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你不需要知道我的不容易

郭利

我抱著渾身滾熱的你穿梭在醫院的門診室、藥房、交款處、注射區，每一個地方都有長長的排隊，你在我的懷里不時哭叫，伴著痛苦的咳嗽聲，讓我愈加手忙腳亂，丟三落四，更增加了我來回奔走的次數。好容易有了一個座位，打上了點滴，還得打起精神給你講故事，安撫你的情緒。旁邊每個生病的孩子的周圍都有兩三個親人，或者圍著噓寒問暖，或者交替休息。而我只能一動不動地抱著你，竭力睜大雙眼，拼命克制不斷涌上的困意，盯著注射瓶中的液體一滴、一滴的滴落……

冬天的深夜，我好不容易才把不愛睡覺的你哄睡著。看你終于閉上了眼睛，我長出一口氣，可還不敢立刻放手。又等了十多分鐘，才慢慢抽出被你壓著的手臂，從溫暖的被窩中爬起來，輕輕關上臥室的門。來到客廳里，打開電腦，一邊寫學校的工作報告，闡述體驗式課堂的三種模式五個規律，一邊應付編輯的約稿，絞盡腦汁地編故事……

流感來襲，我發燒咳嗽頭痛欲裂，看著一個個跟我請假回家的老師，我一邊給她們安排工作一邊想，是不是我也請假回家？然后，我只能無奈否決自己的想法，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家，在家呆一個小時，然后再來接你嗎？算了，咬牙挺著吧。可人在單位，就不能拒絕比如領導召喚、家長來訪的工作……

牽著你的手一路走來，真是行路難，多歧路。疲憊辛苦自不待言，被欺負受委屈、無人處夜深時哭泣絕望更是家常便飯。生活的寒冷逼得我給自己穿上帶刺的鎧甲，曾經一碰就碎的玻璃心也被反復磨礪成了堅硬的頑石。

曾經，我對你抱怨過生活的苦難艱辛，我在你面前有過暴躁焦慮；曾經，我要求你記得我的愛與付出，喋喋不休地要你學會知愛感恩……

時光慢慢向前走，當我讀了更多的書，走了更多的路，見證了人間更多的愛恨情仇，我才幡然醒悟：

我的那些辛苦與不容易，是我自己情商不高、命運不好、前半生不夠努力的結果，與你并無多少關系，并且極有可能是我連累了你，讓你不得不跟我承擔生活的顛簸與風雨。沒有你，我的人生道路也同樣有辛苦繁難，有坎坷崎嶇，同樣被遭遇欺騙和背叛，同樣要忍受憂傷與委屈。

我無比追悔我曾對你說過的什么“你要懂得我的不容易”、“你要學會感恩媽媽”之類的蠢話，我特別擔心那樣的思維和觀念已經深入你的成長歲月，從而影響你的生活與態度。

我多想抹去童年時我留在你記憶中的困窘、慌張、膽怯與迷茫，多想驅散那些“感恩”教育帶給你心靈的陰影。

從那一天起，在你面前，我努力做個溫柔可親、明理包容的媽媽，我希望你看到的是我明媚充滿活力的笑容，記憶中是有文化有素養又有智慧有決斷的形象，是能給你安排好衣食住行，是能夠輕松為你解決一切困惑與問題，是尊重你的想法理解你的態度的好媽媽。

我就是，不想讓你知道我的不容易；我就是，不想讓你對我心懷感恩。

當那篇《你養我長大，我陪你變老》的視頻文章爆紅時，我生怕這種煽情的內容影響你，立刻堅定地對你說：請你記住：我養你長大，不是為了讓你陪我變老。在我養育你的過程中，你給予我的，遠比我給你的更豐富，所以，真的，你無需對我感恩！

終于有一天，你對我說，媽媽，我小時候你很暴躁，但隨著我長大，你變得越來越好了。我的同學都夸你明理大度，并且，我發現你一個人的收入怎么跟別人家父母兩個人的收入差不多呢！我滿心都是歡喜，嗯，我在你心中的形象終于變成了正面陽光。

你把網購的東西一樣樣寄到我的地址來，偶爾我問你買的都是什么？你平靜地告訴我，是游戲！然后進一步對我解釋說，玩游戲也要有品有格，我一向都是花錢買正版游戲，我們堅決要支持正版。我終于放下心來。對，我一點也不生氣，你用我辛苦掙來的錢買游戲玩！你終于擺脫了窮人的思維模式，抵達了我無限渴望、但永遠無法抵達的格局與氣度，還有比這更讓我開心的嗎？

親愛的孩子，我無法給你最好的愛，唯有給你最深廣的心靈自由。我愿你永遠都不知道我的不容易，你的人生理應明媚陽光，自信豁達，不被親情綁架裹挾，不為感恩糾纏牽絆，身心俱是從容輕松，一路欣賞世間風景，體驗人生苦樂，過你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的那些不容易，都已成歷史，你不知道，嗯，好久未跟你提起，我也慢慢在忘記。你對我沒有感恩，只有發自肺腑的愛與信任……

摘自《羊城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