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莫高窟“搬”到美國

文/左娜

倪天勇 攝

初見2017年中國政府友誼獎獲得者倪密·蓋茨（Mimi Gates），她身上有兩處令人好奇：一是她優雅從容的氣質；二是她引人注意的姓氏——“蓋茨”。

隨著交談的深入，這兩個特征都找到了很好的解釋：這位談吐不俗、著裝淡雅的白發女士是國際知名藝術史學專家，曾任美國耶魯大學美術館和西雅圖美術館館長，大半生都投身于藝術事業；而當大家開玩笑地問起她和比爾·蓋茨是不是親戚時，她笑著答道，和這位前世界首富的確是一家人，她正是比爾的繼母。

“中國藝術總是觸動我心，是我主要的興趣。”聊起她與藝術結緣的這半個多世紀，倪密·蓋茨提到最多的，就是她對中國藝術的熱愛。

對倪密·蓋茨來說，藝術和中國就是她的光榮與夢想。如今，年過七旬的她仍將對藝術的執著安放在中國，在西北大漠深處的敦煌。她現在的職位不僅是美國敦煌基金會理事會主席，還是甘肅省敦煌研究院的特聘專家。她長期致力于敦煌石窟文物的保護工作，二十幾年來一直念茲在茲。

敦煌是中國的，敦煌學是世界的

早在少女時代，倪密就在大學課堂里與中國“不期而遇”。在斯坦福大學讀書時，倪密的父母希望她能去意大利學習西方歷史文化，而她在一門亞洲藝術史的課程中被中國深深吸引，“叛逆”地違背了父母的建議，把中國史作為主修課程，副修中國藝術史。

多年后再談到當年的選擇，倪密笑說：“反思自己的人生，叛逆就是我的信仰，正因為不走尋常路，我找到了自己真正熱愛的東西，也改變了一生的事業追求。”

年過七旬的倪密還能熟練地背誦出中國朝代更替的順序。“我最喜歡‘亂世風云’，比如五代十國、六朝、遼代，這些混亂動蕩的朝代往往孕育了民族融合，文化交融，最能體現古代中國文化的多元和厚重。”沉浸在中國歷史長河的青春歲月，是她與中國敦煌藝術結緣的序曲。

1985年，倪密赴北京大學學習中文，正是在這里，她得到了一件珍貴的禮物——中文名字“倪密”。“這是北大的一位教授給我取的，倪是中文姓氏，意味著邊際，名字的意思是，即使遠在天邊也能和中國保持親密關系。”

倪密非常喜歡這個名字，而教授的祝福也在她未來的人生中得以應驗。從斯坦福亞洲史學系畢業后，倪密先后在愛荷華大學拿到了東方和中國研究的碩士學位和耶魯大學藝術史博士學位。

走出象牙塔，倪密選擇了最愛的藝術行業。她先是作為策展人在耶魯大學美術館工作，后來一步步做到了主管。

“人們說，圖書館是文字的歷史，博物館是物品的歷史，能夠在博物館從事藝術管理的工作是很棒的體驗，同時我還可以做一些真正的學術研究。”1994年，倪密出任西雅圖藝術博物館館長，那是她事業和愛情雙豐收的一個好年頭。倪密與比爾·蓋茨的父親老比爾·蓋茨相遇、相戀、結婚，成為這個富裕且熱衷慈善的家庭的一員。

一年后，倪密以西雅圖藝術博物館館長的身份第一次來到敦煌。驚鴻一瞥，短暫的初遇讓她愛上了敦煌文化的偉大和深邃，后來的15年間，她頻繁往來于北京、上海、敦煌和臺北，積極推動文化展品的交流。

2009年，倪密卸任西雅圖博物館館長。一退休，她就又來到了敦煌，和敦煌研究院通力合作，商議如何在美國和敦煌之間搭起協作的橋梁。不久后，時任敦煌研究院院長的樊錦詩——被稱為“敦煌的女兒”的著名敦煌專家赴美國尋求贊助，倪密第一時間出面幫忙。“我對她說，在美國需要基金會，不然很難籌錢。沒想到樊院長立刻就決定建一個基金會，還邀請我來當基金會主席，在美國主持籌款工作。”

2011年倪密在美國注冊成立了敦煌基金會，宗旨是保護敦煌石窟，促進公眾了解敦煌藝術，同時資助敦煌研究院，共同推動國內外慈善家資助保護敦煌事業。“季羨林先生曾說，敦煌是中國的，敦煌學是世界的。敦煌是獨一無二的文化遺產，也是全人類的財富，所以我有信心發動美國人來一起保護敦煌！”倪密介紹，在她的積極推動下，目前基金會已籌集到捐款近600萬美元。

