京。車廂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風將車門關上了?;疖囅褚粋€漫長的通道,他走著走著忘記了自己是在火車上。汽笛聲響起,他奔跑起來,卻總跑不到盡頭?;疖嚦本┑姆捶较虮寂?。他覺得自己會先火車之前抵達目的地,雖然他并不十分清楚要去向何方。
“有人嗎?”他高喊,“你們要帶我去哪里?我要下車?!?/p>
他堅信有人要帶他走,他堅信他們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透過車窗,他看見鳥獸們全都跟了上來。鳥兒飛在窗外,野獸們奔跑在大地上。
“放我下去,”他繼續喊,“我不想朝前走,我要停下?!?/p>
火車發出鏗鏘有力的聲音,像有一只手在堅定地指示著前方。尹萬推開衛生間的門,蹲坑上空無一人,有血滴像斷線的珠子滴進了坑里,沒激起任何聲音。
尹萬坐在車窗邊,他發現自己赤身裸體。身體變成了透明的,跳動的心臟清晰可見。確實有一團火在燃燒,起初是火苗,后來是火把,再后來是烈焰萬丈。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疖嚾匀幌蚯?,天氣起了變化。有一陣暴雨在前方等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疖嚧┻^暴風雨,天空劃過閃電,照見了他的尸體。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光明的背后是無盡的黑。冰雹垂直落下,密不透風,火車穿過時發出巨響,像一艘潛水艇破冰而出。世界震蕩了一下。
尹萬醒了。
哪有火車?哪有暴風雨?夢而已。哪有什么夢?胡思亂想。甚至他懷疑身體的不適也沒有發生過。但并不重要了。
那時節,山林里到處是蘑菇。不光是蘑菇,這帽兒峰附近山里的一切都屬于他。這里離跑馬坪太遠,沒有人會來和他搶山林里的東西。他將蘑菇采了曬干,儲藏過冬的食物。新地里的玉米被雨水澇死,野草又趁機占領了失去的地盤。
尹萬在山中居住了幾個月,他已經和大山融為一體。這山里生長的一切,都是他的骨肉。他采蘑菇、挖野菜、捕蟬或砍下一棵樹時,心里都會隱隱作痛。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棵樹,一棵草,一只兔子,一只螞蟻。沒有人知道,自從住在深山里后,他的內心安靜得像一滴晶瑩的露水。
而回憶是混濁的泥漿,無法澄清,泥沙俱下地裹挾著他。他時常去跟那些寫了名字的石頭說話,每一個石頭都是一段過去。他跟石頭說話時,眾鳥獸側耳傾聽。雖然,它們根本聽不懂他這一套人間的語言。他只對石頭們講人話,即使對他的姐姐尹千,他也不再開口。而對鳥獸們,他在嘗試著發明一套只屬于鳥獸的語言。
千萬不要小看鳥和獸。再好的泥水匠,也未必能編織好一只麻雀窩;而狐貍的智慧,絲毫不輸給人類;烏鴉和喜鵲身上的靈性,絕對高過跑馬坪的算命先生,它們的身上有一根接通了天地的線……如果尹萬和野獸在山林里相遇,誰也不會驚慌,相互友好地看上一眼,伸出手(腳),握一下,各走各的。
黃昏的時候,眾鳥歸巢,帽兒峰頂完全成了鳥獸的樂園。尹萬坐在綠房子前的石頭上,看太陽一寸寸滾下山去,然后從腰間抽出長簫,吹出的聲音像凄厲的狼嚎。簫聲起,鳥獸噤聲,幕垂四野,天地漸漸合攏。他欲將人間的事一點點從腦海里抹去。吹奏到后半段,他便忘記了旋律。他站起身,發出一聲狼嚎,潛伏在四周的狼叫成一片;他發出一聲鳥鳴,群鳥如夢初醒,奏響了夜曲。
半個月亮掛在天邊,就要被點亮。尹萬移栽到房前屋后的樹,正在向著土壤和天空生長。不久的將來,樹們就會為他搭建一個更加結實的家。他還想蓋更多的棚子。
滿山的綠色被月光鍍上了銀霜,散發著寒意。尹萬起身回屋,點亮了火把,開始縫制一件獸皮的衣服。前幾天,山林里死了一頭麂子。他原本想將它埋了,但又想起樹葉縫制的衣服難以熬過漫長的冬季,便將它的皮剝了,再將肉埋在深山。剝皮的時候,他為自己是一個人而深深羞愧。
當山間綠色褪去,樹葉變黃,秋天來了。這時候發生了一件令尹萬驚奇的事情:松鼠們每天都抱回果實,不吃,而是藏在了綠房子的角落里。這提醒了尹萬。如何帶著鳥獸們度過接下來的嚴冬,成了他想得最多的問題。
