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路：悠悠回家路

錢乃榮

在上海，12路電車的歷史悠久漫長。我的青少年和中年就與12路無軌電車結下了不解之緣，12路及她的前身2路有軌電車分明是慢慢地看著我長大的。

上海首條電車路線誕生，是英商從靜安寺經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到外灘的有軌電車，于1908年3月正式通車的；緊接著就在這個1908年的5月，法商就開辟了2路有軌電車的路線，從善鐘路（今常熟路）到十六鋪，同年7月，2路又延伸到徐家匯。這條電車路線經過了當年法租界最繁華的霞飛路等鬧市，她是上海12路無軌電車的前身。

我家就住在鋪設著有軌電車軌道的重慶南路（舊稱呂班路）復興公園邊的花園邨，我剛會走路，大人就帶著我到馬路上去撿電車票玩，當年馬路上人和車并不多，原法商公司的電車都是從盧家灣重慶南路起頭開出的。到我1956年11歲考上向明中學讀初中時，母親帶著我去向明中學報到，就是我第一次乘2路有軌電車，從淮海中路重慶南路口西門子鐘表店旁的2路電車站頭，乘到瑞金一路車站下車，共兩站，當年有軌電車兩站之間路程并不像現在那樣很長的，開到思南路口已有一站，瑞金一路是第二站。第一次乘車我很覺新鮮，看駕駛員是站著開車的，正車后面還有一輛拖車，拖車比較簡陋，門是拉鏈式的。在車上我一路欣賞淮海路的商店，眼界大開。

后來，母親每天總是給我六分錢買來回車票，早上怕遲到，我就和2路電車成知交了。記得1958年我們在學校里的玩具工廠兩班制勞動了幾個月，結束后因為我的勞動小結寫得很好，班主任要我向全班宣讀，但忘了通知我帶著。我趕快回家去取稿子，乘了2路電車叮叮當當地趕去趕來，時間倒也不長，不到半小時就開始讀勞動小結了。

后來，我放學回家常常到淮海路的新華書店和上海舊書店去看書，下午不乘車了，省下了錢來買書。人長大以后，早上能早起，也不乘車了。

1960年淮海中路拆軌后，2路電車就調整為從十六鋪到盧家灣。從這時起，2路車不是在淮海路上向西走，而是從重慶南路到淮海路向東行駛。這對于我來說，出腳是大大的方便了。我家弄堂口對面就是站頭，我到連云路新城隍廟去買花買金魚、買只有良友照相館有賣的40年代電影明星照片，我和鄰居好友一起到八仙橋西湖浴室去洗澡，到書場去聽書、大眾劇場看戲等，開心無窮，不時有些新的玩意兒被我發現，有時夜里也去聽評彈、排隊買電影票，還不都是靠了2路電車，多么方便！到高中二年級以后，我去老城隍廟玩，也是在紫金路站下車走進去的。在星期日和暑假里，2路電車又將我帶到金陵中路外灘，我再去知識大世界福州路，去最大的福州路上海舊書店、上海古籍書店，再穿小馬路去南京路的朵云軒，我的知識興趣之門豁然打開，決定了我的一生后來志趣成熟的道路。12路是功不可沒的！

有些特別的經歷在記憶深處還留下較深的印象。我們向明中學高中的兩次到農村去集中參加“三搶”勞動和平整農田挖墳勞動，都是乘2路電車到十六鋪再乘船去浦東的。在1962年我進入大學以后，我每個禮拜六下午回家，總是要在八仙橋停一歇，6分錢吃一杯當年在別的地方還吃不到的酸梅湯，后來又能吃到一大杯有許多赤豆的刨冰，瀴瀴心，或者是在一爿小書店旁的一家擁滿著人的小吃店里吃一碗咖喱牛肉線粉湯，鮮煞脫，接著必定是高興地坐了一部2路電車當當當地回到家里。

