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劇青年

可以說,1956年前后的越南與法國的殖民對話是個很出彩卻少有人敢碰的題材,上一次這個話題獲得巨大成功要追溯到瑪格麗特·杜拉斯的小說《情人》。在卡洛琳·古伊拉·阮的《西貢》中,可以讀出某種與杜拉斯《情人》相呼應的鏡像關系。
不同于杜拉斯,身為越南移民的女兒,古伊拉·阮創作的這部戲可以被歸為“第二代劇作”,它本身并沒有太著重于對殖民化的控訴,而是去檢視塵封的往事,以及與流亡和離鄉相關的沉思。
《西貢》的故事圍繞著一間名為“西貢”的越南餐廳展開。這家餐廳毫無檔次可言,就像任何大城市都會有的那種廉價東方小飯館。劇本截取了兩個重要的標志性年份:1956年的逃離與1996年解禁后的回歸。一前一后,餐廳“西貢”被定格在最意味深長的40年:十幾位人物的命運在此交匯,在兩個時空之間來回切換。活色生香的長篇敘事中,異鄉人是核心的主題。
安東尼,他的父親是一位法國軍官,母親是越南人。安東尼不會講母親的母語,也不明白她為什么看起來如此格格不入。在他看來,她完全是個外國人。還有浩,他在離開故鄉的同時,也離開了他深愛的女人。還有瑪麗·安托瓦內特,她剛到巴黎就立刻開了一家餐廳。透過這家餐廳來回開合的門,我們可以看到舞臺布景的每一處細節:窗欞上精致的蕾絲窗簾、廚房柜臺旁的一尊佛像、一套卡拉OK設備……
《西貢》的文本不僅源于導演本人的家族經歷(古伊拉·阮的母親是1956年的越南移民),還包含了大量紀實性社會學調研素材。為了創作這部戲,古伊拉·阮在法國采訪了大量越南移民,以及那些被留在西貢、與親人愛人分隔兩地的人。這種“自傳式劇場敘事”試圖勾畫全新的歷史圖景,去呈現某種旅行經驗——
每天,在這里上演著回歸、團圓、糾纏,人們說著自己國家的語言,唱著自己國家的歌,告訴他們的法國孩子們,我們曾經是誰,我們的家在哪里。我們都是異鄉人。
《西貢》中最具獨創性的部分要數對語言聲音的應用。整部戲以法語、越南語交替呈現,甚至有外媒稱這是一部“疼痛的交響樂”,不同的聲音與不同的語言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種音韻,而聲音塑造的力量常常比視覺更有沖擊力。
這是先前戲劇創作鮮少關注過的,《西貢》采用相對固定的舞臺布景,加強語言聲音的變化部分,似乎在用音樂賦格的方式平行并置零落顛倒的時間,最終呈現的效果堪稱驚人。
“我們并非總是能夠聽懂所有的對話,法語有時候會突然變得詞不達意,那恰好是應該有的效果,讓我們能夠更好地體會到那些在兩個國家和兩種語言之間掙扎的人們的感受?!惫乓晾と钸@樣說。
《西貢》中有這樣一幕——回到西貢的瑪麗·安托瓦內特四處打探失散多年的兒子的下落。她找到某位駐越南法國高官的夫人,央求她幫忙。當高官夫人帶來壞消息時,由于無法講越南語,她只能用法語,并請求瑪麗·安托瓦內特的侄女幫忙翻譯。而此時,瑪麗·安托瓦內特早已從高官夫人的法語音節中感受到了兒子的厄運,她拒絕聽翻譯。這一刻,語言的誤解宛若一道堅實的墻,可以阻止真實的傷痛。
通過多語言應用及流利切換,古伊拉·阮傳達著越南移民與法屬殖民者因語言交流障礙所產生的誤解,以及隨之而來的傷痛;另一方面,也傳遞著相愛的人因努力突破語言的障礙而相互理解,從而擁有更多精神上的滿足與慰籍。
法語、越南語混雜的對話可以看作某種藝術裝置,它攜帶有特殊的哲學隱喻。置身語音交錯場景中的西貢,不再是真實的西貢,它是被遺忘的歷史的象征地。
當浩回到家鄉,他赫然發現因為出走所帶來的創傷永遠不可能愈合。他的越南迷失在記憶里,再也找不到。所謂的法裔西貢人,根本就是不存在的物種。這一刻,一首法國老歌夾雜著破碎的英語替代了所有的語言。
全場演出結束時,在所有燈光全部熄滅的前一秒,演員說出的最后一個詞,是“眼淚”。從多聲部到無聲,一個虛擬的西貢,失語的故鄉:我們并不能用語言講述故事,因為在越南,我們只剩下眼淚。如今,這些流離失所的人終于可以返回故土,但物是人非,時空的距離令原本稱作“希望”的東西變成一把尖刀……
沒有人可以逃脫民族鄉土的記憶或家族傳遞給你的記憶與謊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