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且
1
這年的白露節(jié)氣,萬物開始凋謝,一條姓尤科哈拉的雄性大馬哈魚,面貌清秀,體格壯碩,動作輕捷,隨洄游的大隊魚群逆黑龍江而上,進入烏蘇里江,在諾羅河(現(xiàn)稱為撓力河)河口,受冒險的本性驅(qū)使,一頭撞入這條蜿蜒的大河……
2
偽康德五年(公元1938年)九月八日,尤德榮從富錦縣縣城啟程,徒步趕往二百多里之遙的饒河縣七里沁屯(赫哲語,黃鼬)。
偽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駐扎饒河縣的日本關東軍國境守備隊“整肅邊境”,為了防止赫哲人與對岸的那乃人“通蘇”——本為同一個民族,因那張屈辱的條約,被分割成了跨境的兩國人——將烏蘇里江下游左岸的所有赫哲族原住民,強行驅(qū)趕至完達山深處,七里沁河與諾羅河交匯處的七里沁屯,沿邊境一線,由滿洲拓植會社從北海道和琉球群島招募來的開拓團民遷入。
尤德榮祖籍在黑龍江下游同江縣的額圖山腳下的一個小漁村,他的父親是赫哲族圖斯科部落首領,家境殷實,但他六歲那年,父親半夜突發(fā)急病,折騰了一個時辰,沒有挺到天亮,就暴歿了。
尤德榮清楚地記得,父親扭曲的臉瞬間松弛,仿佛恢復死寂的水洼子,而老薩滿那木都魯披頭散發(fā),仍不停地舞動,與其在求神助挽救父親的性命,倒不如說更像是幸災樂禍,最后累得癱在地上。
尤德榮到了幼學的年紀,由大伯做主,用父親留下來的積蓄,供養(yǎng)他去富錦縣城的官辦學校念書,而母親帶著兩個弟弟改嫁去了饒河縣烏蘇里江邊的四排村。
偽滿洲國成立,奉票變?yōu)閺U紙,尤德榮斷了金,只好終止學業(yè)。他扛著行李卷離開學校,在大門下久久駐足,仰頭瞅著懸掛在門楣上“橫道渠范”的匾額。
尤德榮自忖,若回同江縣那偏遠且閉塞的小漁村,他的后半生已定,而男人,來這世上一遭,要干出一番宏業(yè)來。
富錦城雖然不大,卻是松花江下游重要的碼頭和商埠,尤德榮好歹算是見過世面、開了眼界,但做什么,如何做,他的腦袋里卻是一片空白。
尤德榮在富錦城城南的貧民窟,賃下一間僅能容身的小房,為了生計,找過幾份差事,稅捐局打雜,印刷所揀字,協(xié)和會文書,這些瑣碎、重復、簡單的事務性工作,讓他厭惡之極,覺得如此下去比一輩子靠網(wǎng)魚為生的漁民強不到哪里去,永無出頭之日。每一件營生,尤德榮干了沒多久便辭去。
天氣轉(zhuǎn)冷,尤德榮還沒有秋裝,只好翻弄出棉袍送去當鋪,想換些零碎的銀兩。
棉袍里裹著兩本小冊子,一本陳望道翻譯的《共產(chǎn)黨宣言》,一本熊學峻翻譯的《哥達綱領批判》,他的國文老師被警察署通緝,匆忙逃走時留給他的。
尤德榮打開,借著空氣電池燈微弱的光亮,翻閱起來。
尤德榮的國文老師在哈爾濱法政大學讀過書,年紀比他大不了幾歲,向?qū)W生們描述過這座華洋雜處的繁華都市,隨處可遇的機會。
天大黑下來,尤德榮合上書本,他決計到哈爾濱闖蕩一番。
從富錦去哈爾濱,逆松花江上行,要乘幾天幾夜的火輪船,尤德榮無法湊夠需要的盤纏,只好暫且投奔七里沁屯的繼父和母親,勾留些日子,再做打算。
尤德榮背著破棉絮上路了,他身無分文,遇見村屯,找個人家央求口剩飯吃,在堆放雜物的倉房里,蜷縮著將就一宿。
轉(zhuǎn)日,天色已暗,尤德榮為了趕路,錯過了居民點,只好找個干爽的地面,扯來干樹枝和枯草鋪上,裹著破棉絮躺下。
尤德榮極度疲憊,身體剛放平,就沉睡過去。
熟睡中的尤德榮覺得有一個人,看不清面目,使勁兒推他的前胸。
尤德榮轉(zhuǎn)過身子,接著睡去,可這人在背后扯住他的胳膊不停地搖晃。
“這些孤魂野鬼也欺負我,不讓睡個好覺。”尤德榮罵咧咧地坐起來。
寥落的星辰下,有兩個點狀的發(fā)光體正向他直直地逼過來。
尤德榮驚得立馬睡意全無,趕緊聚攏起身下的干柴,雙手顫抖著劃燃火柴。
在火光與黑暗的邊緣,一匹餓狼與尤德榮對視,并發(fā)出低嚎。
餓狼沿著那條搖擺不定的界限逡巡著,火光漸小,其漸近,尤德榮手忙腳亂地添柴火,火焰熊熊,其畏懼地后退,如此反復至子夜時分。
柴火幾乎罄盡,尤德榮陷入絕望,這時,那匹餓狼卻掉頭遁入漆黑的樹林里。
尤德榮不敢再睡,他撅下一截兒枯松樹枝,當作火把,踏上那條看不到盡頭,前程未卜的土路。
尤德榮越想越后怕,“那餓狼本可以輕易越過根本不存在的阻礙。”
尤德榮仆仆風塵進了家門,一間低矮的地窨子,只有未老先衰的母親噓寒問暖,繼父耷拉著長臉,垂頭喪氣地坐在土炕上,唉聲嘆氣,不理睬他,同母異父的弟妹們躲在墻角,用膽怯的眼神瞅著他,尤德榮后悔,應該在熟悉的雜貨鋪賒幾塊東洋人的糖塊。
繼父姓傅,傅特卡哈拉,在赫哲語里,意為老虎。日本關東軍國境守備隊駐饒河縣大和鎮(zhèn)(日偽時期前稱義順號屯,今寶清縣東興村)小隊長堀小兵衛(wèi)少尉上任后,按饒河縣特高課分遣隊的指令,在七里沁屯招募了三十多名赫哲族獵手,配發(fā)俗稱三八大蓋兒的三八式步槍,組成狩獵隊,尤德榮的繼父也在其中。
日偽特務機關的本意是想利用這些熟稔完達山每一座峰嶺、任一條溝壑的獵手,以進山狩獵為幌子,找尋隱藏在密林深處的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的蹤跡。堀小兵衛(wèi)也想盡快消滅在他的防區(qū),攪擾他不安寧的游擊隊。
可大多數(shù)的獵人只是為了謀生,根本不愿幫助他們眼里的倭族,去跟自己的同胞作對。這支衣裳襤褸、面黃肌瘦的隊伍里,就有他們常來常往的山民,日本人來了,他們端起沉甸甸的步槍,成為不屈的兵士。
幾個月過去了,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沒有得到任何情報,自然無剿殺抗聯(lián)的戰(zhàn)績,屢遭上峰的訓斥。
前幾日的半夜時分,一小股胳膊上扎著白毛巾的隊伍,突襲了大和鎮(zhèn)的偽警察所,尚在熟睡的日本裔警務指導官,腦殼被打得粉碎。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終于失去了耐心,大怒之下,收回了槍支,并禁止七里沁屯所有的赫哲人進山打獵,下諾羅河和七里沁河捕魚。堀小兵衛(wèi)想斷了人們的生路,從而使他們屈服。
七里沁屯的赫哲人只能靠挖野菜和植物的塊莖糊口,成年人尚且維持不了多久,更何況體弱多病者和孩童。屯長尤興德三番五次找薩滿傅守奇拿主意,這個恩都力(赫哲語,天神)的仆人,同樣愁苦滿腸。
尤德榮的繼父正為家里七八張嘴巴沒飯吃在發(fā)愁,他的續(xù)弦給這家又養(yǎng)活下了四個兒女,繼子的出現(xiàn),又平添上一個爭食的大活人。
