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后小伙兒唐帥：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

葉小荷

1

半夜2點，唐帥被身旁的手機震醒，對手機微信提醒聲格外警覺和敏感，這樣的狀態小伙子已經持續好幾個星期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開手機一看：不好！

就在剛剛，有人轉給了唐帥一個視頻，畫面里聾啞人正對著鏡頭用手語比劃著什么，還沒睡醒的小伙子抖了一個機靈，通過簡單的手語，腦海里像過電一樣浮現出這行字——“對不起，聾人朋友們，我要自殺了。”

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唐帥以最快的速度把視頻轉到自己微信上所有的聾人群，十來分鐘后，這個坐標內蒙古的聾啞人被人認出，并成功被營救。唐帥這才松了一口氣。

“要在全國找一個聾啞人，通過我的手機，基本上都能找到。”戴著黑框眼鏡，一頭黑色的自然卷，眼前的80后小伙略帶苦笑著說。

唐帥亮了亮自己的手機，他的微信通訊錄已經加滿了1萬個好友，有上百個群聊，每天點不完的小紅點讓他操碎了心，每個小紅點的背后都可能藏著一個糾結無助的眼神，來自全國2000多萬聾啞人其中一人發出。

只因為手機那頭的重慶小伙子，是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

用手語為聾啞人打官司？對，你或許很難想象，全國千萬聾啞人遇到法律問題的時候，能與之無障礙溝通的律師幾乎沒有，唐帥就是目前為數不多的，正在做這樣工作的人。

在國內知道唐帥名字的人不多，若不是今年5月，這位孤獨的律師吸引了外媒的注意，還因此登上國外BBC官網的主頁，或許他會一直隱匿在人們的視野之外。

2

唐帥并非無聲者，他之所以會跟這群人有所聯結，是因為家中有一對聾人父母。

當得知兒子是健全人的那一刻，唐帥父母按捺不住地高興，在他們心里，這輩子只要看到兒子像平凡人家的孩子一樣在有聲的世界里健康成長，就心滿意足了。

所以，從小夫妻倆就盡量不讓兒子接觸手語，甚至忍痛把自己“隔離”起來，將兒子送去和健全的外婆一起生活。

10多年過去，小不點兒長成了翩翩少年，唐帥學手語的欲望卻越來越強烈，他想學會之后用手語跟爸媽交流，距離他們的內心更近一些，外婆也表示支持。

2005年，唐帥大學畢業后考取了手語翻譯證書，找的工作也是去公安局當司法案件的手語翻譯，看來，他這輩子是跟手語杠上了。

按理說，擔任手語翻譯協助公安局審問聾啞嫌犯，這個工作也能發揮自己的長處，誰知，6年后他卻轉行，成了一名為無聲者充當傳聲筒，甚至辯護的手語律師。

至于原因，六年間，唐帥接觸了上千個與聾啞人有關的案件，但是他發現會手語的律師卻一個也沒見過。

在案件審理的時候，司法機關會臨時聘請手語翻譯人員過來。這些人的背景，以及他們跟被告、原告的關系都沒辦法完全調查清楚，有時候翻譯人員翻譯錯誤，會直接影響檢察官或者法官的判斷。很多請來的翻譯多半是教師，對法律術語的翻譯不精準，而且會的只有規范的普通話手語，但很多涉案人員講的都是方言，這樣就很容易造成翻譯偏差。

3

唐帥曾接觸過一位少女聾啞人，她被指控犯了偷盜罪，卷宗上的筆錄是通過手語翻譯記下的，筆錄上清楚地記錄著一行字：“我偷了一部金色的蘋果手機。”

但當他查看審訊錄像，比對過手語后，發現被指控的少女滿臉焦急地用手比劃，眼淚幾乎就要掉下來，她努力在表達的意識，實際上是：“我沒偷。”可對面的手語翻譯人員顯然沒有在意少女臉上滑落的汗珠，以及眼里急切的訴說。

最后那一刻，少女天真地以為對方領會了自己的表述，表情終于釋然。誰能想到呢，所有的申辯都化為了無力的泡沫，被冰冷的誤解代替，若不是遇上唐帥，差點釀就一場錯判，被放進塵封的案卷里。

這讓唐帥心里一陣發緊——當普通人遭遇到莫名的指控時，會用盡所有語言和證明為自己辯護，但聾啞人不行，因為自身生理缺陷，連捍衛自己的清白都變得特別困難，他們的發聲需要跨越太多障礙。

從小因為父母是聾啞人，唐帥對于這種無力感更能感同身受，他急于想為之做點什么：

唯一的解決辦法是精通手語的律師出現，能夠準確地翻譯手語和法律專業術語，這樣公平和正義才不會打折扣。

萌生這樣的念頭之后，唐帥一刻也沒有耽擱，2012年他順利通過司法考試，獲得法律執業資格證書，成了一名律師。

從此之后，直接接觸涉及聾啞人案子的機會更多了。

唐帥從此走上為無聲者辯護的路，但并非每次都皆大歡喜。

有一回，剛開庭，唐帥就聽見有人破口大罵：“他就是個人渣，你為什么要替他辯護？”

對方嘴里的“他”是一位聾啞男人，因為在公交車上偷了一位老太太給孫子做手術的救命錢，被告上法庭。因為這次偷竊行為，老太太的孫子最終因為腎衰竭死去了。

聽起來是夠讓人咬牙切齒的，唐帥面色凝重地請求法官：“可不可以允許他講一下這樣做的理由？”

