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主筆 王魯湘

中國畫壇上,有誰能比黃永玉更莊重地游戲筆墨丹青呢?
2006年11月18日下午,《天下鳳凰聚鳳凰》電視直播將在湘西鳳凰古城北門河的碼頭上開始。作為主持人,對于直播要談什么,我一點都不知道,只能現場見機行事,指東說東,指西說西了。好在有黃永玉。我唯一知道的是這位鳳凰老精怪這會兒回來了,并且答應做現場嘉賓。有他老人家在,那是絕不會冷場,也不會無趣的。
我是上午陪老板劉長樂先生從長沙乘坐遠大號商務機到達的凱里,再從凱里坐車到的鳳凰。吃過中飯,我想在下午直播前到街上走走。一下酒店的樓梯,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老頭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樓梯口一把木椅子上,人來人往的,卻無人搭理他。這不是黃永玉嗎?我先是一愣,后是一驚。“黃老,您怎么一個人在這里?”我趕緊過去坐在他身邊。“哎,不是下午你們鳳凰臺要錄影嗎?”我說還早呢!一看老先生,居然還穿了雙雨靴。原來外面正下著小雨呢。他吃過中飯,就一個人從古城對岸的玉氏山莊走過來了,到了酒店,也無人接待他,他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歇息,沒想到被我撞上。
在北京,在香港這種大都會,你想看到黃永玉無人搭理孤獨地枯坐一隅,那是不可能的。雖說冠蓋滿京華,但斯人卻絕不憔悴。凡有黃永玉出現的地方,不說前呼后擁,也必是紅男綠女陪伴左右,能貼近他身邊的,非富即貴,而他在這富貴錦繡堆中又自有一套“糞土萬戶侯”的手段,那若即若離的距離感,那不冷不熱的溫度感,那語含機鋒的幽默感,那手把煙斗噴云吐霧的自在感,那把控現場情緒和節奏的主人感,在在都顯示出他才是這錦繡堆中精神的王者。而今天,在他自己的家鄉,一個小縣城里,一間小酒店的樓梯口,初冬的細雨帶來陣陣寒意,他孤獨一人神情落寞坐在冷冰冰的木椅上,進進出出的人幾乎無人知曉他是誰,許多游客一定把他當成了鳳凰城的老居民。此時此地此景,對我而言,卻顯得多少有些怪誕。當我從樓梯上下來一眼看到他的霎那間,我看到的是一個寂寞孤獨的老頭兒。
我的突然出現并沒有讓老頭兒感到尷尬,這個老江湖因出現了一個談話的對手又瞬間恢復常態,神情自如且自信,好像我們正坐在他家的客廳。我問他最近的創作重點放在哪兒?他說是寫作,繼續寫他那部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我問寫了多少?他說四十來萬字吧,才寫到四歲。我聽了哈哈大笑,說一歲十萬字,寫到九十歲那不得九百萬字!我說您一定會創下長篇小說長度的世界紀錄。黃老也跟著笑笑,話題一轉,說最近也常在反思前人說過的話,覺得有些老少皆知的名言未必經得起推敲,因此想做點翻案文字。比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就經不住細想。我問為什么?他說,一個人活一輩,比如說我吧,八十多歲了,才一個知己朋友,你說我這人活得有多失敗?再比如“學富五車”,漢代的書冊是竹木簡,一牛車拉的竹木簡,文字加起來也不過幾十萬字吧,也就一本書。五車書也就今天的五本書。無論如何,用今天的閱讀量來衡量,一個只讀過五本書的人也稱不上有學問吧?
我們就這么愉快地談著,突然,黃老說,我要先回去一下,下午直播的時候,我要送一件特別的禮物給劉長樂先生。
這件禮物,就是黃永玉先生當年給鳳凰縣設計的城標雕塑的原稿,一只展翅飛翔的鳳凰。在直播中間,黃永玉先生親手將它贈送給了鳳凰衛視董事局主席兼行政總裁劉長樂先生。
電視直播是在露天,北門河邊的碼頭,前面是碧綠的河水,背后是紅色砂巖的老城門,兩岸是鱗次櫛比的吊腳樓,景色奇美。但天公不作美,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冷雨,又凍又濕。雨大的時候,工作人員會給每位參與直播的嘉賓穿件塑料雨衣。我注意到,全場只有年紀最大的黃永玉先生表現得最為鎮靜淡定。他穩坐在椅子上,完全對眼前的雨景視若無物,一動不動,像座雕塑。我想,他可能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在河邊看風景,而他,卻是沉浸在生命的河流里回憶和咀嚼過往的細節。用他在《永玉六記·往日故鄉的情話》里的話說,就是“故鄉的閃念太多。”今天,天南地北的“鳳凰人”來到鳳凰,陪他河邊細雨憶故鄉,那么,“山水,生活,雋語,人物,情調,片段的哀樂”,能不“油然生發”?