尤德榮瞥著這個姓老虎的窩囊的繼父,他蔑視扛不住事兒的男人。但憤懣歸憤懣,卻也無奈何。
尤德榮心中極度郁悶,繼父的臉色,還有那幾個挨著出生的同母異父的弟弟和妹妹的吵鬧,更不忍心瞅母親的模樣,幾年未見,四十來歲,已是滿頭銀發(fā)。
尤德榮拿起那卷破棉絮,轉(zhuǎn)身推開歪斜的門。母親追出來,體力不支,在門口跌倒,低啞著哭喊。
“振東——”
尤德榮,字振東。
尤德榮撕心裂肺,可他橫下心,沒有回頭,大步走著,他并沒有目的,只想盡快離開七里沁屯再說。
七里沁河和諾羅河邊丁字形的河口,不見通常情形下河流匯合后呈現(xiàn)的情景——顏色不一的兩股水流形成鋸齒狀的分界線,而這里卻混沌著,分不清河道的輪廓,也看不清河水是不是在流淌,只是一片視線可及的汪洋,淺水中蔓生著蒲草和葦子,對岸是與山相連的樺樹和柞樹錯雜的林子。光線暗淡處,水面呈玄色。
尤德榮的思緒像一團弄亂的麻線,一時半會兒捋不清楚,心情愈來愈煩躁,恍惚間,他產(chǎn)生了跳入河里了卻生命的想法。
這時,一個瘦小的人迎面走過來,叫著尤德榮的乳名。
在這陌生的七里沁屯,竟然有如此熟悉他的人。尤德榮認出了小時候的耍伴兒、模樣變化不少的傅守奇。
“額圖山上住著大神。”
年紀尚在垂髫的傅守奇嘴上叼著枯萎的骨節(jié)草,眼睛瞅著天。
額圖山不高,山上寸草不生,更別說樹了,山頂只是幾塊光禿禿、被火燎過般的黑石頭。
小伙伴們起哄。
“你們根本瞅不見,這世上,唯獨俺父親和俺能瞅見。”
傅守奇的父親是部落的薩滿,他在娘肚子里還沒下生出來,就已命中注定亦為薩滿。
幾年前,傅守奇也搬到七里沁屯,沒有隨鄉(xiāng)親歸并至三江平原腹地的集團部落,那里遍布沼澤,蚊蠅肆虐。光復后,從沼澤地重新走出來的赫哲人不足百人。無從考證,傅守奇的神奇是否預見到這個結(jié)果。
昨天子夜,傅守奇做噩夢,一匹惡狼攆他,驚醒后再也無法入眠,上半晌,坐在炕上打瞌睡,有人湊到他耳邊說話,你該去河口走走。
傅守奇睜開眼,屋中并無他人。
傅守奇醒悟,這是天神恩都力給他的神喻,在赫哲人的信仰中,恩都力法力無邊。
果然,傅守奇與好久未見的尤德榮不期而遇。
傅守奇拉尤德榮去大和鎮(zhèn)上喝酒,兩人在異鄉(xiāng)重逢,彼此的心底涌出一股暖流,暫時忘記了各自的煩惱,邊暢快地喝著,邊向?qū)Ψ絻A訴這些年的經(jīng)歷,直到大醉。
尤德榮和傅守奇拉著手,趔趄著回到傅守奇家的馬架子房,整個七里沁屯,無一戶的窗戶透出哪怕一絲兒微光,村子死一般地寂靜。
轉(zhuǎn)過天,天蒙蒙亮,尤德榮卷好鋪蓋,用麻繩捆上,搭在肩上,出了村子。傅守奇還在酣睡。
后半夜,尤德榮的宿酒徹底醒了,思前想后,決定折返富錦縣城,那是他唯一熟悉的環(huán)境,在那里他才感到安全,再重新計謀。
尤德榮在崎嶇的山間小道急匆匆地走著,后脊梁的汗,涔涔地淌著,他離七里沁屯越遠,他覺得焦慮就越少。
朝陽越出那丹哈達拉嶺連綿的群山,潑撒到大地,泥土的氣味和樹林呼吸出的松油香混在一起,尤德榮的心情漸漸地好起來。
尤德榮上了大嶺,肚子感到饑餓,便坐下來歇息,環(huán)顧四周,尋找可吃的野果。
尤德榮的眼神碰到小青山的北坡。赫哲人的生活,“夏捕魚作糧,冬捕貉易貨”,雖說尤德榮從小沒掌握這些本事,但父輩遺傳給他一雙能辨識飛鳥的眼神兒。山林背陰的空地上,成片凋謝的罌粟花。
尤德榮覺得有股電流在腦袋里一閃而過。富錦縣城那條繁華的正大街,除了大煙館,就是妓院,進進出出的滿洲人,包括城里的官僚、士紳、軍人,絡繹不絕。進去的時候,個個神情萎靡,吸上幾泡出來,立馬精神飽滿。
“尤大牙——”
傅守奇氣喘吁吁地攆上來,顧不上呼吸平順,“咱們赫哲人,唯獨你去了城里念書,見過世面,又懂東洋人的話,不妨去見見這個堀小兵衛(wèi),給大伙好好斡旋斡旋,說不定此事兒會有轉(zhuǎn)圜。”
“倭人很難打交道……”
“你小時候,骨子里那股不服輸?shù)膭蓬^兒呢!若你把這事兒挽回來,俺推舉你為部落的首領。”
這話對尤德榮有極大的誘惑力。
尤德榮在富錦城內(nèi)親眼目睹了中東鐵路事件的一幕,蘇軍炮艦進入我們的內(nèi)河松花江,炮轟城樓,守城的奉軍將士爭相逃命。蘇軍上岸后,焚燒了城里的主要建筑和設施,將錦昌火磨的面粉分發(fā)給貧民,饑寒交迫的老百姓為侵略者歡呼,喝得醉醺醺的兵士在他們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把槍械、彈藥及軍需品盡數(shù)掠走。
這些場景,對尤德榮來說,可謂深入骨髓,他從中悟出,在這亂世上,要想成事,一要有眾多跟隨的人,二手上必須拿著硬家伙。在叢林中,誰有力量,誰就是強者,這成為尤德榮生命里不可易轍的法則。
尤德榮決計跟傅守奇返回七里沁屯。
下半晌,傅守奇召集全屯的人,在他房前的空場上開會。尤德榮和傅守奇并排站在前頭兒,傅守奇將尤德榮引薦給大伙兒。
“俺多次央求恩都力降恩澤,大神終于憐憫咱們了。”
尤德榮看著下面蹲著的萎靡不振的人們,繼父躲在最后一排,從頭到尾不抬臉。
人們握著拳頭,手心里攥著數(shù)目不等的綿羊票子,伸到木頭匣子里,拿出來,張開五指。
這木頭匣子是傅守奇跳大神,人們許愿或還愿,供奉給恩都力的錢盒子。
繼父過來投錢,低著眉,不瞅尤德榮。
繼父握得緊緊的拳頭里,沒有半分錢。這逃不過尤德榮的眼睛。
人們散去了,傅守奇把木頭匣子端給尤德榮。
尤德榮先回繼父家,繼父在門口正迎著他。
尤德榮把捋好的滿洲國票子放到炕頭兒,讓繼父把自己的錢拿回去。有許多事兒,注定得爛在肚子里。
繼父用身子擋住兩手,鼓搗了半天。
尤德榮將眼睛轉(zhuǎn)至勞作的母親身上,她在做晚飯,正往熬下的一鍋稀玉米粥里撒上曬干的野菜。
尤德榮的鼻子酸著,把一卷票子塞到母親的手里。
尤德榮天天去大和鎮(zhèn),踅進酒館,天色漸晚,酩酊大醉歸來。
村民們開始說長道短。
尤德榮的繼父找到傅守奇,“他讀的圣賢書,都就著飯吃了,咱們恐怕是指望不上了。”
傅守奇也很無奈,“死馬當活馬醫(yī)吧——”
尤德榮回到傅守奇家,倒頭便睡,不翻身,不起夜,一覺到第二天的晌午,起床后不洗臉不刷牙,忙著去鎮(zhèn)上。
傅守奇想跟尤德榮好好聊聊,尤德榮只是嗯呀著幾句,匆匆走了。
那不多的錢,尤德榮用罄了,在炕上枕著胳膊賴著不起來,他覺得這一個禮拜的日子過下來,疲憊不堪,全身酸疼。
“你聽到村民們的抱怨了……”傅守奇即使是憤怒,也是慢聲細語,外人看不到他內(nèi)心的波動。
“這些人終究只瞅見自個兒鼻子尖兒那么一丁點兒的地方。”
“你要顧及俺的顏面……”
傅守奇遠未及老薩滿的名氣,但在父親聲望的庇蔭下,他漸有地位。
“去山前的鄒家窩棚淘弄幾斤上好的黑蜂蜂蜜,事可成矣!”
