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虹：用愛播撒音樂的種子

林 琳

中國藝術研究院

孫虹

“我在音樂學院從教已半個世紀，培養了一些優秀人才，這當然令我欣慰，但更加讓我歡喜的是，在我的后半生能夠成為中國少年音樂教育戰線上的一名新園丁。我又一次向著夢想出發，盼望在前輩教育家的積累基礎上逐步完善、發展、創新當代中國兒童音樂教育體系。做這件事并非一己沖動，而是出于一種愿望和責任感。我深知，一個國家的國民素質高低取決于這個國家的教育水平。我始終認為，教少兒音樂絕不是小兒科，而是一個素質教育工程，需要千千萬萬高素質的少兒音樂教育園丁全心投入、畢生奉獻。少年強則國家強，我們做音樂教育要有長遠的眼光，必須從娃娃抓起，視唱練耳更是要抓住四到六歲這個聲音記憶的黃金階段，為中國未來的音樂事業做準備、打基礎，為民族偉大復興培養棟梁之才。”十九大閉幕后不久，在全國藝術高校視唱練耳教學研討會上，耄耋高齡的中國音樂學院教授、全國高等音樂院校視唱練耳樂理學會理事孫虹先生在與教師們的交談中強調：視唱練耳必須深入到兒童素質教育領域。

視唱練耳是音樂教育的基礎性學科，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在幾代教育家的共同努力下，逐步完善發展，孫虹與許敬行先生便是參與其中的奠基者、耕耘者，他們深知這門學科對于音樂事業發展的根基性作用，不但活躍于學科建設與高校教研的第一線，而且從20世紀80年代起致力于兒童視唱練耳的教育實踐，他們一起探索的兒童視唱練耳教學法和編著的教程在全國獨一無二，成為廣大音樂教育者眼里的標尺。

法國文學家雨果曾說：“開啟人類智慧的鑰匙有三把，一把是數字，一把是文字，一把是音符?！睂O虹這輩子的事業就是讓更多的人受益于“音符”這把鑰匙。音樂不僅是一種知識、愛好和修養，更關乎智力的開發。尤其對易于接受新鮮事物的兒童來說，音樂的起伏旋律、鮮明的節奏、強弱的力度、急緩的速度，比數字、文字更具感染力。孩子們通過視唱練耳（聽音、打節奏、視唱）的聽覺訓練，不但能享受音樂的樂趣，更可以鍛煉專注力、思維力、記憶力、想象力，從而開發智力。自從在中國音樂學院執教認識到視唱練耳與智力開發之間的密切關聯后，孫虹幾十年如一日，至今身體力行為視唱練耳在我國兒童教育領域的普及與推廣孜孜以求。孫虹骨子里有一種要強的倔勁兒，但凡是她認定的事情，不僅義無反顧，而且全力做到最好。

一

孫虹從小愛好文藝，少年時代喜歡畫畫并迷上了音樂，她自學鋼琴考取了陶行知藝術學校，在那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除了文化課外，芭蕾舞、昆曲、劍舞，在藝校期間孫虹無所不學，還有幸跟隨著名的陳貽鑫先生學習了視唱練耳，后來在中央音樂學院任教時又師從著名的朱啟蕓先生繼續深造。

學習音樂對孫虹而言無比幸福，她不愿浪費一分一秒，甚至連吃飯的時間也舍不得，常常是把飯放在鋼琴上，彈幾下吃一口。幾個學年下來，孫虹成績優秀，被保送到華東師范大學音樂系讀書（大三時經院系調整合并到北京藝術師范學院）。

大學畢業后，組織上分配孫虹到云南大學教書。那時候，年僅22歲的她善良、純樸，為了一位患有肺病的美術系女同學如愿到云南工作，她放棄了到大學教書的機會，作交換來到北京孫河鄉孫河中學教書。

連電燈都沒有的孫河中學里，只有一個土地廟和一口與地面齊平的井。沒有鋼琴，就清唱教課，為排演《劉文學組歌》，孫虹一句一句地反復清唱，一節課下來，嗓子就啞了，還要同時編排人物的表演動作。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個節目獲得了北京市朝陽區文藝會演一等獎。

由于師資匱乏，孫虹不但要教音樂，還承擔了俄文等科目的教學任務和班主任工作。一次學生發高燒，家長半夜從十幾里以外趕馬車到學校宿舍來找，孫虹就坐上馬車陪他們一起進城看??；下農場勞動的兩周里，一次班上的女同學癲癇病犯了，孫虹整整抱了她一夜，被吐得滿身都是。不辭辛勞的付出使孫虹在1960年被評為北京市先進工作者、“三八紅旗手”，享受北京市政府榮譽津貼。

