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

過年，天地在此處運行到了節點，卡準了齒輪再次轉動下去。時光的流轉在這里被標記強調，以彰首尾相繼之意。三百六十五天，二十四個節氣，每一天都不同，每一個節氣都有自己的意義。但過年更特出，它的社會學意義遠比它的氣象學意義來得盛大，來得深遠。事實上，它是一個儀式，一個除垢沐身，祭祀祖先的儀式，一個拜會親友，養精存神的儀式。家的含義沒有哪一刻會比過年時得到更深刻的體認。四方的游子們，不論是鮮衣怒馬，還是挑重負輜，不論是光鮮精神，還是風霜滿面，不論是在山南，還是在海北，沒有哪個不是一心向著能安慰自己一年辛勞的地方而去。割不斷的人間親情，訴不盡的夙興夜寐。

過年期間，年夜飯可說是最熱鬧的活動了。除夕那晚，大紅的爆竹，攜著五彩的火珠蹦上天際；爐中灶上，嗶嗶啵啵，散發出菜飯翻炒的香氣。窗縫里傳出的陣陣香味，熟悉家鄉味道的游子們一聞，就能聞出這家燒的是什么菜，煎蛋餃，爆鱔絲，元寶蹄膀，細沙羊尾，八寶飯……于是更加快了腳步，回進自己曾經走出的那扇門。門后，老少圍坐的圓桌上交換著各自的故事；筷下，冒著熱氣的飯菜飽含了身邊親人的關懷。偶爾哪家漏出幾句歡聲笑語，滿是對過去辛勞的撫慰和對未來生活的期待。

吃過了年夜飯，正月初一，就開始拜年了。這是過年期間一項重要的活動。小輩提著早已備好的禮物，領著丫頭小子，去給家族中的長輩拜年。我家也不例外，正月頭上，照例去給姨婆拜年。臨出發時給姨婆打個電話，告訴她多早晚到，姨婆得了信，便提早從老年活動中心的牌局上抽出身來，在家等我們過去。待客的橘子、青梅、瓜子、花生，還有各色糖果，都是備好盛在果盤里的。來一撥拜年的客人，便吃一輪，吃完了就往里添，過年的這幾天里，這果盤是不撤的。客人來了，再泡一壺熏豆茶，不管吃不吃茶，捧在手里去去料峭的寒意也是要的。吳語不講喝茶，而講吃茶，不知是不是也跟這熏豆茶，不只要喝，更要咀嚼有些關系。我幼時最愛吃熏豆茶，鹽津津的，吃在嘴里嗒滋味，一邊吃一邊轉動著杯子，好把綠色的豆子都轉到方便呷取的位置，又把不愛吃的橘皮絲和白芝麻轉到遠離豆子的位置，耳邊聽著長輩們閑扯的家長里短，這么轉啊轉，轉啊轉，就過了許多年。偶有那么幾次，姨婆會在街巷雜談之外說起她的往事，幼時是出生在一戶怎樣的人家，稍大如何給了人家當童養媳，及長又是怎么從封建的家庭里出走，又是何時找到當時新中國的基層干部要求工作，要求進步，一步一步，從一個普通婦女變成干部。我簡直是聽說書一樣，聽著她翕合的唇齒間緩緩說出的故事，忽然有了一種模糊的感覺，就像是這些細節堆成了姨婆臉上的皺紋。從那一刻開始，我發現姨婆身后，原來有一個我從未打開過的世界。故事，故事，原來，就是過去的時光里發生的那些事。眼前浮現起我當年在南京翻找出的八十多年前的民國舊刊，那時的“舊”聞，廣告，檄文，通告上印成鉛字的往事，打姨婆的嘴里聽來，竟不那么遙遠。姨婆，恰是八十多歲。歷史在這里悄然接上了頭，我感到了一種不可名狀的神秘感。另一邊，一陣響亮的笑聲驚起我的意識，我從氤氳的香霧中抬起熏熱了的模糊的眼，那頭，圍成小圈的舅媽們正贊嘆著我的小外甥是多么地像我表姐，遺傳的神秘力量在這孩子的眉眼間展露無遺。人類自身的傳承和人類歷史的傳承，都在此刻不為人注意地延續著。是不是，這正是過年的含義？

作者簡介：劉婧，女，1986年生，浙江湖州市人，現供職于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