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邊人

曲麗娜

起初，你只是人家的兒子。

你不管地里的五谷雜糧，不操心秋天的收成。你只埋頭在你的書本里，沉思苦讀，然后年年捧回年級第一名的獎狀給父母看。父母把獎狀貼在草房里的土坯墻上，眉開眼笑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像看整個莊稼地里長得最高、最茁壯的那株苞米。你果然沒有辜負父母的希望，在背起簡陋但整潔的行李包遠行的那一天，父親沿著莊稼地間濕漉漉的小路一直把你送到了河的那一邊。而母親那時候腰已經(jīng)有些駝了，她就站在自己家的柴門外，微微地弓著身，目光卻極力地伸向遠方，仿佛要洞穿那一地的莊稼，追隨你而去。秋天的空氣里飄散著傷感卻又慰藉心懷的離別氣息。

幾年后你參加工作了，你還是人家的兒子。

因為工資微薄，你只有兩套換洗衣服，穿完了這套換那套，在你們那個單位群體里顯得頗為寒酸。就在這個時候，你喜歡上了一個女孩。你回家問母親，怎么辦？媽，我沒有彩禮錢。你的眼神躲閃又充滿期盼，卻又不忍心對著白發(fā)蒼蒼的父母說出非她不娶的言語。隔了些日子，你的父母居然雙雙來到了你工作的小鎮(zhèn)。他們是趕著驢車來的，那是你家里唯一的交通工具。只因母親說自己趕車來能省點打車的錢，兩個人就起了個大早，在路上顛簸了五個小時，終于在中午時分滿身風塵地趕到了女孩子的家。你的婚事塵埃落定，你陶醉在戀愛的甜蜜中。

后來，你就有孩子了，你順理成章地晉升為父親。

你哪知道怎么做父親呢？面對突如其來的小狀況，你時常亂掉陣腳。孩子哭了，你手忙腳亂地給孩子換尿布，以至于■■蹭得滿手；媳婦餓了，你用燃氣灶給媳婦做小米粥，端上來時米粥成了干飯，難以下咽。你摸索著做父親，在一條沒有人扶著的路上慢慢前行，然后，你發(fā)現(xiàn)父親并不是那么容易當?shù)?，這個角色比做兒子要麻煩復雜多了。這時候你也在丈夫的角色里里外外穿梭，享受著甜蜜，也經(jīng)歷著風雨?？傊磺械奈粗裉祀H忽隱忽現(xiàn)的星辰，吸引著你為了那一抹亮色執(zhí)著地奔赴。

后來的后來，你已經(jīng)是個很好的父親了。兒子中考和高考時，你都一路陪同，就像當年你的父親，默默地陪著你走過前方的一段又一段小路。無聲的陪伴，也是一種細膩的愛，潤物細無聲。及至兒子也到了出遠門的年齡，你居然不放心他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那個沉甸甸的銀白色行李箱，你幫他整理了一遍，又幫他檢查了一遍。終于放心了，你擦了一把額角滲出的汗珠，對兒子說，走，下樓吧?？齻サ膬鹤右呀?jīng)高出你半個頭了，你卻不時仰望著兒子叮嚀這個，又囑咐那個。原來你的絮叨比當年的父母親有過之而無不及。

長江后浪推前浪。你把誰推到了沙灘上，誰又把你緊趕慢趕地向前推搡了一小步又跟著一大步呢？你終于承認自己也有些老了。你的鬢角冒出了絲絲縷縷令人吃驚的白發(fā)，像有一搭沒一搭的雪，猝不及防地就撲進了你的歲月里。時光能饒過誰，又能繞過誰呢？你開始健忘。放過的物品總記不得在哪個抽屜里等著你。晚上出去散步，走在熟悉的十字街頭，你忽然問，這是哪里，咱們的家在哪個方向？不管你承不承認，當你把一些重要的角色紛紛扮演了一遍之后，那個報幕的人一定會跟你說，好了，請退場，換下一個上臺表演了。

你已經(jīng)走到了中年的山路上，也逐漸適應了路上的風雨?？墒钱斢幸惶炷闵n老的父親突然神情黯然地跟你說，兒子，幫幫我。你還是難以控制住自己內(nèi)心的慌亂，腳步踉蹌地奔向父親。這一刻你責無旁貸地又做回了兒子。

你的父親如同一只再也無法翱翔于藍天的鷹，羽毛褪盡，容顏憔悴。你想盡一切辦法給父親治療，在醫(yī)院的病床前緊緊握住父親枯瘦的手，不肯松開。那些日子，你在單位、醫(yī)院和家里來回奔波，就像個陀螺，不到深夜不會停下來。當你終于把父親從死神手中拉了回來，欣慰得喜極而泣時，你腿腳不好的母親也住院了，然后是你唯一的弟弟身體也出現(xiàn)了小恙。你連喘息的空當也沒有，你命令自己做一個勇武的將軍，出發(fā)、上陣、揮刀、戰(zhàn)斗。

是的，你的確很勇敢，也很堅強，你是盡心盡孝的兒子，是那個知冷知熱的哥哥?？墒钱斈且淮文闫v地倒在枕頭上，久久無法入眠時，還是忍不住低聲抽噎起來：我怎么就這么累呢？

歲月斗轉(zhuǎn)星移。你的背后沒有比你更高聳的山了，沒有比你更挺拔的樹了。你就是所有親人的山峰，所有親人的大樹，他們等著你來遮風擋雨，營造溫暖的港灣。當年，你的父親也這樣累過，這樣苦過。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定也附在你母親耳邊悄悄低語：這過日子還挺累的！想想他們是怎么挺過來的，相信你也一定能挺過來。你的母親不是常說，過日子嘛，就是悶著頭過。細想想，這悶著頭可不就是把生活的千滋百味該扔的扔，該藏的藏。實在扔不掉也藏不住的，嚼一嚼也就咽下去了。有多少人是在一邊咽著生活的酸辛，一邊匆忙趕路呢！

哦，我的枕邊人，今夜聽著你時斷時續(xù)的鼾聲，充盈著我們的小屋，我竟萬般地睡不著了。你每每把酣睡的表象留給我，而當我讓你關(guān)燈或者想說些什么話時，你又總是第一時間應聲而動。你從來就不曾睡沉過。從那時候的兒子到這時候的兒子，中間歷經(jīng)千山萬水，感覺千差萬別?？赡憬K究還是兒子，你得到了愛，就要付出愛，就像草終將回歸泥土，又將從泥土里生長出來一樣。生命的循環(huán)可不就是愛的循環(huán)，是互相哺育與照顧的循環(huán)嗎？

臨近深夜，連街邊的車輛都被無邊的夜色吸走了一樣。枕邊人，凝視著你消瘦的、眼角早已爬上道道皺紋的面孔，悄悄地我想對你低語：“嗯，還有我，此生請允許我做你不離不棄的枕邊人吧，伴你走過尋常煙火，將愛的哲學進行到底。”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