他開始忙碌起來,將莽莽群山當成了無垠的田地。青草、山核桃、榛子、蟲子……凡是飛禽走獸們能吃的東西,他全部收回來,藏進了綠房子里。很快,綠房子里裝滿了鳥獸們過冬的食物,他只好用樹樁圍出了院子。
清晨,尹萬出沒于露水凝重的深山密林中,他認真觀察鳥獸的生活習性。他和鳥兒一起在樹下的營養土里掏蟲子;對照麂子吃過的草,將它們割回去;松鼠喜歡的野果,他全部采回去堆放著。每當看到那些堆起來的草料和山果,尹萬的內心充盈,像一個豐收的農民。
那時的跑馬坪后山里,究竟有多少種類和數量的飛禽走獸,沒有人知道。包括尹萬在內。這片來自遠古的原始森林,像太陽一樣古老。跑馬坪這樣的小村莊,在這莽莽群山面前,完全像粒蒼蠅屎。尹萬在一個月明夜,躺在被窩里,聽秋風吹過山林,聲浪滔天。他想起自己是一個尚未完全蛻化的人,潸然淚下。而這群鳥獸已經完全將他當成了同類。
他偷偷從床上爬起來,穿上了麂皮褂子。這輕微的響動還是沒有逃過鳥的耳朵——它們全都睜開了眼,嘴里發出啁啾聲。我是一個人啊,尹萬無比悲傷地想,我欺騙自己,欺騙鳥獸,其實我心里還是不能真正放下山下的人間。
鳥兒們,讓我走吧,他在心里說,讓我回去看一眼我的姐姐。
他走到綠房子前,聽到屋里的白腹錦雞發出了一串叫聲。這叫聲提醒了他。他返回屋里,找出了那頂插有錦雞尾巴的帽子,那是他用若干鳥毛編織而成的。風吹來,翎羽閃動,他看上去像是即將粉墨登臺。鳥們全醒了,叫成一片,野獸們的眼睛在夜里閃著綠光。
尹萬一步跨出木柵欄圍成的院子,鳥獸們全都跟了上來。與其說它們對他不舍,不如說是在監督他。這一路上,鳥獸們心事重重,除了翅膀的扇動和腳步聲,全都沉默。
下山的路,鳥獸們比尹萬更熟。借著月光,穿過叢林,繞開荊棘,眾鳥獸下山,草木為之戰栗。一時之間,尹萬分不清耳畔的聲浪是風還是獸類所為。鳥飛在他的頭頂,黑壓壓一大片,遮住了月光;野獸的隊伍看不到頭,只見叢林在晃動。
他們遠遠看見了跑馬坪。那個人煙密集的村莊,青瓦房在夜色中像一堆堆黑石頭。比月亮更明亮的是屋檐下的電燈,掛在風中搖晃。尹萬停了下來,鳥兒飛向樹梢,野獸們齊刷刷排在他的身后。尹萬喘息了一下,發出屬于他和鳥獸們之間的指令:你們留在這里等我。可是獐子和野豬同時搖了搖頭。鳥兒的叫聲打破了寧靜,帶著不舍和不安。
尹萬默許了。再往前走,便是他兒時放牛羊和念書要經過的路。路寬了一些,人畜走過的氣息還未散盡。到了村口,誰家的狗叫了起來,然后整個跑馬坪的狗全跟著叫。細聽之下,那些狗不是在叫,而是哀號。它們已經嗅到了空氣中狼、野豬、麂子、獐子以及各種飛鳥的混合氣息。狗仗人勢,而此時,人們已經睡下。
很多人夢見鳥獸襲擊了村莊。他們在大汗淋漓中醒來,聽到一村的狗在嚎,感覺到地動山搖。而月亮高懸在夜空。膽小的老人、孩子、婦女,躲在被窩里瑟瑟發抖。獵槍掛在不遠處的墻上,卻沒人敢扣響它。
腿腳不便的周臘八不信邪。他提了獵槍在手,跛足打開了院門。他聽到不遠處有狂風暴雨即將來臨的聲響,空氣被某種東西推動著,發出怒吼。像有一塊巨大的幕布遮蔽村莊,周臘八看見飛翔中的鳥翅像一把把刀。他已經失去了舉起獵槍的力氣和勇氣,癱在門檻上。有一個像是來自遠古部落的人樣的東西走在最前面,赤腳、身上翎羽閃著光,月亮碎成了片。周臘八來不及細看,因為緊隨其后的狼、狐貍、野豬、兔子如波濤樣地朝他壓了過來。他連叫聲都沒有發出,便昏了過去。
跑馬坪的人都聽到了響動,并且很多人看到了一鱗半爪。當聲響停歇后,老年人心有余悸地說,像是當年軍隊經過時那樣。
尹千也聽到了響聲。她在被窩里下意識地護緊了肚子,孩子踢了她一腳。有東西落在了房頂的瓦片上,沙沙響,像是下了一場冰雹。尹千放下心來,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暴風雨。但是,當這聲音消失后,她才意識到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眾鳥全部落在瓦片上,野獸們匍匐在地。跑馬坪恢復了寧靜。
院門被推開時,發出了一聲熟悉的吱嘎聲。尹萬心里顫抖了一下。電燈開關還在原處,他拉亮時,聽見屋里傳出姐姐的聲音。
