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經(jīng)過反復修改,才把意思表達得比較準確”
重要文稿公開發(fā)表前,毛澤東都要反復修改,哪怕是過去已經(jīng)公開過的,他也決不草率印行。1950年10月,捷克斯洛伐克編輯了一本“毛澤東著作集”準備出版,當時,毛澤東還沒有騰出時間修改校訂中文版《毛選》,便讓外交部告訴捷克方面“暫勿印行”,待“中國正式出版的《毛選》發(fā)行以后,再行選印”。
在主持編輯《毛選》的過程中,毛澤東不僅親自選稿和確定篇目,對大部分文章進行精心修改,還具體地做詞句數(shù)字、標點符號的校訂工作,動手為部分文章撰寫題解和注釋。有的文章他重新擬定標題,比如,第一卷中的《中國的紅色政權(quán)為什么能夠存在?》,原題為《政治問題和邊界黨的任務》,改后的標題,一下子把文章主題拎出來了。編輯《矛盾論》時,毛澤東改了一次不滿意,后經(jīng)再次修改補充,才收入第二卷,后來印行重排本,才按時間順序移入第一卷。這些,反映他發(fā)表舊作,既希望有“立此存照”的文獻價值,又追求適應現(xiàn)實需求的思想價值。為此,毛澤東甚至說,“有些東西應該修改,比如第二次出版,應該有所修改,第三次出版,又應有所修改?!保?968年11月28日)
好文章都是改出來的。毛澤東坦承,他的某些代表作的核心觀點實際上是在修改過程中才逐漸成型的。1956年3月14日,他對長征和艾地說:“《新民主主義論》初稿寫到一半時,中國近百年歷史前八十年是一個階段、后二十年是一個階段的看法,才逐漸明確起來,因此重新寫起,經(jīng)過反復修改才定了稿。”艾地聽了感到驚訝:“印尼有許多同志認為毛主席思想成熟,寫文章一定是一氣呵成,不必修改?!泵珴蓶|說:“那樣的說法是不符合實際的。我們的頭腦、思想反映客觀實際,誰都不可能無論什么時候一下子就反映得完全正確,無遺無誤??陀^實際是錯綜復雜,不斷發(fā)展變化的。我們頭腦、思想對客觀實際的反映,是一個由不完全到更完全、不很明確到更明確、不深入到更深入的發(fā)展變化過程,同時還要隨著客觀實際的發(fā)展變化而發(fā)展變化。寫《新民主主義論》時,許多東西在起初是不明確的,在寫的過程中才逐漸明確起來,而且經(jīng)過反復修改,才把意思表達得比較準確?!边@些話揭示了文章寫作和修改的真實規(guī)律,是文章大家如魚飲水,冷暖自知的深切體會。說完,毛澤東還補充一句,“過去寫的文章很多現(xiàn)在并不滿意”,大概也是指還沒有修改到位的意思。
對新中國成立后的著述,毛澤東如果特別看重,不光是邊寫邊改,就是完稿后,他也不急于公開發(fā)表,總是要沉淀一段時間,再作修改才拿出來。據(jù)吳冷西回憶,1957年5月,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上說:“我的一些講話,當時并沒有公開發(fā)表。1955年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合作社的講話,過了三個月才發(fā)表。今年2月在最高國務會議上的講話(指《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已經(jīng)過了三個月,還在修改,也許下個月才能發(fā)表。這不是舊聞嗎?去年4月講的‘十大關(guān)系,已經(jīng)一年多了,也還不準備發(fā)表,將來發(fā)表也是‘舊聞。我這個人就是不想冒險,先講一講,看一看反應,再作修改,然后發(fā)表。有時修改多次還不滿意,只好不發(fā)表。”實際情況正是這樣,對《關(guān)于正確處理人民內(nèi)部矛盾的問題》,他修改了14稿;《論十大關(guān)系》曾集中修改三次,在生前卻始終沒有發(fā)表。他關(guān)于把“新聞”變成“舊聞”的比喻很有意思,讓“新聞”變“舊聞”,目的是“舊而彌新”,通過修改實現(xiàn)理論提升,文章的生命力反倒久遠了。