前些年,饒河縣一戶鄒姓養(yǎng)蜂人從對岸的蘇俄運回十五箱高加索黑蜂。高加索黑蜂個頭壯碩,適應環(huán)境和抵抗疾病的能力特別的強,冬天,蜂巢放置在野外,零下四十來度,卻能安然無恙地越冬。高加索黑蜂采蜜的高度和半徑又大,割出的蜜透明而黏稠,我們的土蜂釀出的蜂蜜,根本無法比擬。
傅守奇將信將疑。
尤德榮在酒館里,表面上悶頭喝酒,其實,他的耳朵一直立立著。
這天,尤德榮聽見鎮(zhèn)上中藥鋪那肚子里裝不了二兩香油的小伙計跟別人閑聊,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要刀劈了掌柜的。
堀小兵衛(wèi)患有嚴重的便秘,什么辦法都試過了,不見效果。翻譯官金亨鎬建議他不妨找中醫(yī)試試。藥鋪的坐堂醫(yī)生開了幾服湯藥。堀小兵衛(wèi)痛快了沒幾天,藥效減弱。這個前幾天還賣刀瘡藥和大力丸的游醫(yī),加大了巴豆霜的劑量。堀小兵衛(wèi)躥稀不止,褲子就沒提上過,差一點兒要了性命。這個庸醫(yī)沒了蹤影。
傅守奇按尤德榮吩咐的照辦了。
尤德榮借了頂禮帽戴上,抱著陶罐,來到大和鎮(zhèn)日軍的駐地,求見堀小兵衛(wèi)。
翻譯官金亨鎬佝僂著羅圈腿擋在門口,訓斥尤德榮趕快離開。
尤德榮打心底瞧不起這些被稱作二鬼子——為東洋人做事的朝鮮人,侍奉主子像哈巴狗一樣點頭哈腰,對滿洲人卻是又一副嘴臉,張口就罵,抬手就打。
尤德榮脫口而出,“巴嘎!”
金亨鎬僵硬地立在那里,尤德榮用肩膀頭撞開他,徑直走進去。
尤德榮對著堀小兵衛(wèi)摘下禮帽,微微欠了一下身子,將懷里的陶罐,慢慢地,輕輕地放到桌子上。
堀小兵衛(wèi)沒有用慣常的、鄙視的眼光看著尤德榮。在堀小兵衛(wèi)的眼里,所有的滿洲人缺乏大智慧,除了狡猾,只會耍些小聰明,玩弄小把戲,術士般迷惑人的奇巧,這是個猥瑣的民族,就該被征服。可面前的這個人,相貌堂堂,眉宇間有股英氣。
尤德榮用流利的日語,說明來意。
堀小兵衛(wèi)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讓軍曹把尤德榮打發(fā)走,他每天蹲在馬桶上痛苦地向下使勁兒,耗費了他太多的體力。
堀小兵衛(wèi)的老婆按時給丈夫寄去山形縣真室川町大沼的蜂蜜,他飯后打嗝,胃腸返上來的都是發(fā)酵后的酸味,卻沒有收到一丁點兒的效果。
晚上,堀小兵衛(wèi)回到宿舍,瞅見桌子上那小土窯燒制的粗糙的陶罐,想起這個金亨鎬叫魚皮韃子的人,好奇地用手指挑了一口吃下,味道不錯。
轉(zhuǎn)過天的早上,值更官還沒吹響起床號,堀小兵衛(wèi)就一個高從榻榻米上躥起來,顧不上穿衣服,跑到茅房,像一場電閃雷鳴的暴風雨來臨,痛快淋漓地排泄。
金亨鎬不屑,“無非是當?shù)厝说耐练涿邸!?/p>
金亨鎬的家族與朝鮮皇室沾親帶故,用我們歷史教科書上的專業(yè)詞語,稱作外戚。日本吞并李家王朝,祖上風光不再,他娶了來自本島西端極其偏僻的鳥取縣北進寮開拓團的一個女子,他并不愛這個長著齙牙的女人,晚上不睡在一起,只是想有一天,借姻親的些微幫助,得到日本人的賞識,過上他想要的人上人的生活。
金亨鎬四處打聽,大和鎮(zhèn)下面的考山屯有一家養(yǎng)蜂人,出產(chǎn)上好的柞樹蜜。
半個月過去,堀小兵衛(wèi)吃光了尤德榮送來的蜂蜜,服用金亨鎬弄回來的,第一口就覺出味道不對勁兒,結(jié)果腸胃又恢復從前的老樣子,好幾天解不出大手,肚子脹得像一面膨脹的鼓,輕輕一碰,似乎就要爆裂。
七里沁屯這里,傅守奇和尤興德整天焦灼不安,而尤德榮要么讀他帶來的那兩本薄書,要么躺在炕上冥思苦想,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傅守奇和尤興德忍不住多次追問尤德榮,他的回答只有一個字,等。
這天上半晌,金亨鎬騎著高頭的東洋木曾馬,后面還牽著一頭,來到七里沁屯,打聽尤德榮的住處。
尤德榮趕緊平躺下,讓傅守奇在他的身上蒙上兩床被子,在他的腦門搭一條濕毛巾。
金亨鎬見到尤德榮,換了一副模樣,滿臉堆笑,彎下身軀,“尤桑,堀小兵衛(wèi)太君為您備下了筵席。”
尤德榮唉哼著,不理睬金亨鎬。
傅守奇在旁邊幫腔兒,“尤先生患了重病,有些時日了。”
金亨鎬只好悻悻地回去稟報堀小兵衛(wèi)。
金亨鎬一走,尤德榮立刻掀開被子,吩咐尤興德再去弄一罐黑蜂蜂蜜,讓傅守奇裝扮起來。
晌午剛過,堀小兵衛(wèi)在一個班的日本兵的護衛(wèi)下進了屯子。
尤德榮在門口迎接堀小兵衛(wèi)。
“尤桑,你的,不是病了的嗎?我的特來探望。”
“太君,俺一直很健康——”
堀小兵衛(wèi)瞪著金亨鎬。
金亨鎬雙腳并立,嘴里一個勁兒地嗨著。
金亨鎬在心里詛咒著尤德榮,他遇見了一個比他還狡猾百倍的對手。傅守奇頭頂鹿角,身著獸皮衣服和裙子,上面綴著鳥羽、動物骨頭、銅鈴鐺、編織的布穗,圍著地中間的一個陶罐,瘋癲地跳來跳去。
堀小兵衛(wèi)疑惑,“尤桑,傅的,狂癥的有?”
“太君,傅桑為您在請俺們的大神恩都力呢。”
“尤桑,這么的簡陋,豈不怠慢了神靈,我們的海神‘引手力命,眾人要年年送花姑娘給他做新媳婦。”
堀小兵衛(wèi)入伍前是北海道的漁民,作為在大海上搏命的打魚人,深黑色的海洋讓他時刻感到這世界存在著無法言說的神秘。
傅守奇緊閉雙眼,嘴里念念有詞,渾身抽搐。
傅守奇虛脫了,兩個人將他扶到炕上,呼呼睡去了。
尤德榮抱起陶罐,捧給堀小兵衛(wèi),“太君,神靈在里面。”
堀小兵衛(wèi)一把摟到懷里,生怕一松手就會失去。
尤德榮和傅守奇給這個日本漁民精心準備了一出好戲。
堀小兵衛(wèi)又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感覺,他被派遣到滿洲最東的蠻荒之地,無助之感一直圍繞著這個北海道漁民,他相信這個術士,真的會魔法。
堀小兵衛(wèi)發(fā)還了槍械,任命尤德榮為狩獵隊隊長。
尤德榮哈哈大笑,他沒用吹灰之力就戰(zhàn)勝了這個驕橫的皇軍,在他的眼里,根本沒把堀小兵衛(wèi)少尉看作是軍人,只是一個套著松垮軍裝的開拓團團民。
傅守奇的憂慮卻沒有煙消云散,“兩面都得罪不起,若應付不好,又得回到老路。”
尤德榮、傅守奇和尤興德叫上兩個可靠的獵戶,上了完達山的那丹哈達拉嶺。
在山口,傅守奇跪拜那棵需要兩個人才可以環(huán)抱過來的水曲柳樹,其余的人也跟著求告。一個熟悉山徑的獵戶在前面引路,他們摸到了因遍生暴馬丁香而得名的暴馬頂子,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軍部的密營就隱藏在這一帶的密林里。
這個與抗日聯(lián)軍打過交道的獵人雙手攏在嘴巴上,模仿花蒲扇鳥的叫聲,“咕咕——咕咕——”
這是山民和抗日聯(lián)軍交易糧食時約定好的信號。
斷崖上,先是冒出亂蓬蓬的頭發(fā),接著探出一張胡子拉碴的臉來。
“俺要見你們的崔長官。”傅守奇向哨兵說明了來意。
崔庸健(化名崔石泉)時任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的參謀長兼代理軍長。
老兵吹了聲口哨,山崖上的灌木叢晃動,一個娃娃兵舉著比他的身材高出許多的步槍鉆出來。
老兵讓尤德榮他們背靠背坐到地上,端著步槍警戒,娃娃兵向后山跑去。
傅守奇跟尤德榮小聲嘀咕,“你的這身打扮,讓游擊隊生疑了。”
“俺好歹得有個身價不是?”
