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伊
導語:印度在全面裁軍的理想主義目標與應對安全威脅的現實主義需求之間糾結不已,代號為“佛祖微笑”的“和平核爆”實驗,已然表明核擴散危機的切實存在,而印度也開始邁向了核武器化的道路。
“我們生活在一個重大變革的時代,飛速發展的科學技術在為我們帶來希望的同時也裹挾著突然死亡的橫禍……如果在未來三到四年里,切實有效的裁軍措施難以得到推行,那么全世界所有的善意都將難以阻止災難的降臨。因此,我們再也無法放任這些問題被繼續拖延下去……”這是印度領導人賈瓦哈拉爾·尼赫魯于1960年10月在聯合國大會上為呼吁全世界范圍內的和平與裁軍所做的慷慨激昂的陳詞。
然而,僅僅十余年后的1974年,印度卻公然實施了核試驗,進而使得南亞地區陷入了核軍備競賽的緊張態勢,成為國際社會防止核擴散與維護地區安全努力的一大隱憂。從倡導裁軍到自行核爆,印度究竟經歷了怎樣的轉變過程?
在印度獨立之初,深受“非暴力”思想傳統影響的尼赫魯對于發展核武器的提議不以為然。尼赫魯在聯合國的演講中明確表示:“裁軍不僅包括進一步限制常規武器,還包括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制造、儲存和使用。”這表明,尼赫魯認為發展核武器與實現和平與裁軍的初衷相悖。
盡管尼赫魯反對發展核武器,他并沒有封死印度走向核武器化的道路。非但如此,尼赫魯認為原子能技術是印度實現現代化強國目標的捷徑。因此,早在印度剛剛贏得獨立之時,印度便成立了原子能委員會,還在英國、加拿大和美國的援助下陸續引入了科研及民用核反應堆,從而為印度未來的核武器道路奠定了核工業基礎。
尼赫魯對于核武器的反對態度其實也來源于對印度安全形勢的樂觀判斷。“目前印度唯一可能的外部威脅來自于最遙遠地方的巴基斯坦,除此之外別無其他。”1956年3月,尼赫魯曾經如此說。
然而,1962年爆發的中印邊境沖突卻擊碎了印度的迷夢。更令其擔憂的是,中國于1964年10月成功試爆了第一顆原子彈,印度認為這是對其國防安全的嚴重威脅。接替尼赫魯擔任印度總理的拉爾·巴哈杜爾·夏斯特里,同時也是一名反核武器的堅定擁護者,此時無奈地表示,“印度如今正面臨著來自亞洲的核威脅,這對于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來說是前所未有之事。”
在此背景下,面臨印度國內的諸多壓力,夏斯特里不得不做出表態,宣稱印度的核武器政策需要適時調整:“我并不能說現在的政策是根深蒂固的,也不能說它不能被擱置一旁,或者不能被更改……現在,形勢變了,需要做出變化,我們得采取相應的調整。”
同時面臨一個坐擁核武的鄰居中國,以及一個糾葛不斷的宿敵巴基斯坦,印度亟需對其周邊環境及安全需求進行重新審視。此時的印度起初考慮的是尋求外部支援,尤其是爭取美國或蘇聯為其提供核保護傘。
但是,印度取得他國的安全保障在操作層面困難重重。首先是印度堅持“不結盟”的外交立場使得印度很難作為同盟國而取得正式的、合法化的安全庇護。其次,印度旗幟鮮明地反對《防止核擴散條約》的態度令作為該條約倡導國的美蘇怨憤不已。
1967年春,時任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派出拉克希米·杰哈作為其特使先后訪問了莫斯科與華盛頓,商討美蘇為印度提供核保護傘事宜。在杰哈一行訪問華盛頓期間,他們同美國國防部長羅伯特·麥克納馬拉進行了一次激烈的爭論,美國方面解密的外交檔案披露了這次交鋒過程:
“在《防止核擴散條約》上,我們主要有兩重顧慮,一個是中國帶來的安全問題,另一個是發展核技術已經為我們帶來信心與聲望。如果印度簽署條約,在這兩個方面將受到制約……且《防止核擴散條約》是一個粗暴的條約,對非核國家具有歧視性。”
“唯一的歧視性是禁止出于和平目的的核爆,對于發展核電廠并沒有什么阻礙。”
“歧視性在于有核國家不用接受核設施的國際核查,而非核國家則必須接受。”
“的確難以保證有核國家與非核國家兩方地位完全平等,但是過去二十年核談判的歷史表明非核國家拒絕這樣的核查是錯誤的。接受條約無疑會為非核國家帶來一些風險,但是如果它們不參與條約的話將面臨更大的風險。”
“條約把裁軍的負擔都加之于非核國家,這個負擔本應由有核國家一起承擔。”
“我們都知道中國不會簽署條約,印度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才尋求我們提供安全保障。但同時你們又要求我們裁軍,如果我們裁軍將會削弱向你們提供可靠安全保障的能力。”
