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仔江湖

菊韻香

丁火長相普通，個頭不高不矮，腦袋不大不小，臉盤不圓不方，非常適合當狗仔。這絕非罵人，狗仔是一項入行門檻很高的職業(yè)，首要條件便是外形隨大流，太帥太丑都不行。事實上，丁火也的確是個狗仔，只不過初出茅廬，還是個微不足道的無名雛兒。

這天傍晚，丁火頭戴鴨舌帽，正在人群里晃悠，突然，兩個身強力壯保鏢模樣的男子冷不丁奔來，一前一后將他堵了個正著。

“你們想干什么？”丁火強穩(wěn)心神，問道。

“少廢話，把相機拿出來。”其中一個男子兇巴巴地說著，一探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掐得他喘不過氣來，另一個徑自摸向他的腰里，很快拽出一只小型相機。與此同時，旁邊一對手牽手行為親昵的男女見狀慌忙分開，女人夸張地叫聲“媽呀，被偷拍了”，隨即雙手捂臉，奪路逃跑；男人則恨得直咬牙，搶過相機摜到了地上：“該死的狗仔，敢跟拍我！給他點兒顏色瞧瞧！”

兩個保鏢動手了，嘁哩喀喳，三拳兩腳，就把丁火給撂倒在地。“滾！今后再讓我碰到你，哼！我見一回打一回！”男人氣哼哼地啐了他一口，揚長而去。

不得不說，網(wǎng)絡(luò)時代的信息傳播就是快，沒多大工夫，這一出街頭斗毆就被人傳上了網(wǎng)，且有圖有視頻有真相：

“影星朱耀載痛打偷拍狗仔，那個慌張跑走的神秘女人是誰？”

“驚！影星朱耀載劈腿神秘女人，無良狗仔偷拍遭暴打，滿地找牙！”

沒錯，這個當眾怒摔丁火相機的男子姓朱名耀載，是個電影演員。事發(fā)次日的下午，丁火接到了朱耀載的電話，約他見個面。如果你以為是向他賠禮道歉，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匆匆趕到約定地點，雙方一碰頭，朱耀載就掏出一沓錢遞過來。看厚度，應(yīng)該有兩千塊。丁火要接，朱耀載卻又收了回去，不陰不陽地說：“我聽老貓說，你差錢兒？”

老貓是行內(nèi)翹楚，狗仔中的絕頂高手，因?qū)ｉT嗅探和爆料當紅明星的“腥聞”而得此綽號。數(shù)月前，丁火大學畢業(yè)，正式步入社會。由于學的是攝影專業(yè)，不太好找工作，所幸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認識了畢業(yè)于同校同系、大他五屆的老貓。既是校友、師哥，那就幫一把，老貓說：“當狗仔吧，你的專業(yè)還能派上用場。俗話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挨得罵中罵，方為狗中狗。等你干幾票漂亮活兒，自然就能賺大錢了。”就這樣，在老貓的指點下，丁火入了狗仔行。

眼下，聽朱耀載如此發(fā)問，丁火本想說，人活世上，誰不差錢，可話到嘴邊又改了口：“載哥，這和差不差錢沒關(guān)系，我是在工作。”

“這話說得好，我愛聽！”朱耀載嘲諷地說著，從那一沓錢里抽出一張彈給了丁火，“你的工作就值這些，拿著吧。”

“載哥載哥，咱不說好的嗎？事成酬金兩千。你看，你的保鏢真打我了。”

“怎么沒打死你？事成了嗎？別忘了你保證會讓我火起來。可你上網(wǎng)看看，只冒了幾個火星就滅了！”朱耀載嗓門陡高，不耐煩地嚷，“你要沒啥新花樣趕緊走，不送！但你得給我聽好，若敢把這事兒捅出去，后果自負！”

丁火偷拍朱耀載劈腿之舉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此前，朱耀載出演過不少片子，卻始終不溫不火，不紅不紫。想要紅，必須得炒，于是，他暗中聯(lián)系上了老貓。