把莫高窟“搬”到美國

中華五千年的文明浩浩蕩蕩，倪密為何獨愛敦煌？

“敦煌距今已有2000多年的歷史，有洞窟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泥質彩塑2400余尊，就歷史跨度、文物的數量和質量來講，中國沒有哪個地方能與之匹敵。更重要的是，這里的文物全部都是真品，而且大多有確切的時間記錄。”

倪密解釋，中原地帶的很多藝術遺跡，特別是佛教藝術遺跡都遭到了不同程度的破壞，敦煌這座沙漠中的藝術寶庫被完整保留下來，是一個奇跡。“在莫高窟里，你可以一覽古時人們的日常生活場景，欣賞中國早期的山水畫，還可以了解佛教文化描繪的前世今生。不同的角度讓敦煌具有獨一無二的藝術魅力。”

佛像、經卷、壁畫……倪密對敦煌的文物如數家珍。談到最鐘愛的洞窟，倪密難以抉擇，而285號洞窟確實是她的最愛之一，那是敦煌石窟中最早有確切開鑿年代的一個，誕生于西魏大統四年（538年）。

“285號窟令人嘆為觀止。它誕生的公元6世紀是一個特殊的時期，中國的文化開始滲透到敦煌，所以藝術品表現了更多的角色，融合性很強，既有中國傳統神話諸神，如飛天、雷公、伏羲、女媧等，又有印度教的神明，如鳩摩羅天、毗那夜迦天等，把印度教和佛教融合在一起。此外這里還是佛教‘故事匯’，可以看到《五百強盜因緣》等故事畫，不僅技藝超群，還體現了敦煌文化的多樣性和中國文化的影響力。”

倪密說，在一千年之前，敦煌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全球化國際都會，融匯了中西方人類文化藝術瑰寶。然而，在美國，敦煌和莫高窟卻鮮為人知，名氣遠不及長城、兵馬俑。怎么讓美國民眾也能認識敦煌、欣賞敦煌，擁有多年策展經驗的倪密提出一個大膽的計劃：辦一場大展，把莫高窟“搬”到美國。

倪密的信心源自她以往的成功經驗。早在2001年，倪密一手推動了中國四川三星堆文物在西雅圖藝術博物館的展覽。這場轟動一時的中國國寶海外展覽準備工作一波三折，歷時5年，為了說服中國方面放心讓國寶“出國”，倪密直接寫信給四川省文物管理局局長。

而這次辦展就不只是將文物運到展覽地的問題了。敦煌之美，在于站在洞窟中360°的全方位藝術體驗，唯有行走其間才能體會原汁原味的藝術震撼。于是，倪密的敦煌基金會和敦煌研究院、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通力合作，尋求最佳的展覽方案，最終決定按照1：1的比例展出三個真實尺寸的手繪復制石窟。

2016年5月7日，耗資300萬美元、歷時5年籌備，由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敦煌基金會和中國敦煌研究院聯合主辦的“敦煌莫高窟：中國絲綢之路上的佛教藝術”展在美國洛杉磯蓋蒂中心隆重登場，展出濃縮了敦煌文化精華，共展出3個莫高窟復制洞窟，同時展出從大英博物館、大英圖書館、法國國家圖書館等地借展的43件敦煌藏經洞出土的文書、絹畫、織物等，是這些流落海外的敦煌文物百余年后的首次聚首。

“有人質疑，復制的東西會好看嗎？從美國觀眾的反映看來，效果非常好，展覽吸引了20余萬觀眾。復制窟的制作非常精良，從拍攝照片，到窟壁原尺寸列印圖像，用筆描摹，輪廓描繪都是原樣照搬，連材料上都用的是敦煌附近河床的泥土，最終呈現出的效果和在莫高窟里看到的非常接近。”倪密還介紹，除了3個實體復制窟，展覽還用3D技術打造了一個虛擬石窟。觀眾戴上3D眼鏡，就能看到第45號洞窟的立體影像。

這不僅是北美迄今最大規模的敦煌藝術展，也是敦煌藝術在世界展出的一次里程碑。成功的背后，是中美在文物保護領域合作近30年的成果。除了倪密和敦煌基金會，本次展出的主辦方之一、著名的美國蓋蒂保護研究所從1989年就與中國開始了莫高窟保護項目的合作，在環境監測、防沙治沙、壁畫保護修復、游客承載量研究、遺產地管理、人才培養等方面取得了豐碩成果。