兩年后，北京藝術學院附中成立，需要調聘從北京藝術師范學院畢業的優秀教師，孫虹被調了回來。北京藝術學院附中號召年輕教師深造學習，孫虹有幸跟中央音樂學院凌遠教授進修了鋼琴。

1964年，中國音樂學院成立，孫虹被選留中國音樂學院聲樂系任秘書兼鋼琴伴奏。9年后，中國音樂學院與中央音樂學院合并成立中央五七藝術大學音樂學院，孫虹對兼具音樂基礎理論與表演雙重特性的視唱練耳教學情有獨鐘，被視唱練耳教研室主任朱啟蕓教授吸收為教研室教師，承擔聲樂系視唱練耳課教學，一面深入學習專研，一面在趙方辛和李重光兩位教授的指導下授課。

那時，孫虹不但參加指揮系視唱練耳班的學習和考試，朱啟蕓還每周單獨給她輔導。有一次，上大課時朱先生突然大出血倒在了地上，打針后醒來，她堅持要求把學生叫回來接著上課。這種敬業精神深深打動并影響了孫虹。

1980年秋，中國音樂學院恢復原建制，孫虹主動報名回院，與馬如林老師一起籌建視唱練耳教研室。1981年，中國音樂學院視唱練耳教研室正式成立，孫虹任教研室主任，與馬如林共同負責附中和民族班全部視唱練耳課的教學。為保證教學質量，孫虹請來了中央音樂學院朱啟蕓、姜夔、沈松濤、洪月華四位教授，兼大學部各系的視唱練耳課，又先后調進了李重光、許敬行兩位教授和范建明、彭世端、張中平幾位年輕教師。

朱啟蕓被查出癌癥晚期的那年冬天，對站在病床前的孫虹說：“等我病好了，我要做三件事，寫書、出國考察、培養師資……”“等您病好了，我當您的助手，陪您做這三件事?！敝靻⑹|去世后，無論走多遠，孫虹都不忘恩師的囑托，在普及音樂基礎教育的路上敬業進取，并專門前往匈牙利學習柯達伊教學法。

當時，人們還沒有充分認識到視唱練耳的重要性，孫虹深知這是一種缺失，她決心扎根于此，辛勤耕耘，立志在實踐和理論上探索出一條獨具中國特色的視唱練耳音樂教育之路。任中國音樂學院視唱練耳教研室主任期間，孫虹在全國率先開始進行視唱練耳分級制的實踐，主持制訂了教學大綱及分級管理的各項細則，完成了7級視唱練耳分級制教程，這項成果對學科建設具有奠基性的意義，1989年榮獲了北京市優秀教學成果獎，1990年受到文化部晉級獎勵。

授課中的孫虹

辦好一門學科是一件極為復雜的事，所需的遠不止專業能力，而是持之以恒的求索。視唱練耳到底是什么，業外人鮮有了解，更不了解視唱練耳的學生技能有多高。為將優秀的學科成果展示給人們看，讓更多人了解并加以重視，1988年孫虹開創性地舉辦了視唱練耳專業畢業音樂會，得到了中央音樂學院熊克炎等專家的支持，雖然曲目為國外作品精選，難度很大，但演出受到了一致好評，從此，視唱練耳音樂會被全國音樂院校廣泛開展起來。

二

孫虹注重教學相長，不斷與許敬行先生探討教學，并主張音樂教育要從幼兒抓起。然而，長久以來，中國音樂教育工作者很少能及早意識到視唱練耳的重要性，而忽略了音樂學習的根本，音樂類考生往往在藝考前才匆匆忙忙地學習視唱練耳，難以收到良好成效。根據相關科學理論，孫虹認為，兒童四到六歲是聲音記憶培養的最佳時期，兒童從四歲開始進行88個樂音體系的音高聽覺訓練，將88個不同音高，不同音區，不同色彩的信息存儲大腦中，會為以后的音樂創作奠定堅實的基礎，如果到成年后再學習，即使花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也難以達到從小開始學習的效果。在孫虹和許敬行先生看來，視唱練耳應該是一門同語文、數學和英語一樣的基礎課，因此，80年代初起，孫虹和許敬行開始了我國最早的兒童視唱練耳教育實踐。

孫虹與視唱練耳課的孩子們合影

為使更多的孩子受益于早期聽覺訓練，孫虹自己到幼兒園貼了一張布告，從第一周4個孩子的班教起，第二周4個變成了8個，第三周8個變成了15個……此后，大家口口相傳，慕名來找孫虹學習視唱練耳的人絡繹不絕。