我這里摘錄一些《往日故鄉的情話》中的句子,一些在我看來與直播現場情境最應景的句子,同河邊的景致剪輯到一起,疊上黃永玉那野氣逼人卻又永含憂傷的眼神的特寫,讓我們一起進入他穿越無憂河的一個個“閃念”:
“毛毛雨,打濕了杜鵑的嗓子。”
“想起河邊吊腳樓上窗戶里的女孩子,一定個個好看。”

黃永玉先生的家鄉美景
“太陽下山了。田家的十二匹白馬過河了。進城了。回家了。”
“夕陽下的城垛上,苗孩子吹他的笛子哩!”
“漲水了,上學的孩子頂著書包泅過河。”
“老營哨的雞叫,夢里都聽見。”
“船上的客人對船夫說:‘快看!竹林山崖上有只豹子!’
‘唔!它天天都在那里曬太陽的……’”
“觀音山的鐘一敲,云都散了。”
“光屁股的男人在河里洗澡,招呼釣魚的:你離遠點好不好?”
“你們這里的風景真好!”“忙得很,顧不上看它!”
“文昌閣的小學生唱校歌,全城的人都在傾聽。”
今天,這個陰濕寒冷的下午,我們在黃永玉記憶中的北門河邊,傾聽他說湘西的過往,全世界的華人都在傾聽。
按照約定,直播結束后,我會帶著《文化大觀園》攝制組去他的玉氏山莊,做一期他的專訪。考慮到老人年紀大了,又折騰了大半天,先讓他回去休息,四點我們再去找他。
來鳳凰城旅游的人,一半是沖著沈從文和黃永玉叔侄來的。湘西的野,湘西的美,湘西的詭異和傳奇,從這叔侄的筆端流出,傳播于世,引發人們的驚艷;這叔侄二人,也因了自身傳奇的經歷和驚世的才情,而成為鳳凰的名牌和名片。
說到名牌,美術界都知道黃永玉狂愛所有“名牌”:名牌衣服、名牌帽子、名牌煙斗、名牌汽車、名牌犬……按他的畫作的市值,他也有力量擁有這些。比這些名牌更牛的,是他的名邸。他在北京的萬荷園,在鳳凰的玉氏山莊,在香港和意大利的住宅,都曾經是美術界的談資,是畫家中“先富起來”的標志。他也從不掩飾財富,當然也從不掩飾對于財富符號的各種名牌東西的喜好和追逐,他不認為這是一種惡俗的趣味。當一切都是智慧與勞動所得時,為何不坦然享受這一切?而且,你享受的這些名牌,是各國人民辛勤勞動與智慧和美感的結晶,為何不用你自己的勞動去與他們交換呢?為何不用你的享用去肯定和贊美他人的勞動、智慧和美感呢?
這個問題我沒有同黃永玉老先生討論,有點可惜,否則的話,以他的睿智與通脫,一定會回答得非常精彩和深刻。我只記得,89年北京風波之后,黃永玉有幾年避走香港和意大利,有國不能歸。有一天,張仃先生忽然收到一件寄自意大利的包裹,打開紙盒,是一頂咖啡色的平絨貝雷帽,超級名牌,內附一封信,工工整整的小楷,豎寫,是黃永玉的信。這頂貝雷帽,張仃先生一直戴著。黃永玉不僅自己酷愛名牌,而且希望同老友分享。在我印象中,中國大陸畫家最早帶貝雷帽抽煙斗的,好像就是張仃和黃永玉。這顯然同他們年輕時混過的圈子有關。這種民國遺留的摩登,也可以看作是某種抵抗改造拒絕遺忘的標志。張仃的標配還有一根斯踢克,而黃永玉沒有,他不需要,他有一雙湘西山民的健腿。
玉氏山莊建在與鳳凰古城隔河相望的山頂上,控制了北門河兩岸的制高點,它本身也成了鳳凰城的一個地標,組成了河北岸天際線的一組最亮的音符。
走進玉氏山莊大門,就受到了名犬的高規格接待。黃永玉派出了他最心愛的一條大犬來迎接我們,金黃色的皮毛,高大威猛,我不識犬,只覺得它青春朝氣,忠勇可嘉。走過很長的一幅據說是黃老最長的作品,黃永玉先生把我們迎到一間朝西的長條形房子,可以俯瞰半個鳳凰古城。他問到哪兒坐好?我說這里光線不錯。他說那就請坐。我一看,是兩張特制的木椅,類似轉椅,但無腳,跟日本蒲團似的,一屁股坐下去跟坐到地上一樣,站起來有些費勁。我正猶疑,黃老自己雙腿一交叉,一屁股就坐下了,還說:“這看起來不好坐,其實坐下來非常好。”于是我也一屁股墩就坐下了,果然,來回轉悠,后面還有個小靠,確實有點自在隨意的愜意舒服勁兒。看見黃老自得的樣子,我忽然明白,這是老人在我們年輕人面前不動聲色露了一手:看看,我這八十多的人,腿腳不輸于你們吧?
