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美傾倒

文 / 肖云儒

陜北人的美，令人羨慕。作為這種美的代碼，呂布和貂蟬，經歷幾千年歷史一次又一次地選美，一次又一次地保持著不敗的記錄。貂蟬至今仍然是公認的中國歷史上的四大美女之一。而“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也成為流傳于民間的著名的人體審美標尺。

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去榆林出差。第一次去陜北的司機，年輕氣盛，說一天要趕到榆林。一路上，那真是風馳電掣，過村不減速，過城不繞道，下午5時就到了米脂。小伙子說要買包煙，將車開進了城，城里集市已散，罕無人跡，他買了煙，車卻發(fā)動不起來了，說是電瓶有了毛病。只好住下，只好等到第二天半晌午，商店開了門，城里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司機逛遍了大半個米脂城，電瓶才修好，小伙子才精神煥發(fā)地上路。此后一路上，小伙子悶頭開車，臉上凝固著一種意義不明的笑容，心里似乎落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我至今沒弄清那次神秘的停車的真相。是電瓶壞了，還是米脂婆姨羈留住了司機，這像電源一樣撩人、麻人、引燃生命、發(fā)動生命的陜北女子！

記得1986年我在榆林蹲點，給學生作文藝講座，講陜北題材作品之美，講陜北人文景觀之美。講著講著，便離了題，講開了陜北人之美。由于心理障礙，我不好直說陜北女性的動人，而是由衷地、一語雙關地大談陜北漢子的英武。那次沒有談陜北女子的美，我后悔、遺憾了好長時間。1994年冬，在一個反時髦而愈益時髦的叫“雜糧餐廳”的工作餐上。一位我所尊敬的陜北籍的省委宣傳部長，指著穿梭來往的服務小姐說，這幾位女孩中，最漂亮的那位一定是陜北人。在座的非陜北人起哄了，要與部長打賭?！叭绻皇顷儽比苏k？”“她不是陜北人，她的父親或母親一定有陜北人的血統(tǒng)?！睂亦l(xiāng)人美麗的自信，使這位平素愛講宣傳要有辯證法的部長走向了極端。于是，一位非陜北的年輕人被派往柜臺去打問。三分鐘后，年輕人垂頭喪氣回來了：那位美麗的小姐果然是地道的陜北人。大家的嘴都被這鐵的事實封住了，只聽見靜靜的咀嚼聲。部長得意地啜了一口酒，在沉默中品嘗自己的勝利。

這事情過去了好久，部長預感的準確，對我還是個謎。我做過種種猜想，陜北人之間是不是有一種神秘的生命感應或文化感應？不管怎樣，陜北人生命的美麗，在陜西、在西北，的確早有口碑。而以陜北為根據(jù)地的革命，取得了全國勝利，不但將這塊土地孕育的延安精神帶到了全國，成為中華民族精神一種新的構成，也使陜北人生命的美麗和表現(xiàn)這種生命美的民間藝術，在全國有一點知名度。盡管中國文化在形與質、貌與神之間，總是以理性的規(guī)范強調后者而輕藐前者，生命美麗的形式總是和生命美麗的內容一樣為人欽羨，為人自豪，為人傾倒。美麗的生命和美麗的精神一樣，能夠吸引人，凝聚人，點燃新的生命激情，使人生更美好。生命是天地萬物之精華，是人文歷史的結晶。當人們都在談論著陜北人之美，我心里自然很清楚，這是在談論陜北這塊土地的美，在談論陜北歷史、陜北精神的美。

神木市賀家川鎮(zhèn)溫路家村

在歷史文化的坐標上，陜北是中華民族版圖上一塊帶有神秘色彩的地方。

無定河和延河，像黃土地母親臉上的兩行長長的淚，被山川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土地，像母親臉上交錯的皺紋，像千年老樹暴于地面的根系，無聲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人生的苦難。叫人不可思議的是，中華歷史和中華精神的坐標，卻恰恰不在別處，而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交錯。陜北高原的南端，人文初祖軒轅黃帝揭開了中華民族文明史的第一篇華章，陜北高原北端，李自成在米脂揭竿而起，成立了中國農民革命的第一王朝。陜北高原的中部，延安成為中國現(xiàn)代革命的圣地，延安精神成為中華民族精神交響曲中的一個華彩段。我們民族的幾個重要象征——長城、黃河、黃土地，在這里三位一體地組合著。世所公認，陜北高原是我們民族的一個精神家園。作為精神家園，她又和北京、西京、南京、東京（開封）不同，它不是中國宮廷文化、宗廟文化、文人文化的家園，而是貧民老百姓的精神家園，是勞動者、創(chuàng)造者、社會改革者和革命者的精神家園。

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

直至20世紀80年代，包神鐵路、西延鐵路通車之前，陜北還是中國除西藏、新疆、內蒙古一些邊陲地區(qū)之外，離鐵路最遠的地方。也許陜北正是以自己的地域的封閉和物質生活的滯后，為我們民族保存了、守護住了一份有土地氣息的精神資源。她以自己對物質文明的某種犧牲，來換取民族精神文明的留存，正像它以自己大量的水土流失，為黃河入?？诘纳綎|每年增加三百畝沃土一樣，帶著一種悲愴而又悲壯的味道。

1985年，我陪丁玲、陳明夫婦重訪延安魯藝舊址，在橋兒溝的許多窯洞里，我看到那些當年在這里住過，而現(xiàn)在住在北京的著名文藝家的生活照片。陜北和北京是親戚。這種親戚關系，50年前就定下了。當年，幾萬名北京知青來陜北插隊。1994年，又有當年北京知青帶著自己的孩子重返陜北，到一孔一孔窯洞里認親。陜北人和北京人的親戚關系，綿延了半個世紀，綿延了三代，還要綿延下去。