1972年3月24日，盧灣區境內的有軌電車停駛，開通了12路無軌電車，路線還是從盧家灣到十六鋪。后來又延伸到龍華路，中途走的重點馬路仍舊是金陵東路、龍門路、淮海中路、重慶南路。直到1996年，12路電車撤銷，由隧道八線汽車代替。

到了70年代，我分配在奉賢頭橋教書，每周六下午回家，要走18里路到新場，再乘郊縣長途公交到達東昌路車站，由黃浦江擺渡船擺渡到十六鋪，已是萬家燈火。我就背著重重的書包或背包，坐到12路電車起點站上，一直開到復興公園車站下車，匆匆去見孤單一人引頸盼望著我的老母親。周周如此，2路和12路成了一路困頓、可以回家了的遙遠向往和溫馨搖籃。

我在1978年去復旦大學讀研究生，每周也是在金陵路外灘換12路車回家的，直到我女兒在復旦大學讀本科每周也是這樣回家。

這條老路線在改革開放后更放光彩。這個時候，我在大學教書，也已成家，我們的生活也有了改善。12路成了我們一家人生活離不開的拐杖。如乘12路去龍門路站八仙橋，在小推車上買濃汁的“蘭花豆腐干”，香鮮的“素火腿”，仍保持著法式風味的色拉紅腸嵌羅宋小面包。只要一想起要吃點啥個零食調調胃口，我就成為我們三人的代表乘12路去小樂惠的八仙橋找吃的，尤其暑假里我是隨時可被派去的。80年代初，八仙橋有一家“圓子店”里，夏天供應起“自制大杯冰淇淋”來，獨此一家，價廉味美，店里老師傅一定是有秘方的，那兒一直擠滿了人，我常負責提著大口保溫瓶乘著12路電車去買冰淇淋回家，一家人吃得非常開心。那兒常會見到在人群里的零食推車，上面鋪開的是琳瑯滿目的特色零食，如蘇州九制陳皮、鹽金花菜、蜜汁芒果、甘草咸支卜、醬油西瓜子，許多別處也有卻沒有這里做得精致的小食，都是我們小老百姓喜歡解饞的東西。女兒用兩分錢買了一個三角包的咸支卜或五色彈子糖，可以開心地吃上一天。

改革開放春風吹，柳林路上擠著大量的攤位，拉開卷簾門，布滿最新式最受歡迎的衣裙，緊身西褲和黑短褲，還隨時可以量尺寸裁剪做衣，天天接待全市各處來趕時髦的靚妹俊哥，熱火朝天。我們一家也乘12路去觀看，買時髦的短褲、T恤，也請那兒的民間裁縫能手剪裁做新式的褲子和衣裙。

70年代中后期大家自己動手做半導體收音機，遇到奉賢有人托我買各種零件，我總要在周日上午一早就乘12路去八仙橋的一家店去買來。我自己也多次擠在里面買自制半導體的零件。

到紫金路站下車，星期天我們一家常常去老城隍廟豫園商場，或者到外灘去看黃浦江。國慶節去南京路一路走到外灘看燈看焰火，我們三人也是乘12路到龍門路北上去軋鬧猛的。

這一切，就是因為12路一站緊連著一站，聯系著淮海路、八仙橋、金陵路這些時髦靚麗新潮的地方。七八十年代，12路是非常擠的，車上是人塞人，車門前也擠著人吊車，下面的人把剛上車的人用足力氣推進去才關得上門。有一次將要過年的時候，我在車上擁擠中被小偷摸去了一個皮夾子，好在里面只有一張憑票供應的黃魚票，也使我們一家憂憂愁愁了一整天。

一直到1994年我們一家因造南北高架動遷搬離了重慶南路，12路也在不久后撤銷了。我們永遠告別了充滿回憶和感慨的12路，然而在我的夢里，還是常常會坐著12路無軌電車有時高興有時沮喪地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