剛才那條金毛犬又乖乖地湊到黃老腳下,黃老像撫摸孩子一樣順了順它的頸毛。“這不是剛才那一只。那一只是它的兒子。這只最乖,每次見客人我都帶它,它乖。”果然,在接下來近一個小時的訪談中,它都乖乖地趴在黃老腳下,既不亂動,也不哼哼。
房間里回響著普契尼的歌劇。黃永玉還是一個發燒級的西洋古典音樂愛好者,當然,他的音響設備,也是頂級的世界名牌。
我注意到旁邊的躺椅上放著一本已經翻開的書,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清人的詩文集,一問,原來是一位鳳凰鄉賢的詩文集,有大量湘西掌故和民風民俗的記載和描寫。顯然,在等我們的時間里,黃老正邊聽著意大利歌劇,邊躺在椅子上讀著鄉邦文獻,為他寫作《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做些學術上的準備。這個邊聽著西洋音樂,邊躺著看書的場景,其實是更真實的黃永玉的一個側面,一個不為世人所了解和熟悉的側面。酷愛文學和音樂,可能還在酷愛美術之上;先是一個文學青年,后是一個美術青年;獲過國家級大獎的不是美術作品,而是詩集《曾經有過那種時候》;這恐怕就不是人們所知道的黃永玉了。黃永玉將文學視為自己最傾心的“行當”,從事文學創作數十年,詩歌、散文、雜文、小說諸種體裁均有佳作,出版過《永玉六記》《吳世茫論壇》《老婆呀,不要哭》《這些憂郁的碎屑》《太陽下的風景》《比我老的老頭》《沿著塞納河到翡冷翠》《曾經有過那種時候》《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等。他的文名之所以被畫名所掩,要拜1974年的所謂“黑畫事件”中首當其沖的作品《貓頭鷹》和1980年的猴年郵票設計所賜,當然,也要靠他的畫作在藝術品市場上長年不衰的不俗表現的支撐。
這位在文學寫作上不拘一體的作家,在進入美術領域時,也是一個未受科班訓練從而不拘一體的藝術家。事實上,國(畫)油(畫)版(畫)雕(塑)他全干過,還畫過漫畫,搞過設計,只要喜歡,有感覺,他就敢掄,而且總能掄出點動靜和名堂來。這種不安分,不循規蹈矩的“折騰”脾性,應該同他的身世和經歷有關。
黃永玉1924年出生于湘西鳳凰縣一個土家族讀書人家里,在美麗得讓人心顫的邊城生活了十二年。念小學時,他是一個出了名的淘氣學生,綽號“黃逃學”。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了家鄉,到廈門就讀著名的集美學校,仍然“惡習不改”,開學第一天,他就把領來的新書給賣了,換了錢買襪子和肥皂。在集美學校,他由“黃逃學”升格為“黃留級”——三年中留級五次,但卻讀遍了圖書館所有的書,還會畫畫,會木刻。看來,這個湘西來的孩子野性太重,終究無法適應體制化的教育,最后,他選擇了最適合自己天性的學習方式:初中沒有畢業,他就主動退學,攬著木刻板,攥著木刻刀,背著幾本書,帶著一點錢和幾件換洗衣服,開始了一生最漫長的流浪,混過上海灘,到過香港。1949年新中國建國后,他回到家鄉。1953年,29歲,在表叔沈從文的要求下,來到北京,成為中央美術學院最年輕的教師,住進大雅寶胡同甲2號院,與李可染、王式廓、董希文、張仃等等“比我更老的老頭們”為鄰,成了院里所有孩子的“孩子頭”。
我問黃永玉先生一個問題:“您的靈氣,您的美感,您對文字、語言、畫面、結構的講究,是怎么來的?”
