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芝麻官與一張圖卷

李興濂

暴方子名式昭，河南滑縣牛屯鎮南暴莊村人。清光緒四年，暴方子出任江蘇震澤縣平望司巡檢，是個九品的小官吏。當時他所轄境內，社會風氣不正，有個叫褚而奎的土豪，聚集了一群地痞歹人，設立賭局，搶劫民財，為害鄉里，百姓怨聲載道，敢怒不敢言。暴方子得知此事后，親率差役進山，搜查捕獲并加懲處。

暴方子為官清廉，“非其分所應得一錢不取”。在他的治理下，當地諸弊皆除，地方安寧，山民樂業，深受人民愛戴。當時震澤一帶有溺死女嬰的惡俗，他聞知后，盡力勸戒，并倡導捐款給生女之家，使這一惡俗得以扭轉。

暴方子與時局不合拍的行為，招致了一些人的污言穢語，更讓某些官吏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越境管事。臨境的吳江縣有搶劫孀婦的惡風。一次，吳江縣孀居的范姚氏在夜間被村中惡少搶走，正巧暴方子帶人查夜，聽到哭聲就趕了過去，將惡少抓捕治罪，還將范姚氏送回家中，責成人員進行保護。當時有人說他侵境越權，他憤而回應：“同食國家之俸，同任地方之職，平時可分權限，若變生倉猝，稍縱即逝，豈可坐視不救耶！”事后，暴方子果然被吳江縣令誣告，幸遇一達明中丞未治其罪。

此后，暴方子補任洞庭湖西山甪頭司巡檢。他情操愈礪，立身更加清儉。該地有三家典商，按照過往規矩，每年都要向巡檢繳納三百六十文錢。別人都收入囊中，暴方子卻分文不取，悉數交給地方繼善堂儲存，以備救濟孤貧。為官數年，每遇催租，他冒著獲罪的危險也要維護百姓利益。因而被蘇州知府誣告“情性乖張，作事荒謬”，光緒十六年，上面將他撤職。

暴方子為官數載卻一無所有，罷官不到十日已無米下鍋。適值隆冬大雪，他忍受饑寒靠挖野菜果腹。附近老百姓聽說暴巡檢被撤職，家里斷了炊，心里很是不平，于是這家擔上幾擔柴，那家背上幾斗米，紛紛冒雪往送。后來，這個事兒越傳越遠，竟蔓延至八十多村，七八千戶村民參加，“一倡百和，群起四應”，“老翁持肉，童子擔酒，庵尼負菜，禪僧攜茶相饋”，持續了一個多月，是當時太湖西山的一大奇觀。

住在太湖西山的詩人秦散之，聽說這件事后寫下詩句：“門前積雪空模糊，芒鞋日滿廉吏廬”，并作長卷畫圖《林屋山民送米圖》。時已七十高齡的著名文人俞樾帶頭，著名詞人鄭叔問、畫家吳大澂、江瀚、吳昌碩等人紛紛響應，或歌或詩，或諷時弊，或頌義舉，題詠畫端。

老百姓送柴送米、士人們或詩或畫的行為，驚動了官府。光緒十七年正月初八，西山村民有個叫蔡劍門的“刁民”，自發組織民眾，準備向上面提要求，讓暴鎮長回任。這一“非法集會”使太湖廳、蘇州府乃至江蘇省各級政府大為緊張，為防止暴方子惹出事端，政府要求他“即日來省，速速”。暴方子官職雖小，卻是飽讀詩書的士子，接到政府“義正辭嚴”的公文后，他沒有放棄讀書人的尊嚴，在對上司的回稟中，表現了不可辱的士氣。他自信地說，“百姓追念疇昔，贈之柴米，堅辭猶然復來”，“此等贓私，恐怕愚者莫能致，亦非愚者莫能得也”。后被政府驅逐，離開西山，攜家回到河南老家，清貧度日。1894年，暴方子參加甲午戰爭，1895年病死關外。

多年過去后，1948年，胡適在北平見到了歷經劫難的《林屋山民送米圖》，大為驚嘆：“這卷子里有許多名家手跡，當然很可寶貴。但更可寶貴的還有三件：一件是洞庭山各村人民送柴米食物的清單，一件是上司訓斥暴君的公文，一件是他親筆抄存他自己答復上司的稟稿。這三件是中國民治生活史料。”俞平伯也評價道：“是今之民徒懷思古之忱，有欲為古人之意而亦不可得也。”在清末民初的動蕩時代里，知識分子們把這個卷子看成了針砭時政、開啟民智的“精神資源”。

為何一個小小的九品芝麻官，卻如此受老百姓的愛戴？朱自清寫了一段話，可謂一語中的：“暴方子先生，這位芝麻大的官，卻傻心眼兒，偏好事好出主意。丟了官沒錢搬家更沒米做飯，老百姓上萬家人給擔柴送米。上司訓斥，說老百姓受他訛詐，他卻說，傻心眼兒的人有傻報。這幅圖這卷詩只說了一句話：傻心眼兒的老百姓才真公道。”

（摘自《同舟共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