1991年初秋，在中國音樂學院教授視唱練耳的孫虹突然接到著名作曲家施萬春的電話，通知她第二天有幾位來自香港教育界的同仁要來聽課，沒規定具體時間，趕上哪個班就聽哪個班。

次日上午，孫虹有一堂10個孩子的視唱練耳課，根據平時上課的內容孫虹讓孩子們做了匯報，包括和弦連接的聽辨；聽唱二聲部旋律；聽巴赫二聲部作品的旋律，并分組用步伐走出不同節奏；新譜試唱，等等。

一堂課下來，聽課的幾位老師都非常激動。施萬春說，只聽了兩遍就能準確地唱出四聲部和弦連接12個和弦的全部音高并無誤地說出其全部功能，這對專業人士都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對孩子，怎么能不驚嘆。

對于孩子們的出色表現，孫虹沒感到有什么非同尋常，只是通過各種形式展示了視唱練耳的教學效果，10個人能行，20個、100個也能行，只要跟著進度走，掌握了音樂基本知識，堅持練習，就能做到。

課下，香港耀中教育機構的校監陳保瓊博士專門留下全班的家長座談，問他們是不是從很多孩子里面挑出來的精英，而家長們給出的答案跟孫虹一樣，10個孩子一起學習視唱練耳僅兩年，每周一次課，寒暑假休息，只不過是風雨無阻，一直堅持罷了，逢孩子病了，家長就提著錄音機來錄，不缺課而已。

一星期后，孫虹接到了香港耀中教育機構的一封信，邀請她長期到香港從事兒童音樂教學。孫虹說這里還有學生，去香港不可行。誰知，香港相關教育部門特為此向文化部打了報告，批準孫虹和李重光教授一同到香港授課。

樂理、視唱練耳、音樂教師培訓等，7年里，孫虹一人承擔了該機構多門音樂教學任務，以及音樂總監工作。

在香港從教時與同事們合影

三

香港條件再優越，也不抵孫虹對北京音樂教育事業的牽掛。新世紀伊始，年逾花甲的孫虹決定放棄優厚待遇，回到中國音樂學院教書，與同事一起為做強視唱練耳音樂基礎教育、做強中國音樂事業盡心盡力。

從香港回京后，孫虹第一次上街買東西，就被熱情的家長認了出來，要求她開班上課，從此，她的業余時間就全部交給了孩子。周一到周五給本科生、研究生上課，周末給孩子們上課，82歲高齡的孫虹至今日程仍安排得滿滿的。雖然孫虹和許敬行編著的視唱練耳教材多次再版，可是要把書上的教學法有效地因材施教，連孫虹培養的研究生也難以勝任。

這好比一桶水與一杯水的差別，有了一桶水的積累，學識深、方法多，才知道如何去因材施教。孫虹說，僅靠拿來主義是不行的，要學習國外的先進教學理念同時結合實際情況不斷思考、變化、創新。她強調，傳統的視唱練耳授課方法必須改變，要講究“濃縮”，傳統的教法是每個知識點分開教，比如說這一堂課，只教一個A大調，另一堂課只教一個C小調，那么學生只學會這兩個調，更有效的方法是，老師先了解基礎知識點有哪些，再歸納整合知識點，濃縮為一套規律，在授課時告訴他們這些調是怎么來的，把它說透了，這樣所有的調都能很快被學會。孫虹說，教學的精髓就是要把普通的規律性和特殊性整合出來，再針對學生的接受能力選擇合適的語言和方式進行傳授。所以她從不重復別人，也不重復自己，每上一堂課，都會按照不同學生的特點重新準備教案。有人不解，教了幾十年完全不需要備課的她為什么要這么累，她則樂在其中，不改初心。

孫虹與許敬行

孫虹、許敬行踐行的兒童視唱練耳教學法，不以懂不懂為目的，而是以會不會為檢驗標準，孩子要唱出來、打出節奏，而不是會說什么四分音符等術語，準確地唱出來、一點節拍也不差地打出來才算行。至于懂不懂，實踐到了，一句隨意的話，或許就能點透孩子。也是這個原因，孫虹善用提問的方法教學，從不一味地講知識，而是在一問一答中了解孩子、“對癥下藥”，教他們把握音樂的內在規律與邏輯，進而開發智力、培訓思維。