在自然地理的坐標上，陜北在我們眼前展現(xiàn)的也是一片神秘。地面黃土和黃河的荒蕪光裸和地下煤海和油海的豐富沉積，形成黃色與黑色強烈的反差。如果再加上人類在創(chuàng)業(yè)實踐中的綠色結晶——為保持水土和防沙防風建立起來的草地和林帶，再加上人類在革命和建設實踐活動中飛揚起來的紅色精神，黃、黑、綠、紅四種反差鮮明的色塊，便構成了現(xiàn)代陜北一幅象征主義的繪畫。

在這里，黃色是土地的底色，人種的底色，也是文明的底色。在黃土地上，有一個綠色寶庫，那是農林牧副的寶庫；在黃土地下，有一個黑色寶庫，煤和油將構成一切現(xiàn)代工業(yè)的基礎；在黃土地生活的老百姓心里，有一個紅色寶庫，那是艱苦奮斗、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延安精神。

來到陜北之北的榆林，那一望無際的黃色，令你揪心，又令你沉思生命的頑強和偉大。就在這樣寸草不生的荒漠上，你時不時能看到三五成群的樹木，像駝隊結伴矗立著。長年不斷的風沙，使它們稍稍傾斜著身子，永遠固定成一種前進著的姿態(tài)。有次，我看到一棵被風沙折倒的老樹，竟匍匐著揮起上半身，長出了綠色的枝條。我的心被生命的頑強震懾了。我想起戰(zhàn)士在炮火中的前赴后繼，想起了“八女投江”的壯烈場面。

榆林地區(qū)的東面，臨著黃河晉陜峽谷，鋪排開丘陵壑谷縱橫的土石山區(qū)。在滿山的瘠土裸石間，稀稀拉拉長著幾叢枯黃的小草，羊便在這一步三打滑的山頭山坡上爬高下低地刨食。一天下來，蹄子常常碰裂流血。我到過新疆的鞏乃斯草原和青海湖畔的草場，那真是風吹草低見牛羊、水草豐美的好地方。比起那里的羊群來，我想，陜北的羊子得付出幾倍以上的辛勞，才能混個半饑半飽?？删褪沁@些羸弱的羊，在戰(zhàn)爭年代，竟奇跡般地承擔起馱糧支前的任務。據(jù)陜北籍散文家劉成章的描繪，這些羊子終日負重遠行，背壓破了，蹄子裂了。有時為了慰問傷員，鄉(xiāng)親們翻倒其中一個，宰了送到部隊，戰(zhàn)士都不忍心吃——他們看見剝下的羊皮上，有著馱糧磨下的血跡和傷痕。

這就是陜北！

1965年榆林大旱，連種子都收不回來。收割時，一面坡的莊稼，一個瘦老漢就能背回家，國家每月給每個農民補貼18斤糧食。天旱得山上不長草，群眾想給車隊燒開水也沒有柴草，得司機從黃陵以南的梢林里順車帶回來。這里的老鄉(xiāng)向來有支援前線、支援國家的傳統(tǒng)，哪里有讓“救命車隊”給自己打柴的道理？他們不會用言詞表達，只是將自己嘴里的糧食省出來，給車隊熬米湯、碾錢錢飯，一把一把往他們口袋里塞紅棗，塞果子，邊塞邊不好意思地說：“天旱，倒是出甜棗……”

這就是陜北！

陜北人就是這樣，以十倍百倍于人的堅韌，以十倍百倍于人的辛勞，用草把子鋪成網絡，一個方格一個方格地向沙漠要綠陰，在石頭縫里一寸寸墊土造田。我清楚地記得，1965年在清澗崔家溝，山縫縫里的18塊小水地，加到一起才夠半畝大小。我有時真為他們不平，真感到老天爺對陜北人的不公。

更多的時候，我想起一位名人說雕塑的話：“上帝用鉆子一下一下地鑿你，你在苦難中失去所有的多余，誕生出一個新的生命。”這可能是陜北的人精神光彩的重要淵藪。

能源產業(yè)使陜北又一次輝煌

后來的事實證明，造化歸根到底還是公正的。陜北的神秘，到了公元1982年，又一次顯示出來。這年12月26日，一八五煤田地質勘探隊在苦戰(zhàn)一年的基礎上，向國家提交了在神木、府谷、榆林地下有一個“當驚世界殊”的大煤海報告。隨后，在陜北地下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油海，一個氣海。這三個地下海，在中國、在世界都是一流的。很快，許多陌生的中國人和外國人擁到這里來了，開采大軍進駐了，電廠建起來了，巷道開通了，通向京津與口岸的重載鐵路修起來了，裝滿高質低硫的精煤的火車朝東朝北啟動了。擬議中的通向北京、西安的巨型天然氣管道，也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革命曾使陜北人裹著白羊肚毛巾的頭顱高揚于天下，貧困使他們無比屈辱?，F(xiàn)在，陜北將要再一次輝煌了，陜北人的自豪就要在新的歷史時空，新的意義層面得到滿足了，對一個雖然貧窮卻總是希望奉獻的地區(qū)，對一個把榮譽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英雄主義的人群，那得意有過于此嗎？

就在這期間，陜北的領導者制定了一個抓住“羊、煤、土、氣”四個字，帶動全面經濟發(fā)展的戰(zhàn)略規(guī)劃（這里的“土”，指鋁礬土，“氣”，指天然氣）。這是一個經濟發(fā)展規(guī)劃，它的諧音恰好是“揚、眉、吐、氣”四個響當當?shù)淖?，我們便在物質文明建設中感受到了陜北人那慣有的英雄主義精神狀態(tài)，那種從來敢為人先，從不甘居人后的雄強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