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城我曲：中國民謠的小地志學

撰文_廖偉棠

民謠之所以成為民謠，民不只是『民間』的意思，更意味著在歌謠中居住著人民，無論他是良民還是刁民、是土生土長的還是移民、是宅男宅女還是浪子游民……因此，民謠成為與居住、與人群聚落關系最深的一種音樂形式，相比之下爵士和古典樂都太超越不食人間煙火，搖滾和朋克則是浪漫化的變異。

相比起19世紀之前的鄉村民謠，20世紀以來的民謠的特色就是城市化，用英語說更準確，Downtown化，這個傳統，從美國現代民謠之父Woody Guthrie在格林威治村唱他的New York Town開始，Bob Dylan剛出道就以自己的Talkin' New York和Oxford Town致敬他，這些經典的城鎮，在民謠中以最感性的形式植根于它的人民的心中。

美國的確形成了這樣一種傳統，用歌為一座城市寫一篇私人的地志學。最有趣的是浪子型的歌者，他們比較博愛，過處便有情，比如說我最愛的Tom Waits，他寫過新加坡、芝加哥、康尼島、中國香港、紐約、伊利諾斯州的約翰斯堡、圣地亞哥等地，當然他是一個浪游人。深受美國民謠影響的中國新民謠，從流傳伊始，就在家鄉之城與客居之城之間糾纏不清，像一百年前的美國一樣，呼應著這個人口急劇流動的大時代。

被這樣的歌喚醒的，或者說灌醉的，也多是客居他鄉的聽眾，因為客居所以對他鄉和故鄉都非常敏感。我記得我第一次去到當時北京最著名、現在已經成為傳奇的“河”酒吧，是2001年的海子忌辰那一天，我和客居北京的詩人顏峻、高曉濤、馬驊被邀請去朗誦紀念海子的詩。詩讀完，“河”的駐唱樂隊（也是經營者）“野孩子”開腔，唱了一首《黃河謠》：“黃河的水不停地流，想起了家想起了蘭州……”我身邊的蘭州人高曉濤，已經淚汪汪了。

那時候，幾乎每個民謠樂隊、歌者都同時有歌唱家鄉和北京的歌，“野孩子”的《北京》里唱道：“太陽下山了，月亮下山了/北京，北京，我不能忘記/北京，北京，我要去哪里”不能忘記又不知何去，這是每個京漂過的人的深刻感受；且更多的是他們代言的底層京漂的“群興怨”，就像《流浪漢》的歌詞“人說北京的馬路寬，半個小時我到對面/人說北京的姑娘好，可是我沒有戶口還是個窮光蛋 /北京的樓房高又大，我只能住在那地下面”。

說到京漂，又怎能不提最早的京漂民謠歌手胡嗎個？一首《到四道口換26路》寫的城市“風景”不是游客們所見，僅僅是一家小公司的小白領們的夢想與挫敗。和“野孩子”同時期出道的民謠歌者萬曉利的成名作《走過來走過去》以更為直觀的方式書寫北京對于一個漂泊者意味著什么：“昨天 今天 明天/藍靛廠板井 團結湖 安定門/ 374 360 302 320”……這些數字讓人傷感，至少有三路公共汽車是我曾經坐過一小時又一小時，從東四環到北京大學見女朋友的路線。至于更后來的宋冬野，《安和橋北》“讓我再看你一遍/從南到北/像是被五環路蒙住的雙眼”也讓人心有戚戚，但也可見我們的抒情在北京的環線越走越遠。城市在民謠里的重建貌似就是這么簡單，一些公共的隱喻，一些私人的標識，直擊人心幽暗之地。