尤德榮不復之前一身學生式樣的藍粗布衣衫,換上堀小兵衛(wèi)給他的日本軍官的行頭,腳蹬大馬靴,腰上別著丑陋無比的王八盒子——大正十四式手槍,鼻梁上卡著墨鏡,頭發(fā)梳成偏分式。
時間不長,來了一隊兵士,用黑布條蒙上他們的眼睛,帶他們向山上爬去。
尤德榮在心里默記著路徑,他知道,這些人故意繞彎子,重復走了一段山路。
他們被帶進一間屋子,尤德榮的眼罩被解下來,他的眼睛適應了光線,面前站立一位敦實的漢子。
“我是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代軍長崔石泉,慢待諸位了。”
與金亨鎬相同的朝鮮族人的臉龐,相同的身材,可眉宇間卻不一樣,尤德榮心頭掠過一絲兒的膽怯。
尤德榮并不知道此人就是黃埔軍校教官,參加過北伐和廣州起義的共產(chǎn)黨人的高級將領崔庸健。
崔庸健,朝鮮平安北道龍川郡人,民國十一年(公元1922年)流亡中國,畢業(yè)于云南講武堂。
“九·一八”事變后,崔庸健受黨的派遣,化名金治剛,來到北滿,深入通河縣西北河朝鮮族農(nóng)民中進行革命活動,組建了反滿抗日武裝隊伍。
偽大同元年(公元1932年)七月,崔庸健在寶清縣小城子溝秘密創(chuàng)辦了軍政訓練班,培訓抗日力量。反日教育和軍事訓練剛剛進行了兩個來月,日本關東軍第十師團六十三聯(lián)隊就駐扎到寶清。
訓練班的一名學員請假去寶清街的親戚家,取家里捎來的衣物,晚上沒按時歸隊。
崔庸健立即解散了訓練班,只帶著金文享、金東天、崔龍錫、許成在、樸英根等五名學員,連夜向饒河轉(zhuǎn)移。
崔庸健他們剛出了小城子溝屯,日偽軍就包圍了他們住的馬架子房。
那名學員在寶清縣城的大街上遇見一個熟人,閑聊中,一句反滿的話被暗探聽到,扭送到偽警察署,幾句盤問就露出了破綻。
崔庸健根據(jù)饒河中心縣委決定,用他手中僅有的一只勃朗寧手槍,與金文享、金東天、崔龍錫、許成在、樸英根等五人組建特務隊,發(fā)展力量,并襲擾邊遠、力量薄弱的偽警察所,奪取槍支。經(jīng)過幾個月的工作,游擊隊壯大到四十多人,擴充為饒河工農(nóng)義勇軍。
偽康德三年(公元1936年)十一月,根據(jù)吉東特委指示,饒河工農(nóng)義勇軍整編了十四個山林隊,在完達山的暴馬頂子,正式成立東北抗日聯(lián)軍第七軍。
尤德榮鎮(zhèn)靜下來,報上自己的名姓。
兩人寒暄了幾句,尤德榮說出盤算了好久的措辭。
“俺們老百姓只想混口飯吃,無意與貴軍為敵,可是,倭人那面,也得搪塞過去。”
“我們互相給彼此方便。”
尤德榮驚訝崔石泉的洞察力和直率。
崔石泉指定自己的副官楊德山為雙方的聯(lián)絡官。
七里沁屯狩獵隊終于有了收獲。
尤德榮向堀小兵衛(wèi)少尉報告,在大牙克河(赫哲語,沖塌的河谷),有一小股抗聯(lián)在活動。
堀小兵衛(wèi)率領他的小隊,由尤德榮的七里沁屯狩獵隊領路,急速趕到大牙克河谷地。
堀小兵衛(wèi)順著尤德榮指給他的方向,舉起望遠鏡,一個用腕口粗的木頭桿子搭成的人字形窩棚,但里面不像有人在活動的跡象。
機槍手在巖石上,架上兩挺大正十一式歪把子輕機槍,擲彈手單腿跪地放置好兩個八九式擲彈筒,調(diào)校標尺。
這僅是一個小隊,六十來人,就有這樣的火力配置,讓尤德榮大開眼界,這是一伙比蘇俄人更難以對付的對手,在策略上不可硬拼,只能等待時機。
堀小兵衛(wèi)少尉的右手向前一壓,步兵散開,曹長打頭,窩著腰,逼近那個低矮的目標。
日本大兵腳上昭和五式的翻毛皮鞋,堅硬的鞋底兒踩在枯草上,發(fā)出嘎吱聲,驚動了土穴里的小動物,紛紛逃竄逃命。
此次軍事行動的戰(zhàn)績,堀小兵衛(wèi)給上峰的例行匯報,未費一槍一彈,繳獲匪賊未及運走的給養(yǎng)若干。前一句絕對屬實,而他說的糧食,只是半筐干癟的長出白芽的土豆。
這只是一處抗聯(lián)第七軍早已廢棄的補給營地。
又一個春暖花開,尤德榮引著堀小兵衛(wèi)來到小青山的北坡兒。
堀小兵衛(wèi)面對滿山遍野的罌粟花呆住了,與這些如此嬌妍和多彩的花相比,家國的櫻花是多么的單調(diào)。
尤德榮手指著罌粟花,“太君,這些不是花,而是叮當作響的銀元。”
這個在北海道漁場,腦門上扎著白手巾,等待西風吹送“黑潮”,艱難討生活的漁民,在娘胎里就巴望成為財主。
堀小兵衛(wèi)開心地大笑起來。
由尤德榮的狩獵隊出面,種植罌粟,收獲后向饒河縣城和寶清縣城的煙館販賣煙土。
堀小兵衛(wèi)一直盼望趕緊結(jié)束這倒霉的戰(zhàn)爭,回老家和妻女團聚,他只想做個本分的漁民,一天勞作下來,坐在榻榻米上,邊喝著后街小作坊釀造的清酒,邊看老婆跳家鄉(xiāng)的上方舞。然后,摟著如水般柔軟的女人入睡,再給他生下個傳宗接代的兒子。
當堀小兵衛(wèi)數(shù)著尤德榮給他的銀元,他的想法改變了,在滿洲,再待上幾年,回到家鄉(xiāng)后,就會擁有夢寐以求的屬于自己的漁船,不用再租永遠沉著臉的漁霸的鐵殼船出海。
這天,尤德榮來向堀小兵衛(wèi)小隊長報告,他們運送鴉片的膠皮大轱轆車被沿途的偽警察攔截,其實,他們早已買通關節(jié),不過是在演雙簧。
“七里沁屯狩獵隊只是民兵,做事難免名不正,言不順,地方上多有阻攔……”
堀小兵衛(wèi)將七里沁屯狩獵隊編為大和鎮(zhèn)偽警察所第二中隊,尤德榮領警尉銜。
尤德榮和他的中隊巧妙地周旋在堀小兵衛(wèi)小隊與抗聯(lián)第七軍之間,他偷偷地把糧食、彈藥和通行證販賣給扮作皮貨老客的楊德山,又把所謂情報,提供給堀小兵衛(wèi)。
堀小兵衛(wèi)偶有斬獲,尤德榮和他的警察中隊英勇地沖在前面,擊斃敵人,赫哲獵手的槍法是天生的,堀小兵衛(wèi)怎么也想不到,這些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他們是在幫助抗聯(lián)除掉異己或叛徒,更多的時候是屢屢撲空,僅繳獲些破銅爛鐵。
寥寥的戰(zhàn)果不足以應付上峰,堀小兵衛(wèi)的情緒多少有些萎靡。
這場戰(zhàn)爭注定是遙遙無期了,堀小兵衛(wèi)新的打算,憑借戰(zhàn)功得到提拔,把妻女接到滿洲來一起生活。
尤德榮給堀小兵衛(wèi)出主意,“不妨向上謊報戰(zhàn)績。”
堀小兵衛(wèi)憤怒,“這不是大日本皇軍所為!”