宋代大儒朱熹最懂得文章的功夫在修改。他花了40年的時間研究《論語》《孟子》《大學》《中庸》,不斷修改其《四書集注》,自述修改過程是“逐字稱等,不教偏些子”。所謂“逐字稱等”,就是把每個字詞都拿到秤上去稱,使其表達的意思恰如其分,不高不低?!胺Q等”之意,就是毛澤東說的“提高準確性”。他的原話是:文章“經(jīng)過多次修改,才能比較接近客觀實際,寫出來經(jīng)過大家討論一下,搞成比較謹慎的作風,把問題把思想寫成定型的語言文字,可以提高準確性”(1955年10月14日)。朱熹的《四書集注》花了常人難及的修改功夫,才成為后世科舉教本。毛澤東是馬克思主義的政治家,不斷修改著述的目的是為正確指導中國革命和建設實踐,時代和動因與朱熹不同,但文章修改道理卻別無二致。當然,由于修改遲滯,耽誤一些對現(xiàn)實實踐有正面引導作用的好文章的發(fā)表時機,也是不合理的。
《毛選》第五卷“沒有寫什么,不如第四卷”
大體從1959年起,毛澤東便生出一個心結(jié),想對新中國成立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實踐進行理論總結(jié)。1959年辭去國家主席職務,他講的一條理由,就是騰出更多時間去研究理論問題。
事實上,毛澤東在新中國成立后一直在做理論創(chuàng)新的事情,但他總感到做得不夠理想,很想寫出《實踐論》那樣的論著,并且越來越有一種不完全那么自信的緊迫感和危機感。他感慨自己,“人老了,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寫出些什么東西來”;也埋怨自己,“像《資本論》《反杜林論》這樣的作品我沒有寫出來,理論研究很差”(1961年12月5日)。有外賓問他有沒有新的理論著作打算發(fā)表,毛澤東說,“可以肯定回答現(xiàn)在沒有,將來要看有沒有可能,我現(xiàn)在還在觀察問題”(1961年8月19日)。他還說,我們搞了11年社會主義,現(xiàn)在要總結(jié)經(jīng)驗。蘇聯(lián)的經(jīng)驗是蘇聯(lián)的經(jīng)驗,他們碰了釘子是他們碰了釘子,我們自己還要碰(1961年6月12日)。“搞社會主義,黨的思想準備不夠,我們自己也不懂,廣大干部自己不懂,怎么能教人家懂。林乎加(當時任中共浙江省委書記處書記)希望我做報告,像延安整風一樣,我說不行,我沒有經(jīng)驗。現(xiàn)在經(jīng)驗還不是大家創(chuàng)造出來,反映到中央很遲鈍?!保?965年1月14日)
上面這些想法和心態(tài),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毛澤東對自己新中國成立后著述的看法,從而使《毛選》第五卷的編輯工作一再延宕。1960年出版《毛選》第四卷時,就同時編了一本《毛選》第五卷的初稿,收入毛澤東1949年至1957年的著述。但毛澤東沒有管它,放在那里一直沒看。1964年6月8日,陶鑄、李雪峰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提出要出版《毛選》第五卷,毛澤東回答:“那沒有東西嘛!”