千萬別以為狗仔就是明星的死敵，勢同貓鼠，其實很多時候，雙方不僅相殺還要相親，要互惠共生。比如朱耀載想博眼球，上熱搜，就需要狗仔來造勢，爆猛料。可老貓盯的都是炙手可熱的大牌，對半紅不紅的朱耀載之流不感冒，就直接推給了丁火，說你去折騰吧。對丁火來說，這可是他接的第一單活兒，憋足了勁兒想弄個大動靜出來。一番合計，雙方上演了街頭“遭遇戰(zhàn)”。至于那個神秘女人，是朱耀載花錢雇的，保鏢也是雇的，很不專業(yè)，出手沒輕重，差點兒打斷丁火的鼻梁骨。丁火顧不上給鼻子止血，第一時間把擬好的“朱耀載劈腿神秘女人”的猛料傳上網(wǎng)，本以為能讓朱耀載狠狠火一把，他也能一鳴驚人漲身價，誰料，除幾個發(fā)紅包雇來的五毛水軍跟帖了幾嗓子外，眨眼就沉了底沒了音。

怎么會這樣？丁火有些懵，忙給老貓打去了電話。老貓聽罷，有板有眼分析說：“你這策劃要能爆，那才叫見鬼。在圈里，沒有最俗，只有更俗，牽個手逛個街算啥腥聞？你來個劈腿升級版試試吧。請記住，越爛俗越招罵，罵得越狠紅得越快。”

“謝謝師哥指點迷津。”丁火頓時恍然大悟，扭頭又對朱耀載說：“載哥，昨天只是鋪墊、前戲，咱明晚見真章，我保你大火，知名度蹭蹭上漲！”

說做就做。按預(yù)設(shè)方案，第二天晚上十一點，丁火躲進本市頗具檔次的夢芭茜賓館對面的街角，隨后撥通了朱耀載的電話，低聲道：“載哥，我已到位，你現(xiàn)在就往夢芭茜走。記著要穿衛(wèi)衣，戴口罩，低頭快走，裝出擔心被人發(fā)現(xiàn)的樣子來。”

“裝個屁，街上連個人影都沒有！”朱耀載沒好氣地回道。

“那也不能大搖大擺啊。咱制造的是出軌話題，就該偷偷摸摸，鬼鬼祟祟。”丁火說，“你先走著，我這就通知女主也來夢芭茜。”

不消片刻，朱耀載便走進了丁火的鏡頭。恰恰這當兒，出了一點小意外：女主走得慢，來遲了兩分鐘。

“載哥，你稍停一停，女主馬上到。”丁火邊說邊四下張望，很快盯上了距朱耀載只有幾步遠的賣吊爐烤地瓜的小攤車，“別在那兒干站著啊，你去買烤地瓜，我給你拍個特寫。要自然，別做作。”

賣烤地瓜的攤主是個老頭，身材干瘦，看上去約有七旬年紀。丁火這廂剛拍完，臨時雇用的女主也到了。只見朱耀載快步迎上去，一把摟住她，黏黏糊糊往賓館里走。那親熱、急切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對偷腥男女。

當然，這只是整個景兒，萬不可動真格的。等朱耀載遭千夫所指萬人所罵，臭名昭著火得一塌糊涂之后，再由丁火道歉和女方出面洗白，力證夜宿偷腥純屬誤會，子虛烏有，然后讓朱耀載偕妻露面秀恩愛，這事兒也便峰回路轉(zhuǎn)柳暗花明，要名的得名，要錢的得錢，一個個功德圓滿，皆大歡喜。

且說忙活到后半夜，將照片傳上網(wǎng)爆完料后，丁火已困得眼皮發(fā)沉，腦袋一耷拉睡了過去。迷迷糊糊中他還做了個夢，夢到了滿臉核桃紋、兩眼笑瞇瞇的老爹。老爹住在鄉(xiāng)下，一個偏遠的窮困小山村。在丁火的記憶里，不管日子過得多苦，遇上多難過的坎兒，老爹只會笑。因為老爹天生失語，是個啞巴。丁火的娘去世早，是啞老爹把他拉扯大，給他洗衣做飯，供他讀書上學，考出了窮山溝。記得考上大學那年，啞老爹送他出山，一路送到山口，老爹樂得滿眼是笑，一個勁兒地擺手，讓他走。可當丁火真邁開了步子，卻從余光里瞅見啞老爹倉促背過身，大顆的眼淚止不住地跌出了眼眶。也便是在那刻，丁火暗暗發(fā)誓，等大學畢業(yè)掙了錢，頭一件事就是把含辛茹苦大半輩子的老爹接出山，讓他老人家好好享享福。所以，他很差錢兒，想從朱耀載手里賺一把。

