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云 邢潔 李巖煒
摘?要:當下與歷史接通、傳統與現代接通、文獻與活態接通、宮廷與地方接通、官方與民間接通、中原與邊地接通、中國與周邊接通、宗教與世俗接通、個案與整體接通的學術理念與案例分析是項陽學術研究的與眾不同之處,其突破以往單一學科、單一視角的框架,生發出許多新的看點,體現出音樂文化的“小傳統”與中國文化“大傳統”的對接研究,彰顯出“跨界·對話”之后的拓展延伸。
關鍵詞:接通; 跨界;對話
中圖分類號:J6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444X(2018)06-0083-05
國際DOI編碼:10.15958/j.cnki.gdxbysb.2018.06.013
學術研究的跨界既包含跨學科、跨方法研究,又包含跨主體、跨文本之研究,當隨著社會的發展,人們研究分工越來越精細化的時候,研究視角卻因此而變得越來越狹窄,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單一學科、單一方法、單一文本支撐下的研究理念顯然并不能解決音樂文化中呈現的多種問題,所以調整知識結構,拓展學術視野,實現學科結盟、對話交流,對中國傳統音樂進行全方位立體交叉式的多維研究無疑成為重要路徑。“在當今多學科交叉的情況下,也許不會再有像楊蔭瀏先生那樣學貫古今中西的大家出現,但在宏觀理念的把握下集體性的協同攻關,的確是可以將以往許多單一作戰解決不了的、認識不清的問題給予一個合理的解釋。”[1]
項陽《接通的意義—歷史人類學視域下的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融合多學科理念,從“傳統·田野·歷史”逆向考察,多維切入,建構“當下與歷史接通;傳統與現代接通;文獻與活態接通;宮廷與地方接通;官方與民間接通;中原與邊地接通;中國與周邊接通;宗教與世俗接通;個案與整體接通的學術理念與案例分析”[2]13,無疑為當下中國音樂文化史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參照,一種更能認識其本質的多元視角與接通路徑。研讀深究,我們學習到的不僅僅是某一音樂現象的動態演化與其發生學的意義,更重要的是其治學的理念與方法。對于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音樂史研究甚至其他相關學科的研究無疑具有重要的啟示,對于音樂學這門小學科與大文史界的對話交流另辟蹊徑。
一、“活態與歷史”接通的發生學意義
歷史的民族音樂學、功能主義、發生學是作者學術研究理念的重要基礎,由此所生發出來的一系列的方法論以及研究視角,不斷構筑形成了“歷史與活態、宮廷與地方、官方與民間”等九大接通理念,彰顯出跨學科、跨方法論的研究。就發生學而言,彰顯的更多的是共時的活態研究與歷時流變研究的結合。
發生學原本是自然科學中的一種理念,社會科學屬于借用。我們所理解的發生學內涵,是對一些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當下存在的現象進行界定把握,然后回溯至這種現象的源頭,對其生成之時的多種因素進行辨析,認知其歷史語境,再后是在把握主體特征的前提下對其歷史演化的多層面進行貫穿式考量,看當下樣態保留了哪些“基因”,產生了哪些變異。也就是在這種意義上,深層次考辨多種現象以為集合體,架構中國傳統音樂文化整體發展脈絡。[2]108
從作者的分析可以看出,活態與歷史接通的發生學意義分別與空間和時間有關。共時性的活態研究,一般是指從橫向的角度考察其當下的現實樣態。歷史研究則更注重從縱向的角度,研究音樂的過去。歷史與活態的接通研究能夠從歷史的長河中對某一音樂事項的“前生今世”有更為全面的關照。初看起來這不是一個新的理念,而是各學科都可以運用的普適性理念,但是這一理念的提出的意義恰恰是基于歷史的民族音樂學與發生學的啟示,跨越音樂史學與傳統音樂研究的思維定勢,針對當下傳統音樂研究僅僅關注“當下樣態”描述,疏于歷史考察的研究弊端所提出。項陽指出:
中國音樂學界對傳統音樂理論的認知與實踐,最大的缺失在于對這種音聲技藝類形式特性的認知把握不足,研究理念更多只是關注共時層面,對“積淀”“歷時”的認識不足;對所研究的對象敘述、描述有余,深層挖掘不足;個案調查缺乏更為整體的把握,過多停留在“有什么”和“是什么”的層次上,在“為什么”層次上把握不足,如果對當下活著的音樂傳統僅僅做切片式的考察,只是關注當下、共時,就有意無意地割斷了其與傳統的關聯……致使很多音樂現象解釋不是很清楚。[2]48
這種方法恰恰抽象出作者長期以來所遵循的“活態與歷史”的立體交叉研究。不論是先前的《中國弓弦樂器史》《山西樂戶研究》《當傳統遭遇現代》,還是現在的《接通的意義-歷史人類學視域下的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還是其后的“禮樂系列研究”“樂籍系列研究”“佛教音聲系列研究”,還是作者培養的碩士與博士團隊,都在實踐著這一重要學術理念,并且在多篇文論、學術會議中作者不止一次地呼吁人們重視“當下與歷史接通、文獻與活態接通”的“縱橫交錯”研究。“無論音樂史學與民族音樂學側重于哪一個層面,綜合立體的研究是一種趨勢,不必太在意何為 ‘史、何為 ‘論 ,要充分重視這種史論結合、縱橫交錯 、全方位進行研討的方式方法。”[3]
如是觀之,音樂的活態與歷史的接通研究既是對“大學術界”的一種“接軌”,又是對“歷史的民族音樂學”方法論的呼應,更是對當下中國傳統音樂“活態研究中缺乏歷史觀”的一種認知與反思,最為要者是作者打破了“音樂史研究與傳統音樂研究”既有的思維定勢,“回到歷史現場”重新認知當下的活態傳統。如是,歷史與活態的接通的演化研究將“傳統音樂”這個曾以“當前 ”音樂事項為研究對象的學科引入更為廣闊的發生學意義。
二、宏觀把握下的微觀個案研究
個案調查是民族音樂學與傳統音樂研究的重要方法,透過個案的描述分析去解讀一個具體的音樂事項似乎成為一種傳統,但是這種個案的分析必須建立在宏觀把握的基礎上,否則個案的意義也就空洞全無。
從當前來看,眾多民族音樂學的研究文章都在注重個案描述,實地考察報告詳實有據,音樂與文化、音樂與民俗的關系把握也很到位,讀起來也頗具完整性和啟發性,但是為什么就缺乏深度與廣度呢?這就是因為它只是在做“個案”而不去注意這一個一個的個案與整體之間的內在關聯性,關起門來自說自話,進行切片式描述,而缺乏相關音樂事項的整體宏觀把握,更多處于“描述”是什么?而沒有詳細的分析“為什么”? 沒有繼續深入,也沒有宏觀把握下的諸多參照系與其作比,看似比較深入,其實只是停留在某一個淺層次,阻礙了研究走向深入的實質。[2]48-58
針對這種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現象,項陽提出了“宏觀把握下的微觀研究”的理念具有重要的意義。談到宏觀與微觀的關系,二者是相對的概念,沒有堅實的微觀研究作基礎,宏觀研究就易流于空泛;而沒有高屋建瓴的宏觀視野,微觀研究就只能解決一些孤立零散的問題,所以,應該提倡微觀基礎上的宏觀和在宏觀視野下的微觀個案研究。項陽曾經舉過一個非常生動的例子:“著名收藏家馬未都先生在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中講到:窺一斑見全豹,那是你見過全豹,如果你沒有見過全豹,你看到這一斑它就是一斑。”[2]59
這是很有意思的比喻,當前的種種音樂事項的個案分析就類似于這種“窺一斑”而不知道是“全豹”的弊端。因此,“宏觀把握下的微觀個案研究”理念提出的重要意義即在于此。
個案考察應該是對傳統的認知與體驗,作為學者,則應該在此基礎上整合多種相關資料,結合多種方法論,將研究引向深入,在引進學術理念的同時反芻消化,使其真正能夠用于解決中國音樂學研究中的諸多問題,否則,無異于邯鄲學步,失去了其方法論的意義。[2]63