1965年,中央把編輯出版《毛選》第五卷提上日程。差不多一年后,毛澤東才聽取康生、田家英等人匯報編輯進展情況,聽后的表態(tài)是:“大家既然覺得有用,不妨動手做準備”;“可以先搞起來,將來再擴充班子”(1966年2月9日)??磥硭坪跏怯行┟銖?,作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幾天后,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編輯毛澤東同志著作的通知》,明確講要進一步整理1960年初編的《毛選》第五卷,爭取盡早印發(fā)中央和地方負責人征求意見;同時立即著手分批逐篇整理毛澤東1958年以來的主要文章、講話和其他手稿,作為第六卷。不久,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談到《毛選》第五卷、六卷的編輯工作,明確講:“我也沒有寫什么,不如第四卷?!保?966年3月18日)
毛澤東確實沒怎么把編五卷、六卷的事放在心上。盡管中央領(lǐng)導層幾乎是鍥而不舍地推動,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怠工”“拖延”“懶得看”。1966年6月22日,劉少奇、鄧小平提出在“七一”那天公開發(fā)表毛澤東1962年《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他拒絕了,表示“在黨內(nèi)發(fā)表就行了”,原因是“不合時宜”。還說,“在這次文化大革命過去之后,一定有許多新的經(jīng)驗可以對這篇講演加以修改,那時再議是否發(fā)表不遲。”1967年3月16日,毛澤東同林彪等人談話時再次撤火:“五卷、六卷,一年以后再說,你們現(xiàn)在太忙,我也沒有時間搞。”同年12月29日,周恩來等人向他匯報《毛選》第五卷的編輯情況,毛澤東說:“要選那些現(xiàn)在還有用處的,沒有多大用處的不要選。有些手稿的編輯,將來再說,現(xiàn)在不選?!?968年9月9日,周恩來等人建議,在召開九大前把最近幾年的文稿編為《毛選》第七卷,先予出版。毛澤東在來信上批示:“待商?!?969年5月26日,九大開過后,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上再次表示,編輯《毛選》第五卷、六卷,“我興趣不大,我也不看”。此后,編輯工作事實上停頓下來。到了1975年6月,鄧小平等人提出《毛選》第五卷的編輯整理工作應繼續(xù)進行,毛澤東同意了。但不久形勢急轉(zhuǎn)直下,編輯工作在毛澤東生前事實上不了了之。
從這個疏理中看,編輯毛澤東新中國成立后著述一再延宕,與他本人比較復雜甚至兩難的心境有關(guān)。他并不完全反對編選,但隨著政治思路發(fā)生變化,注意力和興奮點明顯轉(zhuǎn)移,怎樣評判新中國成立后的著述,陷入糾結(jié)之中。比如,《論十大關(guān)系》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他的扛鼎之作,在1958年和1960年兩次說過,《論十大關(guān)系》“開始提出自己的建設路線”“開始找到一條適合中國的路線”。但是,1965年12月和1975年7月,劉少奇和鄧小平先后建議公開發(fā)表,他兩次都拒絕了。除了認為在理論上的沉淀和提升還不到位外,顯然是覺得這篇文章與他晚年關(guān)注和倡導的“文革”實踐很不協(xié)調(diào)。身處“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氛圍,回看此前的著述,毛澤東很可能意興闌珊;而有關(guān)“文革”的論述不僅完整成篇者少,究竟站不站得住,確實又難以拿捏。從對待新中國成立后著述的這些顧慮上,不難看出,毛澤東晚年把自己帶入了很難擺脫的思想困境。
余音:“一千年以后看”會怎樣?
毛澤東是有終極情懷的人。他偶爾也會把自己的著述放到歷史的長河中來審視,得出的評判另有一番趣味。1965年1月9日會見斯諾,斯諾說他相信毛澤東著作的影響,將遠遠超過我們這一代和下一代。毛澤東的回答出人意外:“我不能駁你,也不可能贊成。這要看后人,幾十年后怎么看?!薄艾F(xiàn)在我的這些東西,還有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的東西,在一千年以后看來可能是可笑的了?!?/p>
怎樣看這段“文章千古事”的評論?它反映的是虛無情緒嗎?不是。毛澤東對共產(chǎn)主義不是一般的信念堅定,他對未來的思考總是彌漫著深刻的哲學氣氛。一千年以后,社會主義發(fā)展到新的天地,若真的像他在詩里說的,實現(xiàn)了“環(huán)球同此涼熱”,階級、國家都消亡了,不僅他的著述,連同馬列“老祖宗”的著述,豈不也失去了用武之地?文章不能“千古”,寸心之間蘊含的理想主義能夠“千古”,大概也是件讓人欣慰的事情吧。
(續(xù)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