西方把這種教學法稱之行為學派或操作認知，不從原有的間接知識到理論認識，而是通過動手操作形成認知，一旦掌握便難以忘記，像騎車一樣，獲得終身的音樂欣賞能力。孫虹常說，學習視唱練耳，不是為了學幾首歌、參加比賽或者考級，而在于打好基礎，打基礎要有抓手，這個抓手就是教材。從事視唱練耳教學之初，孫虹就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于是，她一面教學一面編寫教材，先后出版了《練耳初級教程》（1987）；《兒童音樂基礎教程》（第一、二、三冊，1993）；1990-1992年衛星電視《視唱練耳》教材第一、三、四冊（一、四冊與許敬行合著）；全國高等音樂院校《視唱練耳教程》（共四冊，與許敬行合著，第三版修訂工作于2018年完成）；《視唱練耳簡明教程》（1995）、《練耳初中級教程》（1998）；并錄制了VCD《怎樣訓練“音樂耳朵”》（2001）、VCD《高考視唱練耳指導與訓練》（2003）、《幼兒節奏訓練卡》1、2、3盒（2006）。如今，孫虹仍業精于勤，不辭辛勞地修訂各種視唱練耳教材，希望教學的這個抓手更加完善，能夠充分發揮效用。

孫虹教孫女鋼琴

孫虹、許敬行的兒童視唱練耳教學，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秉持公益心態、業余教學、專業標準。他們的兒童視唱練耳班收費較低，對一些職工子女減免費用。孫虹說，孩子接受新事物的速度快、能力強，教好了一輩子受益，教不好也會耽誤一輩子，所以啟蒙至關重要，來不得半點兒馬虎。

三十幾年來，孫虹對每批孩子在教學上都有變化，不懈探索視唱練耳教學的本土化方法。每個民族都有自身獨樹一幟的特點，有自己的音樂語言，孫虹認為視唱練耳必須結合中國人自身的特點來教，如do、re、mi、fa、so、la、si可用漢字哆、睿、咪、發、梭、拉、西七個字，就中國音樂而言，從一字一音的“唸”發展到最后帶有聲腔的唱，始終以“字”為發展線索，以字為根，如此對音高、音準的建立更加容易，演唱的音準、節奏、句法、情感等元素的把握都可在與“字”的結合中達到最佳點，從而展現出音樂的韻味。

孫虹教育孩子不僅是音樂，更注重人文的培養、壞習慣的糾正。她從不在孩子們面前高頭講章，但喜歡給他們講音樂家、科學家的成長故事。

教孩子，孫虹不怕得罪家長。很多老師在家長面前給孩子出簡單的題目，讓家長們高興；孫虹偏偏在考前出難題，讓孩子們做了充分準備再去考場。家長們不但與孩子們一起跟著孫老師學音樂，也跟著一起學做人。

懷揣對音樂事業的摯愛，孫虹從不為名利所累，與時俱進的開拓創新使她無愧成為我國視唱練耳教育者的典范。她曾擔任國家教委委托的衛星電視教育頻道視唱練耳課程的主講工作（55講），2005年榮獲北京市高教局精品課程獎。對孫虹而言，榮譽不僅是對她個人的肯定和嘉獎，更表明了視唱練耳教育事業的蒸蒸日上。數十年來，孫虹培養了很多優秀的音樂人才，努力扭轉著兒童視唱練耳難以教出成果的固有觀念。

2017年5月，本文作者與孫虹合影

現在，孫虹一再叮囑自己的學生，教學不能照本宣科，要基于對書本知識的理解，結合實際創造性地因材施教，越是難講的部分越要開動腦筋找出好的方法，從而積累經驗，將音程結構、和聲聽覺等重點難點部分講出效果，即使出國深造，到國外學習先進的視唱練耳教法，也要結合中國學生的特點探索特色的路子。

在家長們眼里，孫虹永遠是那個不知疲倦一心撲在音樂教育事業上的可親可敬的老人，總是步履匆匆，嘴里掛著一句“抓緊時間”。如今，每周六、日兩天，孫虹依舊要上11節幼兒班的視唱練耳課，家人苦求，讓她量力而行，適可而止，而她卻說：“生命有限，時不我待，要抓緊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每個國家，總有這樣一種人，她的人生歷程就是一門學科發展的進程和見證。“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人才培養和師資培訓對國民基礎音樂教育具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有了一流的學科建設和完整的評估體系，專業院校的學生才能得到好的培養，這些成長起來的高素質人才，才能在今后成為優秀的師資力量。欲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須全面提升國民素質；欲全面提升國民素質，須切實從兒童藝術教育抓起，這需要一代代中國教育者堅持不懈地努力奮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