如是觀之,“宏觀把握下的微觀個案研究”的提出其價值大大超出了方法論本身,已然超越了音樂個案研究的慣常套路,但是打破這種慣常套路的研究并非易事,必須具有多學科的知識結構以為支撐,否則理念難以實現:
新的研究理念對研究者自身知識結構提出更高的要求,在宏觀把握下進行相關課題的微觀研究,在多種學科“接通”和知識結構的拓展中促進相關學術問題的解決。即便是個案的調查也應該有更深層次的宏觀把握,在有針對性不斷拓展知識結構的過程中,強調盡量接通,方可避免更多的研究局限性。[2]48
如是,沒有知識結構的調整,個案的研究永遠都是淺嘗輒止,打通全身的知識脈絡,實施學術“理療”,才能夠真正體味到其研究魅力,將學術推向縱深發展,這是項陽在教學、研究中不斷強調的首要問題,也是他這20多年來不斷實踐與再認知的關鍵問題。
三、功能——制度——禮俗兩條脈的研究
2001年項陽在《山西樂戶研究》中提出了“制度——樂人——音樂本體”相結合的研究視角,自此之后,“制度”一直是作者關注的焦點,并將其拓展到顯性與隱性兼有的范疇,從典章王法到約定俗成,從國家禮儀用樂到民間禮俗用樂再到宗教用樂都有“制度”與之相依。與此同時,在秉承功能主義理論與歷史民族音樂學的基礎之上,作者又針對中國傳統音樂的文化特征,提出了“功能——制度——禮俗、兩條脈”的研究,這是作者繼“制度——樂人——音樂本體”之后提出的另外一個新的研究視角。
音樂的確是具有多種功能性,禮樂是周代開始的最具有社會功能性、實用功能性和教化功能的音樂形式,當然,禮樂同時也具備一定的審美功能,隨著時間的推移,在東周時期專門為人所欣賞的、具有愉悅、陶冶人的性情的音樂越來越得以彰顯的時候,中國的音樂文化從此走上了禮樂和俗樂并重的道路,這貫穿整個中國封建社會,直到當下用樂依然是這兩種形式……我們之所以從民間禮俗用樂的功能性視角切入來回視中國傳統音樂文化,就在于作為民間禮俗者,是歷史上制度以及功能理念的集合體,從某種意義上講,禮俗就是制度的另外一種表現形式和表達方式。既然為神奏樂、為人奏樂的理念與民間禮俗有著直接的關聯,而這些禮俗又是具有功能性的存在,那么,作為保障這些禮俗功能性存在的前提一定是制度。 [2]33
在這里,作者從功能談到制度,從國家禮制談到民間禮俗,指出了“功能——制度——禮俗”兩條脈之間的文化張力。那么作者提出的意義是什么?解決了什么問題呢?從傳統音樂的功能視角而言,作者強調最多的是音樂的社會功能與實用功能,在功能上將中國傳統音樂劃分為禮樂與俗樂,強調民間禮俗是歷史上制度以及功能理念的集合體,體現為人奏樂與為神奏樂兩個層面,對禮樂與俗樂有不同的定位:“樂本無所謂禮與俗,是周公‘制禮作樂使禮樂彰顯(夏商禮樂以為先導)的同時也奠定了俗樂的意義……禮樂之脈絡也不應局限于兩周,更應該下探系統貫穿至整個傳統社會……禮樂與俗樂這兩條脈絡其實是相輔相成、并行不悖、互為張力前行的樣態。”[2]108
作者針對當下只談禮樂,不談俗樂,談禮樂只談周代,談禮樂只談國家層面的研究提出了禮樂、俗樂兩條脈并行前進的客觀存在,揭示國家禮制用樂與民間禮俗用樂之間的某些相通性,并在多篇文論、研討會中揭示出為什么會存在這種相通性的歷史根源?對這個問題的解析可以說是項陽對學界所作出的一個重要貢獻,那就是中國專業音樂制度——樂籍制度存在的重要意義:
在樂籍制度下中國傳統社會中音樂文化以“專業、賤民、官屬樂人”承載為主導脈絡。換言之,凡國家意義上專業音聲形態的創造和使用大多與這個專業群體息息相關……這個群體承載國家意義上禮樂與俗樂兩條主脈……這個群體因應社會音樂生活的需要,宮廷與各級地方官府中均有存在,從而構成全國具有相對統一性龐大的用樂網絡體系,相當多的音聲形式和樂曲本體承載顯現出相通性,這也就是中國傳統音樂文化既有整體一致性又有區域豐富性的意義所在。[2]103-104
當大多數人懷疑“古樂今存”、慨嘆“歷史斷層”無所謂一致性,當下的音樂都是歷史殘片的時候,項陽卻提出了“中國傳統音樂主導脈絡下一致性傳承的特征,指出了從宮廷、官府、軍旅、寺院到民間用樂的相通性甚至是一致性”,并分析其根本的原因是樂籍制度中的“輪值輪訓制度”所引發。作為一個政治懲罰制度兼及中國的專業音樂制度,延續千年之久,直至清雍正年間方才解除。樂籍制度解體之后,這些群體轉投民間謀求飯碗,將他們所承載的音樂帶到民間,從而引發了上至國家禮制下到民間禮俗用樂的某些相通性甚至是一致性。