誰?她問。
尹萬沒有回答。他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尹千穿衣起床,看見弟弟尹萬坐在床上,低垂著頭。
萬。她叫一聲。
尹萬抬起頭,朝姐姐尹千笑了笑,露出兩排黑牙。他站起身,走到尹千面前,伸手摸向她的肚子,又笑了笑。
你回來就好,她說,冬天山上太冷了。
尹萬不語,重新坐回床上。這是他從小睡到大的床。他在這里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一個男人的轉變。他盯著姐姐看,一直看,像是要將她攝入瞳孔帶走。
你餓不?尹千說,我去給你熱飯。
尹萬搖頭。他看來并不見瘦,只是像是越活越回到了過去。
你冷不?尹千又說,你的棉衣還在柜子里。
尹萬搖頭。他站起身,倒退著走了出去。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尹千的臉,笑著。尹千追他到門口,他朝她擺了擺手,嘴里發出一聲口哨。群鳥從瓦片上騰空而起,野獸們起身待命。
尹萬走出門去,像來時一樣離開了跑馬坪。人們聽到那好不容易過去的聲響再次滾滾而逝,他們再也無法入眠,心驚膽戰地盼天明。
當太陽重臨大地,跑馬坪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提及昨夜的見聞,他們混淆了夢境和現實。自從跑馬坪有人居住以來,人們便和鳥獸做著斗爭,但從來沒有鳥獸如此肆無忌憚地大規模進村,并且沒有傷害一棵莊稼。
有人認出了尹萬。說他已經蛻化成了野人,做了野獸的統領,昨夜正是他回來。
“那陣勢,比考上狀元回來還威風?!?/p>
有人向尹千求證,她搖了搖頭。
她說,“昨夜風好大。孩子在肚子里折騰。但我并沒有看見尹萬?!?/p>
很多的變化只在一夜之間。天氣變冷。樹葉枯黃。風如劍,霜凜冽。麥苗生長。豌豆破土而出。甚至,尹千發現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她撫摩著隆起的肚子,感覺自己變成了萬物生長的土地。而那個耕地人卻在遠方。石順順寄了錢回來,信里說要年底才能回家?!暗饶闵旰⒆樱覀円黄痣x開跑馬坪?,F在,農村人全都跑到城里來了。”他在信中說。
又有人離開了跑馬坪。幾個年輕女子,去外地找她們的男人。家里只留下老人看守土地和院子。有一戶人家甚至賣了家畜,鎖上門走了。離開的人,不久后便將各種消息傳回村里。光靠消息和信件了解外面的世界,顯然是不夠的。農閑時,人們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從電視機里鉆進去。每家的屋外都立著一根數米高的天線,需要轉動方向,才能找到空氣中那看不見的電視信號。世界大事穿過空氣,呈現在了跑馬坪人的電視機里。
那真是一個不太平的年歲。但在跑馬坪人看來,世界精彩紛呈,好奇心一旦被調動起來,就難以平靜。那一年,蘇聯解體了;中國成功發射了一枚衛星;在遙遠的北京,召開了第十一屆亞運會……另外,還有幾個國家在打仗。那些留守在跑馬坪的老人、婦女和孩子,熱血沸騰,仿佛他們也已加入到了這個世界的潮流當中。
某天,有個燙爆炸頭、穿花襯衫和牛仔褲的男子騎一匹驊騮馬來到村里,向人們推銷一種能夠收看更多電視節目的東西,他說那東西像一口白色的大鍋。謹慎的老人和婦女們要眼見為實,他只能暫時離開了。當他重新回來時,用一匹大騾子叮叮當當地馱了兩個黑色蛇皮口袋。周臘八有幸被當成了那個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人。黑色口袋里,裝著白色的扇形鐵片、鐵條,以及一捆白色膠線。他將鐵片一塊塊拼起來,果真拼出了一口“鍋”,并在這玩意兒中間架一個圓柱形的東西,接上線,另一頭插進一臺機器里。周臘八的家里圍滿了人。待安裝完畢,這人退到一丈開外,從兜里掏出一個長滿了按鍵的塑料方塊,按下其中的某個按鈕,周臘八家的黑白電視機里節目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人們驚奇不已。