不久,堀小兵衛(wèi)不得不接受尤德榮的辦法,這是他能看到的唯一出路。
堀小兵衛(wèi)屢次受到不同層級的嘉獎,他喜笑顏開。
幾年下來,若按堀小兵衛(wèi)小隊報告中的抗聯(lián)第七軍傷亡的數(shù)字,這支部隊早就覆沒了。
尤德榮一步步地把堀小兵衛(wèi)牢牢地綁縛在自己的手上。
在尤德榮的眼里,這個日本軍人的生命,已經(jīng)被他消滅了,只剩下一個套著土黃色衣服的、矮小的軀殼。
薩滿傅守奇遵守諾言推舉尤德榮為七里沁屯屯長。
“在共產(chǎn)主義社會高級階段……勞動已經(jīng)不僅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當集體財富充分涌流之后……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尤德榮國文老師留給他的馬克思的著作,這些說法深深吸引了尤德榮,他開始在七里沁屯實施他一知半解的共產(chǎn)主義,平均分配勞動所得,對老弱病殘和困難的鄉(xiāng)親有額外的周濟。
多年之后,在七里沁屯生活過的赫哲人仍感念做鬼的尤德榮的好處。
尤德榮要去哈爾濱闖蕩做出一番大事的想法,時下已蕩然無存,他對生命有了重新的認識,舞臺大小并不重要,關鍵在于,這出戲,你是不是主角。
3
偽康德十二年(公元1945年)八月八日上午,蘇軍的兩架ЯK-4轟炸機,突然出現(xiàn)在饒河縣城團山子的上空,向日本關東軍守備隊駐守小南山的哨所,投擲了數(shù)枚燃燒彈。
堀小兵衛(wèi)大尉躲在水泥堡壘里,這陰涼且潮濕的地下,令他討厭之極。俟蘇軍的飛機折返回烏蘇里江右岸,他剛想爬出掩體,天空隨即傳來更大的轟鳴聲。
堀小兵衛(wèi)大尉仰臉望去,數(shù)十架Pe-8運輸機,向西,完達山茂密森林的縱深飛去。
堀小兵衛(wèi)大尉并不知道,這些運輸機上搭載著身背電臺的傘兵,有許多是他多年的對手,退入蘇聯(lián)境內(nèi)的抗聯(lián)第七軍的官兵。偽康德九年(公元1942年)八月一日,退入蘇聯(lián)境內(nèi)的抗日聯(lián)軍殘部,整編為蘇聯(lián)遠東方面軍獨立第八十八步兵旅,受過特訓后,作為先遣隊,先期空投到預定區(qū)域,配合蘇軍即將開始的大規(guī)模正面攻擊。
堀小兵衛(wèi)大尉更不知道,當天下午,莫斯科時間十七時,蘇聯(lián)外交人民委員莫洛托夫召見日本駐蘇大使佐滕尚武,向他宣讀蘇聯(lián)政府對日宣戰(zhàn)的公告:“蘇聯(lián)政府宣布:從明天即八月九日起,蘇聯(lián)政府認為其本身已與日本進入戰(zhàn)爭狀態(tài)。”外交辭令的特點,委婉,客套。
游戲規(guī)則隨情勢而發(fā)生改變。
但堀小兵衛(wèi)清醒地知道,日本的頹勢已判。今年春天,駐扎在饒河縣的日本關東軍國境守備隊山崎定次郎大佐的步兵團,一千多人奉命開拔去了太平洋戰(zhàn)場,只留下一百五十來名新征調(diào)的、缺乏訓練的士兵,防御六千多平方公里的面積,一百多公里長的邊境線。而在這之前,日本關東軍航空軍駐饒河縣城團山子機場的中島九七式戰(zhàn)斗機中隊,先期調(diào)去了南太平洋的島國。只要對岸的蘇軍發(fā)動進攻,他們這百十來號人和那些烏合之眾的滿洲國兵以及滿洲警察根本無法有效地抵抗。
堀小兵衛(wèi)更明白等命令就是在等死,昨天,王家店哨所向他報告,對岸比金方向的蘇軍正在大規(guī)模集結(jié),有重炮加入,阿穆河艦隊的炮艇也增加了巡邏的密度。這是敵人大舉進攻的前兆。
堀小兵衛(wèi)大尉給駐守寶清縣的同鄉(xiāng)高橋升之助大尉發(fā)報。高橋升之助回復,佳木斯周邊的開拓團開始往松花江沿岸的依蘭、方正方向集結(jié),會有接送去吉林的火輪船。
堀小兵衛(wèi)和高橋升之助商議后決定合在一起,混入開拓團民里逃命。
第二天拂曉,堀小兵衛(wèi)燒毀電報密碼本,與翻譯官金亨鎬和幾個親信,換上便裝,攜帶家眷和細軟,趕著兩輛馬車,借著熹微的光亮悄悄地出了西城門。
堀小兵衛(wèi)一行沿饒河至寶清的公路疾走,他們到了壘山附近,天色大亮,山巒和大地猛然搖晃起來,饒河縣城方向傳來隆隆的炮聲。
公路上出現(xiàn)了蘇軍的坦克和隨坦克行動的步兵,堀小兵衛(wèi)他們躲進樹林藏匿。金亨鎬提醒堀小兵衛(wèi),我們穿著便裝,可堀小兵衛(wèi)并不理會。
形勢的突變,堀小兵衛(wèi)計劃天黑后,趕到七里沁屯歇息,讓尤德榮護送去寶清。
金亨鎬勸阻堀小兵衛(wèi)直接去寶清,不要打擾尤韃子。金亨鎬從沒相信過尤德榮,見他第一面就有說不清楚的恐懼。
堀小兵衛(wèi)擺了擺手,金亨鎬太熟悉這個手勢的意思了,不容爭辯。北海道漁民的執(zhí)拗和日本軍人的狂妄。
金亨鎬預感到危險正逼近他們,他提醒自己要轉(zhuǎn)動腦筋,見機行事,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緊。
拂曉,堀小兵衛(wèi)一行人裹挾在逃難的大隊人馬里,狼狽地奔到七里沁屯。
尤德榮一夜沒睡,正與傅守奇焦急地等待著放出去的好幾路哨探回返,不斷的槍炮聲攪擾得他心煩意亂。
尤德榮終于得到確切的報告,對岸的蘇聯(lián)人占領了饒河縣城,正分頭開進,日本人和偽滿洲國的大勢已去。
就在堀小兵衛(wèi)到來之前,一個跑散的勤勞奉仕隊的勞工向尤德榮描述,縣長新井清和大阪一郎警佐攜縣公署的日本職員及家屬五十多人撤退到石場鎮(zhèn)。石場警察所的偽警察趁日本人睡覺時,槍頂在他們的腦袋上,將他們挨個擊斃,一個沒剩,包括十幾個孩童,然后集體向饒河縣城的蘇軍繳械。蘇軍警備司令彼得羅夫中校把他們編入維持會的治安隊,而逃跑被抓回來的軍警,統(tǒng)統(tǒng)關押起來,要解往伯力的勞改營做苦力。
驚慌又疲憊堀小兵衛(wèi)一行人已兩天一夜沒有進食了,他們見到尤德榮,就嚷嚷要吃的。
尤德榮給傅守奇遞眼色,“準備好酒好肉。”
傅守奇默契地點點頭走了。
戲碼已經(jīng)變了,尤德榮也該換換角色了。
尤德榮對堀小兵衛(wèi)恭敬如常,噓寒問暖。
堀小兵衛(wèi)謊稱要把家眷送去佳木斯,個把禮拜,他就和金亨鎬折回來。
尤德榮馬上說,派幾個兄弟護送他們到寶清。
堀小兵衛(wèi)大喜,放松了警惕。
傅守奇和幾個人回來了,將幾個酒盅和空碗碟擺上桌面,尤德榮請堀小兵衛(wèi)等人入座。
金亨鎬觀察到尤德榮和傅守奇對視時異樣的眼光。
半天了,飯菜還沒上來。
堀小兵衛(wèi)有些不耐煩,“尤桑,不必費事,填飽肚子即可,我們還得趕路。”
“尤大當家的,我去催促。”傅守奇離開座位。
尤德榮跟堀小兵衛(wèi)東扯西拉著,目光卻在游移,金亨鎬沒有機會提醒堀小兵衛(wèi),只好自己三十六計走為上了。
金亨鎬捂住肚子,“尤桑,我去上茅房。”
尤德榮沒加理會。
堀小兵衛(wèi)起身繞著桌子焦躁地來回踱步。
尤德榮暗暗責怪傅守奇行事拖拉。
這時,傅守奇拽開門,喊尤德榮出去一下。
尤德榮前腳剛邁出門檻,窗戶紙就被挑開了窟窿,幾挺歪把子黑洞洞的槍口,伸進屋子。
槍聲大作,有如爆豆,堀小兵衛(wèi)等人仰面倒在血泊里,稀里糊涂地丟了性命。
尤德榮提著王八盒子,找遍了屯子里所有的茅房,不見金亨鎬的蹤影。
尤德榮本要派人追趕,轉(zhuǎn)念一想,任他去吧,這兵荒馬亂的,倘若能活下來,算他命大。
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五月七日,遼西葫蘆島港遣返日軍俘虜、日僑的行動拉開帷幕。在共158批,總計1017549人里有金亨鎬憔悴的妻子,她也不知道丈夫的下落。
尤德榮讓屯子里專門給獵物開膛破肚的屠夫,割下堀小兵衛(wèi)等六個日本男女的頭顱,用鹽腌上,裝進麻袋里。
