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瞬間即永恒

蘇菲

公元1733年7月9日，江戶大川的兩國橋上，人頭攢動。

這是一個晴朗的夏日夜晚，不僅橋上的人們伸頭眺望，兩國橋下的河面也停滿了屋形船。前一年從江戶城奪走無數人生命的饑荒與疫情，所帶來的悲痛此時尚未散去。當政者德川吉宗為向水神祈福，超度死者，決定在江戶城最著名的大川上施放花火。

“咻—咚！”

20發花火接連在江戶城夜空的幕布上綻放，不斷畫出明亮的紋樣，伴隨著人群的驚嘆、歡呼。在那饑苦艱難的日子里，花火為這座城市帶來了慰藉和努力活下去的勇氣。

后來，兩國橋的花火跨越280多年的時光，成為今天的東京隅田川花火大會。

傳說將花火文化在日本普及的，正是德川家族。公元1613年，英國使節拜訪德川家康，并帶來了花火表演。德川家族發祥之地三河地方，成為當時唯一被允許制造花火的地區，并很快成為匠人們的聚集地。花火的制造工藝和影響力，也得以逐漸發展。

到了1810年左右，專業的大型花火制造商“鍵屋”與“玉屋”已經成形，每到兩國花火之時，一家在上游，一家在下游，交替打出花火。兩國橋上的觀眾，會一齊高聲呼喊出自己所支持的花火屋的名字。

“咚！”“咚！”

“鍵—屋—！”

“咻！”“咻！”

“玉—屋—！”

兩國花火最長可以從午后4時持續到凌晨4時，熱情高漲的觀眾，水面上密密麻麻的納涼船，穿插在花火聲中的三味線（日本傳統弦樂器，與源自中國的三弦相近）、太鼓和笛聲，是江戶城夏日最別致的風物詩。

從一毫米到一公里的藝術

直至現代，日本的花火匠人都還保持著手工制作花火的工藝。

每一顆球狀花火彈，打入天空后都會以差不多1000倍的體積綻放。也就是說，制作時材料擺放偏離1毫米，那一道花火在天空中的位置就會偏離一米。

為了追求綻放形狀的完美極致，匠人們對材料大小、位置、外殼壓力都必須進行細微的調整。光是制作一粒粒被稱為“星”的火藥，就要一遍又一遍地反復包裹火藥。每一批制作都要持續幾個星期，而每一顆合格的花火，都要用同一個匠人在統一條件下制作出來的“星”，才能保證火花均一。

專業的花火匠人和鑒賞師對花火進行品鑒時，有著嚴格而統一的標準。

“座”指花火飛升達到最高點時，散開之前要有短暫的停頓。在觀眾屏息期待片刻后突然在天空出現，才是最好的節奏感。“盆”指球狀花火散開時，必須是完美球形，不能有扭曲、偏差，也不能有缺口。“肩”指花火在放射開時的直線軌跡均一而疏密適當，哪怕有一根弦的軌跡缺失，都不合格。“消口”則是指所有火花要在時間上步調一致，一齊消失。

此外，還有顏色的變化、豐富程度、配色等各種各樣的細節需要評判。一顆花火從打出到消失，只有短短的幾秒鐘時間，但這其中每0.1秒，每根火花都是不容懈怠的。精益求精的工藝加上運氣，對聲、色、影、煙的整體把握，才能造就完美的表演。

日本秋田縣的大仙市，有著著名的“大曲花火”。每年8月的第四個星期六，大仙市都會舉辦面向全國的花火競技大會。這是為數不多的，會為花火評定優劣的表演之一。每個匠人都賭上自己的尊嚴，拿出最新奇、最自信的作品參加競技；除了追求層數更多、尺寸更大的花火之外，還會嘗試特殊的形狀，比如心形、草帽形、小行星形、五角星形等。這可謂是花火界的最高技藝展示。

“菊先紅降雪，銀芯青牡丹”，花火的名字也都優美異常。爬升后輻射狀球形散開的稱為“菊”，其中又有冠菊、千輪菊、變化菊等種類。沒有輻射直線而直接點狀散開的稱為“牡丹”。消失時顏色變化為銀色的稱為“降雪”，兩個球狀花火里外嵌套稱為“芯”，而多個嵌套稱為“八重芯”。