“如果條約的下一步不是裁軍的話,那么印度將不會放棄自行核爆的選擇……當前的條約對我們而言并不實用。”
可見,此次討論過程并不愉快,美印雙方圍繞《防止核擴散條約》依舊爭執不下,故而在安全保障問題上取得的突破十分有限。
更何況,在向印度提供安全保障的問題上,美國也有自身的打算。美國之前與巴基斯坦結成同盟關系,而巴基斯坦與印度則互為仇讎。“最重要的是不能采取任何有可能疏遠美國盟友的行動,特別是巴基斯坦。”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在其提交的備忘錄中如此建言。這令美國在為印度提供安全庇護一事上有所保留。
在向美國求援的同時,印度也將目光投向了蘇聯,但結果仍然令人失望。這是因為聯邦德國對《防止核擴散條約》的觀望態度令蘇聯不安,蘇聯擔憂其會效仿印度,故而對印度拒絕加入該條約的行為十分反感。這成為影響蘇印兩國關系的一大障礙,也令印度從蘇聯處獲取安全保障希望渺茫。
至60年代末70年代初,南亞地區的局勢又發生了微妙變化。這一時期,由于美國開始奉行接近中國的外交戰略,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開始在其中充當秘密聯絡人。在美國進行戰略調整的背景下,巴基斯坦的戰略地位明顯上升,而印度的安全利益則遭到邊緣化。
1971年3月,東巴基斯坦宣布獨立,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于是對其采取軍事鎮壓,東巴基斯坦隨之爆發大規模流血沖突。印度趁機出兵東巴基斯坦并支持其獨立,印巴兩國間因此爆發了自獨立以來的第三次戰爭。
具有相當敏銳度的美國總統尼克松與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立刻意識到,一向厭惡領土分裂行徑的中國很可能會對此次戰爭有所看法。為此,基辛格約定同中國方面負責秘密聯絡事務的駐法大使黃鎮見面商談。
席間,黃鎮大使嚴肅地對基辛格說道:“如果你們支持建立孟加拉國,這顯然是在干涉巴基斯坦的內政,并從事顛覆活動。”基辛格則努力平息中方的情緒,回應道:“我們贊同您的觀點。我們正在試圖增加印度這樣做的難度。我們已經告訴印度,如果他們執意采取軍事行動,我們將切斷經濟援助。”
除了對印度方面施壓以外,美國還增加了對巴基斯坦的軍事援助。由于美國國會對交戰雙方都實施了禁運,美國于是通過間接方式對巴基斯坦提供支持,一大批源自美國的軍事物資,包括F-104、F-5A戰斗機在內,陸續從約旦、伊朗、土耳其等國被非法轉運入巴基斯坦境內。
而真正刺激到印度敏感神經的則是美國以撤僑為名,派遣“企業”號航母進入孟加拉灣,以震懾印度在東巴基斯坦的軍事行動。此舉在令印度倍感壓力的同時,也憤怒于美國的背信棄義。不少分析人士將印度決心自行發展核武器歸咎于美國的此次行動。
在美國調整南亞戰略并疏遠印度的同時,蘇印關系迅速升溫。隨著聯邦德國最終于1969年11月簽署《防止核擴散條約》,蘇聯的心腹之患得以解決,影響蘇印兩國關系的最大障礙也不復存在。1971年8月,蘇聯與印度簽署《和平友好合作條約》,從而結成了準同盟關系。但盡管如此,印度從該條約中獲取的安全保障仍然有限。與蘇聯的準同盟關系已經難以阻擋印度日益堅定的自行核爆的決心。不僅如此,正因為獲取了蘇聯的安全支持,印度更加無懼于國際社會因反對其擁核而可能施加的壓力。
在爭取外部安全保障接連受挫的同時,印度國內要求自行核爆的呼聲日益高漲。
英迪拉·甘地上臺執政為印度擁核創造了條件。不同于她的前任們,英迪拉·甘地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者,她對于核武器的看法相較于尼赫魯與夏斯特里而言更加靈活。至1971年底,印度國內對于實施核試驗一事已經形成了穩固的支持。在此背景下,印度開始考慮建造核爆裝置。
1972年9月7日,英迪拉·甘地正式授權建造核試驗的關鍵裝置。1974年5月18日,印度在位于拉賈斯坦邦沙漠的波克蘭基地成功實施了代號為“佛祖微笑”的“和平核爆”。
縱觀1974年核試驗的來龍去脈,印度一邊高呼核裁軍,另一邊卻悍然實施核爆的矛盾行為似乎令人不解。不過所謂的“和平核爆”的名義或許表明,以英迪拉·甘地為首的印度領導人似乎在繼承尼赫魯全面裁軍的理想主義目標與應對安全威脅的現實主義需求之間糾結不已。但是對于國際社會而言,印度的核試驗究竟是出于和平目的的以暴制暴,還是增進權力的自私自利,都無關緊要了。因為核試驗本身已然表明核擴散危機的切實存在,而印度則開始邁向了核武器化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