尤德榮和傅守奇帶領一隊人,脫下偽警察的那身黑皮,換上老百姓的便裝,腰里別著短槍,馬車馱上裝人頭的麻袋,直奔縣城去了。
這一路上,尤德榮他們時不時地遇見三三兩兩的日本兵和偽滿洲國兵,也多次遇見過小隊的蘇軍,冷槍不斷。逃命的日本平民多是空著手,衣物單薄,他們的外衣和細軟,被蘇軍和當?shù)氐睦习傩論屄庸饬恕?/p>
尤德榮這一伙人逆著亂哄哄的人流,天擦黑時,趕到了饒河縣城,街上一片廢墟,有些房屋還有火光,無人走動,死一般地寂靜。
他們來到蘇軍警備司令部,原日本憲兵隊的洋灰樓。
大廳里,燈火輝煌,傳來留聲機播放的、悠揚且舒緩的音樂,老毛子軍官正摟著女人在跳舞,有他們的穿短裙子的女軍人,有穿旗袍的滿洲女人,也有穿和服的日本女人。
尤德榮向哨兵比劃著,一高一矮的蘇軍士兵一起搖頭,表示不懂。
尤德榮干脆從麻袋里倒出血淋淋的人頭,齜牙瞪眼。伏天里,這幾個用鹽浸過的死人的頭顱還是腐爛了,臭氣熏天。
兩個哨兵一驚,用刺刀,一左一右逼住尤德榮。
兩人嘰里咕嚕了幾句,那個年歲稍大的下士大步跑回樓去。
下士領著兩個蘇軍軍官出來。
走在中間的是個臃腫的中校,襯衣開著懷,露著紅色的胸毛。
“伊伯(俄語,日本)人,比戈蛋(俄語,大官)……”尤德榮用半生不熟的俄語,邊比劃邊說著。
蘇軍中校臉紅脖子粗,厲聲地說話,胖手還時不時地揮舞著。
尤德榮聽出來是在憤怒地訓斥他。
軍容不整的中校轉(zhuǎn)身回去了,他今晚要好好樂樂,戰(zhàn)爭讓這個在西西伯利亞種馬鈴薯的農(nóng)民心煩。
那個上尉用中文開口說話,“尤大當家的,久違了。”
尤德榮覺得聲音耳熟,借著亮光,認出了這個蘇聯(lián)軍人,他們屢次打過交道,崔石泉的副官楊德山。
尤德榮趕緊抱拳回禮。
楊德山兩只手分別搭在尤德榮和傅守奇的肩膀上,勸解他們,兵荒馬亂的時局,不要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來,安分守己過老百姓的日子。
尤德榮非常沮喪,同樣的所為,石場偽警察所的那些家伙得到重用,而他卻差一點兒被抓起來,這些俄國人真難以琢磨。
尤德榮等人耷拉著腦袋,悻悻地連夜趕回七里沁屯去了。
尤德榮在顛簸的馬車上睡著了,時不時傳來尖利的槍聲,卻無法打擾他。
4
民國三十五年(公元1946年)二月二十二日,饒河縣原偽警察大隊隊長苑福堂,糾集原偽警備隊隊長孟廣林和原西風溝屯(今西豐鄉(xiāng))偽屯長賈紹堂,發(fā)動暴亂,占據(jù)饒河縣城,將縣長侯煜赫——打著八路軍一二零師第三十八支隊先遣工作隊旗號,用刺刀戳死,即饒河縣歷史上著名的“二·二二”反革命叛亂。
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搭著富錦老客販賣牲口的馬車來到饒河縣城,在維新二道街,原日本人開的“梅の家”——全縣最好的旅館,租下一個房間。
令客棧老板驚訝,饒河的頭面人物都來拜訪他。
尤德榮的線人向他稟報,東北剿總衛(wèi)立煌委任謝文東為合江省保安軍中將司令官,謝的副官,前同江縣青龍山匪首趙秉鏞,趕到饒河縣城,收編保安團的人馬為中央先遣軍第三師二團,封苑福堂上校團長,孟廣林中校團副。賈紹堂被打碎了胯骨,殘廢了。
綽號賈破爛兒的賈紹堂曾繞路七里沁屯,攛弄尤德榮一塊起事。
尤德榮的手下有六十多人,六十多桿長短槍,包括數(shù)挺大正十一式歪把子機槍,儼然為本地地界上最大的一股武裝。
可尤德榮不想這個渾水,當下的亂世,國共兩黨的爭斗,勝負未判,形勢不明,賭注不能輕易押下去。
尤德榮最后只是借給賈破爛兒六支嶄新的日本九九式步槍和六百發(fā)子彈。
尤興德去佳木斯的敖其串親戚,帶回來一些信息,國民政府的軍隊直逼到松花江南岸,林彪的東北民主聯(lián)軍退避到松花江以北,北滿割據(jù)一方的各大山頭叫囂,不日要與國軍會師哈爾濱。
饒河縣的周遭,郭清典擁有雞寧(現(xiàn)為雞西市)、密山兩縣地盤,喻殿昌占據(jù)寶清縣,均已投靠謝文東,唯富錦、同江尚在共產(chǎn)黨手上,但兵力薄弱,只好據(jù)守孤城。
“國民政府動員戡亂,毛匪遲早要被消滅,歸順蔣委員長和中央政府不失為正途。”
傅守奇的這一番話,觸到了尤德榮的心坎上,草雞行伍,終不能長久。尤德榮想起他從富錦來七里沁屯遇見的那匹狼,他得克服本性中的恐懼,向前邁出決定性的一步才可得到他想要的獵物。
尤德榮率領手下,全副武裝,以討回賈破爛兒所借的槍支為名——當年的行情,一桿像樣的日本造,能換十斤大煙膏——大搖大擺地趕到縣城。
尤德榮戴禮帽,穿長衫,不佩槍,背著手走路,一副鄉(xiāng)紳的模樣,他身后形影不離的兩個膀大腰圓的跟班,每人斜挎兩把盒子炮。
苑福堂和孟廣林識時務地領著一班人,親出西門迎接。接風的宴會上,苑福堂推舉尤德榮為饒河縣保安司令,總領各路四百之眾的匪賊。尤德榮并不推托。
而趙秉鏞寫在毛邊紙上的委任狀,不通機變地只給尤德榮一個可憐的少校。
尤德榮乜斜著趙秉鏞,根本沒去接這張紙。
趙秉鏞只以為尤大牙不屑于這個官階,他到死也想不到,是更鄙夷他那歪扭的字。尤德榮習得一手好顏體。
苑福堂和孟廣林讓出原日本憲兵隊的洋灰樓,尤德榮和他的手下住進去。
聚集在饒河街的眾匪們吃飯店,逛窯子,下煙館,過上了神仙般的日子。
苑福堂的手下宮瘋子向一戶種鴉片的農(nóng)民要煙土,這家人沒給,他竟然用鐵絲箍住男主人的頭逼索。
男主人來縣公署告狀,苑福堂僅訓斥了宮瘋子幾句,對受冤屈的農(nóng)戶也只是好言安慰。
“尤大當家的,這是你樹立威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傅守奇提醒尤德榮。
尤德榮命令自己的衛(wèi)兵將宮瘋子五花大綁,拖到亂葬崗地。
苑福堂想上前阻攔,尤德榮眼里露著寒光般的戾氣,將他嚇退。
尤德榮又讓苑福堂拿出十塊大洋,向人家賠不是。苑福堂一一照辦。
這事兒很快在整個饒河縣傳開了,匪徒們被震懾住了,唯尤德榮馬首是瞻。
四月間,趙秉鏞拿著謝文東的手諭,攛弄尤德榮和苑福堂聯(lián)合同江、富錦的匪徒,合力攻打兩縣,與謝文東部呼應。
謝文東這伙匪幫與東北民主聯(lián)軍合江軍分區(qū)的部隊經(jīng)過幾次作戰(zhàn),損失慘重,早已潰不成軍,所剩無幾的殘部敗退到依蘭縣的三道河子蟄伏。
而尤德榮和苑福堂有另外的打算,籌謀將他們的勢力范圍擴充到同江、富錦兩縣,他們奢靡的開銷,僅憑一個縣的商賈和百姓的稅捐難以維持。
尤德榮和苑福堂率領聚集到一起的六百多名土匪,人人佩帶“精忠報國”的臂章,首先進攻防守最弱的同江縣城,守城的部隊僅有幾十人。
縣長章克華退去富錦搬救兵。
不日,富錦衛(wèi)戍區(qū)副司令員劉雁來和合江軍分區(qū)二十六團參謀長劉世忠率一個連,趕來解圍。
甫一交手,眾匪徒就敗退撤出。
這是尤德榮的詐退之計,他們并沒有走遠,躲到周邊的屯子里修整。
劉雁來等人麻痹大意,以為這些拼湊起來的烏合之眾,根本不堪一擊,不會再來犯,便分散居住,劉雁來和一個排的戰(zhàn)士住在城東的火磨,劉世忠率余下的戰(zhàn)士住在三法寺寺院,章克華與治安隊住在松花江江邊俗稱海關林子的縣政府——原英國拉哈蘇蘇海關舊址。
第三天的丑時,尤德榮率領土匪殺了個回馬槍。
凌厲的槍聲劃過尚未破曉的天空,匪徒們沖進了幾乎不設防的縣城,將民主聯(lián)軍的部隊分割包圍,首尾無法相顧。
尤德榮和手下的赫哲獵手把劉雁來堵在一間平房內(nèi)。劉雁來和戰(zhàn)士們向外沖了三次,均被精準的火力壓制回去,幾番下來,已有二十多人死傷。
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劉雁來以為自己的劫數(shù)已到,大聲詢問對方的名姓。
尤德榮滿不在乎地報上自己的名姓,他聽對方的口音有些耳熟,隨口一句,“你是何人?”
