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奇
阿爾貝特·施韋澤(Albert Schweitzert,1875-1965)(有時也被翻譯為史懷哲)是二十世紀在生命倫理哲學方面取得巨大成就的人,他曾被愛因斯坦稱為在二十世紀西方世界唯一能與甘地相比的具有國際性人道影響的人物;法蘭克福學派的弗洛姆也給以他很高的評價:“阿爾貝特·施韋澤和阿爾貝特·愛因斯坦大概是最能代表西方文化的知識和道德傳統的最高成就的人。”[1]20世紀90年年代以來,隨著生態倫理學的興起,大陸學者開始關注他的著作。上海師大的陳澤環教授率先將施韋澤的著作翻譯成中文,由他翻譯的《敬畏生命——五十年來的基本論述》這本小書匯集了施韋澤本人在不同時期的有關生命倫理理論的文章,很能體現施韋澤關于這一論述和命題的基本觀點。
施韋澤在書中反復論及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所產生的一些危機,而這些危機也是引導他在生命倫理方面進行開拓的因素之一。這些危機主要有這幾個方面,一、文化和精神的衰落。人在精神領域的進步并不和物質的進步成正比例。“人們普遍相信,我們不僅在發明和知識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在精神和倫理領域也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和再也不會有的高度。但是,我認為,我們的精神生活似乎不僅沒有超過過去的時代,而且還依賴著前人的某些成就;更有甚者,其中有些遺產經過我們的手而逐漸消失了。”所以作者說“我們正處于一個精神衰落的時代”。[2]這種精神的危機顯然和工業革命之后資本主義物質文明的高度發展有關,科技的進步和物質成就所帶來的巨大滿足不但在改變著人們的價值觀,也改變著人們對人類世界以及自然界的認知方式,這種認知方式顯然在某些方面導致了人性中“惡”的膨脹,從而給世界帶來了極大的災難。二、人不斷在喪失自己的獨立性和個性。由于人對物質條件的依賴性越來越強烈以及日益成熟的政治和經濟機構對人的控制越來越嚴格,人不斷由自由的狀態進入不自由的狀態,“物質成就給文化帶來的的最普遍的危險是:由于生活條件的改變,人大量地從自由進入不自由的狀態。”“我們在精神上的非獨立性程度與我們在物質上的非獨立性程度一樣。在所有的方面,我們所陷入的依賴性的普遍性和強烈程度,都是人們過去所不了解的。”[3]三、整個世界都面臨著核武器的危機。“由于擁有核武器,毀滅生命的可能性和誘惑力已發展到不可估量的程度。由于技術的迅猛進步,最可怕的毀滅生命的能力已成為當今人類面臨的厄運。”[4]如果人類不對自身以及自身與周圍世界的關系和秩序進行重新的構建和確認,那么人類可能面臨著毀滅的危險,而通過對倫理秩序的重新建構,通過敬畏生命的原則讓人成為完全的倫理的人,才能遏制這樣的災難。
作者在這本書里面提到的一個核心思想是:“在我們生存的每一瞬間都被意識到的基本事實是: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我的生命意志的神秘在于,我感受到有必要,滿懷同情地對待存在于我之外的所有生命意志。善的本質是:保存生命,促進生命,使生命達到最高度的發展。惡的本質是:毀滅生命,損害生命,阻礙生命的發展。”[5]作者認為,敬畏生命的人,要形成三個方面的世界觀,就是順從生命,肯定世界和人生,肯定倫理,要用樂觀主義的世界觀和倫理的世界觀來觀照我們現存的世界,這樣才能促使人在具體行動中抑制并放棄利己主義的因素,思考真正的、完整的文化理想并付諸實踐,并在實踐中把促進人的精神完善和道德完善作為文化進步的根本目標。
在現代科技和理性社會的支配下,人在成為超人,其在知識和能力方面所取得的成就雖然讓其在支配自身以及外在的物質力量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但在另一方面卻損害了其獨立性、個性、自由以及道德的完善,這也是導致兩次世界大戰發生的部分原因。人過于相信自己的“超人”力量,對強大的自然界的支配和對他人的支配力量使其改變了認識世界的傳統方式,知識和能力所助長的“超人”一旦把野蠻和惡當做附屬,那就會帶來災難和破壞。人在改變自然和社會的同時,應該自覺地堅持倫理本質,把這作為先決條件,“使知識和社會關系的進步、物質財富和物質消費的增長成為每個人達到‘真正的人性、‘人性圓滿的真正的基礎,而這么做的必由之路就是敬畏生命”。[6]作者在書中進一步提出,“敬畏生命的人,只是出于不可避免的必然性才傷害和毀滅生命,但從來不會由于疏忽而傷害和毀滅生命。在他體驗到救援生命和使他避免痛苦、毀滅的歡樂時,敬畏生命的人就是一個自由的人。”[7]傳統的倫理只限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施韋澤把倫理的范疇擴展到一切生命的范圍之內,強調了人與動物等其他生命之間的平等性和關聯性,這在倫理學方面顯然是一種突破,“敬畏生命的倫理否認高級和低級的、富有價值的和缺少價值的生命之間的區分。”[8]“人越是敬畏自然的生命,也就越是敬畏精神的生命。”[9]他把倫理的范圍擴展到一切動物和植物,并否認了以人類為中心的生命之間的價值序列。在具體的理論論述中,施韋澤從中國傳統的儒家、道家吸收了養分,強調人道主義、和平的信念、對動物的同情、對機械文明的批判等思想,施韋澤在多次演講中,均拿孔子、孟子、老子的理論作為自己論證的依據。他的充滿人道主義的同情已經突破了種族、宗教、國家、物種之間的限制,達到了倫理學新的高度。