黃先生回答:“這個不是很清楚,這是個美學問題。” 他接著又說:“但是美學沒有提到這個問題,你從畢達哥拉斯、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一直到黑格爾,甚至于馬克思,包括以后的人,有一個問題,他們從來沒有接觸過。是什么問題呢?人是哪一年才有美的感受的。沒有吧?”
我是北京大學美學專業研究生,我承認,就我的美學史知識而言,沒有誰研究過這個問題。其實,我也知道,黃永玉先生巧妙而狡猾地轉移了我的問題。
他又自問自答:“你說生下來就有?沒有。兩歲,三歲,四歲,有沒有?但美感這個東西,在我們鳳凰這里能夠體會出來。”
我問怎么講?
他說:“你比如我們從小就可以看到外面來的報紙、雜志,介紹外頭的東西很好。我就對照一下,我們鳳凰也有啊!1937年,我13歲到了杭州,到那里一看,我說同我們鳳凰也差不多嘛!”
我就說是不是您覺得小時候的鳳凰很有文化藝術氛圍?
他說:“是啊,文學也好,人生也好,鳳凰都給你有一種很詩意的感覺,一種美的感受的基礎。小時候我就說,哎呀,河對岸這么美,我長大了,要在那里蓋個房子。這么小就被美所感動,要有一種行為,有一種理想。是吧?就希望在那里,在那個被美感動的地方要蓋個房子。”
我被他的話震驚了。原來,玉氏山莊這個地方,是黃永玉在10歲以前就看中并立下志向要在這里蓋房子的!到八十歲,他在這個小時候觸發他美感的地方。真的就蓋了個山莊。這個山莊,就成了他每年必回家鄉的理由,也因此省去了地方官員迎來送往的客套,想來就來,想走就走,還可以養狗,落個自在。真是有志者事竟成!而且,這個志,竟是緣于童年的一次美的感動。
黃永玉用這個例子告訴我,他的美感,來源于故鄉的山水,來源于童年。所以,在一篇文章里,他寫道:“我有時不免奇怪,一個人怎么會把故鄉忘記呢?憑什么把她忘了呢?不懷念那些河流?那些山崗上的森林?那些透過嫩綠樹葉的霧中的陽光?你小時候的游伴?唱過的歌?嫁在鄉下的妹妹?……”

黃永玉的紫砂壺藝術作品
于是,我把問題換個角度,變得特別實際:“您幾歲開始搞藝術創作?然后得到稿費?”
黃永玉先生立馬回答:“那是十幾歲,抗戰的時候,刻木刻,刻木刻得到稿費,得了稿費我不太相信,人家怎么可以隨便拿錢給我們呢?你比如說我登一個報紙,我應該拿錢給你呀!你怎么能夠拿錢給我呢?結果收到那個稿費不太相信,還要幾個同學跟我一起壯膽,到郵局去拿。進郵局大門的時候,我還叫同學守在門口,不要跑,別跑呀!郵局那個老頭也慢吞吞,搞得我心里又著急又有點怕。真把錢給我了!哈哈!大概兩塊多錢還是三塊錢。拿到錢,請同學吃粥。”
人生中這個第一次,黃老記得特別清楚,講起來也眉飛色舞。
我又問他:“那您什么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應該搞藝術,以后應該是一個藝術家的?”
他想了想,說:“藝術那個東西,我其實并沒有那么很高的理想。一定要說得那么高大一點,我想激勵我的大概有三條吧?第一,一開始搞藝術我參加的是左派的活動,左翼文化,我是魯迅這個系統的,對吧?這是一點。第二點,靠它為生,靠它學習,鍛煉,成長,自己培養自己。第三,主要的一點,活到80歲,我勸年輕人,不管你干什么工作,一定要讀書,要不停地讀書,與書為伴,從不寂寞。是吧?”
我說:“實際上您一生中間最主要的工作可能還是閱讀,是吧?”
說到讀書,黃老來勁了。他說:“我沒有停過一天閱讀。沒有書看,六神無主。比方有一次,幾年前吧,我回到福建安溪,就是我讀書那個學校。那個縣里招待所什么都沒有,睡不著,就找了個當地的電話本來看。那個電話本里面,有日用百科常識啊什么。”
我接話說:“那也能將就著度過一天,否則的話那一天就度不過去。”

黃永玉先生生肖畫作品
黃老很舒服地在椅子上轉了轉,說:“所以我看書,也不像別的人,我是培養感覺,我是在書里頭滾著的,我不是坐在那里看書的,有系統,學者式地看書。我是在書里滾出感覺來,也可以說直覺,把那個書形成直覺。那么到了形成直覺的時候,要搞創作了,那個東西就出來了。”
我說:“您也沒有上過專門的美術學院?”