“2016年對敦煌是非常重要的一年，是敦煌走向世界的一個里程碑。”倪密總結，很多從未聽說過敦煌的美國觀眾通過這場展覽認識了這個神秘的東方藝術圣地。“敦煌藝術是了解中國文化的一扇窗，不僅給人美學上的享受，也讓人知道中國歷史的悠長、豐富、深邃。”

讓敦煌觸手可及

未來，要讓敦煌在世界上走得更遠，最需要克服的問題是什么？倪密給出的答案是，要想辦法讓敦煌觸手可及。

倪密每年組織美國知名人士來敦煌，在美國多地的大學、藝術中心舉辦講座和活動，向更多公眾傳播敦煌文化藝術，呼吁共同呵護這份寶貴的人類文明遺產，在美國引起了廣泛關注。“國外很多人不了解中國文化的能量，或者是對復雜的中國歷史望而卻步。只有提供一種渠道，無論是辦展覽還是開講座，把藝術帶到外國觀眾的面前，產生直觀的吸引力，才會改變人們的看法，讓他們萌生去中國走走看看的想法。”

但是當名氣越來越大，敦煌不免面臨“甜蜜的負擔”——蜂擁而至的游客將令脆弱的文物不堪重負。“游客多本來是好事，說明老百姓關注傳統，熱愛藝術；但人太多就是個問題了，如果不嚴格控制訪客數量，敦煌的保護和發展就不可持續。”

倪密感慨道，一些地方為了保護文物直接關門謝客，僅以仿造品示人，比如法國的拉斯科洞窟，幸好敦煌沒有剝奪游客目睹真品風采的權利。“敦煌研究院采取了多種限流措施，比如參觀前必須網上預約，園區單日限流6000人，在保護和開放之間達成了良好的平衡。”

敦煌藝術資源珍貴且不可再生，但開放宣傳的需求卻很迫切。如果不能在國內外打造影響力，就難以獲取足夠的軟硬件支持來保護和弘揚這座藝術寶庫。限流只是一種保守的做法，如何進一步促進開放，是敦煌未來亟須解決的問題。

“將敦煌全面數字化是一種必要的做法。用高質量的數字技術把敦煌的文字和視覺資料大眾化，讓人們無論何時何地都能通過互聯網領略敦煌的魅力。”為了敦煌的數字化工程，倪密領著敦煌基金會四處籌資，全力支援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項目的建設。

2014年9月，總投資3億多元、總占地面積10萬平方米的敦煌莫高窟數字展示中心開門迎客，從此莫高窟的開放和旅游方式發生了革命性的變化：所有游客必須通過網絡預約才能參觀莫高窟，而且游客會首先在數字展示中心觀看主題電影《千年莫高》和超高清8k數字球幕電影《夢幻佛宮》，才能乘坐擺渡車到達實體洞窟，按照既定路線參觀。“數字中心既可緩解洞窟壓力，壓縮游客在洞窟內的滯留時間，減輕對文物的傷害，還可利用多媒體給觀眾帶來多層次的參觀體驗。”倪密介紹道。

此外，敦煌基金會還參與了大英圖書館發起的國際敦煌項目（IDP），將散落在世界各地的藏經洞文物數字化；幫助敦煌研究院向全球開放了“數字敦煌”網站，實現了30多個洞窟的高仿真數據和全方位漫游。

談到未來，倪密表示除了繼續支持既有項目外，敦煌基金會還會把重心放在促進全球敦煌學人才的培養和交流上。“我們會創造更多機會把國內外的學者聚集到一起，讓大家互通有無。另外幫助大學、研究院牽線搭橋舉辦培訓項目，比如之前我們做的壁畫保護研究生班項目，資助學者考察國外博物館、文物數字化，參加國際學術討論會。”

倪密·蓋茨在莫高窟留影

在倪密的協調和幫助下，美國敦煌基金會先后資助敦煌研究院人員“走出去”，前往美國的大學、博物館等機構考察學習；同時資助美國普林斯頓等知名大學的博士、碩士研究生“走進來”到敦煌進行佛教石窟藝術的研究。

“敦煌研究院走在了世界前列，”倪密對多年合作的伙伴贊不絕口，“他們專業、敬業，積極在國際上廣泛尋找合作伙伴，和蓋蒂保護研究所、大學、企業保持密切聯系，學習國際最先進的管理和技術。未來我們將繼續保持合作，在管理研究、人才交流、新技術應用等方面開展更多合作。希望未來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技術讓敦煌藝術‘飛入尋常百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