北京以外的民謠重鎮，應該是南京和石家莊，靠的幾乎就是兩個名字：李志和萬能青年旅店。李志和南京，互為表里，相愛相殺，他2009年的第四張專輯直接叫《我愛南京》，而他最動人的《山陰路的夏天》：“南京的雨不停地下不停地下，就像你沉默的委屈/一轉眼，我們的城市又到了夏天，對面走來的人都瞇著眼/人們不敢說話不敢停下腳步，因為心動常常帶來危險”，非常準確地寫出了南京的故都氣質。當然更沉默的是那首著名的《你離開了南京，從此沒有人和我說話》是純音樂沒有歌詞，意味深長。

李志還有寫香港的《天空之城》和寫鄭州的《關于鄭州的回憶》，都是和一段舊情有關，后者非常坦率：“關于鄭州我知道的不多，為了愛情曾經去過那里/多少次在火車上路過這城市，一個人悄悄地想起她/她說她喜歡鄭州冬天的陽光，巷子里飄滿煤爐的味道/霧氣穿過她年輕的脖子，直到今天都沒有散去/關于鄭州我想的全是你……”

一個人是一座城市的全部意義，曾經墮入愛河的人都應該懂得這個道理，至于在中國民謠史、文青的地圖上好像沒什么位置的鄭州，卻因此變得浪漫極了，文字和音樂重建了我們對一座城市的記憶和想象，這就是詩。

搖滾氣質更濃厚的萬能青年旅店，骨子里還是民謠的，從藥廠寫到人民商場，從華北平原寫到河北師大附中，表明是空間的轉移，實際上是時代、是年齡和際遇的轉移。人稱他們是石家莊的代言，實際上他們另一首《秦皇島》同樣深刻，無論哪個城市，對于他們來說都是“在這顆行星所有的酒館/都無法聽到遠方的呼喊/野心勃勃的燈火/瞬間吞沒黑暗的臉龐”，這種青春的焦灼困頓，引起二、三線城市多少靈魂的共鳴。

相對于大城市，小城故事有時更動人，廣東一隅的五條人樂隊，用海豐話歌唱他們潮汕地區的小鎮好漢英特邁往的故事。他們的專輯直接叫《縣城記》，縣城也許屬于更廣大中國少年的經驗——青年時代他們就會流竄到省會、北上廣去了。

“他們都說我是在說夢話

其實我說的還是海豐話

我不知道了 我不知道了

啦啦啦啦

今天全球化 明日耍自我”

這樣的歌傷感，同時敏感突出著中國城鎮在全球化時代的掙扎。相對之下流行一時的趙雷《成都》雖然寫到玉林路和“小酒館”，卻沒有暗示出這兩個地點的時代意義，再加上其他泛泛的情景描寫，使那首歌里的成都可以置換成任何中國城市了。

這么近那么遠，香港的城市民謠走得早很多，也許能提供另一種參照。20世紀80年代初香港曾出版一張概念民謠專輯《香港城市組曲》，把香港的麥理浩徑、鯉魚門、南丫島、淺水灣、彌敦道、沙田等地都寫進歌里了。同時代最著名的一首民謠，馮德基作詞、李炳文演唱的《昨夜的渡輪上》，簡直寫活了香港彼時和未來的動蕩和堅持，西西小說提出的“我城”的概念終于在音樂中得到呼應：

“夜渡欄河再倚 北風我迎頭再遇

動蕩如這海 城在兩岸凝神對視

……夜盡露曙光 蘇醒何妨從頭開始”

20世紀90年代末，噪音合作社及其在零零年代的后續團體迷你噪音的出現，意味著香港的民謠音樂進入新的階段——不只是描述城市，更要“解放”城市，讓城市人意識到需要為什么而爭取，讓水泥森林也能充滿想象力的爆破。

對于年輕的香港民謠愛好者來說，當代更有代表性的名字是My Little Airport（我的小飛機場）樂隊，城市繼續是激烈的議題，但不再艱澀沉重，反而以自嘲式的困境出現，MLA的《介乎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這專輯名字可見一斑，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甚至氣質相反的地方，只有香港可以包容吸納然后轉化為詩意。這兩個民謠樂隊一“老”一少，卻都重新定義了原來的民謠，甚至原來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