哪知父子正夢中相見呢，忽聽壓在腦瓜子下的手機掙命般叫起來。

“你好，我是丁火。”

“好你個頭！火了，火大了！”電話里，傳出朱耀載的嘶喊聲。丁火急忙滑動鼠標，點開了處于睡眠狀態(tài)的電腦。瞪眼看去，嗬，昨夜發(fā)的幾個帖子真的全火了，跟帖者成千上萬，熱鬧非凡。

“丁火，你腦袋進水了還是被驢踢了？”朱耀載急咧咧罵道，“看看你貼的這個爛稿子，《月色迷離夜不歸宿，真相令人震驚》，你配了三張照片，我在哪兒呢？在烤地瓜的吊爐的影子里呢。還奶奶的扣著套頭，戴著口罩，就算三只眼的馬王爺二郎神來了，也認不出我是誰！還有這個，《朱耀載夜會神秘女子，竟然送上一只烤地瓜》，整張圖上就一只烤地瓜，我朱耀載呢？神秘女子呢？你故意玩我，給烤地瓜打廣告的吧？”

叱罵入耳，丁火只是聽著，沒還口也沒解釋。也不怪朱耀載氣得發(fā)瘋，“月色迷離夜不歸宿”那個稿子里，由頭是朱耀載摸黑出動，可揭開的真相卻是賣烤地瓜的瘦老頭的故事：夜半三更，瘦老頭為啥不收攤？

原來，就在前天，被朱耀載劈頭蓋臉臭損了一通后，丁火反復掂量，最終敲定將夢芭茜賓館作為朱耀載搞緋聞的地點。當走到烤地瓜攤前時，瘦老頭似想起什么，突然叫住他，求他幫著看一會兒攤子。不待丁火答應(yīng)，他已從吊爐里掏出兩只冒著騰騰熱氣的烤地瓜，用包裝紙一裹，捧在手里就跑。

大約七八分鐘后，瘦老頭折了回來，累得呼呼直喘。丁火有些納悶，問他干什么去了。瘦老頭又從爐中取出只香噴噴的烤地瓜遞給他，說自己方才犯糊涂了，有兩個顧客來買烤地瓜，他順手就把兩只尚未烤好烤透的送了出去。等他回過味，顧客已走出了好遠。于是，他請丁火幫忙守攤，自己則去追那兩個顧客換地瓜。

“就為了這點小事？”丁火問。

“這可不是小事，”瘦老頭說，“我是缺錢，可不能這么個賺法，虧良心吶。”

瞅著老頭布滿皺紋的臉，丁火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的啞老爹。啞老爹不也是這樣嗎？樸實厚道，即便再苦再困窘，也要守著一顆良心過活，活得堂堂正正，腰板挺直有尊嚴。

可是，眼瞅著就后半夜了，他怎么還不收攤？好奇之下，丁火跟著去了瘦老頭家里，揭開了真相：瘦老頭的老伴兒五年前患上了腎功能衰竭，需定期做血透。這些年，早花空了家底，可瘦老頭始終不離不棄，也沒抱怨過一次，就靠著沒白沒黑地賣烤地瓜，來維系老伴兒的治療。

一面是朱耀載追名逐利，出軌劈腿，一面是老頭生死不舍，秉持良心，到底該炒作誰？走在回住處的路上，丁火腦中頓然澄明，做出了決定：借影星劈腿炒一把照顧老妻的瘦老頭。在他的爆料帖下紛紛留言。這個說：天天你劈腿我扯淡，綠帽子滿天飛，看著都煩，謝謝老頭，謝謝烤地瓜，讓我又感受到了人性的溫暖。那個說：老頭的烤地瓜攤在哪兒？吃瓜群眾，走起，捧場去！還有的說：這才是應(yīng)該弘揚的社會正能量，趕緊讓那個“豬要宰”走遠點！

而此時，朱耀載又氣又恨，喊得嗓子都要破了：“我劈腿沒火，烤地瓜老頭倒火了，你怎么炒的？就你這兩下子，注定成不了事。你還是聽老子一句勸，麻利兒地滾出狗仔隊吧！”

“謝謝你的建議。我確實不是當狗仔的料，這就退出。”丁火長舒一口氣說。

從此，狗仔江湖再也不見丁火的身影。不過聽說，通過努力，他進了報社，成了一名關(guān)注民生冷暖的攝影記者，表現(xiàn)還相當不賴呢。