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在中國歷史上,漢語的擴展屬于一種文化傳播現象。而移民是文化傳播最痛快的形式,是地域間文化傳播效率最高的形式,它不需要一個慢慢學習的過程。特別是,有的移民是集團式的移民,其文化傳播的效率和文化的完整性就更高。
中國漢語方言地理的分布就受到大移民的影響。在中國歷史上,影響華夏方言(本來在黃河流域)向南傳播的,有三次大移民,即公元4世紀的“永嘉之亂”、8世紀的“安史之亂”、12世紀的“靖康之難”。當時的社會背景不是“亂”就是“難”,原因都是社會大動蕩。移民使語言的分布向遠方擴展,在南方很遠的地方也出現了北方方言。
歷史上移民的具體過程是復雜的,移民的形式也是多樣的。有的移民的落腳地,集中在一塊不大的地理區域內,這會造成外來方言的“孤島”。比如杭州一帶,本來是吳語的世界,靖康之難時,開封的皇帝率領王公大臣一窩蜂涌進杭州城,改變了杭州城里的口音。我們現在去杭州,會感到城里的人講話與周圍遠郊區人的口音有些不同。城里語言有更多的北方因素,這是當年移民文化的遺產。
廣東、福建、江西接界地帶的客家人,原來也不是當地人,是“客人”,也是北方人以集團的形式移民到了這里。他們長期駐扎,自成群體,不和當地人混合,漸漸形成那個地方獨立的文化群體,他們的講話與周圍人不一樣,一直保留有中原古音。有學者甚至認為他們的某些房屋形式,與當初北方戰亂時代出現的塢壁有些關系,像封閉的城堡。
在方言地理中,還有一種稍微復雜的現象,即權威土語。在一個語言復雜的環境中,一般是以文化先進的城市為依托,流行一種權威土語,人們都認為講這個口音最體面。
學者考察過上海地區的權威土語的變化。明朝的時候,上海只是一個小城鎮,其行政中心在嘉興,嘉興話在上海是最時髦、最體面的口音。到清代,上海歸蘇州管,于是蘇州話變成最體面的。到了現代,上海自成中心,自然地,地道的上海話就成了最時髦、最權威的土語。權威土語隨著行政中心的轉移而被重新選擇,這也是一種文化現象。口音競爭靠背后的實力,這完全是人文關系。
一般說來,方言的培育需要有相對封閉的空間環境,但有些方言的形成是融合而成。可以說有兩條路徑。據學者研究,在中國的中古時代,契丹人進入北京地區,一方面,契丹人學習漢語,但另一方面,又導致漢語口語里融入契丹發音。后來的清朝,滿族人進入北京,也有這個特點。北京話就是這樣逐漸形成的。
(摘自《給孩子的歷史地理》中信出版社 圖/黃文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