在日本人的文化中，短暫盛開易逝之物往往得到贊嘆和喜愛。花如此，花火亦如此。匠心與長久的時間打磨出的藝術，留下瞬間極美的光輝后消失無蹤，這正符合日本人崇尚的美學。

花火大會

花火大會，是日本夏日不可或缺的節目。每年的7月到8月，幾乎每個周末，全國各地都會有各種花火大會同時舉辦。最晚的可以延續到9月。花火大會一般持續30分鐘到3小時不等，多在海邊或河川上舉行，觀眾們則是坐臥在沙灘與河川沿岸。

說到花火大會，最重要的兩個關鍵詞無外乎“浴衣”與“占座”了。

由于是傳統節慶，花火大會最正統的觀賞方法是：身穿日本的夏季和服—浴衣前往。天上五顏六色，地下花團錦簇，便成兩道風景。男性和服一般為藏藍、灰色、深綠色，配上寬大的木屐；女性的浴衣則更加多種多樣了，有綴滿菊、竹、牡丹、牽牛等花朵的傳統樣式，也有線條與色塊甚至水果在上面的現代設計。

浴衣的配色不怕撞色，越鮮艷越好，紅配藍、粉配綠，熱熱鬧鬧。穿好浴衣后，還必須配上用竹和布制作的傳統小包“巾著”，頭發豎起后簪花，背后的腰帶里插上一支圓形團扇，才算是搭配完畢。

日本和服的穿著講究的是平整，因此細腰豐臀的女孩必須在腰上纏一圈又一圈的毛巾，做出“水桶腰”的效果，才能把浴衣穿得潔凈好看。再加上桶狀的浴衣穿上后邁不開腿，所以無論是全世界哪里的女性，浴衣上身后一律變成小碎步，跑起來更是跌跌撞撞，瞬間籠上一層古典日本美人的氣質。別看外人覺著美，穿著浴衣的本人可是往往被綁得喘不過氣來。

為什么即使如此，女孩子們還是喜歡浴衣？也許是因為它能帶來特殊的儀式感，也許是因為愛漂亮，也許是想要隨著花火穿越時間，去體會江戶人的心境吧。

“占座”這一習俗就更加現代一些了。花火大會不僅是情侶，也是好友相聚、公司活動的最佳場所。人氣的花火大會當天上午，便會有人帶著巨大的藍色塑料布去占好的觀賞位置。為了保住地點，就那樣在大堤上曬上一天的，也大有人在。

到了傍晚，前往花火大會會場的電車便會異常擁擠。人們慢慢地行走在從車站到河川邊的路上，“卡塔”“卡塔”的木屐聲絡繹不絕。一路上，便利店、咖啡店，甚至普通民家，都會出來販賣冰鎮啤酒飲料、煮毛豆、炸雞塊和烤串，價格多在150日元到400日元不等。川邊的住家，更是占了得天獨厚的優勢，打開屋頂叫上親朋好友，一起邊烤肉邊喝啤酒看花火。

東京的隅田川花火大會，歷史最為古老，觀賞人數也往往最多，可以邊坐在屋形船上游覽隅田川邊觀賞。除了天空中的花火之外，每年也會在水面上搭設花火橋，組合演繹特殊的效果。另外，因為距離天空樹非常之近，隅田川花火大會也成為攝影的不二之選。

不輸給隅田川的是江戶川花火大會。其舉辦的場地也在東京都內，特點是開頭和結尾的“千發花火”。顧名思義，在5秒鐘內發射1000發銀色花火，聲光效果震撼人心。

一瞬之回憶

觀賞花火，為什么會讓人感到幸福？大概是因為現場上百萬人一同凝望，一同等待，一同贊嘆的“一體感”；抑或是由于長久的期待，面面俱到的準備，心跳加速的見面帶來的儀式感。

每一次花火大會，都因為地點和主題的不同，打出不同設計的花火；會因為風向和天氣的不同，產生不同的感受；還會因為觀看的同伴不同，誕生不同的回憶。每一朵，都只有短短幾秒，奇妙的是，映在眼中的情景，刻在腦中的景象，卻可以幾年、十幾年都不被忘記。

吶，今年，我們一起去看花火吧？我會早早起來穿起浴衣，你會盡快趕去堤壩占座。用冰鎮的罐裝啤酒干杯，等待最初那“咚”一聲，那一瞬間，全世界都會開起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