黃老擺擺手:“沒有,沒有,什么都沒有,所以我的藝術上,我就比較寬了。”
“您是不受這種條條框框束縛的。”
“所以我說我在書本里面滾出來的,我不是有系統地做學問的人。”
我注意到,說這一段話時,黃老一直坐在那蒲團似的轉椅上來回轉著,就像一個淘氣的男孩坐在旋轉木馬上。這個姿態,這個坐相,這種松弛隨意的感覺,我想,就是黃永玉一生狀態活脫脫的寫照。他選擇藝術,是因為藝術可以讓他自由地生活;他喜愛讀書,是因為讀書可以讓他不寂寞。前者可以滿足他天馬行空的野性,后者可以滿足他愛熱鬧好交流的天性。但他從不正襟危坐地讀書,而是以最放松的姿式在書里滾,滾出感覺來,滾出直覺來。書是用來給他滾的,這說明他同書的關系,是多么親密無間,多么不分彼我,就像情侶滾床單!書對于他而言,既非神圣,也非工具,而是一起打鬧的爛友,一起滾床單的情侶。一個“滾”字,說得太形象,太有味道了。滾進書里去,又滾出書里來,滾進滾出,這才有黃永玉。
對于藝術也是這樣,他從不把自己束縛在什么“國油版雕”的畫種中畫地為牢,也從不定義自己是什么“版畫家”,“雕塑家”,“漫畫家”或“國畫家”。一旦他喜歡上什么了,就“滾”進去,然后又“滾”出來。有一次有評論家批評他的彩墨畫不像國畫,他回了一句:“誰說我畫的是國畫,我跟誰急!”
當然,這并不意味著黃永玉對各個藝術門類的邊界完全不管不顧,恣意胡來。他很明確地跟我講:“文藝上有很多品種,有自己的范疇,它不能越過的。畫,有的人想所謂改良,所謂創新,根本辦不到的,是不是?”
雖然辦不到,也并不意味著只能墨守成規。黃永玉的辦法是,真誠地承認別人的好,別人的正宗,但我行我素,隨性而為,有點兒由著性子來的意思。但你也別說我四不像,老子有時候就是鬧著玩的。如果連這點游戲之心都沒有了,藝術就不自由了。但我是很認真地游戲,很投入地游戲,我把游戲看作自由的象征,比命還重要。
是的,中國畫壇上,有誰能比黃永玉更莊重地游戲筆墨丹青呢?
讀讀《永玉六記》,那些看似隨手記下的片言只語,那些好像漫不經心信手涂抹的配圖,中國畫壇,有幾個畫家像他這樣數十年如一日地“力求嚴肅認真地思考”呢?又有哪個中國畫家比他更像知識分子呢?或者,比他更像知識分子似地去寫作和畫畫呢?
話掄開了,黃永玉膽子也更大一些。他盯著我,嚴肅地說:“還有說為誰服務,以今天來講,也很難說。還有階級的美,也很難辦得到。無產階級的,資產階級的,是吧,辦得到嗎?今天的藝術,比如說描畫我們戰爭的藝術,那些大油畫,多少年后,排除了政治成見,超越了意識形態以后,都是藝術,那時你再看藝術的高下。比如說那個時候看到一張現在畫的毛主席的像,你會說這張畫真好,不是說毛主席多好,是說畫得有多好。包括我們博物館里畫的抗美援朝的油畫,那些畫可畫得好啊,戰爭畫,畫得真好,何孔德這些人,完全可以同浪漫主義時代的德拉克洛瓦他們相比,跟他們差不多,是吧?當然我們痛恨八個樣板戲,我們痛恨四人幫時代的那些藝術,是吧?多少年以后,你會諒解,你會承認它的某一些畫有藝術,某一些畫當然不行。”
聽完黃老的這一席話,我想,這個老人,不僅“從心所欲,不逾矩”,而且“耳順”了。這是一個已經擺脫了歷史恩怨而活得明白灑脫的老者。那些左的教條,右的怨懟,好像都左右不了他精神的自由,也無法再遮蔽他靈府的清朗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