原來，聾啞男人之所以偷錢，并非為了自己，而是為了給好友的遺孤交學費。

犯罪了理應受到應有的懲罰，但是定罪之前，這些聽不見聲音，說不出話的嫌疑人也有權利發出自己的聲音。這是作為一個人的應有權利。

如果說那次的辯護讓唐帥五味陳雜，那么后來他接觸到的一個案子，讓他只有揪心的感覺。有個19歲的聾啞小伙子，為了偷一袋米，將一個老太太殺死了，當場被抓住。

這孩子聽不見，不會說話，沒上過學，也不會手語，因為身體缺陷從小父母在外打工也懶得管他，成天在街頭混吃等死，餓了就偷。

可聾啞小伙這樣子，公安部也沒轍，只有先把他關押起來再說。

僵持了幾天后，小伙想說什么卻無法表達，像是著了魔，最后他用身體和手艱難地比劃著，重演了當天行竊殺人的過程，然后伸出雙手，認罪。看到這一幕，唐帥眼淚就下來了。

原本正處青春年華，卻因為天生聾啞，活成了社會的邊緣人，身處灰色地帶，為了生存，他們不得不以身犯險，甚至抱團犯罪。

更讓唐帥感慨的是，這些聾啞人對法律知道得太少了，長期與世隔絕，他們甚至不知道什么行為是犯罪，更不知道什么情況下，應該怎么尋求法律途徑幫助自己。

4

作為一名手語律師，為了從根本上幫助他們，唐帥覺得為聾啞人發聲和對聾啞人進行普法教育，應該一起進行。

于是，這幾年，他每月都會給聾啞人開講座，告訴他們最基礎的法律常識，包括什么是犯罪，遇到什么情況可以通過什么方式尋求法律援助來保護自己......

孤軍奮戰實在太慢了，他專門招來手語老師給所里的律師培訓，還招來5個聾人大學生，讓律師給他們做法律知識培訓，現在，他們已經成了唐帥的得力助手，專門給聾人解答簡單的法律問題。

2016年，為了幫助更多的人，他還花自己的積蓄找團隊開發了一個名為“幫眾律師”的App，免費給聾啞人提供法律咨詢。

今年5月，他自掏腰包專門為聾啞人制作了普法手語節目《手把手吃糖》，第一期節目是用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漫畫這種淺顯易懂的方式介紹什么是“龐氏騙局”，因為他得知很多聾啞人被卷入集資詐騙的泥沼，令人揪心的是，這些聾啞人是把自己的房子拿去抵押、信用卡提現才湊出的這些錢......

這則簡短的普法視頻在網上引起了不小的風暴，外媒也關注起這位“中國唯一的手語律師”，他的事跡迅速登上BBC的主頁。

而后來的事情讓唐帥應接不暇，他的微信幾乎在一夜之間被“擠爆”，1萬個好友馬上加滿了......

之后視頻請求此起彼伏，唐帥接聽之后，發現畫面里并沒有聲音，只有對方用手比劃著手語咨詢，那些問題可以簡單到是這樣的：“怎樣辦結婚手續？”“律師和法官有啥區別？”

更多的人來找唐帥報案：“唐律師，我被人騙了”“唐律師，我被人打了”“唐律師，我被丈夫家暴了”“唐律師，我被拐賣嫁到東北了”“唐律師，我被一個聾人團伙勒索好幾年了”......

這些長期身處法律之外的無聲者，像是抓到了心靈上救命稻草，終于有一個人可以信任和依靠了！

生活在無聲世界里的人，頭一回感覺到了安心和暖意

不過話說回來，報案難道不是應該找警察嗎？對方的回答讓唐帥不忍拒絕：“去公安局不頂事，沒人懂手語，我又沒讀什么書，大字也不會寫一個，基本每回去都被打發走了。”

連著好幾個星期，唐帥每天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處理微信上的“小紅點”，凌晨兩三點有視頻進來，也不厭其煩地回復，拼盡全力。

他也更加深刻地體會到，對于普通人來講表達自己是多么容易的事，但是對于無聲者來講，卻是一件迫切又艱難的事。

如今的唐帥，每天早上9點鐘上班，工作到凌晨才回家。“算算，我已經有快3年沒有過周末了。”

可是，一旦有聾啞人有關的案子，他還是會馬不停蹄地趕過去。有時候，他也會有疲憊的感覺，但是作為為數不多的會手語的律師，唐帥每當想起無聲者們渴望和無助的眼神，都會于心不忍。

“既然老天讓我生在了一個聾啞人的家庭，接觸到‘無聲的世界，那么老天是什么意圖呢？現在我明白了。”這個80后重慶小伙憨厚地表示，愿意將自己的手語特長發揮到極致，一輩子做聾啞人群體的“法律代言人”。

為了幫助無聲者，唐帥不惜拿出自己的積蓄，但是平日里自己的生活卻非常簡樸，很少穿西裝皮鞋，一件襯衫穿舊了都舍不得買新的，每天要不斷為無聲者提供咨詢，法律辯護，調解矛盾，他也沒精力顧及自己的事兒。

唐帥說，“假如真的就這么一個手語律師，我不做，良心上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