“原來是尤大當家的。”
擔任過抗聯(lián)第七軍一師副師長的劉雁來和尤德榮以及他的狩獵隊再熟悉不過了。
天漸漸亮起來,劉雁來決意做最后一搏,帶領所剩無幾的戰(zhàn)士向十幾米開外的一片白樺林突圍,生死由天了。
尤德榮的手高高抬起,“放劉師長一馬吧。”
劉雁來逃回到富錦城,本有時間重整旗鼓,營救被圍困的章克華和劉世忠,不知什么原因,他卻按兵不動,后來的歷史研究者多有詬病。
章克華和劉世忠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激戰(zhàn),相繼受傷被俘。
土匪們用鍘刀鍘下了章克華的頭顱,將劉世忠綁縛裝進麻袋,沉入海關林子前的松花江。兩位烈士均為來東北工作的延安干部,劉世忠是參加過長征的老紅軍。
尤德榮等匪徒乘勝攻打富錦縣城。
富錦城城池堅固,三天過去了,仍奪不下來。幾個匪首商量,集中力量從東順門突破。
在勘察地形時,趙秉鏞被民主聯(lián)軍的狙擊手射殺。
土匪們架好日本造的九六式150毫米重迫擊炮,一通亂炸,將城墻轟塌一個缺口,就在危急時刻,合江軍分區(qū)的援軍乘兩艘火輪,船頭架著蘇式托卡列夫重機槍,順江而下,劈頭蓋臉地掃射,匪徒們猝不及防,倉皇逃竄。
尤德榮和苑福堂引領自己的人馬退回饒河。
八月,東北民主聯(lián)軍牡丹江軍分區(qū)第三支隊獨立團浩浩蕩蕩開來饒河平叛。
“八路統(tǒng)共有一千二百多號,配有騎兵連、山炮連、機槍連,先鋒開拔到了五林洞,尾隨的輜重、給養(yǎng)、醫(yī)護部隊剛出虎林街……”
尤德榮派遣到五林洞的哨探馬不停蹄回來向他報告。
尤德榮自知遠不是對手,沒跟苑福堂等人打招呼,先撤出了縣城,回了七里沁屯。
余下各路土匪聞訊一哄而散,縣公署的人也不知去向,僅剩一個光桿的掛名縣長,中藥鋪的掌柜焦瀛洲。
獨立團未放一槍,解放了饒河縣城。
5
薩滿傅守奇到饒河縣城采買雜貨,遠遠瞅見縣公署門前的空場地上聚滿了人,他好奇地湊過去。
臨時搭起的木頭臺子上,一個文弱書生模樣的軍人,正站在上面講話,左袖筒癟癟的,掖在腰帶里。
“當胡匪是沒有出路的,只要交出武器,不再與民主聯(lián)軍為敵,過去所做的一切,不予追究,家屬要勸夫勸子改惡從善。”
看熱鬧的人們在下面議論,這獨臂的八路長官就是獨立團團長王景坤。
王景坤,吉林扶余人,抗日戰(zhàn)爭時參加革命,入陜北公學學習,在一次拆卸未炸的炮彈時,發(fā)生事故,失去左臂。在茫茫林海的張廣才嶺和完達山剿匪時,所率的團英勇善戰(zhàn),土匪送他外號王拽子。
1956年6月,鐵道兵農(nóng)墾局在密山成立,鐵道兵司令員王震任命后勤部部長王景坤為第一任局長。
傅守奇揭下告示拿給尤德榮看。
尤德榮反反復復地瞅了好幾遍。
孟廣林來七里沁屯跟尤德榮告別,他要去寶清縣雙崖子,投奔親戚務農(nóng)。
“尤大當家的,現(xiàn)在的情形大不比從前……”
孟廣林和他的保安隊向獨立團繳械,團長王景坤親率一隊戰(zhàn)士,出城門列隊迎接。
“愿意入伍的,同級對待,回鄉(xiāng)務農(nóng)的,發(fā)給路費。”
尤德榮默默地聽著。
從此,在饒河地界上,人們再沒見過孟廣林,更不知他的下落,后來的急風暴雨般的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也無來外調(diào)的人員或函件。
傅守奇覺察到尤德榮心里的煩憂。
“尤大當家的,不妨學廉頗負荊請罪,見識見識這個王拽子,窺得他的真實用意,咱們亦好盤算下一步。”
尤德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進他住過小半年的洋灰樓。
“尤大當家的,久聞大名呀!”
“王長官,在下慚愧。”
王景坤和尤德榮面對面坐下。
尤德榮身材魁梧,高出瘦弱的王景坤大半頭有余,還是少了左胳膊的殘疾人,可打量的瞬間,他覺得對手把他壓得又矮又小。
王景坤慢聲細語,“聽抗聯(lián)的同志們說,偽滿的時候,尤大當家提供過許多方便,俺代他們向你表示感謝。”
“王長官,在下也做了不少錯事……”
“共產(chǎn)黨人的原則,只要站到人民的這一面,無論過去做了什么,一概既往不咎。”
王景坤給尤德榮解釋新民主主義時期黨的少數(shù)民族政策,尊重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尊重少數(shù)民族風俗習慣,尊重少數(shù)民族宗教信仰自由,同少數(shù)民族上層愛國人士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共同創(chuàng)立一個新中國。
尤德榮一個勁兒地點頭稱是,那本《哥達綱領批判》,他似懂非懂,王景坤轉(zhuǎn)述的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同樣似懂非懂。
半個月后,王景坤率部隊至寶清縣剿匪,特意向西折了一段路,去七里沁屯看望赫哲族的眾鄉(xiāng)親。
王景坤返還尤德榮主動上繳的槍械。
王景坤囑咐尤德榮,勿再受國民黨殘余勢力的蠱惑,維持好地方治安,讓老百姓安居樂業(yè)。
尤德榮不住嘴地感謝王團長開恩,承諾從今以后絕不再生事。
王景坤走后不久,一個穿著深灰色中山裝的人,胳膊下夾個黑皮夾子,來到七里沁屯。
此人見到尤德榮,連忙掏出一枚青天白日的徽章,別在左胸前,然后自報家門,國民黨合江省黨部主席藍瀚濤。
蘇軍撤出佳木斯市,并沒有執(zhí)行與國民黨政府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中的規(guī)定,直接把這座城市交給了東北民主聯(lián)軍。合江省政府大樓里,擺在省長辦公室地中間那張寬大的桌子,本該屬于東躲西藏的藍瀚濤所有,可他一天也沒用過,后面坐著的卻是共產(chǎn)黨人李延祿。
藍瀚濤掏出一張印刷在道林紙的委任狀,藍花紋的裝飾框,中間上方是孫中山先生的頭像,左為國民黨黨旗,右為中華民國國旗,落款有蔣中正的手書和名章,這與趙秉鏞的那張草紙比,真是天壤之別。
上面寫著委任尤德榮為富錦、綏濱、同江、撫遠、饒河五縣少將保安司令兼第一大隊隊長。
這相當于當下16開的紙張,藍瀚濤的皮夾子里還有很多,需要的時候填上名字和職務即可。
“在領袖的英明指揮下,擁有美械裝備的精銳國軍不日就可打過松花江,收復東北全境,你等即為黨國的功勛。”藍瀚濤信誓旦旦,嘴角滿是吐沫。
藍瀚濤替國民政府虛開的空頭支票,無軍餉,無武器,無人員,可尤德榮當真了,好幾天沒睡好覺,他何嘗不想撈個正統(tǒng)政府的將軍的牌牌扛在肩膀上,光宗耀祖,可清瘦的王景坤,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每次,他的頭發(fā)根兒都有涼颼颼的感覺。
半夜,尤德榮被噩夢驚醒了。
尤德榮再也睡不著了,這之前,做過的夢,醒來就沒了痕跡,而這個夢清晰無比,他掐斷了一根兒電線,掉到地上的電線像有魂靈,將他的雙腿捆綁上,他愈掙扎,束縛得愈緊。
尤德榮等不到天亮,去找薩滿傅守奇卜問吉兇。
薩滿傅守奇給他釋夢,“掐斷電線指你攻打民主聯(lián)軍,割了他們縣長的人頭,最終共產(chǎn)黨還是要綁縛住你,問你的罪。”
尤德榮絕對信任一直跟隨他的傅守奇,使勁兒跺著腳,“反正都是豁上性命了。”
尤德榮徹底走上了不歸路。
尤德榮到饒河街找到一家成衣鋪,那老裁縫根本沒見過美式的國軍制服,仿照與日本軍服大同小異的偽滿洲國軍的樣子,給他做了一套將官服。
尤德榮穿戴上,動輒聳一下肩膀,那上面扛著的鍍金的星星閃閃發(fā)光。
尤德榮按藍瀚濤給他的命令,配合所謂的國軍行動,伙同苑福堂等其他小股匪徒數(shù)百人,趁獨立團去鄰近縣剿匪,留守饒河縣維持地方治安的隊伍不足一個連,兵力薄弱,短暫交火,尤德榮他們再次占據(jù)縣城。
獨立團團長王景坤得到消息后,派參謀長徐新彬率一個營的兵力從撫遠縣折返回饒河。
尤德榮和苑福堂等匪徒搜掠財物后迅速溜走,遁入那丹哈達拉嶺山的密林中,與追剿的人民民主聯(lián)軍周旋。
6
至民國三十六年(公元1947年)的歲末,饒河縣地界上的匪患基本上被鏟除,唯有尤德榮和苑福堂兩個匪首及幾個親信仍舊在逃。
大年初五,西風嘴子屯的一個農(nóng)民向小佳氣河區(qū)(今小佳河鎮(zhèn))的區(qū)中隊報告,他在撓力河老魚梁子北岸的荒草甸子里,發(fā)現(xiàn)一具凍僵的尸體。
中隊長張甲述帶領戰(zhàn)士們趕過來,有人認出這人是苑福堂的胞弟苑思臣。
在苑思臣的棉襖兜里,只搜出兩個硬邦邦的石頭一般的土豆。
苑思臣是新建立的人民民主政權要鏟除的對象,可張甲述目睹他凍餓而死的慘狀,仍不免生出一絲兒憐憫來。
張甲述連夜趕到縣城,向代理縣長徐新彬報告。
徐新彬聽了張甲述的講述,分析尤德榮和苑福堂等殘匪有越過撓力河冰封的沼澤,向北逃竄的企圖,若他們進入撫遠縣,那里比饒河還地廣人稀,實施抓捕,更是難上加難。
徐新彬決定動用縣大隊和各區(qū)中隊所有的兵力,圍剿尤德榮和苑福堂。
小佳氣河區(qū)中隊進山搜索近一周了,仍無果,攜帶的干糧已用罄了,戰(zhàn)士們躲在一個避風的小山凹里短暫休整,張甲述與支部的黨員合計后,決定先撤下山,再做打算。
返回途中,他們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滑雪板的痕印,便忍著凍餓,循跡追蹤,仍像之前那樣,痕跡愈來愈模糊。
一個入伍不久的小戰(zhàn)士蹦出一句,他家是大山里的獵戶,“土匪們會不會倒穿滑雪板?”