“遙控,”他說,舉起手里的塑料方塊,“這一整套設備,只要2000塊錢。”
人們眼里的好奇和希望黯淡下去。兩千塊錢等于一頭肥壯的大黃牛。但人們并不想就此罷休。在按鈕轉換間,電視熒屏上現出不同的節目,歌舞、新聞、連續劇、廣告,這簡直能將他們的眼珠吸引出來。
“如果嫌貴,那就給3000塊?!蹦侨苏f。
“你這人說的什么話?”周臘八失望得快生氣了,如果他腿腳方便,想把這家伙踹出去。
“你別急嘛,我的意思是3000塊錢,全村人都能夠看到豐富而且清晰的電視節目?!蹦侨藢偛虐惭b好的東西一起拆了,得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干不干,你們給個痛快話?!?/p>
“干!”周臘八說,“我們一起湊錢,買下這玩意兒?!?/p>
“鍋”安裝在周臘八家的房頂,再通過閉路線將信號分向各家戶。從此,跑馬坪人告別了依靠室外天線看電視的日子。周臘八揚眉吐氣,他掌管著全村人的電視節目。
那年月,真是新鮮事物倍生。有人來鎮上放錄像,放的是《霍元甲》,每人收一塊錢門票。鎮上像趕街天一樣熱鬧。周臘八去看了三晚。第四天,他將家里的兩頭牛和一匹馬牽到鎮上去賣了,坐中巴去了縣城。第五天,背回了一臺松下錄像機和一臺14寸的彩色電視機。
“這比養牛劃算多了,”他說,“牛馬要草料侍候,這玩意兒坐在家里就有人送錢上門了?!?/p>
從此以后,周臘八家的院子里人滿為患。那些武打片像鴉片一樣有癮,五毛錢的毛票雪花樣地進了周臘八的手里。這個大半輩子直不起腰的男人,開始學著電視里的人物,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嘴上叼著香煙,將頭發梳成了中分。
只有尹千沒有去湊熱鬧。她的身子越來越笨重了,除了照顧自己的日常起居外,她已經做不了別的事。一個人待著,她難免會條件反射似的想起過去的日子。十二歲那年,她離開了學校,因為父母要將所有的財力用來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弟弟尹萬。此后,她像所有農村姑娘一樣,驚恐地迎來初潮及身體的發育,并慢慢接近成熟女人。當男人灼熱的目光盯住她的胸部時,她總是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像是為了表示愧疚,父母并沒有讓她參與太多的勞動。陪伴尹千的是一群羊,它們的數字每年都產生變化,這取決于公羊和母羊的配合。
“你的學費,是母羊下崽得來的?!庇袝r候她跟尹萬開玩笑。
但這并不準確,最值錢的是羯羊。那時尹萬已經去縣里上學,他似乎天生就是上學的料。尹千有時候想,弟弟的腦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為什么他永遠是第一?對于這個家庭來說,尹萬的前途就是興奮劑。父母天不亮就起床,無論干再重的活,嘴里都哼哼唱唱。他們并不能完整地唱某首歌,無非是從別人口中撿到的其中幾句。但這絲毫不重要。地里、山上,凡是能夠弄到錢的地方,都有父母鉆頭覓縫的身影。那一年,當尹萬被北京的大學錄取的消息傳開,跑馬坪的人全都聚到了尹萬家里。他們來看大學錄取通知到底長啥樣。后來,那錄取通知被尹萬的父親用紅布包了,供在神龕前,每天香火供奉,直到他去報到。
那時候,一家人都盼望尹萬早點兒畢業,好讓這個家庭苦盡甘來。哪知家運最后竟衰敗至此。像一艘遇上了海難的船,尹千現在只不過是一名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如果忘記山中的尹萬,尹千心里會好受一點,但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夢見尹萬。發了瘋的尹萬,娶親的尹萬,被裝進棺材的尹萬,掌管螞蟻的尹萬。
她輕撫自己的肚子,跟尚未出生的孩子說話,如同農民在土地上跟埋在地下的種子對話。“你要快快長大,”她說,“媽媽帶你出遠門?!?/p>
