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蓬細葉芒

馬淑敏

春天的早晨，空氣尚且凜冽，面對一夜間怒放在機車鏈軌縫隙間的一株紅燦燦的野蒜花，父親坐下來，燃起一支煙，靜靜地和它對視。我伸出的手被父親按住，他說，讓它再長一會兒吧。幾分鐘后那朵花兒別在了我的辮子上，父親和他的機車隆隆地奔向原野。是的，是原野。

為了徹底打敗無邊無際的野草，父親在砍斷野草的地方種上了黃豆和玉米，他希望春風像呵護野草一樣把黃豆和玉米撒得漫山遍野，荒山野嶺都掛滿糧食。

在父親離開我的很多年里，閉上眼睛，我常常看到父親和他的機車馳騁在原野里，像一只螞蟻，一口一口地啃噬著茂密的野草，每一口都艱辛無比。

每年春天，我們的家跟在父親機車后面移動，父親的戰場在哪里，哪里就是我們的家。每一個新家的籬笆角落里必定長出一蓬細葉芒，細葉芒很快填滿籬笆縫隙，搶走母親種下的南瓜或者豆角的養分，直到南瓜和豆角枯萎。父親不介意母親的抱怨，帶著我們在房子后面重新栽上一排豆角和南瓜。父親很坦然，吃終歸是要吃的，草該養還是要養的。

父親與草的戰爭持續了一生，他沒有打敗草，這是他引以為驕傲的。與我們所理解的勝利不同，父親說，原野是草的家園，人類是掠奪者。和堂吉訶德與風車的搏斗相比，父親對野草更多的是憐惜，這低微的生生不息的野草，為他提供了一份賴以生存的工作，在他活著的時光中，野草是緊貼著父親的最真切的生命。

細葉芒，是父親家鄉的草，一個跟野草博弈半生的人，對故鄉最深切的思念竟然還是野草。當然，不只是野草，父親念念不忘的故鄉還有黃河呂劇、阿膠和曹植。

據說呂劇原本叫作驢劇，是人們騎在驢子身上吟唱的，只要兩個人就能唱得如火如荼。后來驢劇變成兩只口的呂劇，唱的人也從田間地野走進房舍劇場。呂劇浸泡著魯西人，呼一口氣便隨著空氣涌出來，父親呼出的二氧化碳便是這樣的味兒。無論什么歌曲從他嗓子里唱出來，不消20秒都是《李二嫂改嫁》。他說，故鄉是長在骨頭里的，肉能增增減減，誰的骨頭能變呢？

故鄉于父親那一代來說，是骨與髓，他們的故鄉是無法移動的一方土地；故鄉于我們這一代來說，是父母的家，父母在哪兒，故鄉就在哪兒。

我對父親的故鄉充滿了好奇。若干年后，我走進父親的故鄉，太陽照在細長的胡同中，照在紅色、黃色的大門上，照在一張張被時間細細雕刻過的臉上，我對他們眉頭的皺紋、眼角的笑意是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我才離開。我站在父親無數次描述過的他來來回回進出的胡同口，那些掀起過他帽子的風鉆進我的衣服，撫摸著我涼森森的皮膚，我突然淚雨滂沱。

（摘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