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江濤

于堅很喜歡土耳其作家帕慕克的一句話:“在我們遙遠的故鄉,在世界的陰影部分,還充滿著生活的細節。”對細節的迷戀,似乎與他愛好攝影有關。在厚厚的五卷本《于堅集》中,配圖清一色采用了于堅拍攝的昆明、云南等地的生活細節,有時候是一條標語,有時候是一扇破舊的門,有時候則是湊成一圈的船尾。在昆明翠湖旁拍攝的一張色彩斑駁的樹皮圖片背后,于堅寫道:“我們的教育強調的是只注意有意義的事物,只做有意義的事情,我們害怕平庸,害怕毫無意義。對世界的許多部分視而不見,一只蒼蠅的背、一個郵箱的表面、一根釘在某處墻壁上的釘子、一朵正午飄過高處的看不出什么的云,它沒有穿著馬雅可夫斯基的褲子……”
聽力受損的于堅,確乎更多的是用看,進入這個世界的內部。他確實注意到了一根釘在某處墻壁上的釘子,在詩歌《一枚穿過天空的釘子》中,于堅寫道:“一直為帽子所遮蔽直到有一天/帽子腐爛落下它才從墻壁上突出/那個多年之前把它敲進墻壁的動作/似乎剛剛停止微小而靜止的金屬/露在墻壁上的禿頂正穿過陽光/進入它從未具備的鋒利。”將細節上升到本體的高度,便自然會引起詩人對存在本身的關注,況且于堅本人在上世紀80年代便深受現象學、存在主義的影響。作為一個野心勃勃的家伙(韓東語),于堅希望達到的層面是“我的詩就是事實本身”。
1992年寫完的長詩《0檔案》,在于堅心目中,是一部他個人面對一個時代發言的作品。《0檔案》擁有整飭的結構,一看就是花費心思的作品,將惠特曼“列舉式”的詩風,發揚到了極致。將一個人從出生、成長、戀愛、日常生活的所有細節,壓縮成一張表格卡片式的存在。有趣的是,讀到“籍貫有一個美麗的地方/年齡三十功名塵與土/家庭出身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職業天生我才必有用/工資小菜一碟何足掛齒”這樣的句子時,會讓人一下子想到填畢業紀念冊上表格時同學們帶有戲謔的寫法。
對于《0檔案》密集名詞帶來的形式上的毀滅感,于堅并非沒有自覺。他曾回憶這一痛苦的寫作過程:“1992年我寫作《0檔案》,這首長詩是我寫作經歷中最痛苦的經歷,在現存的語言秩序與我創造的‘說法之間,我陷入巨大的矛盾,我常體驗到龐大的總體話語包圍中無法突圍的絕望,我幾次想把詩稿燒掉,返回已被當代美學確認為‘詩的模式中去……”詩稿寫完后,于堅自稱兩個月不敢重讀它,由于害怕失掉自信力。
后來,于堅把這首長詩打印了10份,分給朋友看。這些朋友里,其中一位就是中國實驗話劇的先行者牟森。多年之后,牟森回憶看到這首長詩的感受:“我還記得第一次看這首長詩的感覺,是很‘裝置化的。那時候我迷戀裝置藝術,我喜歡的裝置作品都是禪宗意義的,一些東西并列在一起,成為另外一個東西。并列在一起的那些東西都是可以說清的,而成為的那個東西是說不清楚的。指向豐富,但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長詩《0檔案》就是這樣的。我印象中最強烈的是其中‘物品清單那部分,那種排列感、堆積感、冷靜感、壓迫感、熟悉感、陌生感、重量感。我是一個喜歡大東西的人,長詩《0檔案》對我來說,就是一個大東西。”
牟森當時接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國際藝術節藝術總監弗雷伊·雷森( FrieLevsen)的邀請,為藝術節排一出只有三個演員的戲,《0檔案》就這樣進入了他的視野。1994年5月8日,戲劇《0檔案》在比利時上演,在歐洲受到廣泛關注與好評。
談及這部作品,如今的于堅已沒有當年的忐忑:“他們(歐洲媒體)說就是卡夫卡式的作品,我覺得是對的。但是中國評論界說起這首詩,總是說它是一個語言的什么什么,不是,它是一個對存在的交代。”很大程度上,因為新世紀以來于堅對于傳統的不斷強調,讓他當年的詩歌戰友楊黎與韓東,對他有所不滿。
由于過于熟悉,幾人之間的交鋒也不留情面。韓東一度在文章中批評他成為“迷霧的制造者”。兩三年前,在于堅的一個攝影作品研討會上,楊黎公開表示于堅是80年代以來現代詩歌寫作的集大成者,但也同時呈現出一種復雜性:包含了先鋒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包含了敏銳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他的話基本上沒有邏輯性。很簡單,回到過去,你告訴我過去在哪兒?我經常跟他開玩笑,我說好,我們跟著你回到過去,那么,漫長的5000年,你叫我回到宋朝還是回到魏晉,還是回到春秋?他茫然,他會嘿嘿地笑,咧著他的大嘴巴。”楊黎說。面對我同樣的追問,于堅不緊不慢地說:“他們回到的那個傳統,我覺得是一個修辭的傳統。而我說的傳統是什么?是‘仁者人也這種傳統。我要先回到那種對人尊重的傳統中去,這才是中國文明最偉大的真正的傳統。”
在他看來,上世紀80年代楊煉等人風靡一時的文化史詩,不過是將古代的修辭方式用現代的方式再呈現出來,不是對中國傳統的真正反思。只是,我更愿意把于堅的努力看成是一種理想,一種試圖通過擦拭語言復活傳統的嘗試。在1996年10月寫出的詩歌《事件·挖掘》中,于堅顯然從對詩人希尼的閱讀中受到啟發,將寫作比喻為刨出黑暗中的馬鈴薯。目睹窗外一個建筑工擦拭玻璃的動作,詩人產生了一種宿命式的寫作理想:“像點燈的人一塊玻璃亮了叉擦另一塊/他的工作意義明確就是讓真相不再被遮蔽/就像我的工作在一群陳腔濫調中/取舍推敲重組最終把它們擦亮/讓詞的光輝洞徹事物。”
面對90年代之后詩歌在當代文化秩序中的不斷跌落,于堅守衛詩歌的嗓門似乎最為高亢。他視詩歌為重器,喜愛從李白的“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到俄羅斯詩人血液中流淌的土地情結,希望被人評價為一個祖國詩人:一個在中國這片土地上能夠產生的詩人。“詩人在這片土地上,應該是這個部落最古老的巫師,通過他的寫作,使這個部落與諸神保持某種聯系,使別的部落因為你這個部落的圖騰不敢輕視你。”
顯然,于堅并沒有瘋狂。在他看來,這個巫師已經退回到詩人自己的小房間。你可以在你的房間作法,在自己身上反抗時代,而這個房間,卻有望在未來某個時刻,再次連接成一個豐富無比的生活空間,一個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