灰塵滾滾的跑馬坪,人們的心早已飛到了外面。這里不再被人當作故鄉,而只是肉身的暫居地。郵遞員每周來一次,總會帶來一些新的消息?,F在,冬天已經來臨。留守在家的人們,更是滿懷期待,想要證實那些出門人的消息是否屬實。
周臘八對那些出門人的消息興趣索然了。他腿腳不好,去外面也干不了活。他的地盤就是跑馬坪。那年冬天,當他放完了《霍元甲》和《陳真》,他又發現了另一個更好賺錢的渠道。但他對外卻宣稱:
“放錄像賺不了錢,我虧死啦?!?/p>
周臘八的目光瞄準了村里的老男人。這些在土地上像牛一樣耕作了一生的人,因為結婚早,年齡不大,但他們的孩子大了。他們中的很多人,看上去暮氣沉沉,但年齡才五十來歲。他們的女人,因為沉重的勞動,一個個像干癟的土豆。計劃生育讓他們在行房時膽戰心驚,眼前總想起鋒利的手術刀。他們這一生的性事,其實應該叫交配更為準確。仿佛結婚沒幾年,孩子便已經成了家,外出賺錢去了。年輕人走后,他們的父輩們有種時光倒流之感。擱置多年的二胡被拉響,聲音喑?。蝗业南易愉P了,稍加用力就斷了。就連那些好久不唱歌的老嗓子,扯開喉嚨時,也像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門,吱嘎作響。但是,他們就這樣唱了起來,跳了起來。婦女們捂嘴笑,男人們枯木逢春,看上去像一只只騷公雞。
周臘八像只狐貍,從空氣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他去縣城交換錄像帶,回來卻宣稱近期沒有好看的片子,暫時不放錄像了。
“賺不到錢,浪費電。”他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可是,霍元甲的兒子還沒演完啊?!比藗円猹q未盡。
“天下又不是只有武打片,”周臘八說,“人家城里已經不流行這一套了?!?/p>
“那城里人看什么?”
“生活片?!?/p>
周臘八悄悄告訴別人:生活片,就是男人看的片子。男人們的耳朵全豎了起來,原來錄像也分性別?他們將女人們連哄帶騙地弄出周臘八家,神秘緊張地聚到了周臘八的臥室里。
“每人交三塊錢。”周臘八說,“如果不看的,就出去?!?/p>
“你先放一段給我們看看,如果值三塊錢,我們就交?!?/p>
周臘八見大家都贊成這個提議,只好從柜子里翻出一盒沒有包裝的錄像帶,塞進了機器。
人們的眼前一陣眩暈。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糾纏在一起,嘴里發出叫聲。周臘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給錢!”
人們喉嚨里涌動著唾液,咕嚕咕嚕吞下,從兜里掏了錢出來,卻在心里將周臘八的祖宗一一問候了一遍。周臘八收了錢,面露紅光,按下了播放鍵。
心跳聲像埋在地下的鐘表,彼此都能聽到。但他們的目光卻無法從熒屏上撤回來了。畫面是魚,已經緊緊咬住了目光的餌。他們完全進入了情景,呼吸急促,每個人的胯里都夾著一個炸彈或一桿彈藥充足的槍。他們不知道,外面已經下雪了。
有人“啪嗒”一聲按下了打火機,香煙的氣味彌漫開來。有人被嗆咳嗽起來。熒屏上的男女換了一個姿勢,看起來像兩只狗。有人突然啊的一聲長嘯,站起身,往外跑了出去。
眾人回過神來,片子也已放完。周臘八開了燈,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虛脫感,迷迷糊糊,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打開大門,雪花迎風撲面。
“這事千萬不能跟女人們說,”周臘八叮囑,“想看的時候,就悄悄過來?!?/p>
但是,已經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剛看完錄像的人們,行走在雪夜里,盡管雪粒從衣領里鉆了進去,但他們并不覺得冷,而是點點滴滴的痛快。他們的腦海里還浮現著錄像畫面,咂咂嘴,長嘆一聲:這一生,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