“敬畏生命的倫理正在于建設一種和諧、互助的新秩序。它把倫理的范圍擴大到了一切生命;要求人對一切生命擔負起道德責任,以倫理的態度對待生命世界,這對在百年多內獲得了對自然的巨大力量卻無視破壞生態將帶來的嚴重后果的人們來說,無疑是響亮的警鐘。”[10]無論是生態倫理學還是環境倫理學都可以從施韋澤的思想中獲得啟示。我們反觀當今中國的情況。在建國之后,大躍進、大煉鋼鐵、三年自然災害以及文化大革命,這一系列人類行為,不但戕害了生命、破壞了生態、推翻了傳統,并且扼殺了個性,抑制了人性,這與施韋澤“我是要求生存的生命,我在要求生存的生命”之中的原則和促進“完滿的人性”的目標顯然背道而馳。改革開放之后,我們過分注重GDP的增長,導致了一系列負面現象的出現,諸如生態環境的不斷惡化,貧富差距城鄉差距導致人們之間的矛盾和敵視增多,物質的巨大豐富導致奢侈浪費之風的盛行,科技的進步在給人方便的同時也造成了人與人之間情感的淡漠,人對科技工具的依賴日益嚴重,產生了拜物主義的觀念,人的人類中心主義和自我中心主義日益膨脹,精神世界萎縮,道德素質逐漸滑坡,人與自然的關系不斷趨向緊張。當二十多年前,施韋澤的敬畏生命的倫理思想被國內關注時,顯然和這一系列負面現象的出現有關。“人的超人性質在于,由于其知識和能力的成就,他不僅支配著他身體內的物質力量,而且還支配著自然中的物質力量,并能利用這種量。”[11]但人自身并沒有有序地控制并利用自己的力量。施韋澤的思想對深陷矛盾中的我們重新認識人與人的關系、人與物的關系以及人與自然的關系提供的一個窗口。我們應該走出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的困境,樹立敬畏生命的道德理念,尊重自然的內在價值并對自然生命保持敬畏之心,重視人的精神世界的擴張以及注重對傳統和道德的重塑,正如施韋澤所言:“物質成就只有在文化理念使其在個人和總體完善的意義上發揮作用時, 才成為文化。但是,為知識和能力的進步所迷惑,我們不考慮由于輕視精神文化而陷于什么危險之中,我們使自己天真地滿足于我們巨大的物質成就,并迷失于對文化的難以置信的膚淺理解之中,我們相信事實之中的進步,我們不是思考理性的理想,并著手根據它去改造現實,而是為了空虛的現實意識所迷惑,要滿足于失去理想的現實。”[12]施韋澤不但以他創造的思想和理論給我們當今社會以啟示,他身體力行的實際行動也是我們的一面鏡子。他超越種族與宗教,長期在非洲做叢林醫生行醫濟世,畢生奉獻于人道主義事業,并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際洞察人類文明的危機,思考人類未來的命運,他充滿奉獻精神的行動的一生,就是他自己哲學思想的最好注腳。正如徐復觀評價的:“以偉大宗教對人類命運的責任心,發揮哲學家的理智;將哲學家的理智,實踐于自己日常生活之中的行為,這才是中國所謂的圣人。史懷哲正合于此一條件。”[13]而現代的中國,正缺乏這樣不僅能建立思想信念并且能“行動的精英”。
參考文獻:
[1](美)艾里希·弗洛姆:《健全的社會》,孫愷祥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193頁
[2] 阿爾貝特·施韋澤:《敬畏生命——五十年來的基本論述》,陳澤環譯,上海:上海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第4頁
[3][4][5] 同上,第18、17、92頁
[6] 陳澤環:《道德·文化·生命·中國——施韋澤敬畏生命思想的時代意義》,《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第12卷第5期
[7] 同[2],第134頁
[8][9] 同上,第132-133頁
[10] 趙小華,鄭維銘:《談史懷哲的敬畏生命倫理學》,《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2期。(施韋澤有時也被翻譯為史懷哲)
[11][12] 同[2],第134、47頁
[13] 徐復觀:《西方圣人之死》,載于《華僑日報》,1965.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