張甲述的腦袋被這句話鑿開了一個洞,有光亮透了進來,一掃多日來的陰霾,他興奮起來。
張甲述集合隊伍按反方向追蹤,幾個小時的急行軍,傍晚,在紅石砬子發(fā)現(xiàn)了腳印。
戰(zhàn)士們就地宿營,怕暴露,不敢點篝火,又冷又餓。
第二天,朝陽鉆過籬笆一般的枝杈,照射進樹林,戰(zhàn)士們散成一個扇面,搜索前進。
日頭就要落到山嶺的后面,一天一夜沒有進食的戰(zhàn)士們疲憊之極。
那個小戰(zhàn)士驚呼起來,“那兒有個山洞!”
張甲述和就近的戰(zhàn)士們趕緊湊過來,大家按他指的方向瞅去,白雪覆蓋的巖壁,半山腰凸出一塊嶙峋的巖石,像一個鷹嘴。
張甲述的望遠鏡里,沒有小戰(zhàn)士說的洞穴,也不像有人活動,幾只灰褐色的鷂子棲身在石頭上面。
張甲述還在猶疑著,而小戰(zhàn)士在過膝蓋厚的雪地里跳躍著,向山腳下跑去。
張甲述一揮手,戰(zhàn)士們跟上去。
小戰(zhàn)士先爬上了巖石,驚飛了鷂子,他握緊手上的波波莎沖鋒槍,對準一條上窄下寬的巖縫。
張甲述壓低聲音,“準備戰(zhàn)斗——”
干柴火燃燒的白煙從巖縫中冒出來。
張甲述后背貼著冰冷的巖壁,第一個躡手躡腳地挪進去,小戰(zhàn)士緊隨其后。
狹窄的山洞里,用三塊石頭壘起一個爐灶,日本鍋形的鋼盔倒扣在火上,水正沸騰,水面只有稀少的米粒。
張甲述借助搖曳的火光,瞧見地上蜷縮著四個人,臉上像是涂了黑漆,分辨不出面目,在最靠近火堆的人,哆嗦著舉起手槍,頂?shù)阶约旱奶栄ㄉ希瑓s虛弱得無氣力扣動扳機。
張甲述上前一步,踢掉了他手中的匣子槍。
這人發(fā)出了一聲長嘆,顫抖著翕動他的嘴唇,“俺就是你們一直在找的尤德榮。”
張甲述問,“哪個是苑福堂?”
“這里沒有苑警佐。”
去年秋末,苑福堂派貼身隨從馮小禿下山找糧食,被一個農(nóng)會干部認出,小佳氣河區(qū)中隊將馮小禿捉拿住。
無論張甲述怎么訊問,馮小禿就是咬著后槽牙不開口。
馮小禿被關進倉房,雙手捆綁吊在房梁上,他一閉眼皮,輪班看管的戰(zhàn)士就抽他幾鞭子。
第二天早上,馮小禿實在挺不住了,供出苑福堂與尤德榮在一起。
等張甲述帶領人馬趕到,他們只差一步,地窨子里鋪的草還熱乎著。
張甲述呵斥尤德榮不老實交代。
“長官,事到如今,沒有什么可隱瞞的了。”
尤德榮他們確如徐新彬判斷的那樣,計劃逃去撫遠縣,患嚴重癆病的苑福堂知道自己來日不久,體力不支的他不想再顛沛流離,請求痛快一死,免得丟下他一個人。
眾人再三勸慰,而苑福堂意志堅定,拔出了王八盒子,這只槍是日本參事官大穗久雄贈給他的,因擊殺饒河抗日游擊大隊政委李斗文之功。
尤德榮只好接過來,其他人背過臉去。
尤德榮和苑福堂對視著,槍口抵在心窩上,苑福堂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尤德榮將干柴覆在苑福堂的身上,一把火點燃了地窨子。
不料尤德榮突然病倒了,全身熱得像火炭,可還覺得冷到骨頭里,傅守奇和尤興德想等尤德榮好些再走,而苑思臣執(zhí)意自己先過撓力河。
張甲述在尤德榮貼前胸的衣兜里,搜到那張帶著體溫的委任狀,疊得整整齊齊。
小戰(zhàn)士要捆綁尤德榮。
“你們不能這般對待國軍少將。”
小戰(zhàn)士就像沒聽見一樣,將尤德榮牢牢地五花大綁起來。
小佳氣河區(qū)中隊押解尤德榮等人回饒河縣城。
維新街的兩側(cè)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四個人倒剪著雙臂,粗麻繩捆著,拴成一串,長袍破破爛爛,露出臟兮兮的棉絮,臉面焦炭一般黑,亂糟糟的胡須,分辨不出來誰是誰。
有個小孩子脫口問道:“哪個是尤韃子?”
尤德榮仰起臉,“俺不是韃子,俺是中國人。”
民國三十七年(公元1948年)春節(jié)過后,七里沁屯的赫哲人集體遷回到烏蘇里江邊的四排村定居。
在劉雁來的執(zhí)意要求下,尤德榮被解往富錦縣接受審判。
尤德榮貪婪地瞅著熟悉的皚皚的山巒,冰凍的河川,他就是沿著這條路來到七里沁屯。押解的膠皮轱轆大車出了饒河地界,尤德榮緊緊地閉上雙眼,重返富錦,這一生有去無回了。
老相識劉雁來訊問什么,尤德榮回答什么,除此之外,他沒說半句多余的話。尤德榮認為這不過又是歷史上勝者王敗者寇的新的循環(huán)而已,他只等著大限的到來。
四月十三日清晨,尤德榮被押到東順門外,他攻打富錦城未果之地。
臨刑前,劉雁來給他備下上路的酒肉,尤德榮喝干了溫熱的一壺酒,菜卻沒有動一口。
擔任監(jiān)斬官的劉雁來問尤德榮有什么遺言。
尤德榮低著頭,一聲不吭。
午時,劉雁來下達了行刑的命令,他決定用梟首來了結(jié)尤德榮的性命。尤德榮是他戎馬生涯的一個死結(jié)。
新中國成立后,劉雁來任黑龍江省航務局副局長,病逝于1967年5月14日,享年六十六歲。
行刑人舉起砍刀的瞬間,尤德榮掙脫按住他肩膀的兩個戰(zhàn)士的手,仰天高聲長嘆,“俺只是條過路的魚——”
一道寒光閃過,尤德榮覺著脖子涼爽之極。這個白凈臉,看上去一副書生模樣的匪酋,年齡永久定格在三十四歲。
9月中旬,進入捕撈大馬哈魚的魚季,赫哲人在岸上看著逆江水而上的暗影,歡呼雀躍,“達依馬哈”。
達依馬哈,赫哲語,過路的魚。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