這個結論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有認同、有質疑,“因為這不僅要經受‘構建不成的風險,更要經受被人詬病‘自說自話的誤解;而如果摸索出一套體系后,既不斷夯實自己正確的觀點,又不停反思、自檢并及時修正。”[4]那將會距離歷史的真相更進一步,20多年來對一個問題鍥而不舍,數千小時的田野采風錄音錄像;上百位民間藝人的田野追蹤,30多位碩士博士研究生組成的團隊不斷的深挖、拓展,在宮廷典禮用樂[5]、地方官府用樂[6]、僧道用樂[7]、民間禮俗用樂[8]、軍旅用樂[9]、民間祭祀用樂[10]給了一個響亮而又結實的回應。
我們在研究中把握了唐代“輪值輪訓制”、宋代“教樂所”以及高級別地方官府培訓樂人向王府、多級地方官府輸送的相關文獻,也正是在這種體系內傳承面向社會傳播的意義上,各地多種音聲技藝形式以及音聲形態和作品具有一致性的內涵方能夠得到有效解釋,這是各級官府衙前樂人承載然后向社會擴散的意義。[2]103-104
在陜西榆林“黃土高原音樂文化考察”中作者又重申了“中國傳統音樂文化是整體一致性下的區域豐富性”的理念:
這種整體一致性是歷史上“國家制度”所給予的,無論對這種整體一致性還是對區域豐富性的認知,都必須建立在對國家或稱王朝典章制度相對全面把握的基礎之上,然后在不同地點走進歷史現場方能夠體味。這需要在進行田野考察時整體把握和進一步深化,不如此則什么一致性和豐富性統統進入不了你的思維空間,只能更多就事論事地“淺描”與闡釋了。[2]15-16
牽一發而動全身,作者從“傳統·田野·歷史”的三維架構,“功能—制度——禮俗兩條脈”的研究視角,沿著九大接通的理念拓展開來,逐步升華至對明代王府用樂與宮廷用樂相通性的解析;詞牌、曲牌與文人樂人之關系的探討;男唱女聲中“男旦”現象的解讀;雍乾禁樂籍、女伶與中國戲曲發展分水嶺的劃定;岱廟、東岳廟用樂與國家小祀用樂的親緣關系等進行剖析,涵蓋民歌、戲曲、器樂、歌舞等音樂種類,接通禮樂與俗樂進行長時期的摸索攀爬,揭示“在樂籍制度下由官屬樂人承載的多種音聲技藝類型的生發、演化,樂籍制度解體后鄉間社會對歷史音樂文化大傳統的接衍與積淀,意在構建由禮樂、俗樂兩條主導脈絡貫穿的中國音樂文化史”[2]封底。可以說項陽《接通的意義——歷史人類學視域下的中國音樂文化史研究》是其多種理論模式深化研究的重要積淀。
結?語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項陽學術理念的與眾不同,也可以感受到他在九大接通的諸多理念中所生發的學術創新和所具有的批判精神與不斷否定之否定的前進過程。不論是對“樂籍制度”的揭示,還是對“墮民、男唱女聲、詞牌與曲牌”的剖析,還是對“中國戲曲發展分水嶺”的劃定,還是“對西安鼓樂、岱廟、東岳廟、鳳陽花鼓”等不同用樂的深層挖掘,都讓人耳目一新,倍感珍貴,使人們對國家禮儀用樂、民間禮俗用樂、佛道用樂的關系有了新的認知與考量,這應該是作者對學界最為重要的貢獻。
一個新理念的誕生,就意味著知識結構的調整與田野調查的有機結合,在運用的過程中必將引起新材料的搜集整理、舊材料的重新認知、方法論的整合以及文化資源的共享,否則理念終歸是理念,永遠跳不出自我封閉的圓圈,也就毫無突破可言;跨越學科隔閡,實現不同學科的對話交流,才能有新的看點,這應該是項陽先生所希冀的也是我們這些后學所要努力學習的,學習永遠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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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王勤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