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似乎所有的職業,聲譽都在急劇地滑落。從前還帶有光環的職業:教師、導演、記者、作家等等,似乎都變得賤了,不僅賤,有的還進入了“惡心”行業之列。那么其他的職業會好些嗎?其實一樣,有的滑落得更早。當年我們選擇職業的時候,多少還在乎一點職業本身的榮譽,而現在,人們則把眼睛都盯在待遇上和工作環境上。還能有有尊嚴的職業?如果還有的話,大概只有領導。即便做領導,一旦落馬,也會賤得連普通人都不如。
這種變化,有人說,是這幾十年才發生的。其實不對,這個過程要更早,在更早的時候,變化就已經被奠定了。
蘇聯科學院的院長李森科說過,在蘇維埃制度下,沒有人,只有一些蛋白質的綜合體,我們根據社會主義的需要,將之培養成工程師、農藝師和拖拉機手。這話其實說的不錯,在計劃經濟體制下,的確不存在有個性的人,自然,就不存在有個性的職業。所以人的培養,基本上都是一個模式,不同職業,只是有一點技術上的區隔。而且,外行領導內行,又是一個規律。在外行領導那里,人才的那點技術上的不同,原本就無所謂,所以,一個學物理的人,可以用來教語文,一個學機械的人,可以去放牛。
沒有市場檢驗,效率只有在更大的領導檢查的時候才有意義,只有在運動的時候才會被重視,而運動當口的效率,又只能是大幫哄,沒有質量的檢驗,所以,效率沒有意義。
在這種情況下,職業要求也隨之變得可有可無。我小的時候,很多小學老師,居然不認識多少字,在課堂上念白字是一個普遍現象;在黑板上把一道簡單算術題講飛了也比比皆是。反正那時候也沒有考試,怎么教都無所謂。那時候的工業品,殘次品也超多。用的人,只能自己想辦法修修補補湊合著。很多產品,都可以自己造,肥皂自己造,桌椅自己造,撲克自己造,連自行車,都有人可以自己造。
在遍地自發工匠的情形下,傳統的工藝,從手工藝品到飲食,卻在大面積流失。等到改革開放,只有這些工藝的傳人還沒死絕的情況下,才能復原一二,但跟他們的盛期已經遠遠不能比了。
當然,更糟的是,經過這樣一個漫長的階段,傳統的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已經被碾碎,扔掉了。職業間的界限,也隨之模糊。所有人都是為人民服務的,但卻找不到人民在哪里,也不想找。所有的職業從業人員,只要領導不看著,都在磨洋工。
在進入市場經濟之后,職業是逐漸恢復了,但職業精神和職業道德,卻依舊找不回來。人們開始沖著錢去奮斗的時候,是想不起來工匠精神的。粗制濫造,坑蒙拐騙,才是時尚。產品的質量,包括學校里學生的質量,本質上,不是政府抓出來的,而是市場自然淘汰篩選的結果。但是,在我們這里,資源配置仍然由權力掌控。只要是壟斷,只要背后有權力,即使產品低劣,也不愁沒有買家。扭曲的市場,造成扭曲的職業觀。大學生畢業,最理想的去處,除了做公務員,就是進國企。有扭曲的職業觀,自然有扭曲的職業。老師教的好壞,哪個來檢驗呢?中學還有一個高考,大學呢?連學術評價,都得由權力控制,教學的質量,就不用談了。這些年,的確是有人掙了錢了,但財產的保障,卻還談不上,連做餐飲的,都沒有心思精益求精,玩出自己的獨家絕活,因為,誰知道明天這個餐館,還能不能開下去?政策會不會變?
職業的尊嚴,說到底,是由人的個性決定的。在“聽話,出活兒”(據說是清華真實的校訓)的大前提下,個性不僅連個屁都不頂,而且是有害的,需要被抹平,哪里來的職業精神?人們不是在逢迎,就是在跳槽,再不就是盜竊(知識產權)。哪兒好去哪兒,什么好偷偷什么。再不就越界,演員非要當導演,作家要當商人,商人要做政客,政客要寫專著。一輩子用畢生精力做一件事的工匠精神,在我們這里,根本就不可能有。我用畢生心血完成了一個絕活,旋踵就會被盜掉,我干嗎還會這樣犯傻?同樣,我用心做了一件事,轉眼就成了領導的政績,沒我什么事兒了,我干嗎還會這么犯賤?
當投機、糊弄,甚至欺騙、盜竊都受到鼓勵的時候,職業精神、職業道德,是不能建立起來的。當好人、用心做事的人沒有好報的時候,世道就會越變越壞。這種時候,人們最好的待遇,就是互害。所有的精神頭、聰明勁兒,都用在琢磨怎么坑人、騙人、欺負人上去了。所有的職業,自然都變成了垃圾。職業,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從別人那里獲利,同時也坑害一下別人的憑借。
(摘自“張鳴微信公眾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